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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

　　冰冷的欢迎

　　假特丽丝正侧身沿着湿漉漉的木板台阶慢慢往下走。突然，她惊讶地发现河边那些建筑里灯光通明，这么晚了竟然还人头攒动。三座建筑皆是木质结构，墙上的蓝色大字写着“杰·威尔金森父子造船厂”。假特丽丝从窗户向里望去，看到了那些人衣服上的小金属坠饰、蝴蝶结领带，还有裸露的肩膀，这可不像是在造船，而且似乎每个人都在因为什么事而笑着。

　　透过雨幕，能听见里面的音乐声。这让假特丽丝想起格雷斯先生给她放过的唱片，心头不由得一惊。但这次的声音不是那种疯狂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音乐，随即她心中涌起一股既放下心又失望的复杂感觉。这种爵士乐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你进门前把鞋子擦得很干净、脸上堆满毕恭毕敬的笑容，准备见某人的母亲。

　　门的上方，有人钉了一块木牌子，上面用绿色和白色的油漆写着“平克之家”，旁边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跳舞的剪影图案。

　　假特丽丝认真端详着那牌子，佩恩从附近一间屋外厕所出来了。她走到一扇窗户前，往窗玻璃上哈了一口气，踮起脚往里面看。灯光落在佩恩的脸上，假特丽丝又一次注意到佩恩的脸颊上有三道斜着划过的细抓痕。那些抓痕很浅，但是能看到已经干了的暗色血迹，假特丽丝感到一阵愧疚。

　　“我看不见她，”佩恩不高兴地说，“但是她肯定在这儿！”佩恩推门走了进去，假特丽丝有点担心，但还是跟着进去了，暴露在灯光里让她觉得十分不安。

　　里面没有船，而是聚集了大约几十个人，个子都很高，粗喉咙大嗓门，大家都在走来走去。屋子中央有根横梁，上面挂着一长串用铬黄和粉色玻璃做成的灯，那些灯微微摆动着，让整个大厅都沐浴在玫瑰色的光晕中，每个人脸上都看起来红扑扑的，有点如梦似幻的感觉。许多女人身穿两根细带的吊带长裙，有的手里还拿着羽毛扇子。每个人的头发看起来都短短的，油光发亮。带着桃红条纹的奶油色帘子悬挂在屋顶，挡住了部分墙壁。

　　音乐声渐渐变大，假特丽丝看见了大厅远处的乐手们，一个在弹钢琴，一个微微点着头在吹圆号，还有一个鼓起腮帮子吹着单簧管。他们都穿着晚礼服，闪亮的衬衫前襟上打着蝴蝶领结。

　　就在这时，假特丽丝想起了以前在杂志里、书封上见过的图，浅色调的晚会场景，慵懒而时髦的女人们风情万种、摆着姿势，苗条而优雅得像鱼一样，男人们则给她们送上冒着气泡的香槟酒。

　　但是这种想象并没有持续多久。现在周围的场景不太协调，甚至有些粗俗。那些人的口音全是埃尔切斯特当地的口音，一些年轻女子的脚踝像树瘤一样凸起着。两个乐手身材肥胖，脸上油光发亮，他们好像后悔穿上了夹克衫。人们的舞步中少有滑步，木地板在他们脚下嘎吱作响。空气里有河水的气息，还有香烟的气味。此外，还有另一种味道，正是这个味道让假特丽丝回想了起西莉斯特的保健药酒，也让她回想起了加满油后日光牌轿车的气味。那种气味似乎来自靠墙的桌子上的那组玻璃杯。

　　假特丽丝很不安地注意到，有一些人正用奇怪的表情看着佩恩和她。不是那种带有敌意的目光，而是看见门砰的一声关上或烟头掉地上时，皱了一下眉的那种目光。两个小姑娘都不知该如何应付这个场面。假特丽丝强烈地感到，这种晚会并不欢迎突然冲进来的浑身湿透的孩子。

　　一个女人用肘推了推旁边一个长着大红鼻子的男人，目光犀利地看向新来者。那个男人向佩恩和假特丽丝瞟了一眼，随后晃悠着走过来，弯下腰看向两个小姑娘，好像她们太小，需要聚一下焦才能看清楚一样。

　　“嗨，”他的声音有点含糊不清，眼睛里闪着光，好像他的脑子里面也在下雨一样，“你们是在找人吗？”

　　“嗨，你好，”佩恩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们找维奥莉特。她在这儿吗？”

　　维奥莉特？维奥莉特·帕里什？我们为什么要找她呢？这里有这么多人？假特丽丝疑惑地看向佩恩，但佩恩并不看她。

　　男人闭上嘴，假特丽丝能看出他在回忆，努力回想起佩恩的脸和名字。

　　“啊……是佩恩，是不是？是的……是的，我想起来了。维奥莉特的，嗯，小朋友。是的，维奥莉特刚才还在这儿。但你们正好错过了。她已经离开了。”

