险峻之地的向导——吉德森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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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险峻之地的向导·
吉德森先生
莫丝卡的所有欢喜一瞬间全部灰飞烟灭了。她一屁股坐在了一块大圆石上,像极了一只淡紫色的小魔鬼。这些军队和武器都是为曼德里昂和那些她认识的人们准备的。但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士兵们搭起一顶顶棕褐色的帐篷,看着火枪手清理他们的枪,看着艾庞尼莫斯·科兰特将一张纸交给费尔德罗爵士,换了一小袋钱币。
当莫丝卡跑去找科兰特时他并没有转身看,而是继续在地图上指指点点,以一种骄傲的语气做着解说,仿佛地图上的所有东西都属于他一样。
“此外,你看,这原来是‘白昼界’的地图,但是一些黑夜里的变化也已经用墨水标记上了,如果你们的人要在天黑之后战斗,这也许能派上用场。我还标记了几个‘谋杀孔’的位置,它们位于城门上方,一般是用来向入侵者倾倒滚烫的沙子或沥青的——”
“希望我们用不上这个。”费尔德罗爵士回答,他的脸颊涨得朱红,五官不停地抽动。他看地图时严肃认真的样子,分明体现出他心目中这份地图的必要性。“谢谢,科兰特先生——迈尔小姐——至少你们在这次令人痛苦的经历中一直都言而有信。我很高兴看见你们离开那里,在一切事情变得……困难之前。”他闭上了嘴巴,只是紧咬着牙关,以一种充满憎恨之情的眼神打量着托尔的城墙。
“这是我们在寒冬彻底到达前进攻曼德里昂的最后时机。”他咬着牙补充道,“如果这次还不行,那么就会给曼德里昂的激进分子留下数月的时间——数月!——去站稳脚跟、发展壮大。我已经给市长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到中午他还不能信守承诺,让军队从托尔穿过……那也许只有向城里投一颗流火弹才能让他明白我有多么严肃了。”
莫丝卡目瞪口呆。她想起了曾经在曼德里昂满天飞的流火弹——从炮管中发射出的无数燃烧的东西。
费尔德罗爵士谦谦君子般谨慎而温和的谈吐举止已经消失不见了。眼前的这位俨然一位威严不容冒犯的贵族,他长达两个月的好脾气保险丝已然燃尽,现在火花已经到达了一个巨大无比的火药桶。也许他仍然想赢得碧玛贝丝的青睐,但那显然不足以制止他轰炸她的城镇。
“可是,费尔德罗爵士——”
莫丝卡的愤怒在起飞之前便被科兰特按住了,他拽着她的胳膊将她远远拉走,同时还扭头向费尔德罗爵士露出了温暖又迷人的微笑。
“科兰特先生!”莫丝卡尖叫道,“你卖掉了我的地图!”
“为什么不呢?”科兰特边继续拽着她远离那位气势汹汹的爵士,边低声答道,“我们已经不需要它了,而那位绅士可能会用得着。我们需要的只是路上的盘缠……现在我们有了。”
“你就跟蟾蜍一样冷血无情,科兰特先生!”莫丝卡尖叫道,用力从科兰特手中抽出她的手腕。她皱起眉头看向一边,这样他就看不见她湿润的眼眶了。
“你真以为你那一小张胡乱涂画的地图,就能决定托尔和曼德里昂的命运了吗?”科兰特平静而冷酷地问道,“女士,那真的起不了什么作用。我们没有那么重要。我们只是旁观巨龙争斗的小蚂蚁,只要保证别被那些根本没注意到我们的生物踩成薯片就好了。”
“我们的确起过一次作用啊。”莫丝卡把指甲盖儿抠进手心,“我们在曼德里昂就起作用了。”
“也许吧。”科兰特长叹了一口气,“是,我们在曼德里昂的起义中是帮了一点小忙。即便是那样——给它带去什么好处了吗?我们眼睁睁看着河流之间的整片地区陷入饥荒、托尔城内彻底崩溃落入锁匠之手,现在其他城市的军队又信誓旦旦地要消灭‘激进的威胁’。如果曼德里昂现在不沦陷,明年就会有更多军队到达那里、带去更多的杀戮。大胆的行为是有代价的,孩子。”
莫丝卡感觉一滴眼泪快要从眼中掉下来了,于是愤怒地用指节擦了一下。
