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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域和陆地

　　我们是陆地上的人，四周是浩瀚的海洋。人处于水域和陆地这两种对立的力量中间。然而，人的生命中蕴藏着无穷的勇气！人看不到海水的边际，却不承认海水是旅途的障碍，勇敢地在水上漂游。

　　被当作人的朋友的水，在陆地上流淌。河流就像陆地的姐妹。她们腰里夹着陶罐，从遥远的石砌的码头汲水归来。正是她们消释了我们的干渴，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食物。

　　但是，我们和大海的矛盾多么尖锐！无底无穷的海水，像撒哈拉大沙漠，充斥干渴！奇怪的是，它不能挡住人类前进的步伐！它像地狱里的一只蓝牛，竖起犄角，摇晃着脑袋，却不能使人退却！

　　地球可分为两部分：可居住和不可居住之处，稳定和活跃、宁静和动荡。大地上那些敢于兼收并蓄的儿女，得到了大地的全部财富。而那些向困难低头，绕过艰险行走的人，始终找不到财富女神。印度的《往世书》中说，活跃的财富女神并未降生在稳固的陆地上，而是从波涛汹涌的大海中冉冉升起的。

　　财富女神奉行的信条，是给英雄以庇护。所以，她在人们面前掀起一排排恐惧之浪，凡是能渡越惊涛骇浪的，全能得到她的荫庇；凡是坐在海边，听着涛声昏睡，不掌舵、不扬帆、不渡海的，永远得不到世界的财富。

　　当我们的轮船撞得蔚蓝大海愤怒的心中溅出白沫，劈波斩浪，骄傲地向朦胧的西方地平线驶去时，我心里不由得发出上述感慨。我清楚地看到，欧洲民族拥抱大海的那天，也迎迓了财富女神。而那些死死抱着陆地的人，不愿前进，常年停留在一个地方。

　　紧紧抱着陆地的人，像慈母那样不放儿子远行，每日让儿子吃饱喝足，在树底下的绿茵上憩息，为他唱催眠曲。儿子如果想到外面活动，她们就以传说中的魔鬼吓唬，以时辰不吉利为由加以阻拦，从而收拢他的心。

　　然而，人依然想走向远方。人的心志远大，在近处行动受阻，强行将他束缚在窄小的范围之内，那窄小范围的大部分栅栏，势必被他推倒。凡是远行的人，大都能完善自身。大海是人们面前一条遥远的路。大海举手召唤人们奔向难以卜测的险境。听到召唤心情激动不已的人，走出家门，在世上赢得了胜利。蓝天上吹响了黑天的长笛，那是对人们弃岸登舟扬帆远航的呼唤。

　　地球的一半已经成形，另一半尚未成形。陆地已基本定型，至今虽有少量的破坏、重组，但速度极其缓慢，肉眼是看不清的。进行破坏、重组的主要技师是水。可大海腹部的创造还没有结束。为大海奔忙的众多河流，从遥远的地方流来，头顶的一筐筐泥沙，倒进海里。亿万螺蛳、贝壳、珊瑚，日日夜夜为江河这位泥瓦匠提供建筑材料。

　　陆地的身后或画上了句号，或至少画上了分号，但大海的沧桑变化，没有结束的迹象。谁也不知道，它那无边无际、时刻动荡不定的奥秘的黑暗之中，正在发生什么。不安分不平静的大海！它的活力，无穷无尽！

　　世界上以独特方式拥抱大海的民族，在其性格中融进了大海无涯的奔放！他们公开宣扬，任何一件事情的结果，不是人生的最终目标。在不间断的运动中发展自己，才是生活的宗旨。他们无畏地扑向未知，不断获取新的财富。他们不愿在世界的一个角落里建造住房，长久居住。远方在对他们呼唤，千载难逢的机会吸引着他们。不满足的浪涛，日夜举着千万把榔头，在他们的心田敲击，击出进行破坏和创造的热情。当降临的夜色抹闭了大千世界的眼睑，他们的厂房里，灯盏仍不瞬地放射光芒。他们不承认终结，一面休息一面拼搏。

