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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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狱·
现在该怎么办?
在莫丝卡的头顶,一只小风筝挣脱了束缚。而那些更大、更旧的风筝则随着绳索轻轻摇摆,它们知道,如果不跟着拉拽它们的绳索飞,它们终将掉下来,落得个悲惨的结局。那只小风筝一心只想摆脱绳索。现在,它变成了一只长着五彩羽毛的鸟儿,拼命往上飞,试图飞上蔚蓝的天空。
路过的人只会看到一个苍白瘦弱的女孩蹲在码头,不会想到莫丝卡的灵魂已经飞到了空中,和云朵交战。她的脑子一片冰凉,里面某个地方装满了让人目眩而可怕的想法,但她可以自由思考。过去她仿佛一直在梦游,亦步亦趋地跟着科兰特,而现在她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做事情。她把脚尖伸进刺骨的河水里,急切地想要证明这一点。
现在怎么办?活下去似乎成了眼下最要紧的事情。其他的事情都可以以后再处理。莫丝卡的脚被水泡得皱巴巴的,她不确定还能在这里坐多久。她把双脚从河里抬起来,胡乱地套上鞋袜。
刚才发生的事情很快就会传到婚礼之家。她必须赶在流言抵达之前回去,否则大家再也不会相信她说的版本。不过真相似乎飞快地离自己远去,带走了她身上的力量。她吃力地站起来,感觉双腿有些打战。
她不知不觉又走到了看守所。三个人正在看守所前闲逛,其中一个人在削一把勺子,另外两个人在玩牌。一个治安官走出看守所,他们立刻放下手边的事情,小跑着跟上去,就像小狗围着一个举着烤肉的厨师。他们抓住治安官的衣袖,治安官的态度有所缓和,低声地说了几句话。他们互相看了几眼,拍了拍治安官的背,然后冲向了码头。
流言已经开始扩散,而且不像莫丝卡那么弱小,它的威力堪比猎鹿犬。
莫丝卡开始迈开步子跑起来,但那三个传递消息的人比她更快。第一个人挤上一艘小船,迅速地划起桨。第二个人跑进最近一家酒馆,酒馆里一会儿就冲出十几个小乞丐,每个人都显得异常兴奋,而且明显有什么目的。第三个人冲到码头边,那里有一家咖啡馆的船正要起航,他把手搭在嘴边,兴奋地说:“听我说啊,威克尔巴克的凶手找到啦!公爵的人已经逮捕了科兰特先生,他残忍地谋杀了一条内河船上的激进分子……”
咖啡馆的门打开了,门后出现了一个戴着法官假发的绅士,他紧紧抓住门框,以免跌进水里,然后扔了一袋硬币给前来报信的人,那人稳稳地接住了。接着,咖啡馆里响起了兴奋的歌声,好像有人唱起了称颂自由的赞歌。
船上的那个报信人放下手里的桨,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莫丝卡意识到他这么做是为了召集把船停靠在苏瑟拉奇柱子周围的几艘小船。莫丝卡撩起裙子,正开始拼命往前跑的时候,正好听见他的声音:“听我说,听我说——在威克尔巴克发现的尸体是一个名叫鸽子 的水手公会的间谍,他因为发现了激进分子可怕的阴谋而被杀害……”
在街边,一个长得像兔子、穿着破靴子的男孩一把推开了“掐死小鸟”酒馆的门。
“爆炸新闻,爆炸新闻,治安法官亲口说的,”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群激进分子阴谋盗窃每座教堂里的神像,然后把它们熔化,趁大家睡觉的时候灌进每个人的耳朵里……”他躲得太慢,脸不幸被打赏他的硬币砸中,他不得不一边和其他蜂拥而至的小乞丐打架,一边在泥地里搜寻自己的赏金。
莫丝卡在东斯特莱德尔街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另一个男孩正把消息告诉一群等在“傻笑松鼠”门外的轿夫。
“……公爵的人和激进分子展开了激烈的搏斗,它们不得不找水手公会的人来帮忙,激进分子的头目是个叫科兰特的人,他造了一尊特殊的大炮,可以把整座神像塞进去,他朝着一个名叫沙丁鱼 的水手的脑袋开炮,他当场就死掉了……”
虽然是正午,但婚礼之家的门窗仍然紧闭着。科兰特有前门的钥匙,莫丝卡却没有。她轻轻地敲了敲门,但没人应门。她朝小糕房间的窗户扔了几颗石子,过了一会儿,百叶窗终于打开了一条小缝,莫丝卡只能看见几绺红色的卷发在微风中飞扬。
“今天我们都关门了,为了……为了庆祝庄严的格勒诺布尔节。”
“是我!而且守护神格勒诺布尔的职责是不让胡须打结。”
“我不能让你进来。波克白先生正和人闲聊的时候,送信的人来了,把一切都告诉我们了。”
“他说的不是真的!”莫丝卡咬了咬嘴唇,“好吧……也许不是真的。他到底怎么说的?”
