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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访

　　古时候人住在原始森林里，马也是森林里的动物。人跑得慢，马快如奔云。马奔跑的姿势多么潇洒，马的自由何其广远！人瞠视着飞驰的马，满腹妒忌，暗想：“我如有疾似闪电的四条腿，那么，遥远不成其为遥远，转眼间，地平线踩在我的脚下。”

　　奔驰的欢悦在马身上富于节奏地翩舞，令人艳羡不已。

　　然而，人不曾满足于艳羡，人坐在树底下思忖：“我做什么可以获得马的四条腿呢？”除了人，别的动物绝不会有这种奇怪的念头。“我是两条腿的动物，另外两条腿是觅不到的，我永远一步一步缓慢地走路，而马撒开四蹄，嘚嘚飞奔，上苍的法则不可悖违。”人不安分的心里想着严酷的现实，但不准备无所作为地接受。

　　有一天，人挖了陷阱，逮住了马，抓住鬃毛，跃上马背，把身躯与马的四条腿连在一起。他花费很长时间，制伏了马的四条腿。他多少次摔下来，多少次被马尥蹶子踢伤，但他毫不气馁，他发誓夺取马的速度。最后，他胜利了，行走缓慢的人，擒获了“奔驰”，并加以利用。

　　人在陆地上步行，冷不丁看见面前是一片汪洋，无法继续前行。浩渺蔚蓝的大海，深不可测，望不到边，连天波涛凶狠地威胁陆地上的人：“再往前一步，我让你尝尝我的厉害！这儿不是你随心所欲的地方。”

　　人坐在沙滩上，打量着无涯的阻难，惊涛骇浪狞笑着狂舞，和陆地的泥土一样，无从锁缚。极目远望，万顷波涛犹如千百万放学的小学生，在叫嚷，在蹦跳，他们的欲望得不到满足，气得把陆地当作足球往空中踢去。人见此情景，激动的心情久久难以平静，海浪的豪壮在人的血管里鼓掌。人佩服大海征服万方的气势，渴望像海浪那样攫取地平线，将势不可当的海水的无穷自由占为己有。

　　但是，如何兑现这近乎荒诞的愿望呢？海岸线是人的权力的极限，人的意愿在这儿打上封条。然而，就在意愿被扼杀的所在，人的热血沸腾起来，拒绝承认眼前是不可逾越的屏障。

　　人抓住大海这匹喷着白沫的野马的鬃毛，翻身上马。大海暴怒地撅拱，收缩脊背，人一次次落水，死者不计其数。最后，人终于与桀骜不驯的大海连接在一起，从彼岸到此岸，整个大海在人的脚下垂首臣服。

　　今天，我乘海轮品尝到了人与海维系在一起的滋味。人是很小的生灵，可是我默立在船头，与远处、远处的远处的一切，密切关联着。我伫立在船上，却占有杳无踪迹的远方。昔日是障碍的海浪驮着我前进。整个海归我所有，是我浩莽的躯体，是我展开的翅膀。我们必须变天堑为通途和自由的桥梁，这是天帝的旨意。遵奉天帝的旨意，在地球上就通行无阻；对违抗天帝旨意的人来说，地球是一座监狱。他们所在的村庄围困着他们，房屋束缚着他们，一迈步，脚镣哗啷啷响。

　　我轻松地行进着，身体经受不住剧烈颠簸的担忧烟消云散。我感受到的颠簸不是打击，而是关切。大海怀抱着我前行，就像父亲抱着病儿那样小心翼翼。这次海上旅行，不是受罪，而是愉快的享受。

　　这正是我出访所期待的。多年来，远航的热望一直在心底蠢动。每天独坐在学校二楼的游廊里，仰望楼前娑罗树上的天穹，天穹指着远方对我做出某种暗示。天穹默不作声，但异域他国生疏的山川、林莽的呼唤，在延展的地平线上升起，丰润高天的青碧。无语的天穹为我携来远方的欢歌笑语，鼓励我：动身吧，这不是满足需要的旅行，而是欢乐的旅行。

　　生命渴求运动，这是它的特性。停滞，它便堕入死亡。生命以各种需求和游戏为由不间歇地运动。你们秋天见过帕德玛河畔的鸿雁吧，它们为什么舍弃喜马拉雅山千峰万峦环围的幽静湖边的巢，昼夜飞翔，降落在温暖的帕德玛河的沙洲上呢？冬天，白雪皑皑、寒气逼人的喜马拉雅山驱赶它们，它们只得另筑新巢。这时，对鸿雁来说，南下的旅程是一种生存的需要。此外，比需要更重要的是，它们飞过高山，越过大江，心儿处于迁流的激动之中。经常换巢的呼吁，振奋它们的生活，它们从中赢得认识自己的机会。

　　换巢的呼吁也传到了我心里。我觉得应当走出惯常的氛围，朝前走，朝前走，像涧溪淙淙流淌，像海涛喧豗奔腾，像晨鸟奋翼高翔，像旭日穿雾经天。为着这个缘故，世界这般广阔，天地如此奇丽，蓝天渺无边际。宇宙间原子、分子在旋舞，不可胜数的星球罩着光环，像游牧的贝都因人，在太空遨游。

　　永世在一处营巢，不符合宇宙的法则。死亡的召唤是不足惧的，那不过是换巢的召唤。死亡不允许生命囿居在万古不变的城堡里，死亡之所以称为死亡，就在于它推动生命在生命之路上前进。

　　此刻我在海上航行，如同神话中的王子为寻找心爱的公主有一天突然离开王宫，漂洋过海。倦眠的公主尚未苏醒，弄醒她需要一根点金棒。她因袭古旧的方式幽居一地，枯燥单调地消磨时日，终日昏昏沉沉，斜卧在雅致的绣榻上，不晓得世界的广大。

　　我们也需要醒悟，也需要漂洋过海找到点金棒，以新的叩击开启我们的耳目、心灵关闭的门扉，撕碎“陈腐”的厚幕，展示新颖。

　　世界何等宏大，何等寥廓，何等壮丽，洋溢着阳光、生命和热情！人围绕地球，审视着，思考着，创造着。人的活力、思想和想象的乐园绝不会凋敝。覆盖地球的人的精神境界有奇妙无尽的富丽，因而地球是完满的，我们心里才听见巡视地球整体的召唤。

　　人没有足够的精力和年寿去细细看完世上的奇迹。然而走出去面对世界，必有收获。尽管作为“一体”，世界无处不在，但克服旧习，消除疲累，目光炯炯地踏上征途，才能突破视野的狭隘，沉迷的心灵才会幡然苏醒，感受到宇宙精灵的摩挲。

　　人要是麻木消沉，必然丢失手边的东西、近处的财富，就得历尽艰辛到远处寻找，找到了再不肯松手。我们一切旅程内涵的真正目的，就是每走一步都高声宣告：客观实体不会泯灭，它以心灵的爱抚化旧为新，阔步向前。 泰戈尔精品集.散文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