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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荷终于清醒,略一回想,只觉无处话凄凉,更为曾经一度动摇的凡心羞愤难当。
一番深思熟虑,更加笃定:“‘变色龙’欲擒故纵,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中,如此苦心孤诣,归根结底,恐怕还是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
痛定思痛,一声哀鸣:“事到如今,从明争到暗斗,处处落下风;从身体到意志,时时遭迷失。”
万分沉痛,万分庆幸:“幸而他不过逢场作戏,倘若指望我这点儿浅薄定力,保准荷节不保。”
隔着窗棂,望向窗外,便见桃花丛中,两黑一白,箫筝琴剑,衣袂翩翩。
眼见三个绝世高手,守在院中,青荷恨不可挡:“席卷地图,独自逃亡,再不敢奢望。”
虽是如此,毫不沮丧,反而斗志昂扬,展开地图,仔细研读,将必经的高山、坪坝、溪流、河谷、城镇、乡村,博闻强记,烂熟于心。
成竹在胸,青荷精光一闪,灵机一动:“何不以假乱真,绘制赝品?假图在手,千里走单骑,也能如虎添翼。”
翻箱倒柜找出一张白绸床单,依葫芦画瓢,精心绘描,心中暗道:“可恨‘变色龙’,不拿我当人。但有一口气在,也要奔回家乡。便是活着回不去,做鬼也不放弃,近一步算一步。”
正在满心怀恨,奋力涂鸦,仙乐声声起,魔音铮铮鸣。琴、箫、筝,三乐合奏,三管齐下,分外悠扬,分外动听。
青荷登时不能自已,片刻之间,眼望地图,神情恍惚,那勾勒瞬间变成高山流水,那纹理顷刻变成悬流飞瀑,那笔痕瞬间变成云海晨曦,那墨迹瞬间变成日月辰星。
恍惚之中,更觉琴音如汪洋瀚海,箫声如长江大河,筝声如飞流急瀑。
便听琴音询问:“令郎少年英雄,失而复得,可喜可贺?岳兄因何似悲似愁,间或烦忧?”
萧声应答:“重得爱子,甚是欢欣,只是相见不相认,欢喜之中,更生悲凉。”
琴音安慰:“岳兄不必忧伤,来日方长。总有一日,心结得解,父子同心。”
箫声又问:“昨日洞房春宵,定是无限欢好。阿龙因何似悲似喜,间或落寂?”
琴音对答:“重得爱妾,甚是欢欣。只是相爱又相恨,相拥又相弃,欢喜之中,更填愁绪。”
筝声安慰:“阿龙勿忧!尊夫人年纪尚幼,少女不知愁。假以时日,定会茅塞顿开,自会夫妻同心,相拥相爱。”
琴音又说:“今日爱子成婚,岳兄虽不能近观,可得一远望。”
箫声又起:“正是,我与阿筝正有此意。”
青荷听着乐音,神思飘荡,惶惶然不知升腾几千里;心意游离,晕晕乎不知飞上几重天。忽听乐音戛然而止,她便如断线的风筝,飘飘下坠。
正在凄凄惨惨戚戚,不能自已,阿龙已飘然上楼,她却恍然不知。
直到阿龙从身后相拥:“青荷,怎么一个人偷着淌眼泪?可是怪我一早冷落了你?”
青荷闻言大惊,伸手一摸,果然触腮冰凉,涕泪流淌,这才回过神来,急忙自我打圆场:“我何曾哭过?倘若被冷落,岂非求之不得?怎会自甘堕落?”
阿龙小心翼翼抱着她:“你便是嘴上逞强。我是你夫君,和我撒撒娇,示示弱,也算堕落?”