“我并不为那感到抱歉。”她狠狠地瞪着他,“即便在那之后一切都朝着错误的方向发展了,我们所做的也是正确的。我们起了很大很大的作用。”
那也许是我们两个一辈子所做的唯一一件有价值的事情。而一旦费尔德罗爵士的军队到达了那里,一切就都白费了。
“唉……静下心来吧。市长不太可能向费尔德罗爵士让步的,哪怕他开始用火攻城。他会指望好运来阻止费尔德罗爵士的入侵。所以,市长会去求助于锁匠,更快地和他们签署协议,也许一些不幸的人会在家中被火烤熟,而托尔则会在夜晚降临前摇身一变成了锁匠的城镇。如果费尔德罗爵士对此不知疲倦,一直这样围攻下去,有些人会被饿死……而曼德里昂的安宁则可以再稍稍持续一段时间。”
“但是……”这个结果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一定有什么方法……”
科兰特的表情一时间喜忧参半。“有时我会忘记你个头小是因为年幼,而不是缩水。你……年龄太小了,莫丝卡。
“年龄小意味着没有力量、却满怀力大无穷的错觉。意味着以为自己能以又好又简单的方法改变某些事情、让世界变得更好更简单。而成长会让人明白,没有什么人是完完全全的好人,没什么事物能彻彻底底地简单。这个真相一开始总是残忍的,但最终看来却让人感到欣慰。”
“但是……”莫丝卡插嘴道,可接着又停了下来。科兰特说得对,她知道。可她打心底里又尖叫着他也是错的,大错特错了。“但有时事情的确是简单的,只是偶尔。就像偶尔人们也是好的。”
“是。”科兰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是,我知道。但单纯的人总是迫使别人铭记那个真理。因为你瞧,所有的单纯之中都潜伏着残忍。”
莫丝卡愣愣地沉默了一会儿,被他声音中强烈的伤感给吓蒙了。“我从来都无法理解你,科兰特先生。”最终她开口道。
“莫丝卡,”他简单地回答,“我真希望你永远都不要理解我。”如果不是跑到路边的萨拉森,已经决定自己展开一场战争,他们二人大概还会再沉思几分钟。
平心而论,他是被激怒的。两名搭完帐篷的士兵忽视了附近这只饥饿水禽的心情,掰开了一条面包。现在,他们正藏在供给马车的另一边。其中一人因给手枪装弹药装得太匆忙,弄得满肩满胳膊都是火药,呛得他不停地打喷嚏。
“别开枪!”莫丝卡冲向萨拉森燃着怒火的绿白色身躯。然而,如果不是另一个身影跑过去按住了那位士兵的胳膊,她所做的这一切也都晚了。
“不要,求你了,我认识这只鹅,她是我朋友的——”
“里普夫人!”那身影的确是产婆,她正背着一大袋行李、拖着她的丈夫为萨拉森求情。“你从托尔出来了!”莫丝卡感到一阵欣慰,她一直担心锁匠会猜到里普夫人也参与了碧玛贝丝的逃跑,阻止他们出城。
拿着手枪的士兵不情愿地将其收了回去,整个过程中他一直盯着萨拉森英勇无畏、一眨不眨的黑扣子般的眼睛。这个男人并没有感到安心,但无奈他和他长着羽毛的敌人之间隔着这样一场愉快的重逢,他也无计可施。
里普夫人一把将莫丝卡揽入怀中,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接着二人相互握住胳膊退后了一步,第一次借着阳光打量对方。尽管天色阴沉,产婆依然被刺得睁不开眼睛,但是她的情绪似乎格外兴奋。她的丈夫站在一旁,表情仿佛一只突然意识到笼门已经被打开的兔子,他全神贯注地盯着周围的事物,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他似乎格外害怕金雀花。
“看看你!”里普夫人露出了微笑,莫丝卡终于看清了她的样貌。那布满尘垢的脸颊多么地苍白,眼窝凹陷得多么深,或许她一直就是这样的。“你的眼珠真是黑色啊。我猜也是。看见你也逃出来我实在太开心了!我们自从昨晚逃出来以后就一直在这儿等你——我很担心。但后来我看见了你的鹅,所以我知道你一定就在这附近。”
“哦,科兰特先生也安全了!”当科兰特走过来时,里普夫人也冲他露出了一个微笑。她小心翼翼地绕过活蹦乱跳地解剖着面包的萨拉森。“见到你真高兴,先生。我们为什么不结伴去威梅勘姆呢?”
