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隔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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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隔阂
我们启程前往英国,这不仅是从一个国家前往另一个国家,对我们来说,也是进入一个新世界。生活方式的表面差异无关紧要。外国人的服装、饮食和我们不一样,这是必然的,用不着大惊小怪。然而,不只是生活方式,在生活理论的有些方面,也深藏着很大差别,片刻工夫把它展示出来,对我们来说是困难的。
一上船我就有这样的感受。我明白,从现在开始,我们要遵从另一个世界的法则。人通常不喜欢骤然发生的变化,因此,我们从不想方设法去审视它,只是勉强地接受,心里气恼地说,外国人的举止太虚伪了。
确实,他们和我们的社会状态之间存在着巨大差别。我们的社会局限于家庭和村庄。在这个范围内,关于人际关系,有几条刻板的原则。目光囿于这个范围,我们认定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这些原则既有不少虚假的成分,也有许多淳朴的成分。
然而,这些原则是针对社会制定的,这种社会范围不大,是家族性社会。所以,我们的习俗带有浓厚的封建色彩。例如,父亲面前不准吸烟;见了师长要行触脚礼,要呈上礼品;媳妇在大伯面前,必须戴面纱,不得接近舅舅或公公。家族和村庄外面通行的法则,则是以种姓为基础。
实事求是地说,种姓制度已把家庭和村社像珠串一样连接在一起。我们已走到终端。印度似乎完全解决了它的社会问题,并觉得每天巩固这样的制度,就可高枕无忧了。因此,现代印度从各个方面采用一切可能的办法,加固着以种姓制度连接家庭、社会的传统。
应当承认,印度曾尽力解决它面临的每个问题。它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了民族之间的对立,冷却了不同阶级之间的敌意;以不同的职业缓和竞争的矛盾;以种姓差别的壁垒遏制了因财富和才华的差异引起的怨恨的冲击。一方面,印度用各种方法造成了社会首领婆罗门与其他种姓人之间的天壤之别;另一方面,又采取大大小小的各种措施,尽量给平民各种优惠和受教育的权利。于是,在不少场合,平民也略微体味到富人的享受。达官贵人周济平民,满足他们的一些要求,从而赢得了好名声。在印度,穷人和富人之间,没有理由爆发激烈的冲突,也没有必要以法律救助弱者。
西方社会不是家庭型社会,而是大众型社会,其范围大于我们的社会。它在家庭中的领域远不如在外面的领域。我国所谓的家庭,不适合欧洲,欧洲人处于松散的状态。
欧洲的松散社会的特性是:一方面,它的约束是松弛的;另一方面却形式繁多,构架严谨。这犹如散文诗,它被置于较小的诗韵之中,约束是轻微的,但散文笔调潇洒自如。所以,它一方面是自由的,可另一方面,它的步伐又受到理性和思维的特殊规则的严格控制。
英国社会范围宽广,它所有的活动在外部扩展,所以它随时准备受各种社会规则的制约。它很少穿普通的衣服,它必须打扮,因为它不是在亲戚型的社会之中。亲戚可以原谅、容忍它的便装,但它别指望外人的赞许。自己的每件事,都得及时完成,否则会成为他人的负担。铁路假如是我一个人的,或者是我们几位兄弟姐妹的,列车想开就开,想停就停,想停在哪儿就停在哪儿。但是,在公众的铁路上,来往的列车很多,五分钟的误差足以造成混乱,是绝不允许的。我们的社会非常保守,保守的习惯渗入骨髓,因而时空对我们彼此的关系和举止的约束,是相当轻微的。我们随意占据地盘,浪费时间,指责严肃的举止缺乏亲情。恰恰由于这一点,我们一进入英国社会,觉得处处无所适从。那里,谁也无权在外面恣意妄为,仍期望得到别人的宽恕。他们接受各种约束,是为了让大家有同等的便利。在会晤、邀请、服饰、礼仪方面,他们有一套固定的模式。那里不是亲属型社会,执行亲属型社会的松弛法则,一切势必混乱不堪,日常生活难以维持。