青荷闻言急道:“我若不撒娇,你便不疼我?”见他笑得万朵桃花开,方悔失言,急忙闭嘴。
阿龙垂头看她绘制的地图,更是忍不住窃笑。
青荷最善掩耳盗铃,趁他下楼呼唤备早膳,将山寨版地图,偷偷揣进小包袱。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早饭还未吃到口,地图便被没收。
她坐在桌前,忆起前尘往事,满满的挫败感,油然而生。实在赌气不过,索性绝食。
阿龙枉费气力,两菜一汤,只能犒劳新郎。
青荷人在龙怀心在飞,苦思冥想盼南归。万万不曾料到,尚未思出良策,阿龙已经良心发现:“青荷,我知你心念闺蜜,她今日新婚,不如咱们同去贺喜。”
可以堂而皇之看弄玉,青荷大喜过望,可一个转念,又觉不妥:“他装成新郎,监视一旁,我如何自由行动?又如何伺机逃亡?”不假思索,一口拒绝:“殷府狭小,哪里装得下龙大大?还是我一人去吧。”
眼见她急得小嘴红扑扑,大眼潮乎乎,一脸戒备,阿龙只觉有趣:“殷帅虽清廉,殷府虽没钱,却是君上钦赐,好大的宅院。再说,你我正在新婚,自应出双入对,新娘怎能单打独斗?”
青荷早将昨日婚约抛诸脑后,更是口无遮拦:“我哪配做新娘?龙大大这把年纪,还想奢望新郎,更是贻笑大方。多谢龙大大好意,不如在家等我消息。”
阿龙脸色一沉,瞬间密布阴云:“身为小妾,必须谨守本分。夫君之言,更要牢记于心。昨日念你初入家门,不曾开窍,我不跟你计较。今晨家训,现下便忘个一干二净?你当昨日天朝大婚,只演给黑天白地?我倒要问问,你不算新娘,难道我是?既然如此,茶坊不许去,闺蜜不许见,南虞不许回,就在家中闭门思过。”
青荷闻言大急,眼泪夺眶而出,瞬间想起阿龙之言:“多撒娇便会多得宠。”急忙小鸟依人,相依相偎。
顷刻之间,儿时诱骗阿龙那一套压箱底的功夫,悉数搬出,勾住阿龙颈项,温存耳语:“人家可是一片好心,唯恐龙大大伤后劳碌。”
阿龙色迷心窍,瞬间沦陷,捧着她脸,亲吻不断。
青荷虽被亲的耳热心跳,依然荣辱不惊,不忘初衷,迅速抽回口舌,回归自我:“龙大大重伤未愈,休养第一,万万不能亲临一线。”
阿龙面色陡变,一脸冰酷,冷若寒霜:“你那颗坚硬的小心肝,什么时候变柔软?亏我信任你,差点被蒙蔽。”
青荷熬忍不住,怒气陡涨,勾他颈项的手,顿时变得强硬,恨不得施展“鹰爪铁布衫”,永绝后患。
见她一荷三变,先是忍气吞声,继而施展媚术,如今恨不得谋杀亲夫,阿龙又气又好笑:“好容易主动亲热一回,却过犹不及。掐死夫君,谁抱你骑马游玩?”
青荷闻言狂喜,手上一松,一声惊呼:“待遇这么高?还有骏马骑?”
阿龙沉着脸站起身,拖过一把屏背椅,将她抱上去。口中发号施令,不容置疑:“乖乖坐好,不许乱动。”
青荷满腹狐疑:“他又想出什么阴谋诡计?难道是老虎凳?还要给我上刑?”瞬间犹如炸了毛的刺猬,一跃而起:“又想害人,白日做梦。”
阿龙面沉似水:“不听话,哪儿都别去,马也不许骑!”
青荷看着他的黑脸,死命抗拒,就被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次被放倒回屏背椅。
正自惶恐,头上的束发金夹已被解下。
素来,她为偷懒省事,只用一只精致灵巧的金夹,将头顶、两鬓发丝随意向后一拢。一头秀美,顺到脑后,青丝长垂,浓密滑波,倒是清新洒脱。
如今一散开,墨玉般的青丝,更是全无束缚,宛若一壁瀑布,倾泻而下,洋洋洒洒,如斯自然,如斯朴素,如斯飘逸,如斯神奇。
阿龙触摸她的秀发,如水一般滑腻柔软,如沙一般晶亮光闪,深感震撼,拿着桃木梳,迟迟不敢下手。终于鼓足勇气,从前额正中开始,均匀用力,理丝顺发,梳划而下。
青荷恍然大悟,大松一口气:“他是在遵守新婚诺言,我倒忘了这茬。”
更是满心好奇,又惊又喜:“嫦雯不在,我这一头长发无人打理。好在‘变色龙’有这耐心,只是不知,他如何迎战这千丝万缕?”
