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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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修林
印度文明发源于丛林,而不是在都市,这是一种奇特的现象。印度文明最初惊人地发展的地域,人口不多,林木、河流、湖泊获得足够的机会与人相处。那儿,有人,有空阔,唯独没有人群拥挤。但空阔不曾迟钝印度的心,反而辉煌了它的思想。
为环境逼迫,藏身于深山老林中的人,生活习性接近于野人,或猛虎般地凶残,或麋鹿似的温驯。然而印度古代丛林的僻静,非但不曾麻木人们的灵性,反而增加其活力。从森林栖居中流出的文明之河,滋润整个印度,至今汩汩流淌。印度从森林栖居者的修行中赢得的力量,不是在繁杂需求的竞争中苏醒,也不是由外部冲突锻铸的;从根本上说,它不是外向性的。它通过冥思默想进入世界深处,建立灵魂与景物的联系。印度不是在物质财富上展示文明,印度文明的舵手是隐士,是衣不蔽体的苦修者。
海滨把经商的富裕给予它养育的民族。吮吸沙漠干瘪的乳房、忍饥挨饿的游牧民族,成为所向披靡的征服者。特殊的境遇中,人的力量开辟特殊的道路。
北印度平坦的林地,为印度送来特殊的机遇,鼓励印度的智慧去开掘人世最深的奥秘之光。所有的人,应当承认它从沿海岛屿采撷精华的必要性。日日夜夜,每一个季节,自然的生命的作用,在农作物和林木身上显露。生命的游戏,在繁复奇妙的姿态、声籁、具象中,以常新的面目出现。置身其间,神思注入冥想的人清晰地感受到周遭一种欢乐的奥秘,脱口说道:“一切在源自元初生命的生命中颤动。”他们素不蜗居在用砖石、木头和钢铁建造的坚固城堡里。在他们的栖息地,他们的生活与寥廓的宇宙息息相关。丛林给予他们凉荫、花果、苇草和点燃祭火的柴薪,他们每日的劳作、需要和闲憩,无不与丛林保持着互相交流的关系。通过这个途径,他们学会了在生活上与幽静的环境打成一片。他们不认为环境是空虚的、沉闷的、隔绝的。他们从自然手中接受的阳光、空气、食物、水等赠品,不是土壤的,不是树木的,也不是茫茫宇宙的。他们从切身体验中明了,那些赠品的源头在鲜活的无穷欢乐之中。
由此可以得知,森林是怎样在自己娴静的绿荫和深邃的胸中滋养印度之心的。森林曾以乳母的身份,照看印度古时候两个漫长的时代——吠陀时代和佛教时代。不止吠陀隐士,佛陀释迦牟尼也曾在杧果林和竹林里讲经布道,王宫里没有他的立足之地,森林爱怜地把他搂在怀里。
时过境迁,印度的藩邦相继建立城镇,与外国开展商品贸易。贪图粮食的农田将浓荫蔽日的密林一步步往远处推去。然而,声名远扬、富裕昌盛、朝气蓬勃的印度,对欠森林的债从不感到惭愧,授予修行的荣誉一直大大超过其他行业。君主将古代森林里的修道士视为先辈,以此感到光荣。印度的神话故事中,大凡神圣的、精彩的、令人叹为观止的,皆浸透对古代净修林的追忆。它不希冀读者铭记显赫一时的君王开创的帝国,而在绵绵不绝的变迁中,把森林的整体当作生命的整体负载至今。在人类历史上,这可谓印度的一大特点。
笈多王朝的超日王在位时,优禅尼是京都,迦梨陀娑是宫廷诗人。那时净修林时代已经结束。我们印度人站在会集的人群中,中国人、匈奴人、厌哒人、波斯人、希腊人、罗马人,聚集在我们四周。国王一方面扶犁耕作,一方面向来自异域的求知者传授梵语知识,这样动人的场面以后再没有看到。但只要阅读一下在那富足的值得骄傲的时代,名垂千古的诗人迦梨陀娑关于净修林的描述,就立刻明白,远远地退出我们视野的净修林,仍矗立在我们的心田上。诗人描绘的净修林的美景,表明他是印度无与伦比的诗圣,谁能像他那样生动地昭示净修林里苦修蕴含的完整的精神愉悦!