欧洲宏大的社会尚未完善。就外部的举止行为而言,它力图在固定的程式中保持克制,显得温文尔雅。但社会内部的各种力量尚未团结起来,尚未采取措施完全避免彼此间的冲突。欧洲在试验、演变和革命中前进。那里的男人与女人、宗教社会与劳工社会、君主与平民、雇主与雇工之间不断发生矛盾。它不像星空那么幽美,但人们觉得那儿一切应有尽有。它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但是,我们岂能说,我们解决了所有问题,永久地稳固了社会制度,可以像僵尸似的无忧无虑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制度可以维持一段时间,可时势是不容锁定的。我们面对整个世界,我们不能拖着保守的社会前进。世人中间不单有父兄、叔叔伯伯,还有国内外的人。像他们那样立身行事,必须十分谨慎,多动脑筋;心不在焉,松松垮垮,总有一天寸步难行。
我们为古老的传统自豪。但说印度社会不是历史的产物,绝对不符合事实。毫无疑问,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印度在一场场新的革命中朝前迈进,历史上找得到这样的痕迹。“它的脚步停止了,从当下至悠远的未来,它一成不变地呆坐下去。”这种奇谈怪论,绝不会从我们嘴里吐出来。经过一场场革命,社会已相当疲惫,它关上门,熄了灯,准备睡觉。佛教革命之后,印度插上严厉的法规的插销,关死所有的门扉和窗户,一动不动地卧躺着,沉入酣睡。如果称之为永久的酣睡,并为此感到骄傲,那是非常可笑而可悲的。夜未尽之时,睡眠有益于身体健康,外面没有聚集的人群,大商店、大市场全关闭着。但早晨四周人声喧哗,你依然默不作声地躺着,可别人不会一语不发。死死地关着古旧之门,不过是自欺欺人。
黑夜的法规简单明了,它的事情很少,需求也很少。因此,稍微动动手,一切安排停当,尽可无忧无虑地闭上眼睛,沉入梦乡。夜里,东西放在哪里就老在哪里,没人去动。白天就不那么简单了。天一亮,做完一件事,甭想安安心心地抽一天烟。总有新的任务压到肩上,不能不卖力气。个人的生活不和外面的生活潮流合拍,吃饭、做事,一切均不顺当。
有一段时期,印度墨守成规,安然消度夜晚。这种情况可以说是很惬意的,但不能持久。拳头落在酣睡的身体上,是最厉害、最令人难受的。“白天”得面对挥来的拳头,所以白天醒着最舒服。
不管我们愿意与否,也不管身体是否疲劳,现在是该我们清醒的时候了。我们受到社会里里外外的打击,全身疼痛。我们在贫穷与饥馑中备受煎熬。社会制度已经解体,几代人住在一起的大家庭已经瓦解,婆罗门的地位逐渐削弱。在“婆罗门社会”等组织的帮助下,婆罗门自吹自擂,暴露了自身的弱点。村社的长老会制度,脖子上挂着政府的照牌,悬梁自尽,幽魂在村子里游荡。乡村学校依靠本地的食品供应,饔飧不继,只得靠政府救济。乡村的富翁吹熄故园的灯光,在加尔各答乘车兜风。一些大乡绅带着细软和女儿,投奔获得学士学位的女婿,在女婿面前低声下气。因为这些不体面的事情,咒骂黑暗的迦里时代、外国国王或洋奴都无济于事。事实上,我们时代的主宰派来了使者,他不能不把我们从传统的陋室中拉出来。我们不能使劲闭上眼睛,提前制造夜晚。世界已走到我们门口,我们应恭请它走进大厅。不请它,它也会破门而入。大门能不被推倒?
所以,我们必须重新考虑如何解决现实问题。照搬欧洲模式是行不通的,但必须向欧洲学习。学习和照搬,不是一码事。学习方法得当,可以克服模仿的毛病。不能正确认识别人,也就不能正确认识自己。
但我要重复一遍,带着保守、松垮的习惯,我们走不进欧洲社会。我们尚未准备就绪,总觉得别人在推我,谁也不等我。我们是受宠的生灵,在亲属型社会外面,处处遇到危险。我在这里发现,印度的孩子没有串门的习惯。大部分学子来这儿死背书,不与当地的社会接触。这儿的社会庞大,社会责任也很多,不承认这儿的责任,就不能与当地人相处。若不和睦相处,我们就得不到最好的教育。因为这里最大的真实是社会。这里最伟大的英雄气概和最崇高的品德体现于社会中,而不是在战场上。大社会所需的牺牲精神和自尊心,处处表现出来。他们已成为真正的人,准备为他人殚精竭虑,在各个领域奉献自己的一切。现代印度受过教育的文明人,在国内把小学教育视为国家的教育,全然不知何谓大规模的社会教育。如果他们来到这里,进入小学的“工厂”,成为机器生产的商品出去,不直接进入社会中人性的诞生之地,他们就是白出了一趟国。 泰戈尔精品集.散文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