“好主意。”科兰特匆匆答道,“先于,啊……”他的目光瞥向军队。
“哦,这些军队吗?”里普夫人毫不关心地瞄了他们一眼,“是啊,我出来看见一批聚集在托尔外的军队时也很担心来着。但我问了问那边的几个小伙子,他们发誓只是从这里穿过,为了向曼德里昂进军。市长几天前应该是给他承诺了。”
“是——是啊。”科兰特小心翼翼地说道,好像这个词会被他压到一样,“但他后来……又收回了。现在恐怕是锁匠拿着‘白昼界’的钥匙、掌握着市长的一举一动,没有他们的允许,他不能给出任何承诺。你知道的,女士——”他突然放低声音,“他们抓走了好运。”
“好运?”里普夫人一只手捂住了嘴,她的大眼睛里写满了恐惧与窘迫,“帕拉贡?你别告诉我他们以为可怜的小帕拉贡·克雷摩多是好运,所以把他抓起来了?”
“哎,的确是……”随着一阵姗姗来迟的领悟,科兰特停住了,“对不起?你这是什么意思,以为他是好运?”
“哦,这都是我的错!”里普夫人双手捂住嘴巴,手指不停地颤抖,“但当时他那么瘦小,太瘦小太虚弱了,他在‘黑夜界’根本活不了。我只是想救他——从未想到我会把他送进另一个火坑里。我——”
“我的好夫人,”科兰特打断了她,“你是说他不是好运?你想办法混淆了他的出生年表?”
好几秒钟过去了。在里普夫人一言不发地盯着科兰特时,一只甲壳虫飞进了她的头发,挣扎着重获自由后又飞走了。
“你谎报了他的出生时间?”莫丝卡翻译道。里普夫人垂下眼睛。“他出生在哈布杰可尔女士掌管的时间,可是那离里里弗雷先生太近了,他马上就可以有一个美好的白昼的名字,而不是最差劲的那种黑夜的名字。我们‘恐吓’了他好久,但他还是在错误的时间出生了,根本阻止不了。两分钟!再等两分钟他就可以有一个白昼的名字了。所以……我偷偷调了一下表,告诉他妈妈她生了一个属于白昼的儿子。我……之后就再也没有谎报过了。我的良心一直被那件事所困扰,但至少我能想想那个小男孩儿,他住在阳光下——”
“可是他从来都没有!”莫丝卡爆发了,“他根本没有在阳光下待过!他们把他锁在了钟塔上的一间小屋里,那儿既没有窗户,也没有人陪,他几乎快疯了!现在他像一根项链或是一枚金币一样,被人偷走了,而所有人考虑的都是他的价值!”当然,她找错了发泄对象。不过帕拉贡遭遇的不公平待遇已经烦扰她许久了。
“什么?哦,这个可怜的小东西!”产婆茫然的双眼里写满了恐惧,“我……我知道他会住进钟塔,但我从来没想过他会被一直锁在那儿!”
莫丝卡把双手放在脑袋两侧。她的思绪刚刚像杯子里的水一样被踢洒了,而现在它们朝着各个方向流淌开来。“有别人知道他不是好运吗,夫人?”
“没有,当然没有。”里普夫人打了个哆嗦,“你能想象那会造成多大的混乱吗?没人知道的。当然,除了维尔特。哦,还有碧玛贝丝小姐。当我听说她要离开托尔、跟费尔德罗爵士结婚时我就想告诉她了。所以我才让你带给她那封信。你能想象到会发生什么吗——好运因为不知道自己是好运,所以走出了托尔?”当然了,碧玛贝丝·马乐伯恩是托尔第二好的名字。如果帕拉贡真的名不副实,那么托尔真正的好运就会是……碧玛贝丝·马乐伯恩。莫丝卡想起了当初碧玛贝丝读完里普夫人信件时的反应,她解释说自己突然煞白的脸色和止不住的颤抖是因为对“黑夜界”的恐惧……
“你那封信一定把她吓死了。”莫丝卡窃笑道,“你不知道人们把好运锁起来、剥夺了他的昼夜,但是她知道。我很惊讶她没有试着——哦!”莫丝卡突然停了下来,在原地蹦了几下,想要以这种方式把自己的思绪整理清晰,“我们怎么这么笨啊!里普夫人——有人想杀了你!还不止一次!”