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可以看到小糕脸庞的一角。她的脸上又浮现出午夜婚礼之前那种凄凉、悲伤的表情。“波克白先生说,贝希尔夫人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同样,贝希尔夫人朋友的朋友也是他的朋友,科兰特先生是贝希尔夫人的朋友,但你却算不上科兰特先生的朋友。我们听说了科兰特先生被逮捕的经过,都是因为你告诉治安官他把神像藏在死鹧鸪里,偷运到曼德里昂来……”
“噢,那不是真的……”莫丝卡把事情的真相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小糕:她是如何发现科兰特和帕特里奇的尸体在一起的,又是如何跟科兰特一起搬尸体,以及在看守所发生的最后一幕……说完这些,她觉得自己终于解脱了。她抬起头,期待地看着小糕。
小糕把窗户又打开了一点点。她的脸更加苍白了,嘴角耷拉下来,看起来非常失望。
“所以……是你把佩特里斯先生出卖给了文具商和公爵的人?”如果莫丝卡不说出这个事实,很难讲清楚整件事情的真相。“莫丝卡,是你干的吗?”
莫丝卡哑口无言。她还没有准备好对小糕说谎,她也无法对她说谎——她的脑海里闪过一幅幅清晰的画面:小糕在登记簿上仔细地写下每一个人的名字;午夜的礼堂,披肩白色网纱下露出一张含泪的脸;一个小姑娘蜷缩在巷子里,在笔记本上认真地记下佩特里斯教的词汇,她帽子上白色的花边下露出几绺红色的卷发……在这之前,莫丝卡从来没有想过小糕在哪里学会了写字。
“是你干的,不是吗?”“蛋糕女孩”悲愤交加,打算关上百叶窗。
“等一下!”莫丝卡还有很多话要说,“他们想让我说是佩特里斯先生杀死了驳船船长,但我没说——”
“可这对佩特里斯先生来说并没有用,不是吗?你的鹅在房子后面——我用大麦把他诱出了门。”说完,百叶窗完全关上了,发出一声悲伤但是坚定的“咔嗒”声。
莫丝卡抬头盯着百叶窗看了几秒钟。她一开始有些慌乱,但很快被冤枉的感觉占了上风。“我再也不会讲真话了!讲真话让我被绞死,被锁在门外饿死冻死,还遭人恨……”
哼,我要去找萨拉森,莫丝卡心想,我要放萨拉森去咬他们的小鸡。
莫丝卡找到萨拉森的时候,他已经吃光了大麦,正开心地咀嚼着晾在篱笆上的床单。他以前吃过桌布,而且似乎觉得味道还不错,从那以后就开始喜欢把布从东西上拽下来。小鸡们可怜兮兮地躲在一个桶里,看起来萨拉森已经提前实施了莫丝卡攻击小鸡的计划。
“我们走,萨拉森。这里的蛋糕都是变味的,房间四处漏风,婚礼没完没了,简直没法睡觉。”莫丝卡俯下身,一手抱起萨拉森,正准备离开,这时,一团捆得乱糟糟的东西落到她的脚边。
毯子上钉着一张小字条:“晚上冷,带上毡子保暖”。莫丝卡知道,毯子底下藏着一颗柔软的心。
毯子里还包着两块面包和一个先令。莫丝卡抬头看向窗户,但那里没有人影——“蛋糕女孩”并不想看她的反应,莫丝卡只好欣慰地冲着小鸡笑了笑。
回到大街上,莫丝卡这才发觉不仅婚礼之家,这里所有的房子都门窗紧闭。旁边的一栋房子门口,两个女佣正匆匆忙忙地打扫着门前的台阶。
“……听说激进分子在山洞里藏了一大堆子弹,就像松鼠藏橡子一样。”莫丝卡听见一个女佣悄悄对另一个说,“他们还在地窖里藏了很多火枪,准备袭击公爵的塔楼。”
“你觉得他们之后会袭击平民的房子吗?”