　　而那些在陆地上造了住房的人，固执地说：“够了，我没有别的需求。”有些佳肴，能够消释认识世界的饥渴，他们不仅想将其压缩，甚至想彻底消除对新鲜事物的饥饿感。他们在四周修筑了永久性的围墙，以便守护他们已得到的东西。他们以不容商量的口吻对别人说：“你做什么都行，但千万别渡海！因为，海风吹到身上，你尝到了探索未知的滋味，之后，谁也挡不住人心中探究未知的永不满足的热望。”为了阻止碧蓝的大海执笛吹奏的陌生新曲和呼唤驾着一阵热情的海风进入住宅，他们殚精竭虑地砌高那人为的围墙。

　　但是，我认为，充分认识海洋和陆地的特性，弥合两者矛盾的日子来到了。这两者的融合，就是人类的世界。强行分离两者，将招来人类的灾难。可是，以往漫长的岁月，为何存在这样的分离呢？两者有些像哈尔、柯丽（哈尔，印度神话中毁灭大神湿婆的名称之一，柯丽是他的妻子。），为赢得对方而苦修。哈尔赤裸着坐在坟头上，而柯丽以春天新绽的鲜花装扮自己——天国的众神仙等待着他们喜结良缘。不进行苦修，就不会有吉祥如意的团圆。

　　我们这些陆地上的人，把天帝的创造的终结当作真实接受，这当然无大碍。可我们想把他创造的宽广当作虚假和幻影而加以摒弃。把真实的一部分硬称为虚假，它的其余部分也会被曲解为虚假。我们承认稳定是一种快乐，但不认为力量和痛苦也是一种快乐。所以，我们羞辱王后，再赞美国王，也保全不了自己。真实，千百年来给予我们各种各样的打击。

　　常年在海上生活的人，坚定地把天帝创造的宽广当作确凿的真实。他们不承认终结，这是他们的誓言。如同他们只汲取外部的东西，可因为不满意，而觉得一无所获。在理论方面，他们也开始说，真实之中，没有被称为目的地的东西，只有不停息的运动。它也像没有岸、没有底的大海，只有滚滚波涛——它不消除干渴，不长庄稼，只有无休止的涌动。

　　我们看到快乐，称痛苦是虚幻；而他们看到痛苦，称快乐是虚幻。但完整的真实中，其任何一部分，是不能剔除的；东和西不能汇合之地，东是虚幻的，西也是虚幻的。如同欢乐中产生一切，是正确的，苦修或痛苦中产生一切，也是正确的。如同歌手的心中，那超越时空的歌曲的全部欢乐，是真实的，那穿越时空、吟唱所表达的痛苦，也是真实的。同时承认这欢乐和痛苦、这终结和宽广、这永旧和永新、这丰饶的陆地和融合苦泪的翻腾的大海，就是承认真实。

　　于是，我看见，不承认终极只承认过程的人，如疯似狂，冒死奋进，他们的航船不时触到骤然爆发的革命的暗礁。而称过程为虚假只承认终极的人，萎靡孱弱，倒在床上，奄奄一息。

　　但是，走着，走着，某一天，陆地的车辇和大海的航船到达同一个港口，双方交换货物时，双方都得救了。否则，任何一方不能以自己的货物消除自己的贫穷，不进行交换就没有贸易，没有贸易就见不到财富女神。

　　贸易的纽带，把人们联系在一起，财富得以遍布世界各地。在生物的王国，如同某一天出现雄性和雌性的分工，眼看着在各种各样的苦乐的制约下，生物的生命财富如今令人惊讶地达到了顶峰。人们也有不同的性格，有的崇尚稳定，有的崇尚运动，我们期望两者的结合，有效地推动人类文明的发展。 泰戈尔精品集.散文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