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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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罗门
大家知道,最近在穆哈拉斯特罗邦,一位英国老爷脱下靴子,毒打雇佣的婆罗门,他被控告侵犯人权。官司一直打到最高法院。最后,法官轻描淡写地说,这是区区小事,不予审理。
这样的奇耻大辱,本不应在这份月刊(此处指《孟加拉之镜》。)的文章中叙述。挨打的婆罗门是应该放声大哭,含愤自尽,还是应告状上诉,许多人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各抒己见。他们的观点,我无意重复。
但这件事引起了我对许多重要问题的思考,现在是表达我看法的时候了。
法官声称这件事微不足道。现实生活中,我们看到,它确实沦为“微不足道”了。所以,法官先生并未胡言乱语。但透过被视为微不足道的这件事,我们痛心地发觉印度社会堕落的步伐加快了。
英国人认为他们的威严非常宝贵,因为它经常扮演军人的角色。所以在被统治者面前,他们首先总摆出威严的神态。但南非战争伊始,英帝国一再遭到一些农民组织的羞辱,英国人在印度于是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我们大家听见,连他们的皮靴正步走时也不像先前那么响亮了。
印度的婆罗门过去也有很高的威望,他们肩负统治社会的责任。那时,谁也不曾考虑婆罗门是否有效地保护印度社会,他们有无保护社会所需的大公无私的品德。
对于结构特殊的印度社会,那种威望是不可缺少的。正因为不可缺少,印度社会才给予婆罗门很高的荣誉。
印度的社会体制是个庞然大物,时刻承托着整个国家,竭力遏制亿万人群滚向罪恶和堕落。否则,英国人凭借警察和军队不能维护少有的安靖。藩王统治时期,王朝出现多次危机,但社会依然安宁,民风依然淳朴;平民依然真诚地交往,做伪证遭到谴责,借贷人不会上当受骗;人人怀着朴素的信念,遵守教规。
确定社会的目标,唤醒人们的守法意识,是婆罗门的职责。婆罗门是社会的舵手和组织者,享有履行职责所需的名誉、地位。
当他们放弃自己的责任,声嘶力竭地宣扬死亡的恐怖时,他们在社会上层的席位就保不住了。
赢得声誉是要付出代价的。可现代的婆罗门不愿付出代价,热衷于争名夺利。他们的威望渐渐化为泡影。不仅如此,他们对从事社会的崇高职业所表现出来的疏懒,正一天天使社会的身躯脱臼、瘫软。
如果要以东方的思想体系维护印度社会,如果借鉴欧洲的制度改变印度历史悠久的庞大社会根本不可能,或者违背民意,那么有一批纯正的婆罗门是合乎情理的。他们贫穷,知识渊博,忠于教规,是讲经的师尊和各种教派的宗旨与道院的象征。现在的婆罗门只要坚定而廉洁地保护社会的精神财富,社会就绝不允许任何人污辱他们,法官就不会说用靴子揍高贵的婆罗门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了。虽是外国人,法官也懂得婆罗门的尊严。
但是婆罗门低头哈腰地在英国老爷的公司里任职,浪费时光,出卖自己的职权,或当学校里的知识商人、法院里的审判的经纪人,为了钱财,臭骂自己的婆罗门身份,那他如何坚守自己的理想?如何保护社会?他混同于老百姓,汗流浃背地跟人争夺蝇头微利,不以正道把社会引向崇高,而把社会推向衰亡。
我们知道,教派成员难以严格遵守教规,不少人偏离正道。《往世书》上列举的事例表明,众多婆罗门的举止与刹帝利、吠舍如出一辙。但教派只要有鲜活的宗旨,只要准时举行祭礼,只要正道上有不计较别人超过自己或不会看不起别人落后的征人,只要大多数教徒看到为实现理想的生动榜样,整个教派就能抵达胜利的彼岸。
可惜,现在的婆罗门胸无大志。他们的儿子学习英语,接受英国生活方式,他们并无反感。获得硕士学位的穆克帕达亚、贾塔巴他耶(穆克帕达亚、贾塔巴他耶,系印度教徒的两种姓氏。)为什么不把学生叫到家里,把学到的知识传授给他们?为什么不让自己和婆罗门阶层成为教育的债务人?