“很有可能。那时候主人的脸一定吓得比面粉还白,不光要把值钱的东西统统交出去,还得感谢他们好心拿走这些东西哩。真希望有一位像布莱斯上尉那样的绅士来保护我们,不是吗?”
另一个女佣没有说话,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作为回答。
在前一个街角,一匹马被地上随风起舞的两捆羊皮纸吓到,惊得抬起了前蹄。路过的人不敢靠近,纸的周围顿时形成了一片空当。纸上印着粗重的、黑色的字,但并没有加盖文具商的印章。
“那是什么?”
“快回来!不要看!”一个年轻的母亲抱起正蹒跚学步的儿子,把他的头埋进自己的裙子里,以免儿子看到不该看的东西,然后挤进人群,离开了。
“我们怎么办,在纸上盖上土,别让它被风吹跑了?”
“文具商!快去叫文具商来!他们知道该怎么办。”
起风了,羊皮纸卷成一卷,慢慢地沿着街道往前飘,前面的路人唯恐避之不及,纷纷自动让开。一个卖剔肉刀的人,胆子似乎比众人大一些,他走上前,一只手遮住眼睛,把一坨马粪踢到那两卷邪恶的羊皮纸上。这下纸总算不再乱跑了,不过四角仍然在风的吹拂下轻轻翻动,好像在懒洋洋地召唤着路人。
五分钟之后,过来一辆小型马车,马车里坐着两个穿着文具商制服的人,他们一手扶着帽子,一手护住各自胸前的信匣子。两人从马车上走下来,其中一个极其小心地用钳子夹起那些危险的纸,放进另一个人手里一把奇怪的长柄铁锹里。拿铁锹的人用了几分钟时间擦干净自己的眼镜,然后严肃地对着人群说:“有人看过纸上的字吗?”
“他看过!他看过!”那个踢马粪的人被推到了前面。
“不,我没看!几乎没看……而且我不认字。”
“撒谎,我看见他的眼睛跟着字左右移动……”
“那我们最好带他一起回去。先生,上车吧,别大惊小怪。如果事实证明你不认字,那么你没什么可担心的,对吧?否则……”两个文具商把铁锹和倒霉的卖刀人一起塞进马车里,拉紧了缰绳。拉车的母马疲惫地点了点头,开始往前跑……
马车刚刚来到街角,人群中不知是谁扔出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到了其中一个文具商的后脑勺。
“这是替佩特里斯先生扔的!”一个年轻的声音大喊起来,但不知是谁发出的。
人群开始寻找声音的来源,不过这几乎是白费工夫。在愤怒的喘气声中可以听到低低的赞许声。
“激进分子!”一个人大喊道。“锁匠!”另一个人也喊起来。两个声音都很响亮,也很仓促,听不出来到底是在指认还是在号召。那个被石头砸中的文具商大喊起来:“快叫治安官来!”
