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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蛋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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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蛋壳

  刚一下车,假特丽丝就感到海边刺骨的寒风迎面向她袭来,湿冷的海风夹着一股海草和岩石的咸涩味道。似乎这一年最热的时节已经悄然退去,海滩又回到了秋天,阳光逐渐黯淡下去,被云遮挡着的太阳在地平线上展开了苍白的翅膀。

  此时,农舍的门突然出人意料地打开了,门里亮着橙色的温馨灯光,让人立刻想起家的感觉。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年轻妇人站在门口,手里举着一盏油灯。

  “是克雷森特先生和夫人吗?”在这样一片苍茫的灰色中,突然听到如此带着暖意的话,让人有种突兀、怪诞之感。“我听到了车的声音,才把水壶放到炉子上——快请进!”

  父亲在搬行李箱,假特丽丝和母亲小步跑向明亮的门廊,浑身湿漉漉地站在了并不宽敞的门厅里。这会儿离近了,假特丽丝才看清那个“妇人”,比她想象的年轻多了,最多不过十六岁。

  “我叫多特,”拿灯的姑娘自报家门,好像这样就能解释清楚一切似的。她的脸庞瘦削,但很有生气,眼睛又黑又大,下巴尖尖的,显得有些俏皮。“进来——我已经把炉子烧暖和了。”她领着大家走进了一个小客厅。客厅的窗帘已经很旧了,墙上装饰着暗色木格子,一张低矮的满是划痕的桌子,五把大椅子,上面铺了缎织椅套,散发着一股狗的味道。“如果可以,请把你们的外衣给我,我去帮你们烘干。”

  多特穿着一身朴实的蓝大褂,外面套了一条围裙,并没有穿仆人的那种衣服,态度也十分友好,这让假特丽丝感到既吃惊又困惑。说她是个仆人吧,她看起来太不拘谨;说她不是吧,她说话时又带着地道的埃尔郡的乡下口音,况且她膝盖处的茧显然是经常擦地板造成的。假特丽丝期望母亲表现得冷淡一些,简单地表示拒绝,让这个姑娘明白自己的身份。然而,母亲只是轻轻地点头表示赞许,并把外衣递给那个小姑娘,然后让小姑娘把她带到椅子旁坐下。

  壁炉架和桌子上摆着许多小蜡烛和提灯,加上壁炉里的火光,照得整间屋子通亮。假特丽丝看了一下四周,没有看到煤气灯。

  “煤气灯在哪儿呢?”

  “噢,农舍里没有煤气,”多特开心地说着,“划不来,要从那边山上架设管道到这个地方。但大多数房间里都有很好的壁炉,蜡烛也储备得很充足。”

  等到父亲把行李箱拖进来的时候,假特丽丝和母亲已经在喝热可可、看着她们的外衣在烘干了。

  “看!雨不下了。老是这样。你进了屋子,它就停了……”多特继续随意碎碎念着,假特丽丝特别感激多特,幸好有她的喋喋不休,填补了无话可说的空白,避免了沉默带来的尴尬。

  “想看看你们的房间吗?”

  楼梯很暗、很狭窄,由于多年的踩踏,台阶中间已磨得很光滑,已经凹了下去。卧室的门非常矮,很不规整,父亲需要弯腰低头才能进去。“先生,夫人,这是你们的房间。窗户外面屋檐下有一窝家燕,早晨啾啾的叫声会有点吓人,但只要关上窗挡板,声音就会被挡在窗外。这间小屋子是你的,小姐。从窗户可以看见威尔威瑟小岛上的灯塔。”房间很小,天花板很低,全是木头做的,既让人觉得舒心,又让人感到压抑。唯一的光来自桌上的油灯。“你们自己安顿一下吧!如果需要什么,我都在。我先去厨房准备晚餐。”

  一听见“晚餐”,假特丽丝感到可怕的饥饿又一次袭来,像一头凶恶的獒犬终于从昏睡中苏醒过来。

  假特丽丝被单独留在房间里“恢复精神”。等了一会儿,她听到父母慢慢走下楼梯,等到那些声响都听不见了,她才打开行李箱,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倒在床上。她一把抓起一条手帕、一沓明信片和一双手套,把它们一一吞了下去,然后靠在墙上,努力重新恢复她的理智。

  壁炉里的火慢慢烧旺了起来,但空气还是冷的,每呼吸一次都会吐出一点儿雾气。

  父母为什么带她到这儿来呢?

  也许又是一个骗局。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休息治疗法”吧!或许医生们认为煤气不够“舒适”吧!

  整栋房子寂静得像在雪地里一样。假特丽丝想努力听听父母在说些什么,但听不到。他们离开房间有多长时间了?她突然感到害怕,急忙跑下楼梯,差点儿在倾斜的台阶上绊倒。她一头冲进客厅,那里空无一人,隔壁的大厅里也没有人影,狭小的餐厅里也同样没人。

  多特正在切菜,她抬头看见假特丽丝冲进狭长的石头砌成的厨房,好像有点儿吃惊。

  “出了什么事?”

  “他们走了!”假特丽丝因为恐惧和愤怒全身都在发抖,“他们把我扔下走了,是不是?”