阿龙却与嫦雯截然不同,嫦雯总是变着花样折腾,真真是“晨起理云鬓,夜幕梳青丝”。她打理出来的偏偏云鬓,弯若曲水、松若流风,素来都让青荷如顶针毡,毫无自由可言。
阿龙则体察荷情,将她一头瀑布,一股脑挽成一个大髻,自然而然,盘在脑后,又用一支桃木簪锦上添花,看上去,极其小巧、简约、超脱、耐看。
直到此时,青荷才留意,桌上不仅摆着桃木梳、桃木簪,还有各色各样的桃木夹,甚至还有一朵碧绿荷花扇,取材翠竹,小巧玲珑,栩栩如生。
青荷看得瞠目结舌:“龙大大,这些都是你的杰作?”
阿龙微微颔首:“你我英雄所见略同,素不喜珠光宝气,那些沉重之物,戴着委实头痛。这些小玩意,又灵巧、又自在,可不可爱?”
他的手穿花插玉一般,飞快地将桃木夹、翠竹荷,固定在她发髻之上:“我知你淘气,如今,无论你如何奔跑,发髻决不会甩落。”
青荷闻言甚喜,无意间抬头望向铜镜。一张英俊刚毅的脸,脉脉含情望着她。突然想到梦中的臂膀,梦中的怀抱,梦中的亲吻,梦中的欢愉。红霞顿生,一脸娇羞。
阿龙向着铜镜,痴痴凝望。突然俯下身来,将她一揽入怀。
乌丝佼佼,竹荷田田。酥胸软软,细腰款款。肌若凝脂,气若幽兰。娇媚无骨,春色无倦。
正自沉迷,忽听院外脚步匆匆,一人轻敲楼门,久不应声,索性折上楼梯,挑帘而入。阿龙出手如电,荷衣瞬间附体。
眼见阿龙为新娘对镜巧梳妆,川纵大跌眼镜,半晌才站稳脚跟:“启禀龙相,马匹礼物,我已派人备好,随时可以出发。”
阿龙回眸一笑:“多谢纵弟。”
沉了一刻,又说:“嘉王父子依然在逃,‘疯缠六子’不曾归案,纵弟交代鸣夏,时刻警惕,但有风吹草动,定要全力出击。”
青荷闻言,心下一惊:“卓云果然不计前嫌,令鸣夏做了府尹?也是了,鸣夏本是个将才,不可多得。倘若任用得当,定能捍卫一方。”
川纵连连答应,悄然隐退。
阿龙再回过头来,又是面沉似水。望向镜中佳人,清新小百合变成了灵秀小娇荷,心下一喜,口中吟道:
荷之采采,灼灼其爱。春之色兮,明眸善睐。惊鸿一瞥,入我心海。之子于归,宜室宜怀。
荷之采采,灼灼其爱。夏之风兮,伊人徘徊。游龙一现,入我心海。之子于归,宜室宜怀。
荷之采采,灼灼其爱。秋之阳兮,照子香腮。却留淡香,荡我妆台。之子于归,宜室宜怀。
荷之采采,灼灼其爱。冬之雪兮,描子青黛。却留浓情,绕我妆台。之子于归,宜室宜怀。
阿龙吟毕,连人带椅,抱在怀中,良久默不做声。终于开口,居然说:“青荷可知,这是咱们相爱第几世?”
青荷又是诧异,又是惊喜。一个荒唐的念头,便从唇边飘到脑后:“你可是我的阿龙?倘若是,因何不与我同心?倘若不是,因何与我同问?”
话未出口,突然便被凌空横抱,转眼上床,一双硬翘的热唇,带着倔强,无限霸道,不容抗拒,吻了下去。只觉天旋地转,头晕目眩,一颗心掉到无妄海,在海风和海浪中徜徉。
阿龙喃喃呓语:“青荷,能否爱我本心,不要把我当成别人?”