几个身穿公爵颜色制服的治安官很快扛着火枪赶来了,人群吓得纷纷往后退。
“我看到有人扔石头……”
“我看到锁匠了,就在……”
“如果真有锁匠,我们会找出来的。你,把手套摘了,让我们看看你的右手!”公爵的手下挤进人群,举着枪,让每个人摘掉右手的手套。莫丝卡知道他们是在找锁匠手上钥匙形状的标记。
离莫丝卡不远的地方,一个穿着破旧棕色外套的人从人群中挤出来,冲进一条小巷子里。
“站住!”一个治安官举起火枪,巷子里的脚步声并没有停下来。
只听一声枪响如同夏日惊雷,枪口还冒着烟。莫丝卡旁边的一个女人捂着被火药灼伤的脸尖叫起来。一名低级治安官跑进巷子里。
“这家伙的手上只有一个小偷的标记!”他大喊道。人群中响起了愤怒的声音,吵吵闹闹炸开了锅。
世界也许就是这样,莫丝卡一边挤过人群一边想,就像一个破碎的蜂蜜罐,看起来是完整的,但只是因为碎片被罐子里的蜂蜜粘在了一起。你只要稍微碰一下,蜂蜜就会渗出来。同样,也许科兰特轻轻碰她一下,各种糟心事,那些指责她烧磨坊、惹麻烦乃至犯罪的闲话就会渗出来。她需要找一个地方躲起来。
凯尔拉比。
他说过可以在海湾雌鹿咖啡馆找到他。莫丝卡来到梅里尔路上咖啡馆日常停靠点的时候,甲板上一群人正在激烈地争吵。其中两个人用力过猛,竟然在墙上撞出一个大洞。他们的上半身从洞里探出来,争抢着一把小手枪。只听“扑通”一声,有人被扔进了水里。不过争执并没有平息。落水的是一个脸胖胖的律师,正声嘶力竭地咒骂着锁匠。而另一位的年轻药剂师一言不发,他知道拳头比嘴皮子管用多了。
“不好意思,”两个咖啡馆的女招待正忙着把打架的人从水里拉上来,莫丝卡走过去,问道,“请问凯尔拉比先生在这里吗?”
“现在不在,小姑娘,”其中一个一边抓住律师的领结,用力把他拖到船上,一边说,“去大教堂看看吧,这个时间他通常在那里。”
找到凯尔拉比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通往大教堂的路上挤满了喧闹的人群。莫丝卡的腿走不动了,抱着萨拉森的胳膊也有些酸。
人群中也有熟悉的面孔。许多孩子闭着嘴,目光一直跟随着莫丝卡,他们满脸灰尘,面色苍白。侯普伍德·佩特里斯因为莫丝卡而被捕的消息传得飞快。流动学校的孩子放下手里的拖把、弹珠,跟着她来到教堂门前。一开始只是不紧不慢地跟着她,后来变成了快跑。
黑暗笼罩着大教堂,掩盖了大火、战争和时间留下的伤疤。莫丝卡只看见墙上华丽的挂毯,以及镶嵌着金箔的玫瑰色大理石柱。她以前只见过乏味的木雕神像,不过在这里,满脸倦怠的神像全是用大理石雕刻的,有些神像的手下垂着,手里懒洋洋地握着剑或者天平。高高的穹顶上有更多神像,看起来微微有些惊讶,好像他们开错了门,发现自己差点掉下去。
主通道的中间是一个圣洗池,里面装满了干枯的玫瑰花瓣。边上刻着的碑文说这是小古德金的安息之地,三个孩子被遗弃在树林里,活活饿死,一个月之后,人们发现了他们的骸骨,并把它们安放在村子的教堂里,好让他们的父母感到羞耻。莫丝卡也听过小古德金的传说:如果有孩子迷失在黑暗和孤独之中,小古德金就会来到他们身边,引领他们回家。毫无疑问,小古德金有责任保护无数的孩子免受伤害,这个故事同时也告诫孩子要远离黑暗和荒凉的地方。
尽管匆忙,莫丝卡还是花了一点时间抓起一把花瓣,满怀敬意地在脸上擦了擦,然后放回圣洗池里。
“亲爱的朋友……”莫丝卡轻轻地念着古老的祈祷词,“请保佑我。”
“……她这是什么意思……”不远处几个孩子窃窃私语。
最近的一堵墙上布满了小神龛,小神龛构成一条通道,通向后面的神龛,如同一个四通八达的兔子洞。通道太窄,一般人很难走到神龛面前,所以有钱的信徒常常花钱请一名牧师把自己的贡品放到自己信奉的守护神神龛前面,不过大多数并不富裕的信徒则直接把硬币扔到自己信奉的守护神神龛前面的小拱门上,祈求神灵保佑。