“什么?”里普夫人惊恐地看着她。甚至连维尔特也丢掉了他一贯悲观厌世的愁容,换上了一副愤怒又担心的表情。
“两次,我觉得。”莫丝卡继续说道,“那个拿着匕首、满脸疙瘩的男人,他想骗你跟他一起走进黑夜里。我在修桶铺子的顶楼见过他——和斯凯罗的手下一起。我当时就觉得他看起来很眼熟。还有……就是那块不知道从哪儿飞出来、不偏不倚砸到你脑袋的石头,夫人。”
“但是斯凯罗的人为什么要杀勒芙莱莎呢?”维尔特问道,他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依然被这个说法震惊地瞪得老大。
“因为是碧玛贝丝·马乐伯恩教唆他们这么做的。”莫丝卡立刻答道,“因为如果你告诉别人有关帕拉贡的事情,那市长很有可能会换掉他,将她关进钟塔。”
虽然不是第一次了,但莫丝卡还是忍耐着听他们列出了一长串碧玛贝丝的优点,以及她不可能做这些恶毒事情的原因。
“她能在早餐前做十几件比这更坏的事情,然后再若无其事地抱怨烤面包是不是凉了!”莫丝卡反驳道,“哦,我可以告诉你有关她的事!不,不!哪怕她做了这么多、策划了这么多坏事,在她赢之前我还是会被人唾弃!”
莫丝卡伸出双臂,仿佛一只愤怒的淡紫色海鸥。
“她利用了所有人。除非他们倒在她脚下的血泊中把她绊倒才会弄脏她的绸缎鞋。斯凯罗像她的右手一样替她办事,而她却算计他让他吃了一颗子弹。哦,那个笨蛋布兰德·阿普尔顿是无辜的!不管怎么样,在绑架这件事上是无辜的——他什么都没做,只是为一个完全不在乎他的女孩儿失去了理智、对她言听计从罢了。现在整座城市都在找他,即使他没有死于高烧,也被会人拖出去吊上绞刑架了,而且如果雷洛依然护着他,也许会跟他一起被绞死。
“整座腐朽的城镇里全是准备为碧玛贝丝·马乐伯恩去死的人,而她会让他们如愿的。她见过‘黑夜界’,她知道这座城镇会发生什么。现在她的计划全都乱套了,她能想到的只有自己逃跑,去过安逸的生活。她根本不介意托尔会落入恶魔手里还是锁匠手里,也不介意费尔德罗爵士将其烧为平地,只要她能昂首阔步地去威梅堪姆吃巧克力就行。”这不是世界上最棒的演讲,但肺腑之言从来都不是。不过她的声音很洪亮。“她利用了我们!她把我们成了她游戏的棋子,而我……”她无助地挥着胳膊,“我们得做点什么!对她的……对曼德里昂的……对托尔的……”
“莫丝卡,孩子。”科兰特摇了摇头,慢慢地弯下一根手指,“第一——如果我们去告发马乐伯恩,没人会相信我们,而我们很可能发现自己戴上了颈手枷。”
“第二——托尔和曼德里昂是一根被劈裂的木棍,我们没法同时救它们两个。如果军队从锁匠手里夺下‘白昼界’,那么他们就会向曼德里昂进军。现在唯一能阻止费尔德罗爵士的军队威胁到曼德里昂的,就是锁匠在白昼掌权。看到托尔有这样的下场你该幸灾乐祸才对——毕竟从你踏进这座城镇开始,这里的人就没给过你好脸色。”
“但是如果费尔德罗爵士烧了半座城直接穿过去了怎么办?”
