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一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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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一则
1893年10月14日,轮船抵达直布罗陀海峡时,下着滂沱大雨。
今天在餐桌上,一个手指粗硕、留着浓密唇髭、身材高大的年轻白人,与身旁一个娇美女人,正谈论印度穷人为富人扇风的事儿。这位美人用有些抱怨的鼻音哼了一声说,印度穷人在夜里用绳子拉着拉着蒲扇就睡着了。年轻白人接口说,解决此问题的唯一办法,是踹他几脚,或用棍子揍他几下,这样,他就能不停地扇风了。
听着这番话,感到仿佛有一把烧红的刀,突然刺进了我的胸膛。
有些外国男女这样胡言乱语时,把印度一个受辱的弱者,一脚踢到人世的海边,这何尝是咄咄怪事!我也是那些受辱者中的一员呀。我还有什么脸面和他们坐在一张餐桌旁边,一起嚼着食物而感到快乐呢?我全身的愤怒涌到了嗓子眼,但奋力想说的话,一句也未能冲出喉咙。
他们操的语言,对我来说是地道的外国语。情绪一旦稍稍失控,就难以把想说的话,条理分明地说出来。这时候,我头脑里所有的孟加拉语,像晃动着的巢里的蜜蜂,一起飞向口腔。我想,如此激愤是无济于事的。我应当冷静下来,在脑子里准备几句符合语法规则的英语。与人争论,最好先打好腹稿。
于是我在心里用英语写了如下的话:
先生,你说对了,打扇的人,夜里常常打瞌睡,会带来诸多不便。保持正常姿势,必然受累。为此,需有基督教的忍耐精神。而往往这种时候,文明与不文明,均暴露无遗。
猛踹那个被打而无力报复的人,是无以复加的懦夫行径,比任何不文明的行为更为拙劣。
与你们相比,我们是弱势民族,这是客观事实,我们没有办法否认。你们身强力壮,是重量级拳击手。
然而,那是如此荣耀之事,以至于使人性坐在低下的席位上?
你们会说,怎么啦,我们难道没有优良品质?
也许有吧。不过,你对一个半饥半饱、骨瘦如柴的穷人拳脚相加,并津津有味地讲给贵妇人听,而那些名媛淑女并不感到难过,这绝对不能称之为优良品质。
让我们分析一下那个可怜的穷人的“罪过”吧。清晨,他吃个半饱就出门,干了一天的活儿。为了多挣几毛钱,这个可怜的人儿,把夜间的休息以不到半块钱的价钱卖给了你。他干这营生,是因为他实在太穷了。他并未耍阴谋欺骗老爷。
这个人拉着拉着蒲扇就睡着了,这就是他所谓的过失。
但在我看来,这是人类原罪的恶果。他像机器似的坐着拉大蒲扇,“原人”的眼里,必然慢慢充满睡意。那位洋老爷不妨夜里拉大蒲扇体验一下。
雇一个仆人做不好的营生,可以让雇的第二个仆人做嘛。踹他的懦夫,其实是在侮辱自己。因为他当时就被人用脚回敬了一下,差别仅在于回敬人不是真用脚而已。
你们一有机会就讽刺我们说:“你们中间至今流行童婚制等陋习,你们不配获得王国的任何自由权利。”
但更为真实的是,有些人看到四周环境是安全的,就怒斥弱者,当然你们称这是“数说”。在孟加拉语中找不到翻译这种“数说”的恰当词语。有些人不由自主地做出这种不文雅的令人厌恶的事儿,只是有时虑及自身利益,装得略略温和一些罢了,他们才没有资格在外国参与王国的统治。
当然,资格有两种,即精神上的资格和行动上的资格。在某些地方,并非“成就”就是资格的唯一证明。只要有体力,许多事情,可以强行做成。但某些特殊事情,有了特殊道德品质,才能获得胜任的真正权利。
但是,不能说,如今看不到符合道义的统治,道义之国便呈现无政府主义状态了。
这些细小的残酷行为,和每日的横行霸道,储积起来,迟早将砸到你们头上。
我们默默地,或者咕哝着忍受你们的各种侮辱,没有任何规避的能力,但这绝不会为你们带来福祉。
因为,不可阻遏的权力之牙,啃啮着民族品德之根。你们民族的骄傲建立在热爱自由的基础上,那热爱自由的纯洁性,正在一点一滴地被腐蚀。所以听到英国本土的英国人讲,在印度的英国人是另类。把他们归入另类,不单单是因为他们肝火太旺,还在于作为人,他们更高级的内在感官,也有了病变。
以训诫和宗教恐吓代替踹踏,看起来是动人的,但以踹踏回敬踹踏,会有立竿见影的效果。这个古朴的真理,我们是知晓的。然而,在整个身心中,天帝只往我们的舌尖注入了力量。所以,唉,年轻人,听几句道德箴言吧。
据说印度人的肝脏出了点小毛病,因而他们的肚子承受不了英国老爷“家长式的治疗”。可英国人的肝脏情况如何,实际上至今未做检查,也无人关注他们的体检。
但我们的肝脏被踏破,猝死,是命中注定的。事后,你们满不在乎地打个榧子,要把这件事抛到爪哇国去,这是对我们整个民族的侮辱。只能说,你们不把我们当人看待。两三个印度人,在你们脚下死去,那是肝病所致。肝脏没病,踹一脚也能活着,也有可能再次被踹。
可话说回来,谁要是打着文明的幌子,毫不犹豫地欺侮弱者,对他说这番话,是对牛弹琴。
然而,我实在想不明白,你们英国那么多为世界美好前景奋斗的女人,缘何成立民间团体,对远方那些毫无关系或关系极远的民族表示同情?难道英国家庭的许多女性,不曾来到这个不幸的国家,把仁爱的琼浆的一小部分,在某些场合分发,略微减轻一些人的心理负担吗?甚至在英国男性中,我也曾见到与人为善的事例。但你们的贵妇人在印度热衷于跳舞,与追慕的男人结为夫妻;与人谈话时,艺术地皱皱纤巧的鼻尖,对我们的同胞表示轻蔑。我不知道,出于怎样的考虑,天帝未把我们印度人塑造得能应对你们名媛娇女的敏感神经。
然而,不管自白多么精彩,没有舞台,是传不到听众耳朵里的。另外,我不奢望,由于气愤,心中迸发的这番话,能够稍稍打动那个唇髭浓密的“拳击手”的心。这当儿,当我的才思越发敏捷时,他们的交谈换了话题,我只得心里窝着火责怪自己了。 泰戈尔精品集.散文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