莫丝卡把萨拉森藏到顺风之神布莱克维索尔旁边一个隐蔽的角落,然后爬进了最近的一座神龛,粗粝的墙角石擦伤了她的手。面前的通道比砖石的裂缝宽不了多少。莫丝卡挤进去,努力不去想现在的处境好比被困在了烟囱里。她觉得自己仿佛钻进了兔子洞,心里一阵害怕。突然,前面出现了亮光,莫丝卡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座空荡荡的神龛里,离地面足足有二十英尺。
“……她在那儿,她怎么上去的……”
莫丝卡似乎听到了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流动学校的孩子们从“兔子洞”里一个接一个地钻出来,注视着她。还好那只是幻觉,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现在这个危险的地方的,很显然那些孩子也不知道。他们站在小古德金的圣洗池前,一边小声地议论着她,一边不假思索地从圣洗池里抓起花瓣在自己脸上擦了擦,小声地念起了古老的祈祷词。莫丝卡几乎快要觉得他们聚在一起是在向自己致敬,所以当小腿被一块石头打中时,莫丝卡大吃了一惊。接着,越来越多的石头朝她扔过来,莫丝卡不得不蹲下来,把头埋进膝盖里。
马赛克地板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孩子们也停止朝她头上扔石头。莫丝卡深吸了一口气,把膝盖从下巴下面移开,透过帽檐偷偷地向下张望。
“你好啊,小神仙,”是凯尔拉比的声音,“请问你是哪路神仙?”
“负责躲起来,活下去的神仙。”莫丝卡擦了擦落在长袜上的眼泪,觉得袜子边缘似乎被血打湿了,看来有人的准头不错。
“你在躲谁?”
“其他孩子。”
“这是游戏吗?”莫丝卡摇摇头。
“可我没看见其他孩子啊。”流动学校的孩子此刻不知“流动”到哪里去了。“事实上,我怀疑你是不是早就埋伏在这里,又想从天而降,打落我的帽子。让我看看。”
凯尔拉比不急不忙地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主通道上,他抖了抖斗篷,展开双臂,装出打呵欠的样子,夸张地伸了个懒腰。不远处传来一阵凌乱急促的脚步声,教堂的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好吧,我弄错了。确实有很多孩子,你怎么惹了他们?”
莫丝卡想了一会儿要不要撒谎,告诉他只是在玩游戏。但她最终还是说出了真相——这是今天她第三次说真话了:第一次是揭发科兰特谋杀了帕特里奇,第二次是说出佩特里斯被捕的真相,现在又承认了流动学校的孩子们报复她。
“你最好离开这里。”莫丝卡最后说。她不敢看凯尔拉比的脸,她怕听完她的话,凯尔拉比也开始讨厌她了。
“我给你带了点东西。”凯尔拉比回答,好像他并没有听见她的话。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长长的烟斗。“这个对你来说有点太大了,但我想你也会长大对不对?这个烟斗用过了,所以有烟草的味道。不过……你得下来拿。我可不想把它扔给你,万一摔坏了怎么办?你总得下来,对不对?或者你就想待在神龛里,饿了就吃供品?”
“可我不能下来。”
“莫丝卡,万事都有解决的办法——”
“不……我的意思是,我找不到下来的路。我觉得我一转身就会掉下去。”
凯尔拉比伸开双臂,莫丝卡从神龛的隐蔽处跳了下来,尽量避免撞到他的帽子。凯尔拉比稳稳地接住了她,然后扶她站稳。
“干得好,莫丝卡,很好。”莫丝卡觉得他似乎不仅仅在说她刚才跳得好。凯尔拉比用衣袖擦了擦烟斗,然后把烟斗递给了莫丝卡。烟斗上有一圈烧焦的痕迹,但是表面的木质很光滑,呈现出蜂蜜的颜色。莫丝卡试着咬了一下烟斗柄,发现烟斗柄上前任主人留下的牙印竟然跟自己的牙齿很相配。
“烟草的味道和我父亲的不一样,但是……”
莫丝卡的泪水止不住留下来。她紧紧地咬住烟斗柄,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了。
“你还好吗?”
