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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种欲望

　　世界上只有人说，希望是无止境的。别的动物，不会说这种话。所有的生灵，在自然的界限内维持生命，他们心中的一切愿望，也接受那种界限。

　　动物的饮食，从不突破本性的需要的界限。它们的需求得到满足，就心满意足了。匮乏得到弥补，它们的欲望随之“冬眠”，之后，不会有第二种欲望来击打、唤醒前一种欲望。

　　人的性格中可以看到的奇迹是，一种欲望像骑手一样骑在另一种欲望的身上。酒足饭饱，食欲得到满足时，为了强行唤醒食欲，人的另一种欲望大肆活动。他吃泡菜或服药，在实际需要之上，驱策着已经疲惫的食欲。

　　这样做对人是非常有害的。因为，那不是正常的欲望。正常的欲望很容易在人本性的界限内得到满足。而人的这种不正常的欲望，是极不容易满足的。它中间仿佛总是在说：“还要，还要，还要！”

　　既然对人有害，人为什么还有这种欲望呢？人注视着这种顽固的欲望，想象着世界上有一个恶魔。犹太人的神话故事中，一对男女住在天国乐园，上帝把他们的欲望限制在本性的界限内，对他们说：“你们为此感到满足吧！你们已有生命的王国，不要觊觎知识的王国！”天国乐园里所有的动物，被限制在那种满足的界限之内，唯独人说：“除了已获得的一切，我们还要更多的东西。”他朝“更多的东西”迈出一步，进入险象环生的王国。这儿，没有标定正常满足的界限，所以，找不到指点迷津者，告诉你应朝哪个方向走多远。因此，在这个不满足的无路的王国，到处布满死亡的危险。把人快速地拖进这险境的，被人咒骂为撒旦，即恶魔。

　　然而，气愤也罢，恼怒也罢，我们不承认凡世有什么恶魔。必须承认的是，在一种欲望之上，获取更多的另一种欲望，不是来自外部的敌人的攻击。人称它为仇敌，未尝不可！可这种欲望，是源自人性的欲望。所以，只要人一天不战胜这种欲望，就一天不得安宁，必然举步维艰，四处碰壁，甚至丧命。

　　在由本性限制的范围之内，让我们这种“获取更多”的欲望骑马疾驰，必然冲到他人头上。我已有一份东西，想得到更多的非分之物，势必染指你的那一份。那时，不是搞阴谋诡计，就是付诸武力。那时，弱者的弄虚作假和强者的暴虐，将导致社会的分崩离析。

　　这样做将招来破坏，促生罪恶。不过，不产生罪恶，人就看不清道路。想获取更多却不能如愿，不满足把他拖去的地方，如果燃烧罪恶之火，他就会萌生制伏这匹“烈马”，返回原地的念头。于是，在人性的领域，他这种折返的努力，会高于其他所有的教育方法，目的就是制伏那想要获取更多的欲望。是天帝给了人这种坐骑，它把我们带到哪儿，扔在哪儿，无从预测。你应该为它套上笼头，学会驾驭它。但完全停止喂饲料，让它饿死是不行的。因为，获取更多的欲望，确是适合人的坐骑。

　　满足需求的欲望，是动物的坐骑。缺少它，动物的生活进程势必停止。这种欲望，是正常生活的基本的欲望，是消除痛苦的欲望。什么地方这种欲望受到阻挠，动物将很痛苦；什么地方实现这种欲望，它们将很幸福。由此可见，动物有苦乐，但没有善恶。

　　但是，人获取更多的欲望，不是能带来舒适和幸福的欲望，事实上，它是带来痛苦的欲望。人把生命置之度外，为探寻自己的知识、爱情和力量之国的南极和北极，一次次地远征，那不是寻求幸福，不是努力满足当下需求的欲望。

　　事实上，人拥有的是两个层次上的欲望：一个是满足需求的欲望，另一个是满足非需求的欲望。没有第一种欲望，第二种欲望寸步难行；可没有第二种欲望，第一种欲望照样存在。奇怪的是，在人的心中，第二种欲望如此强大，一旦醒来，竟然彻底粉碎第一种欲望，全然不理会幸福、便利和需要的任何要求，甚至说：“我不要幸福，我要的是‘更多’。人们所说的幸福不是我的幸福，‘更多’是我的幸福，繁富是我的幸福。”

　　通常的幸福，不能理解为繁富。繁富不是幸福，是快乐。快乐与幸福的区别在于，幸福的反面是痛苦，而欢乐的反面不是痛苦。如同湿婆吞下毒药，欢乐而平静地忍受痛苦。欢乐甚至通过痛苦使自己获得成功，看到自己的完美。所以“痛苦”的修行，就是“欢乐”的修行。 泰戈尔精品集.散文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