正自心智游离,悲伤在云里雾里,忽觉肋下一痛,一招精微奥妙的“蒹葭点翠”,陡然突袭。
阿龙身子一晃,双腿一软,向前扑去。
青荷奸计得逞,喜不自胜。正欲开溜,便觉他高大身躯,如同弹簧,瞬间反扑。只觉飓风来袭,如天塌地陷,巨浪席卷;更如雪崩山摧,势不可挡。瞬间被迫的没了呼吸,向后倒去。
这还不够,阿龙如同一座大山,重压而下。
青荷自作自受,被压在地,心惊肉跳,想要推开龙山,如何如愿?奋力强推,只累得气喘如牛,满头大汗。
再看身上阿龙,只是一动不动,呼吸不息,心跳全无。
青荷惊疑无限:“我不过点他一指,哪至于便死?即便是个死人,怎会反弹?还死沉死沉?”
细细一想,恍然大悟,登时怒极:“龙大大打算装死到何时?”
良久,阿龙才换了一口气,找回呼吸,睁开双眼:“装到小妾回心转意。”
青荷只剩暴怒:“梦话都没你离奇。”
阿龙喜笑颜开:“有梦好过心死,离奇胜过空虚。”
言毕,也不多话,将她横抱而起,大踏步跃出吊脚楼。院中早有两匹高头大马,一白一红,雄赳赳、气昂昂,神气活现,英姿飒爽。
青荷正看得瞠目结舌,阿龙不由分说,飞身跨上神俊的白龙马。两马各自一声长嘶,翻开四蹄,风驰电掣奔出府门,冲下峨山,向西急行。
惊诧于阿龙既往不咎,窃喜赢得出逃之机,青荷乐不可支,更要得寸进尺:“龙大大,咱有两匹马,不如单人独骑,各领风骚,岂不更好?”
阿龙的口气,不容置疑:“作为小妾,夫唱妇随,才是最好。”
青荷一计未成,挣扎回头再看,火龙驹奔行如飞,驮了诸多货物,也不知他唱戏又唱到哪一出。
一个转念,计上心来:“龙大大请看,白龙马不堪重负,火龙驹却是举重就轻,不如让我就轻驾熟。”
她在怀中拧来扭去,阿龙心神不宁,口气却极其坚定:“想都别想,老老实实,怀中坐享。时刻牢记,妇随夫唱。倘若痴心妄想,白龙马、火龙驹都骑不上。”
青荷登时气急败坏:“好个‘变色龙’,境界之高,已经无色可贪,无色可变。不让骑也罢,又不是没骑过,有甚么了不起?”
阿龙心里暗笑:“你何时练过马术?”
青荷老实不客气反击:“两岁。”
阿龙闻言大笑:“两岁能算骑马?你马术稀烂,白龙马根本不让你沾边,还敢招惹性情暴躁的火龙驹?我倒想听听,两岁的你,如何练习马术?”
青荷大言不惭:“当初我虽小,记忆力却好。我被父亲带到军营,恰巧有个兵,牵来一匹马,我一撒娇,父亲抵抗不了,便将我放上马背。万万不料,马背没鞍,马鬃太硬,扎的我涕泪纵横。长大以后,每每思及于此,都是追悔莫及。就是现下,依然悔恨不已。不要说马鬃,便是钢针,也该忍一忍。纵观我一生,第一次骑马,只延续片刻,便无疾而终。只因我第一次力争上游,怯懦十足,以至于父亲得出定论,说我见异思迁,难免一事无成。”
阿龙朗声大笑,柔声又问:“现下,骑我白龙马,还心痛么?”
青荷老老实实回答:“倘若一人骑,指定不心痛。被你抱着,终究算不上单人独骑,只能痛上加痛。”
阿龙缓言宽慰:“青荷,我会教你骑马,今日不行。这两匹马性子不好,你驾驭不了。一个不慎,难免险象环生。”
飞马逆疾风,四蹄奔凌空。本是心相印,阴阳逆天行。
不知不觉间,殷府已近在眼前。 龙悦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