莫丝卡点点头,说不出话来。
“来吧,我带你回家。”莫丝卡只能摇摇头。
“好吧……那我们就不回婚礼之家了。”凯尔拉比停顿了一会儿,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那你就跟着我吧。”
而萨拉森似乎喜欢上了当神仙,莫丝卡费了好大劲,用了一大把面包屑才把他从神龛里哄出来。离开教堂之前,凯尔拉比用小糕的毯子裹住了莫丝卡,好让她不被认出来。不过等他们走到大街上,流动学校的孩子们已经不见了。街上的人群依然骚动,但待在凯尔拉比身边,莫丝卡觉得很安心。他微笑着,小声地吹着口哨,似乎身上揣着什么秘密。过了一会儿,莫丝卡也冷静了下来,好像她也知道那个秘密。他们走进了一家假发商店,这家商店看起来很不起眼,似乎被旁边两家大商店挤扁了。
“莫丝卡,这位是诺克斯夫人。”一个穿着淡黄色农妇衣服、戴着帽子的女人走过来,她的脸上隐约带着笑,仿佛刚刚听到一个笑话,正要弄明白笑点在哪里。“诺克斯夫人,莫丝卡想住到你二楼的房间里。可以把钥匙给我们吗?”
诺克斯夫人不得不把带钩上的钥匙取下来,一把一把仔细地寻找,最后终于找到了正确的钥匙,这让她又惊又喜,甚至还升腾起了一种成就感。凯尔拉比小心翼翼地把几个硬币塞进她的手里,然后帮她把手指并拢合向掌心,确保硬币不会掉出来。
“诺克斯夫人不适合聊天,”凯尔拉比领着莫丝卡上楼的时候说,“不过她是一个优秀的厨师。哈,我们到了。你觉得房间怎么样,莫丝卡?你得在这里待一段时间,直到事情平息,没问题吧?”
房间里有一张大小适中的床,上面铺着巧克力色的床单,还放着绣花的枕头。莫丝卡惊喜地发现,房间里还有一张梳妆台,梳妆台上有两面高高的镜子。一旁摆着三个烛台,每根蜡烛都很长,质量都很好。一面墙上有一个凹槽,这样房客入住的时候可以把随身携带的小神像放进去。房间里还有放假发的架子,一把小小的骨梳。“还有壁纸呢!”莫丝卡惊叹道。
凯尔拉比伸手从腰带上解下钱袋,说:“你在这儿很安全。你就待在房间里,除了我和诺克斯夫人,不要给任何人开门。这些钱也许能派上用场。诺克斯夫人会把一日三餐端到房间里,如果你需要别的东西,就给她钱,让她替你去买。”
莫丝卡没有回答。凯尔拉比伸手去拿钱袋时,不小心掀开了斗篷,莫丝卡终于知道流动学校的孩子为什么跑得那么快了。
发现莫丝卡饶有兴趣的眼神,凯尔拉比连忙把斗篷拉过来,盖住别在侧腰的手枪。“这个嘛,大街上很危险,”他毫不掩饰地说,“公路上也很危险,要不然我就把你悄悄带出曼德里昂了。据说城外有些村民都变成了盗匪。”
“战争就要到来了,不是吗?”和平似乎都摇摇欲坠。
“在曼德里昂?”凯尔拉比似乎在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也许会有一场小的战争,但规模非常小。莫丝卡,事情在好转之前总会越来越糟糕,不过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认真地看着莫丝卡的脸,脸上带着微笑,却又因担心而皱起眉头。
“别担心,”凯尔拉比说,“塔玛琳德小姐是非常聪明的人,她已经计划好了一切。当你在法庭上指控科兰特的时候,不管路上会遇到什么骚乱,我会确保你安安全全地到那儿,安安全全地回来。”
“什么……我还要对着大家再说一遍?”莫丝卡的声音有些颤抖。
“那样最好,”凯尔拉比温和地说,“我也可以帮你写一份证词,但如果你不出现在法庭上,就给了科兰特脱罪的机会。谋杀是重罪,他一定会为自己辩护,我听说他是一个很有天赋的演说家……”
她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再磕磕巴巴地把事情的经过讲出来!这次是在法庭上,会有一千双眼睛注视着她,让她无法呼吸。也许小糕和波克白会用冷眼责备地看着她,流动学校的孩子会用煤球一样乌黑的眼睛鄙视地盯着她。法律在她周围撒下了一张看不见的网,法庭上的每一句话都让这张网越勒越紧,她只能在这张网里胡乱挣扎,无处可逃。如果她指控科兰特,科兰特一定会把她也拉下水,因为科兰特也一定会出现在法庭上,他的声音铿锵有力,他的眼神冷酷无情……