“第三,”科兰特无视了莫丝卡提出的问题,接着说道,“即使我们能为此做一点事情,在这儿我们也做不了。身后的大门已经关死了,我们在外面,他们在里面。这场戏里我们的戏份已经结束了。”
莫丝卡喘着粗气转过身,眼睛盯着肮脏城墙上用于抵御入侵者的装置和箭缝。里普夫人看起来有些心烦意乱。维尔特一脸茫然。
“孩子,我们费尽千辛万苦才离开这座该死的城镇,你真的还想再回去?”科兰特摇了摇头,“那你想怎么进去呢?你是想用目光把城墙融化?或者爬进迫击炮等着被发射进去?还是低声下气地恳求阿拉麦·高肖克,希望他可以原谅你?”
莫丝卡唯一的回答是沉默。而科兰特的第一个错误便是误以为这是他胜利的标志。他的第二个错误,是五分钟之后将眼神从她身上移开了。
最终,莫丝卡跟着马车的车辙找到了锁匠的老巢。
路上大部分清晰可见的车辙都是通向威梅勘姆的,但莫丝卡找啊找,终于找到了一些另辟蹊径穿过这片区域的痕迹。她找到它们之后便小心翼翼地沿路跟了过去,一路上越走越静,让她感到毛骨悚然。不只是被崎岖山路挡住的城镇和军营的声音慢慢消失了,就连鸟鸣似乎也变得越来越模糊。
当她看见第一只猫头鹰的时候就明白了其中原由。它俯身站在一根杆子的顶端,浑身上下充满了黑暗的恶意。天空映衬着它棱角分明的脑袋和圆滑的耳朵。莫丝卡抬头看着它,走过去晃了晃杆子。没有张开的翅膀,也没有凶恶的橘黄色怒视。这只猫头鹰只是和杆子一起来回摇晃着。它是木头做的。在前方不远处她又看见了另一只,接着又一只。
这些猫头鹰棒棒糖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可笑,却给人一种惴惴不安、像老鼠一般被监视的感觉。当然,它们恐怖的样子似乎吓走了所有的普通小鸟,营造出一种诡异的寂静。
“我可是喝过猫头鹰汤的人。”莫丝卡像是说给它们听。更为清晰的车辙随处可见了,它们穿过颜色亮丽的苔藓,在散发着冰凉青草香气的泥巴上留下一道道深深的凹痕。几颗红山楂似乎从车上滚下了来,被压扁了。接着,她奋力挣扎着,穿过了一道石楠围成的屏障,找到了那辆马车。
它停在那儿,就像收租日一样真实,黑亮的油漆闪闪发光。这就是她曾经见过的那辆在“黑夜界”驰骋呼啸的马车。跟她想的一模一样。如果白天马车被锁在城里,那么所有人都会听见上锁的门后传来沮丧的马嘶声,马儿也会变得虚弱、烦躁。所以马车和马必须每晚进出托尔。
马车是空的。两匹黑马拴在一边,它们灰色的嘴熟练地啃着风中颤抖的鲜嫩草叶,完全没被莫丝卡的出现所惊扰。整个画面如童话般古怪。莫丝卡伸手抚摸了一下马脖子,接着又向后摸了摸驾车人的木制座椅。它还是温热的。
“喂!”她的声音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更加尖锐。而唯一的回答只有微风吹动树上的种荚干壳发出的嗡嗡声,像昆虫扇动翅膀一抖。莫丝卡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又大喊了一声:“我知道这儿还有人!我是来找阿拉麦·高肖克的!”
然而仍是一阵漫长的寂静,她觉得自己很傻,心里既沮丧又宽慰。这时突然传来一声回应。
“姓名?”那是一个带着当地口音的粗哑嗓音。莫丝卡转过身,却没有看见它的主人,也无法确定声音是从哪儿传来的。
“莫丝卡·迈尔!”她大声喊道,可接着她又意识到自己的名字对大部分人来说可能毫无意义,“高肖克先生在曼德里昂认识的艾庞尼莫斯·科兰特的秘书!”
这么说似乎比提及他们在托尔的所作所为要安全一些。“我来这儿是想跟他谈谈有关好运的事情!”