　　“什么？”佩恩睁大的眼睛里满是沮丧，“但是她会回来的，是吗？”这回她盯着他看，希望他会认同她的说法，希望全世界都认同。“她必须回来。”佩恩的声音里有一丝愤怒和恐慌。

　　男人同情地眨了眨眼睛，从牙齿缝里倒吸了一口气。“或许不——你知道她就那样。”男人使劲儿前后扇动着双手，发出呼呼的声响，“在一个地方待五分钟，然后就离开了！”他似乎注意到了佩恩脸上越来越绝望的神色，“听我说，啊，你遇到了什么麻烦吗？需要有人开车送你们俩回家吗？”

　　两个姑娘都摇摇头。或许头摇得有一点儿太急切了，假特丽丝可不喜欢把自己完全交到维奥莉特的手上，但是她们还有别的选择吗？如果这里的晚会一结束，她们还在这个偏僻的地方，或许有些好心的大人会送她们回家，或许她们还得继续跑，反正没有地方可以藏身。

　　“她在哪儿？”佩恩问道，“她到哪儿去了？我们要找到她！”她看起来没有那么沮丧了。

　　当男人开口要回答时，门砰的一声开了，这让他的任何回答都没有必要了。

　　“它来了！”一个声音盖过屋里的嘈杂声叫道。“基德·奥赖的《社交蓝调》！我开车把它取回来了，你们可要好好欣赏它。”门口站着一个身影，穿着被雨水淋湿的棕色外衣，戴着羊毛边的摩托车骑手帽。她手里高高举着一张装在袋子里的留声机唱片。“平克——上好你家那留声机的发条！ ”

　　她就是维奥莉特·帕里什。只见她摘下帽子，抖了抖被雨淋过的短发。似乎所有人都认得她，人们向她打招呼和吹口哨，假特丽丝注意到，人群里有不少是男人。

　　“谁能给我一杯酒和一支烟？”维奥莉特说着便脱下她的外套，露出里面暗绿色的开衩长裙。她这样做，不像是撩人之举，倒像是汽车修理工要一个扳手似的，没有人觉得她这样做有什么不妥。很快她的手里就端着一杯酒，嘴里叼着烟，有人给她点上了火。雨水还在她脸上闪着光，但她好像毫不在意。

　　当留声机开始放音乐时，乐手们起先看起来好像有点不满，后来干脆借机去喝些饮料、去擦额头上的汗了。

　　“谢天谢地，他们总算停下来了，”维奥莉特大声地说，“音乐就像快要死了的青蛙在那儿叫唤。”

　　留声机的唱针放到唱片上时，发出一阵嘶嘶声，即使经过了第一段铜管乐器的低沉演奏，唱针还是时不时地停顿一两下。这个唱片易手多次，维奥莉特拿回来时，上面已经有不少划痕了，不过那些划痕反倒使它更有了原本该有的样子。这首爵士乐不是那种轻柔的音乐，强劲的节奏冲击着人的耳膜。

　　佩恩大声叫着维奥莉特，但她的声音被淹没了。所有人都挤到前面，去听那有点调皮的无章可循的音乐，直到萨克斯奏完最后一个长长的热切音符。

　　“那音乐，”维奥莉特从嘴里拿下香烟说，“说的就是你们。”她的话部分是说给那些乐手们听的，他们把这当作一种挑战。当他们重新开始演奏时，节奏明显比之前要强烈又挑衅得多。

　　“维奥莉特！”佩恩再次叫起来，但维奥莉特没有听见。她跟一大群跳舞的人走到了大厅中央，假特丽丝不清楚到底是她引着那群人，还是那群人推着她往前走。

　　房子的一半窗户开向临河的一面，这使假特丽丝觉得自己仿佛在一条船上。舞蹈重新开始，木地板也开始发出雷鸣般的声音，这声音让人觉得自己似乎正身处云雾之中。这条船没有舵手，所有的人都在疯狂地跳舞，维奥莉特是最疯狂的一个。她跳得毫无顾忌，仿佛跳舞可以阻止船的沉没一样。舞蹈中带着一点儿狂躁，好像她想用脚把船底跺穿，让它沉没得更快。

　　这就是维奥莉特的世界。一个快节奏的世界，就像西莉斯特·克雷森特说的那样，这是“高等生活”。不管怎样，这时的假特丽丝感到精神紧张，邪恶就像是可以吸进身体里的烟雾，可以在她的衣服上留下气味。

　　尽管她已经不在大雨中，但是假特丽丝却意识到她开始颤抖。人们越盯着她看，她颤抖得越厉害。她不想让大家那样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万一他们发现她脸上有什么怪异之处，吓得跑去找火把来要烧死她可怎么办呢？这些人随时可能翻脸，这一点她很清楚。

　　“维奥莉特！”佩恩的坚持总算有了回报。乐手们结束了一首曲子，佩恩便从人群里挤了过去。“维奥莉特，是我！”维奥莉特的目光落在佩恩的身上，她停住，把香烟从嘴里拿了下来，闭上眼，然后恼怒地吐出一条长长的烟雾。

