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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荷微微一笑:“即便你不担心母亲,也要顾及妻儿。她们等着你呢,莫让她们心焦。”
阿斌连连摇头:“我再不会有妻子。她前年已经过世,我放她不下,终生不会再娶。”
青荷闻言心下一痛:“怎么?这么年纪,怎么说走就走?”
阿龙满面悲戚:“她及近临盆,胎位不正,死于难产,大人孩子都没能保住。”
青荷闻言,一颗心痛得抽成一个死结:“这就是古代!就因为生个娃,便永远失去爱妻!”思前想后,痛心不已:“小鱼儿尚未出生时,在我肚里也是非常淘气,产期不足一月,他还在里面乱翻筋斗,来了个头上脚下。后来我跟着奇燕学做孕妇操,他便转了回去。生他之时,便是顺产。这些经验心得,我都写在书里,曾经发放育龄女子传阅。你怎不让她好生看看?”
阿斌泪流满面:“我妻子不喜读书,都是为家里忙前忙后,从来不想着自己。”
青荷心中难过,长叹一声:“这是什么世道?好夫妻命短,恶夫妇寿延!”想了一回,又说:“我知道一种剖腹产手术,只需要将宫体外膜剖开,取出婴娃,缝合伤口,便可母子平安。这些奇燕都会,若是奇燕在你妻子旁侧,定能救她于水火。”
阿斌满面哀色:“像神医一样精通此道者,实在寥寥无几。我妻子命薄,哪里能够得遇神医?”
青荷陡生愤怨:“唉,也不知世人糊里糊涂,都在想些什么?倘若能把心思用在正经地方,不想战争,不想杀戮,只想救人,只想救世,这个世界,又将如何?”
侧耳倾听,街道两旁分明是有士兵齐刷刷走路的声音,青荷时刻警惕,准备放手一搏,不知何故,他们居然不来上前抓人。
略一沉吟,青荷似有所悟:“看来卓星已经在法场布下天罗地网,他恨不得阿龙所有的亲人,都亲眼看到阿龙被一刀一刀凌迟。更何况,他完全可以在那里动手,将我等一网打尽。”
从前的天朝广场,素来人流如织。可是到了今日,满场鸦雀无声。
随着青荷走近,围观的百姓,居然自觉自愿便如野马分鬃一般退开,让出一条通路。
虽然她看不清,但她知道,这里有蜀地难得一见的灿烂春日,衬托的天空如此湛蓝。
太阳越升越高,眼前越来越亮。青荷走上一个小丘,居高临下,极目四望。朦朦胧胧之中,似乎看到一束光线,从榕树枝杈间射出,照亮高高的行刑台。数只树叶飘零,幻化成蝶,迎着阳光,飞天炫舞,忽起忽落。
不知为何,芜窿谷那绝杀的场景,忽然展现在她的脑海,她似乎看到纷飞的战火,震耳的轰鸣,血腥的气味。那转瞬即逝的幻觉,陡然拆穿了她的隐忍,揭露她的粉饰,犹如毁天灭地的海啸,翻搅驻扎在海底的千年冤魂。刹那间,平和灰飞烟灭,仇恨欲盖弥彰。
她使出泼天法术,压下刻骨仇怨,才敢直视那高高的行刑台。那只是模糊的影子,更多的全靠她的想象。
一根高大挺直的竹竿,捆绑着即将凌迟的罪犯。她虽然看不清,但她知道,他剑眉星目,鼻直口方,无一处不挺拔俊美,无一处不桀骜张扬,无一处不激发她灵魂深处的幻想。
在他身后,便是刽子手,手拿鬼头刀,寒光闪闪,寒气逼人。不知为何,尚未行刑,人已怯场。春风不热,头上淌汗;春日不冷,体似筛糠。似乎他登台不是为了行刑,而是等待凌迟。
四周卫兵林立,数以千计,排成方阵,严阵以待。又见一乘八人抬的青呢大轿,穿过天朝广场,来到监斩台前,平稳下落。
一个兵士飞一般奔上前去,将凳子摆好,随手掀开轿帘,一位盛气凌人、冠冕堂皇的高官钻了出来,缓步登上高高的监斩台,正襟危坐。
那人是谁,她看不清,也不关心。
青荷低声说道:“阿斌,我看到阿龙了!”