叙事诗《罗怙世系》(《罗怙世系》,与《沙恭达罗》均为迦梨陀娑的作品。)的帷幕拉开,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幽美圣洁的场景——苦修者在林地外采够了水果、苇草,返回净修林,无形的祭火仿佛在恭候他们。梅花鹿好像仙人的孩子,吃饱饮足,懒洋洋地躺在门口。隐士的女儿在树四周挖了土洼儿,灌满水离去,盼望鸟儿毫不胆怯地飞来饮水。日头西斜了,院落里堆满稻谷,梅花鹿惬意地躺着反刍。欢迎客人的一缕缕芳香的青烟袅袅飘荡,净化着走近道院的凡身肉胎。这幕场景的寓意是人与树木、藤蔓、禽兽完美地和睦相处。
诗人巴那维笃在梵语叙事诗《迦昙摩婆哩》里这样描写净修林:柔藤翠蔓在风中翩翩施礼,芳树一面撒花瓣一面祈祷。场院里晒着金灿灿的稻谷,采集的珍奇果品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味。小婆罗门朗朗的诵经声在林地回荡。饶舌的鹦鹉在学说听惯了的对来宾的欢迎词,雉鸡享用祭祀用过的食物。水泽边摇摇摆摆走过来几只雏鹅,啄食喷香的稻谷,梅花鹿舔着道童的脚跟。剧本通过净修林传达消除人与动物、植物之间隔绝的题旨。印度这种古朴的憧憬跨越数千年,至今令人神往。
名剧《沙恭达罗》中的净修林鄙夷骄奢淫逸、残酷无情的王宫。有情感和无情感之物的情意的温馨,是贯串全剧的基调。
剧中的两座净修林,一座在地上,一座在天上,使沙恭达罗的悲欢在广阔的背景下趋于圆满。地上的净修林中,杧果花香和新绽的素馨花的清芬团聚的吉日,隐士的情窦初开的女儿欣喜不已。她们用饭团饲喂失去母亲的幼鹿;苇根扎伤它的嘴,疼得张不开,她们为它抹植物油,精心照料。这座净修林赋予国王豆扇陀和沙恭达罗的爱情以质朴、坚贞的美质,将其融入世界的合唱。
尊者摩哩折和妻子阿地提(摩哩折和阿地提是因陀罗的父母。沙恭达罗被失去记忆的国王豆扇陀遗弃后,曾住在他们的净修林里。)在暮云般的北极山苦修,葛藤如网、树林里筑有无数鸟巢的北极山,像危坐蒲团上的大神湿婆,面对太阳,沉入默想。顽皮的仙童把啜奶的幼狮拽来,一同玩耍。幼狮哀叫着离开母怀的情景,令阿地提一阵心酸。天上的净修林为受辱的沙恭达罗的离愁别恨抹上幽远的恬静色彩。
显然,第一座净修林是人间的,第二座则是仙境的。第一座平平常常,第二座至圣至洁。第一座以第二座为目标,不断地净化、完善,向第二座转变。两者的关系颇似湿婆和妻子萨迪。萨迪普通而真实,湿婆却至高无上。经过苦修消除世俗的情欲,萨迪与湿婆结为伉俪。沙恭达罗的生活中,通过苦修完善自身,最终到达高洁的境界。历尽苦难,凡世终于贴近了天堂。
在玛纳斯湖畔的净修林里,人并未脱离现实单独生存。坚战(坚战,系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中般度国的太子。)前往天堂,爱犬还跟在他身后哩。印度古典叙事诗中,人与自然一起登天,脱离自然不会变得高洁。摩哩折的净修林里,人是苦行者,北极山峰也是苦行者;雄狮弃绝凶残的本性,林木主动填补徒弟的空缺。人不是残缺的,人在万象之中是完整的。
印度的这一特点,在修行和复杂的心理活动方面也得到反映。人一般在两种情况下,即独居和合群中,通过自我享受或广泛交际,感受自身的高贵。不言而喻,印度采取的是后一种方式,视人和自然的汇合之处为圣地。
喜马拉雅山以及南、北印度的分界线——温德亚山脉是圣山,以乳汁哺育城镇村落的河流是圣河。恒河与朱木拿河的交汇处是神圣的,恒河的入海口也是神圣的。
在自然的怀抱里,人借助阳光看清景物,借助太阳能量维持体内生命的搏动,用水沐浴,消受食品得以生存;从云雾缭绕的奥秘的宫阙的重门,走出众多的使者,以乐音、香气、色泽、情味使人的知觉永远清醒。印度在这样的自然环境中,把自己的虔诚播布万方。
印度膜拜、恭迎大千世界,不以享受将它毁损,不以冷漠拒之于劳作的领域之外。印度的圣地宣告:凭借与自然的神圣纽带,印度看到了自己是广袤的真实。 泰戈尔精品集.散文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