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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思

　　中午，我坐在河畔村庄的一间平房里。墙角里，一只壁虎在爬行。两只麻雀鸣叫着飞进飞出，忙忙碌碌，从外面衔来草屑，想在墙洞里筑巢。河上行驶着木船，高陡的河堤后面，蓝天映衬的胀满风的白帆和桅杆，隐约可见。河风清凉，高天澄蓝。从远处的彼岸到我所在的门廊前树篱围绕的花园，在明媚阳光下，宛如一帧油画。我心舒神爽，好似母亲怀里获得温暖、爱抚的幼儿。我偎依着自然古朴的胸怀，交融生气和关爱的暖意浸入我的肢体。

　　你看那旷野里，一阵旋风卷扬着尘土、枯叶，旋舞何等猖狂！它霍地踮起脚，笔直地挺立，姿态刚健，随即呼地把一切抛扬，一转眼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它的道具真多！干草、尘粒、沙土，凡是容易抓到的，全抓到手，兴高采烈地玩弄一番。杳无踪迹的中午，它就这样跳舞跳遍原野。跳舞没有什么目的，也没有观众，它没有观点、没有理论，关于社会和历史，它对任何人不训诫。它朝世界上最不起眼的、常被遗忘被捐弃的东西吹口热气使之即刻变成醒目的美。

　　假如我也毫不费力地吹口气，把周围的东西吹直，吹美，吹飞，舞棍弄棒玩耍一番，随心所欲地创造，又把创造物吹得粉碎，没有愁思，没有目标，无须拼搏，只有翩舞的欢快，只有美的雀跃，只有生意盎然的旋转，那该多好！辽阔的绿原、赤裸的蓝天、普照万物的阳光，其间，撒一把尘土，凝成幻景，倾吐疯狂的心中无羁的豪情，那又该多好！

　　显然，这是梦想。可是，坐着像堆垒石块那样把僵死的观点垒成几尺高，累得大汗淋漓，有什么意思？它中间没有脉动，没有情义，没有生气，只有苦涩的成就。有人张大嘴巴惊愕地瞧着它，有人抬脚踹它——不管它是否值得受这样的关注。然而，这桩事，我是想推却也推却不了了。受文明的制约，人们不间断地娇惯被称为心灵的私物，把它抬到很高的位置上。如今你拼命甩它，它却死活缠住你不放。

　　我一面写作一面朝外张望，只见一个人用毛巾盖着头，抵御骄阳，右手用一把娑罗树叶引了火，朝厨房走去。他是我的仆人，名叫纳罗扬辛格。他四肢健壮，整天乐呵呵的，不知何谓忧愁，犹如一棵汲取了充足养分、枝叶茂密的油亮的榴梿树。

　　他这样的人与外部自然相处非常和谐。他和自然之间，没有明显的差别的痕迹。他挨贴着养育生物、生长庄稼的广阔原野的肢体，相安无事地生活，不感到乏味，自己与自己不发生矛盾。他又像一株番荔枝树，从根须到叶尖，没有一丝烦恼。

　　哪位好奇的幼神，如果顽皮地把些许神思植入那棵番荔枝树，翠枝绿叶清雅的生活中那将爆发多么严重的骚乱！陷入忧愁，娇嫩的绿叶将变得和桦树皮一样灰褐。从树干到枝梢，出现老人额头上那样的褶皱。春天来临，两三天之内，全身还会快活地萌发新叶？枝条还会挂满一嘟噜一嘟噜的新果？那时它整天单腿站立着沉思：为什么我只长叶子，不长翅膀？我使出全身力气，昂然挺立，为什么看不见想看的景物？地平线的那边隐藏着什么？天上的星星在远方的树枝间闪光，我怎样才能抓到那些树？我来自何处？前往何方？只要这些疑惑是疑惑，我的枯叶飘落，我的枝条干枯，我成为一截木头，天天苦思冥想。我存在不存在？我确实存在？或者确实不存在？找不到这些问题的答案，今生就没有幸福。漫长的雨季结束后的一天早晨，旭日冉冉升起，我的骨髓里掠过的一阵惊喜，我如何表露？冬去春来，一天黄昏，南风习习，一种欲望油然而生——谁为我解释，这究竟是怎样的欲望？

　　此乃奇事！番荔枝的花事歇了，甜汁盈满的果实成熟了。可它力图超越本身，期望改变模样，或是身高，或是体重，稍有变化就心满意足！末了，它体内忽然感到阵阵剧痛，从树干到枝梢，皮裂开了，里面飘出来写在不能长久保存的纸上的文章、评论和关于森林社会的一句永恒的箴言。其间没有树叶的飒飒声，没有绿荫。

　　假如神通广大的魔鬼像蛇一样钻进泥土，在亿万虬曲的根须中间游逛，往世界上所有的树木、葛藤、青草和荆棘中注入神思，世上难道还有悦目之地！谢天谢地，鸟儿飞进花园歌鸣，人们听不出歌鸣有什么含义，也没有看见枝头上未写上字母的绿叶让位于字母呈白色的干枯的月刊、报纸和广告。

　　幸运的是，树木没有神思！毒树没有抨击茉莉花：“你的花有柔丽，但没有刚劲。”酸枣没有嘲讽榴梿：“你觉得自己了不起，可我偏偏将尊贵的席位送给南瓜。”芭蕉没有说：“我的花销最少，散发的报纸的版面最大。”芋头没有与芭蕉竞争，以更少的花费创办版面更大的报纸。

　　受辩论折磨，演讲得精疲力竭、心事重重的人，望着广渺天宇从无愁郁的皱纹、光润宽阔的额头，听着森林无言的簌簌声和没有特殊含义的涛声，沉入无心魂的广大宁静的自然之中，能够变得冷静、克制一些。为了扑灭神思的星星之火引燃的大火，无心灵的浩瀚海洋的宁静碧水，是必不可少的。

　　上面已经讲过客观现实破坏了我们所有的和谐，我们的神思如今无限地膨胀，任何地方都无法容纳它。它大大超过了衣食住行、幸福安宁生活的需求。于是，完成了该做的事，四周尚有大量多余的思绪。它坐着写日记，与人争论，成为报社的记者，把简单的搞复杂；从一个角度可以理解的，硬把它转移到另一个角度；永远无法探知的，撇下其他工作，非钻它的牛角尖，甚至做比这更可恶的坏事。但是，我那位不文雅的纳拉扬辛格的心思，可用身躯的尺度来丈量，与实际需求完全一致。他的思想使他的生活摆脱冷热、疾病、愧疚的困扰，又不疯狂地向四周奔跑。我不敢说，外面隐形的劲风不通过他的纽扣眼儿，吹进他的心灵之幕，波动他的情绪，但那样的情绪波动，对他的健康人生是极为有益的。 泰戈尔精品集.散文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