阿斌泪流满面:“龙小夫人,咱们回去吧。我突然想明白啦,咱们来这里,便是中了敌人奸计。”他不畏生死前来护送,可是一想到她将正视亲人的淋漓鲜血,直面亲人被切体拆骨,不禁战栗不已。
此时此刻,在青荷的心里,阴谋诡计已经不重要,生死荣辱已经不重要,她只有一念,永远和阿龙在一起,再不相离。
青荷连连摇头:“你回去吧。我要守着他。”说完,双掌挥出,轻轻推开阿斌,身体向前飞去。
她一如当年,在晨曦中,迎着阳光,含着微笑,向阿龙飞去。记忆深处的阿龙,再次浮现,与台上的阿龙,慢慢重合,亮黑的眸子,黝黑的脸庞,漆黑的长发,无处不散发着温暖、朝气、生机。
青荷念着阿龙,人已飞到空中,脚下更是无数兵士的头顶。她的身心,饱含着无畏的勇气,虽见寒光急闪,纷纷攒射,她却丝毫不上心。只知与阿龙越来越近,阿龙的影子越来越真。
她双目模糊,偏偏双耳更能明察秋毫。隔着无数士兵,冒着无数刀枪,忽闻监斩台传来一声断喝:“行刑!”
听这声音,分明是鸣夏。是了,豺狼再披人皮,终究还会杀人行凶。
只是?行刑时间未到,因何骤然提前?屠杀者害怕了?刽子手恐慌了?
青荷人未到,便听监斩台上裂帛之声:“他们胆敢如此对待我的阿龙!”青荷只觉怒火万丈,几欲烧尽朝天广场。
她似乎看着阿龙裸露出的肌肤,黝黑发亮;鎏金般的躯体,迎着骄阳。不错,那是阿龙,她的阿龙!
青荷加快速度,却听刽子手一声惊呼:“假的!府尹大人!犯人是假的!”是了,昔日的战神,胸口怎可能无刀痕箭痕?
不及众人反应,便听烈烈疾风,更见如飞人影,刹那间一声惨呼,刽子手已被人踢下刑台。
青荷先是一惊,又是一喜,虽看不真切,但那确实是刽子手的声音,如此难听,绝不会是阿龙。
那一刻,只觉风声鹤唳,暗器奔涌,脚下兵士如遇洪水猛兽,潮水一般向后退却。
青荷没了力气,再也无法驾驭自己的身体,重重摔倒在地,虽是后知后觉,被数人踩踏,疼痛难以附加,却压抑不住满心狂喜。
耳听“追风菱针”破空之声,她猛然想起笛龙、绿芙、小鱼儿。是了,是他们!都来了!
好孩子!法场救父!
青荷禁不住热血沸腾,豪气奔涌,泪眼朦胧。
倘若能救阿龙!天可诛,地可灭!日可毁,月可绝!
青荷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陡然飞身而起,空中一番炫舞,人已经奔着监斩台,双掌辟出。便如当年在吴蜀边关,不惜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替他杀尽吃人的豺狼,屠尽嗜血的狂兽。
鸣夏虽是早有防备,依然始料不及。他瞬间亮出“阴阳棍”,一声令下:“开弓放箭,一个不留!有后退者,杀无赦!”
他不愧是西蜀猛将,一声令下,无数兵士风卷残云一般杀回,无数羽箭疾风暴雨一般攒射。
青荷如一叶娇荷,遭遇寒冬,再也禁不住疯狂洗礼,再一次枯萎在地。
身虽不能动,头脑却异常清醒。耳畔传来无数呐喊之声,头顶晃动无数杀戮的身影。她再一次被踩,切割摧剥般的痛,传遍四肢百骸。
青荷依然不愿埋下头去,依然瞪大一双眼睛,影影绰绰看见好似笛龙兄弟护着“阿龙”向重围之外冲锋。
可是,那打不完、杀不尽的士兵,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那躲不完、避不开的羽箭迅一波、疾一波,密密层层。
危情雪上加霜,突见一道黑影,如飞般跃上监斩台,一声断喝:“龙妖!哪里跑!”