“好吧。”莫丝卡的语气有些僵硬。
接下来的几天里,凯尔拉比给她带来了纸和墨水,帮她组织语言,修改措辞。他还带来了法律相关的书籍,让她了解法庭上对方可能给她设下的陷阱。他似乎对莫丝卡很有信心。这让莫丝卡独处的时候有了更多的勇气和力量,但她同时也听到了愤怒的人群压抑低沉的咆哮声,还有远处的枪炮声。
一个又一个晚上,莫丝卡躺在大床中央,被干净清爽的床单包围着,抚摸着洗得发白的锦缎被面安慰自己。她的胃里翻江倒海,脑子里乱哄哄的,不停地寻找着在开庭前逃走的理由。可是如果她逃走了,艾庞尼莫斯·科兰特也许会逃脱法律的制裁,他一定会找她算账,那时再也不会有人像凯尔拉比一样保护她了……
想着想着,莫丝卡闻到了早餐的巧克力香味,她忽然意识到今天是开庭的日子。凯尔拉比给他带来了一条整洁的白裙子和围裙,让她出庭的时候穿。
“感觉怎么样,莫丝卡?”
“感觉好像吞了十几只正在打架的寒鸦。”莫丝卡坐在床边,盯着自己的手。
“最难受的部分就是等待,”凯尔拉比在她面前蹲下来,说,“相信我,和等待相比,做证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情了。”
“好笑的是,”莫丝卡说,“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练习该怎么在法庭上表现,到现在已经麻木了。眼下我觉得最难受的,就是走在大街上,感觉每个人都知道我要去揭发某个人,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又向我扔石头。我要独自出庭做证,然而没人喜欢我这样做。”
“别担心,”凯尔拉比平静地说,“我知道什么时候街道上没有人。”他走出房间,让莫丝卡独处了几分钟,回来的时候,他的胳膊上搭着两条长围巾。“我们可以把围巾缠在头上。”接着他又拿出一把碎布头,说,“我们可以用这个堵住耳朵。”
“你是说……‘喧嚣时刻’?”
“没错,十分钟之后就要开始了。”
十五分钟之后,他们裹着“头巾”,离开了诺克斯夫人的店,曼德里昂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躲避钟声的混战。即使用布头堵住了耳朵,莫丝卡也能感受到钟声如同雨点一样敲击着她的皮肤。看到城市里一片混乱,敲钟的人似乎更起劲儿了。
莫丝卡心里充满了恐惧。她自己是潜逃的纵火犯,小偷、间谍、杀人犯的帮凶,她觉得自己正懦弱地迈着步子,一步一步把自己送进监狱。转过最后一个拐角,她看见看守所后面的监狱如同一只蹲在小土堆后的豹子,随时可能朝她扑过来。人们把监狱叫作“虱子屋”“受难所”“石头房”“进去了就会掉层皮的地方”。现在监狱已经向她伸出了巨大的爪子,她再也跑不掉了。
也许凯尔拉比和她心有灵犀,他突然停了下来,观察着监狱的大门——那里有十几卷纸,在风的吹拂下像猫一样懒洋洋地翻来翻去。三个穿着公爵颜色衣服的人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
凯尔拉比示意莫丝卡待在原地,自己则跑向看守所。他重重地敲了敲门,但是没有回应。他正要跑回莫丝卡身边,监狱门突然打开了,三个人从门里冲出来,跑到大街上。他们蒙着脸,身上带着火枪。
凯尔拉比跑到莫丝卡身边,抓起她的胳膊往外跑。他俩飞快地跑出了监狱,头顶依然回响着嘈杂的钟声。 了不起的女孩系列(套装全7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