在转角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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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转角处告别
暮春三月,我和一帮朋友到剑门关参加一个笔会。汽车颠、太阳烤、漫山遍野的油菜花把眼睛染成一点就着的干柴似的黄,几天之后,目光凌厉的背后大脑近乎痴呆。
笔会结束后坐从广元回成都的火车。清晨上车,惊喜地发现,细雨蒙蒙,归程迷离,顿时就有了还魂的感觉。列车徐徐驶离站台,同行一个一路抱怨没有艳遇的小说家幽怨地说:“这个时候应该有一个美人儿跟着火车慢跑,我和她隔窗挥别,心碎欲绝。”另一个小说家也神情恍惚地说:“月台是好东西。不过码头更好。一条彩带扔过去,船上船下,上下牵连,彩带一点点绷紧,直至撕裂,从此天涯海角……”
男人的纯情嘟囔真是可爱可怜。我说,我给你们讲两个电影里的告别吧,以慰芳心。
之一是法国电影《情人》。少女杜拉斯(我固执地认为《情人》是玛格丽特·杜拉斯的自传)乘船回国,在此之前,她和她的中国情人已经不得已地了断了。他娶了同胞的妻,她则要回国去开始一个法国女人的浪荡生涯。在经典的汽笛鸣叫之后,轮船徐徐离岸;杜拉斯伏在甲板的栏杆上,表情淡漠,少女的脸布满了衰败的痕迹,这种痕迹还可以理解为在奢望着一种沉默的告别。码头上人潮汹涌,杜拉斯和我们这些观众都知道,一种叫作永别的告别仪式会在僻静的地方举行,以符合其脆弱的本质。船绕过山头,在码头的背后,我们和杜拉斯一起看到了那辆熟悉的黑色房车以及站在车旁的司机。我们能感觉到一种无比美丽的东方的痛楚掩藏在那黑色房车的白纱窗帘之后。美丽得就跟垂死的夏天一样。
之二是日本电影《伊豆的舞女》。青年学生川端康成(沿用上一个讲述的手法)结束假期漫游,乘船返校。巡游艺妓熏子姑娘到码头送行。船渐行渐远,熏子奋力地往山上跑,不时地停下来挥动手帕,让自己在川端君的视线里清晰地呈现;终于到了小山的最高处了,熏子几乎以将手臂挥断的架势挥动着手帕,牙齿紧紧咬住下唇,像一朵不甘心的受伤的蓓蕾。船绕过山角,熏子的身影被遮挡住了,但是,那种十四岁的绝望和倔强像那青黑色的山石一样砸在电影的结尾处。
《情人》
我的讲述十分拙劣,原因一是我口才平淡;二是我在做着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将图像转换为语言。我的讲述没能打动两位恍兮惚兮的小说家,打动的是我自己,我在这次讲述中发现一个关于告别的审美要素:转角处。
跟列车和飞机有关的告别都没有转角的可能。汽车?汽车就算了吧,场景太庸常了。还是船好。
船起锚了,缓缓地,隆重地,那个人一点儿一点儿地小,就是小成一颗黑豆子也不妨碍明白那是自己温软的爱人。但是,一个转角,伊人不在,物换景移,那个身影突然就消失了,前世之感和着水气扑面而来,今生在一片空旷和陌生的地带重新开始,痛彻心扉,悲欣交集。
转角之后,泪水终于流了下来。开始不敢,怕视野模糊。
两部小说原著与根据原著改编的电影有一个共同的区别:小说的告别没有转角,而电影里的人物没有泪水。文字描写渐行渐远的过程比较合适,在这个过程里面正好安放得下一种充分但又克制的伤感;电影里没有直接的泪水也是一种高明,不愿意滥情的导演当然要避免这种直接了当的视觉冲击。
小说《伊豆的舞女》结束于少男的泪:“……我任凭泪泉涌流。我的头脑恍如变成了一池清水,一滴滴溢了出来,后来什么都没有留下,顿时觉得舒畅了。”小说《情人》结尾时少女也哭了,“……她哭了,因为她想到堤岸的那个男人,因为她一时之间无法断定她是不是曾经爱过他,是不是用她所未曾见过的爱情去爱他,因为,他已经消失于历史,就像水消失在沙中一样,因为,只是在现在,此时此刻,从投向大海的乐声中,她才发现他,找到他。”
近来我手头上正在写着一个成长题材的长篇小说,这使得我异常敏感和感伤。每一种告别都让我联想到青苗拔节的痛苦和欢乐。小时候时不时做从高处跌落下来的梦,母亲说,那是你在长个子。跌落是为了成长,告别是为了证明自己曾经在场,疼痛是一定,但绝不是不幸。川端康成先生也说是这样的,他小说中的那位学生流泪时被同船一个人看到,那人问,“你是不是遭到什么不幸?”“不,我刚刚同她离别了。”
2000年4月3日
《菊次郎的夏天》 洁尘电影随笔精选集(共4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