窃窃私语,窃窃私语。
“待在那儿,”那个声音命令道,“一块肌肉都不要动。”而后,随着一串脚步声无精打采地渐行渐远,传来了脚踩在草地上的潮湿的声响。莫丝卡全身僵硬地站在原地,她的心仿佛一只陀螺,在惊慌失措地打转。
她所站的马车之后的空地被圆弧形的石楠灌木重重包围,这让她感觉四面都有眼睛盯着她看。她这只小老鼠又重新跑进了猫头鹰的国度,站在摇曳的草丛中一动不动。当一个虎背熊腰的陌生人毫无征兆地从灌木丛中走出来时,她不禁被吓得蹦了起来。
“这边走。”他一甩头,莫丝卡跟上了他,心里想着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原路返回,或者这个奇怪的地形会不会生吞了她。
她沉默寡言的向导带着她沿小路一直走到了一个隐秘的沟渠,渠道两边种满了山楂树篱。沟渠的终点是一个圆石垒砌的石冢,也许是数个世纪之前为吉德森先生而建的,他是负责在险峻之地引导粗心脚步的神。沟渠中有一个通向石冢的入口,三块长长的石板组成了它的门柱和过梁。
莫丝卡的向导停在了入口的一侧,挥手示意她进去。于是她继续向前走,钻进了低矮的石头门。
里面的山洞比她预计的要亮一些,因为有六盏灯用铁链悬挂在天花板上。它们发出的光芒反射在二十多只一动不动、一眨不眨的橘黄和金色眼睛里。仓鸮、雪鸮和灰林鸮都僵硬地注视着莫丝卡的一举一动,仿佛想用它们那残忍的带钩小嘴把她撕成碎片一般。当她发现它们爪子上的灰尘、意识到它们只是标本时,心中终于升起一丝小小的宽慰。不过它们看着依然是一副被施了魔法、等主人一声令下就会动起来的样子。
阿拉麦·高肖克正坐在这间茶褐色屋子中央一把雕刻精良的椅子上,他戴着手套的纤小双手正翻栋着一捆笔迹潦草的信件,坑坑洼洼长满麻子的脸上面无表情。他抬起头,用那双像深冬半融的冰雪般冰冷而苍白的眸子看向她。
莫丝卡本来是带着一大堆谎言来的,准备随时选一个配合高肖克的心情。然而,他目光带来的寒气将其中大多数都冻得凋谢枯萎了。她感觉自己口干舌燥。他会看穿她的。她当时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方来?
“‘莫丝卡·迈尔,我在曼德里昂认识的艾庞尼莫斯·科兰特的秘书’。”高肖克复述道,他仿佛在沉思着什么,声音如磨石般粗哑,“是的,我的确还记得。曼德里昂的事我记得十分清楚。”也许提及曼德里昂也不是一个好主意。“煞费苦心地干扰别人似乎是你雇主的一个爱好。但这可不是一个健康的消遣方式。他在托尔插手办的事十分愚蠢而且……难以令人欣赏。”
莫丝卡的大脑飞速运转。高肖克知道了多少呢?他也许知道她和科兰特参与了碧玛贝丝的救援。她只能盼着他不知道自己无数次地违反宵禁令,或者扮演过一匹世界上最难以让人信服的柯莱特尔马。
“事实上,我正想……邀请科兰特先生和你,来讨论一下他最近的活动以及一颗赎金宝石的下落。”他的语气里透着湿冷,这让莫丝卡感觉他的“邀请”一定很难拒绝,此外,他们也一定很难从那场“讨论”中活下来。“不过……你却自己先来了,自愿地走进了我的书房。”
“我根本不知道赎金的去向!”莫丝卡惊叫道,“我们没有拿它!”也许高肖克让她活着进来,只是因为他想知道赎金在哪儿。也许他的手下正等着用烙铁和拶指对她严刑逼供呢。
“你知道吗?其实我是相信你的。”高肖克露出了一个像是微笑的表情,“如果你们得到它了,现在肯定就和托尔结盟了。但是你愿意来接近我,这让我很感兴趣,所以我就给你一两分钟。不要让我发现你浪费了我的时间。你想跟我谈谈好运的事情?”