来者却是凶残的鸣夏,手舞“阴阳棍”,奔着阿龙头顶搂头便砸。
棍未落下,两道白影飘忽而至,是否笛龙兄弟?你看,长剑翻飞,便似两道游龙。
刀枪剑影之中,更有一道纷飞的绿影,那可是绿芙?剑花便如吞云吐雾,拦住潮水一般涌上前来的官兵。
可是,面对虎狼之师,他们三兄妹根本寡不敌众。
便在危机之时,突听敌军背后如同开锅,阵脚登时大乱。冲击的士兵,军容之盛,兵力之强,倘若不是亲眼所见,简直难以想象。
伴随异军突起,一道身影电射而至,凌空飞上擂台。
一个声音,犹如凭空之中一个炸雷:“鸣夏!你的血腥屠杀,今日定将付出代价!”
青荷无限惊喜:“怎么,川纵,分明是川纵之声!”
鸣夏回头一看,震惊不已,嘴角更是多了一重狠厉:“川纵,亏我信任你,留你一条性命!你居然利用我,利用我的弑父杀兄之仇,为你劫法场提供便利!”
川纵双目充血,目眦尽裂:“利用?鸣夏,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利用!对付你,无论用什么手段,都不会违背苍天!”
鸣夏一脸狞笑,“阴阳棍”鹤唳风声,凌厉至极:“川纵!我早就预料你会背叛,更是布下天罗地网,专门将你们一网打尽!凭你和几个乳臭未干的小贼,也敢逆天?来人!速速拿下!”
鸣夏奋起反击,刽子手受命,个个凶悍。刹那之间,强弩手、盾牌手,一层又一层;长矛手、折冲手,一重又一重,将川纵之军,围得犹似铁桶。
两军拼杀,一片血红。
敌众我寡,川纵的兵勇虽被刽子手血腥屠杀,可是为了心底的执念,幸存者更是舍死忘生,一批接一批,勇往直前,舍命冲锋。当真是前仆后继,无所畏惧。
太阳射向广场,照出万道金光。青荷在濒死之际,忽觉一切更清晰。
奈何,刽子手越觉越多,青荷的心情每况愈下。
便在这黎明的黑暗,突然,一个声音犹如夺命阴魂:“鸣夏!”
这是天籁之声、悦耳之声,更是地狱之声、死亡之声!
青荷闻言无比惊诧:“怎么,雪晴姑姑!分明是她的声音!她难道当真会大义灭亲?”
长剑劈面而来,鸣夏面色惨白,不可置信,气急败坏:“母亲?怎么是你?”
雪晴想起夫君,想起爱子,双目充满血色:“不要叫我母亲!从你拿起屠刀那一日,我再没有你这样的儿子!我要为民除害,拿命来!”
鸣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母亲!虎毒不食子,你要杀你唯一剩下的儿子?”
“儿子”二字尚未说出,雪晴长剑已然辟出,直取亲子前心。
泼天之血,先于肉身,直上青云。
鸣夏一死,场上登时一片大乱,士兵无不错愕,无不恐慌,有的扔掉刀枪,有的奔逃无方。
陡觉一阵狂风漫天卷地,一人神兵天降,跃上刑场,飞到“阿龙”近旁,左手一挥,便将他抱起。双足点地,腾空而起,众兵士尚未反应,那人便脚踩无数头顶,疾飞如箭,与“阿龙”消失在晨光之中。
青荷虽然倒地,却奋力挣扎着前爬,只求不要离阿龙太远。
迎着阳光,她又清晰几分视线,她分明看见,营救阿龙之人人只有一只手臂!
青荷万分惊喜:“岳箫,原来是岳箫!他武功之高,无人能及!阿龙有救了!”