　　“哦，上帝，”她嘟囔道，“佩恩，天哪……你来这干什么？”她那拖长了的伪伦敦口音又一次刺激了假特丽丝的神经。

　　“我不得不来！”佩恩大声说，“事关生死！”

　　“当然，当然。有哪一次不是这样吗？”维奥莉特叹了口气，把佩恩拉到一边。假特丽丝在后面不远处跟着，不想让自己被注意。“佩恩，你是不是又离家出走了？你是怎么从埃尔切斯特到这里来的？你这次不会又向汽车扔石头了吧？”

　　佩恩张大了嘴，小声说了一句什么，随即闭上了嘴。

　　“你的脸怎么啦？”维奥莉特继续问道，“你在哪儿弄得满脸都是荆棘的划痕？”佩恩的目光转到假特丽丝的身上。维奥莉特顺着佩恩的目光看去，她愣住了，惊讶得合不上嘴。

　　“噢，你肯定是在开玩笑。”她看着假特丽丝，然后难以置信地摇摇头。“这个晚上真是……你居然把你姐姐带来这儿？佩恩！什么情况……”

　　“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地方！你说过的！你说过我什么时候都可以来找你的——”

　　“我说的是如果你离家出走，你可以来和我一起住，直到你做好了回家的准备，这样你就不必睡在灌木丛里或上陌生人的车了。我这么说，还真是会给自己找麻烦。”维奥莉特又看了假特丽丝一眼，好像在考虑是否现在就去叫警察。“这一次不一样。如果你们两个都失踪了，除了总理以外，你父母会把所有人的电话都打一遍。我必须现在就送你们回家。”

　　“不！”两个姑娘同时喊道。声音大得让许多人都回过头来好奇地看着她们。

　　“请不要那么做！”假特丽丝突然喊道，“对不起，打扰你们聚会了，但求求你不要送我们回家。我们的父母……”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直到听不见了。她想尽力编一个好故事当借口。

　　“他们想把特丽丝活活烧死！”佩恩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维奥莉特扬起眉毛，盯着佩恩。假特丽丝的心一下子沉下去了。维奥莉特不喜欢克雷森特夫妇，但大人还是相信大人说的话的。大人是相信大人的。维奥莉特显然喜欢佩恩，但佩恩在说谎，维奥莉特很清楚。

　　佩恩抓住维奥莉特的手臂。

　　“求你了！”她紧咬着牙，双眼闪着光，努力想让维奥莉特相信她说的，“真的，是事实，我发誓。”

　　“是真的，”假特丽丝低声说道，她不知道这话有多少分量，“我知道这听起来有多么荒谬……但我们不能回家。我们有危险。”

　　维奥莉特怒视着她们，那张下巴有些长的脸上没有一点儿温度，那是一个成年人看着两个撒谎的笨姑娘时会有的表情。她心烦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等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她看起来很生气，也很疲惫。

　　“一个晚上，”她简单地说了一句，这让假特丽丝花了好一阵去理解她说的是什么意思，“我真不该做这种事……但今晚你们可以待在我住的地方。我现在就送你们过去。明天一大早，你们必须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听清楚了吗？”

　　假特丽丝点点头，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你的外套呢！你们连外套都没有穿吗？在这儿等着，我给你们拿毯子去，不然你们会冻死在摩托车的跨斗里的。”假特丽丝这才意识到，天气的确很冷。大厅里的一些女人们，一边噘着小嘴用手摩挲着她们裸露的肩膀，一边找她们的披肩。

　　维奥莉特起身去找毯子和她的披肩，假特丽丝趁机偷偷看了佩恩一眼。

　　“那么维奥莉特就是你的朋友了？你……你确定我们可以信赖她吗？你敢肯定她不是假装帮助我们，其实是要开车送我们回家？”

　　佩恩很有信心地点了点头。

　　“你不了解她。她如果想送我们回家，她会告诉我们，而且会大声告诉我们。”

　　没人想看着维奥莉特离开，但也没有人对她的离开感到惊讶。那张唱片又递回到她的手上，她将唱片夹在了外衣里面。

　　“不要走，维奥莉特！”一个喝醉了的年轻人一直试图把她拉回舞池。他醉醺醺念出来的名字听起来像是“瓦尔莱特”。“在这儿待一会儿吧！为什么你从不在一个地方多待一会儿呢？”

　　“因为我要躲着你，本。”维奥莉特平静地说，一把将他推开，“太多私人交情。”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大笑。

　　“放弃吧，本，”有人高声喊道，“不要再缠着冷美人了。”

　　维奥莉特呵呵笑了一声，脸上带着骄傲和烦心的复杂表情。她领着假特丽丝和佩恩出了舞厅，走进外面的一片黑暗中，寒冷的雨丝像刀子一样滑着她们的皮肤。 了不起的女孩系列（套装全7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