“是的。”
“我觉得没什么好谈的。好运在我们手里。”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高肖克先生。”莫丝卡用舌尖润了润嘴唇,“你根本没有好运。”
猫头鹰们注视着她。高肖克也注视着她。他散发出的寒气越来越冰冷了。
“什么?”
“帕拉贡·克雷摩多的名字起错了。他出生在哈布杰克尔和里里弗雷之间尚处于黑暗之中的时间里,但是产婆的表快了几分钟,当她发现自己的怀表出错时,所有的文书都已经签完了,而那个孩子已经属于白昼了。她对此很愧疚,所以不愿告诉任何人。”虽然这不是完完全全的真相,但它很接近真相,而且或许能减少给里普夫人带去的麻烦。
高肖克面如死灰,他的思绪全都退回了脑海深处,仿佛一只黏软的灰蜗牛钻进了它坑坑洼洼的壳里。
“你有证据吗?”他问道。
“我们有那位产婆。”莫丝卡的膝盖不停颤抖着。所有她曾经踩过的危险之地跟现在她脚下的这片相比,都显得无足轻重了。毕竟,她是在敲诈锁匠之王,是在告诉他,她有能力让他控制托尔的最大筹码变得一文不值。“如果我们问她,她会证实这点。你在托尔是找不到她的。”
“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科兰特先生、我、产婆和其他几个人,如果我们希望他们守口如瓶,他们就不会说出去的。”莫丝卡深吸了一口气,“但如果我不活着回去,那么科兰特先生就会——”
“是,是。”高肖克轻蔑地摆了摆手,“科兰特先生就会把这个消息四处散播,等等等等。嗯,我猜,你是想要一笔封口费?”
莫丝卡摇了摇头。“我们不想毁掉你的剧本,高肖克先生。”终于等到了。是时候抛出骰子看看得到的结果了。“一切都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两个城镇中必定有一个会沦陷。不是托尔落入你们的手中,就是曼德里昂落入费尔德罗爵士和他军队的手中。我听说,你不会让费尔德罗爵士的军队通过托尔。而这就是我需要知道的一切。我——我们——已经下定了决心。”
“一定要救下曼德里昂。你可以拥有托尔。反正这已经是一个腐朽堕落、两面三刀、像泔水缸一样的城镇了。”莫丝卡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冷酷无情起来,“我们会帮你得到它的。我想要的只是——我们想要的只是再回到城里,去报复一个罪有应得的人——碧玛贝丝·马乐伯恩,托尔城里名字第二好的人。如果你们的人碰巧抓住了她,那你们还是得到了好运,不是吗?”
“那么即便我想这么做,又何必要科兰特先生和你帮忙呢?”
“因为市长对他女儿看管得更严了,而你失去了你安插在他们家的间谍。”莫丝卡立刻答道,“现在他家里的人都相信我——如果发生了事故他们根本不会将咱俩联系到一起。”
一阵长长的沉默。其间,高肖克一直若有所思地将他那双小手合合分分。“所以——你们费尽心思地设置了一个陷阱,结果导致马乐伯恩小姐被绑架,好不容易才将她救出来,而你现在又提议去绑架她?”
莫丝卡如黑曜石般的眸子对上了他注视的目光。“哪怕我只是这样提议,也已经够奸诈了,高肖克先生。”
高肖克被逗乐了,嘴角陷进去一个坑。“大概,有来有往也挺不错的。”
他那双小手的一举一动都十分优雅。莫丝卡觉得它们可能比自己的手都要小。“如果你赢得了马乐伯恩小姐的信任,那么……我就能想出该怎么做。很好。你跟着外面那个男人,我会做一下安排。”
在那个眼睛漆黑、衣着整洁而口音下贱的女孩儿离开之后,高肖克坐着沉思了一会儿。
“让她进城似乎不会造成什么危害。”他最终说道,“如果她成功了,那很好。如果没有的话……她能造成的不良影响也是有限的。”
一个身穿巨大外套的年轻锁匠从石冢后方的黑暗里走了出来,他怯生生地擦了一下额头。“艾庞尼莫斯·科兰特似乎在玩一个复杂的游戏?”高肖克微微眯起了他那融雪般颜色的眼睛,“我怀疑他都不知道她在这儿。” 了不起的女孩系列(套装全7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