他们或许会反问:“我们如何养家糊口?”如果他们安于清贫,不贪图山珍海味,社会将主动照顾他们的饮食。没有他们,社会的车轮转动不起来,社会自会抱住他们的脚,保护他们。可如今他们伸手要薪金,社会只得出示单据,付给薪水,强迫他们日以继夜地付出相应的劳动。他们受制于规章制度,机械地劳作;他们不尊重别人,别人也不尊重他们。他们背负洋人皮靴的模样,经常成为妇孺皆知的可悲事端的起因。
印度社会中重新恢复婆罗门职业的可能性,我不认为非常小。我不愿随随便便放逐心中的希望。印度亘古如斯的品格,将修正他片时的变态。
许多非婆罗门也将参与恢复婆罗门的专职。古时候,非婆罗门曾接受婆罗门的修行方式,学习典籍,传播教义。婆罗门也向他们学习,此类例子不胜枚举。
那时,婆罗门并非唯一的再生种姓,刹帝利、吠舍也可以割断尘缘,剃须削发,左肩缠挂圣线,皈依婆罗门教,钻研经文。
后来印度的婆罗门残剩为唯一的再生种姓。婆罗门为再生而苦修的规则迅速偏离正道。婆罗门在知识、信仰和情趣等方面,逐渐与卑下的权贵为伍。四周全是茅舍,保全自己的特性,造一间用蒲草铺屋顶的茅屋,就足够了。梦想花大笔资金,千方百计在那儿建造有七幢配楼的大厦,心中难免不滋生邪念。
古代的婆罗门、刹帝利、吠舍是再生种姓。换句话说,整个雅利安社会可以再生。所谓的首陀罗(首陀罗,印度最低下的第四种种姓。),是指土著人,即绍塔尔族人、比罗族人、柯罗族人和弹格罗族人。雅利安人和他们的教育、风俗和宗教浑然交融是绝对不可能的。但那无关紧要,因为整个雅利安社会是再生的,教育只有一种模式,差别仅表现于职业。相同的教育对维护各自志趣的纯真极为有利。刹帝利和吠舍帮助婆罗门举行受戒仪式,婆罗门也帮助刹帝利和吠舍从事他们的职业。整个社会的教育目的若不崇高,那是不可思议的。
当今社会,如果需要长一个“头颅”(据印度神话,婆罗门、刹帝利和吠舍分别生于神的头部、臂膀和腰部。),这个“头颅”如果高尚,可称之为婆罗门;与此同时,它的“臂膀”和“腰部”假如和土疙瘩一般高,那是无法接受的。社会不高尚,它的头颅也高尚不了,呕心沥血保持社会的高尚,是“头颅”的义务。
印度现代社会的文明群体——医务人员、知识分子、商人、职员,如果不被社会视为再生种姓,婆罗门就无望崛起。单腿直立,社会做不出优雅的姿势。
有的郎中左肩缠挂圣线,卡耶斯特种姓人宣扬他们是刹帝利,商人称自己为吠舍。我看不到不相信他们此言此行的任何理由。在模样、智商、才干和雅利安特性方面,他们与现在的婆罗门相差无几。孟加拉任何地方举行大会,绝对无法将不挂圣线的婆罗门与商人、卡耶斯特种姓人区分开来。但很容易将他们与非雅利安人,即土著人区分开来。
纯正的雅利安血缘和非雅利安血缘的混杂,在我们的肤色、容貌、习俗、宗教和思想弱点等方面是显而易见的。但那样的混杂局限于婆罗门、刹帝利和吠舍之间。尽管有混血现象和佛教时代的动乱,印度社会仍将婆罗门限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
印度社会缺少婆罗门便举步维艰。受特殊结构的束缚,近代历史上,这样的事例时有发生。
某些地方,根据宗教需要,藩王培植一批婆罗门,钦赐圣线。孟加拉的婆罗门在习性、举止、才学诸方面成了名不副实的婆罗门时,藩王不得不从外地招募婆罗门,主持祭典仪式。养尊处优把他们拖向颓废、堕落,藩王无奈,命人编造世系,以触醒他们濒临死亡的声誉。
为延续教典规定的宗教礼仪,印度社会屈从于现实需要,采取给婆罗门特殊照顾的措施。但在孟加拉社会,无须将刹帝利和吠舍禁锢在古老严酷的传统之中。他们打仗也罢,做生意也罢,不受社会制约。没有必要以特别的标志把军事、商业、农业、工业等领域的人群区分开来。
婆罗门和整个印度社会应该奔向古朴的理想,恢复自身的荣誉。单让婆罗门上路,其他人原地不动,那是不妥的。整个社会不朝一个方向前进,它的任何成员趋于完美都是不现实的。
印度呼唤婆罗门远离蒙辱之地,远离城市的浮嚣和围绕利益的拼杀,在净修林里登上讲坛的冥想之座。否则,婆罗门无异于首陀罗,印度社会永远挣不脱微贱,古印度巍巍山峰般的伟大灵魂,就会像被遗忘的历史边缘的云雾,随风飘散;一群劳累的印度文书,死命抱住一排靴子,像看不清的一群小蚂蚁,把爬向泥洞当作唯一的生活方式。 泰戈尔精品集.散文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