数日以来,青荷从来不曾这般释然。
她趴在地上,还想为阿龙做点什么,便冲“阿龙”的背影努力一笑,顾不上擦一擦布满鲜血的嘴角。
忽觉一阵清风来袭,青荷以为是敌人的铁蹄,虽将结束这一世的欢声笑语,却觉温暖流进最深的心底。
便在此时,梦幻之中,刑场之上,一人从天而降,带着满满的松香,他威风凛凛,犹如天神,高举“飞龙剑”,一声清嘶如裂风:“三军听命!冲锋!”
便在此时,梦幻之中,刑场之上,她看到凛冽的刀枪,林立成行,辉映霞光。刹那之间,似乎有数百面皮鼓,“蓬蓬蓬蓬”大震;数百只号角,“呜呜呜呜”作响;数百张大旗,迎风飘荡。
青荷无极震惊,更觉背后一暖,便被一人拥入怀中。
阿龙,分明是阿龙!盼望已久的阿龙!如斯温暖的阿龙!
这不真实,定然是梦境!死后的梦境!
原来,死是这般美好,灵魂可以活转,亲人可以重见,浮想可以连篇!
不,不是做梦。阿龙真的活着,而且不是刑场上的那一个!
不仅如此,她的孩子,笛龙、绿芙、小鱼儿,一个不少,活蹦乱桥!
更有兵士,露出颈系红绫,刀剑转向;又有无数兵士颈系红绫,潮水一般涌上前来,心中眼中只有一个主帅。
敌兵潮水一般溃败,心中眼中只有一种无奈。
青荷睁着美丽的双目,抬起手来,摸向阿龙。他的脸,如此真实,如此温暖,如此生机。
只是,怎么这般瘦弱?这般惨白?这般憔悴?这般疲惫?
正在猜疑,便觉怀抱已经易主。微风徐来,飘过一阵少女清香,温温柔柔,清清凉凉。
她抱着自己,娇躯温软,通体荷香。
青荷惊诧不已:“分明是绿芙,我的宝贝女儿!”
果然,耳畔传来她痛心的声音:“母亲,你的眼睛怎么了?”
笛龙、小鱼儿纷纷跃上前来:“母亲!”
不见数日,恍如隔世。
刹那之间,无边的幸福,无限的温情,油然而生。不是做梦,家人都活着。这世间,还有什么比家人安康,更幸福,更美满?
青荷哽咽不能语:“母亲一切安好,你们不用惦记。你父亲伤重在身,尚未痊愈。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你们一定小心保护他。”
阿斌惊喜万分,奔上前来,护在她的身侧:“龙小夫人,简直难以想象,就和做梦一样!”
青荷欣喜若狂:“是啊,乌云遮日,总会有阳光;穷途末路,总会有希望!”
是的,太多意外,否极泰来。
好似幸福还不够多,好像惊喜还不够多,又有一个凌空飞旋的身影驱妖斩魔,又有一个高大英挺之人护在身侧,又有一张阳光灿烂的笑脸呈现面前,又有一个温和可亲的声音响在耳畔,便如儿时同破风浪,便如幼时舢板护航。
一声“香悦”!又见泰格!
青荷大睁着双眼,分不清东西,强压满心狂喜,更觉依稀仿佛是在梦里:“泰哥哥!真真想不到,有生之年,我还能与你相见!”
泰格暖暖一笑:“香悦,我早说过,只要有我在,没有人可以给你伤害。”
青荷一双泪眼,再没了视线:“谢谢你,泰哥哥!”你不光保护我,还保护我的阿龙!
一阵狂风刮过,场中又多出两人,一个入纷扬雪舞,一个入迎空飞云。
不仅如此,四道紫影接踵一闪,“神农四贤”再现。
无数人顶礼膜拜,耳畔传来百千山呼:“快看!君上!咱们的君上!”
刹那间,欢呼雀跃声,掩抑抽泣声,倒拜叩见声,摩拳擦掌声,惊天雷动。 龙悦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