  “谁走了?”多特皱着眉头,擦掉手上的洋葱汁,“你是说你的父母吗?他们只是到外面走走,小宝贝。他们很快就会回来。”

  “我才不信!”假特丽丝喊道。她竭力不让已经涌上眼睛里的泪珠滚下来。

  多特好像根本就没有对假特丽丝这样的突然发作感到不安,相反,她只是若有所思地用舌头顶着腮帮。

  “噢,如果要回埃尔切斯特,他们可有好长的路要走。我没听到有车子离开,你听到了吗?”她笑着,假特丽丝的脸上漾起了新的希望。“要不你自己去看看,这样你就不担心了。”

  假特丽丝跑到前门,轻轻推开门。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她看见日光牌轿车还在外面老地方停着,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车身变成了雪松的深绿色。

  海滩那边,在浅灰色大海的背景中,假特丽丝清晰地辨认出了父母的身影。母亲低头依偎在父亲的胸前,父亲紧紧抱着她。假特丽丝已经不止一次看见父亲抱着母亲了,但通常都是坚定而又轻柔地抱着,就像抱着一件已经破碎的东西不敢放手,等着胶水凝固。这次的拥抱却有点儿急切,好像他和母亲一样,此刻都需要这样的拥抱。

  假特丽丝的母亲抬起头说了些什么,声音太轻,她听不到,假特丽丝的父亲慢慢点头,温柔地吻了妻子。

  假特丽丝小心地关上门,回到厨房,她满脸羞愧地在门口站着。

  “对不起,”她喃喃道,“对不起,我不该冲着你大叫。”

  “我已经习惯了,”多特回答说,脸上闪过一丝笑容。“我来自一个大家庭,整天吵吵闹闹的,那是让别人听见你的唯一办法。”她将一绺头发从眼睛上吹开,猜想着假特丽丝的迟疑,“你不想进来看看我准备的晚餐吗?炉火边要比外面暖和多了。要是你真的担心你的父母会开车离开,你可以开着门,一旦他们开车,你就能听见。”

  假特丽丝大着胆子进了厨房,被火炉旁的一个大黑水壶、做黄油块的模子,以及白色灰浆天花板上的黑色污渍吸引了目光。她从未被邀请去看巴西特夫人做饭。她知道那不是自己应该看的,就像贵夫人们本应梳妆打扮后才能出门一样。桌子上有一捆深绿色的菠菜,还有一些沾满泥土的白萝卜。旁边有一只死兔子,兔子的头和腿都被去掉了,还有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皮,假特丽丝知道那是什么。

  “你见过给兔子剥皮吗?”多特问,说着顺手拿起一把锋利的小刀。

  假特丽丝摇摇头。她口很干。但我不想看剥兔子皮。这句话马上就要脱口而出,但是她忍住了。

  动作熟练,干净利落。多特将兔子皮从中间割开,像个熟练工一样横着一切,随即将兔子皮从兔子身上剥下来,活像给它脱掉一件夹克一样。假特丽丝看着它身上剩下的部分,奇怪的是兔子一点儿血都没有,光光的样子看上去很奇怪,一点儿都不像一只兔子。她想忘掉刚才看到的一切,但又无法忍住不看。

  “你没事吧?”多特一边问,一边用眼睛上下打量着她,“不会晕过去吧?”

  假特丽丝摇摇头。这样的情景太震撼,但多特直白的关心竟神奇地能安抚人的情绪。看见她这样淡定从容地处理令人感到恐怖的事,假特丽丝觉得或许自己并没有那么可怕,或许不会让那些看见她的人感到害怕。

  “不会,”多特接着说,“我认为你不是家里最胆小的那个,对吗?”她向假特丽丝得意地笑了一下,“你母亲来的时候很紧张,所以你父亲带她出去透透风。他们说你神经过度紧张。我得说,你可不像是我会拽着去看医生的人。”

  假特丽丝惊讶地张大嘴巴。她已经很习惯了大家把皮尔斯·克雷森特一家看成神圣的家族。可是眼前这位有些奇怪的姑娘毫无顾忌地谈论着克雷森特家的私事,那直截了当、就事论事的态度,简直跟她剥兔子皮如出一辙。假特丽丝感到震惊和恐怖,同时也有些激动和着迷,虽然还有些如坐针毡般的不适。多特还在忙着用刀剥兔子皮的事,假特丽丝已转过头看向了别处。

  当她回过头来再看时,兔子已经被剁成一堆肉块了,有些是粉色的,有些颜色稍浅,还有一些像深色的大理石。兔肉准备好后,萝卜被切成了小块,在火光中闪着亮晶晶的如琥珀般的光泽。而绿叶菜被切碎了。多特不时地喃喃低语一两声,又往炉火里加了些柴火。

  “如果不使用的话,要这么大一个壁炉又有何意义呢?”多特说。火星飞溅到她的脚上,她笑了起来。

  多特准备好了食材,假特丽丝看看周围,才发现在一包包调料和架子上挂着的长把勺子中间,少了点儿什么东西。

  “你做饭用的厨具在哪儿呢?”

  “还没有拿出来呢。等会儿——我拿给你看看。”多特走到厨房里一个昏暗的角落,拿出了一个约六英寸大小的方盒子。她把盒子小心地放在壁炉前,掀开盖子。假特丽丝刚好能看见,有几个圆圆的白色东西,卧在铺着细草的盒子里。

  多特慢慢地非常恭敬地将那些白色的东西一个个取出来,整齐地放在地板上。那些都是鸡蛋壳,顶部已被打开,里面的蛋已被挖出。每个蛋壳打开的那个口上粘了一条棉花做的提手。尽管很干净,多特还是拿了一条方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拭那些蛋壳,擦完里面擦外面。

  然后,就像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一样,她拿起一个蛋壳放到桌子上,把切碎的菠菜塞进蛋壳,再放进一块切好的萝卜、一片兔子肉,加进了一点儿汤料。

  假特丽丝一直盯着她看,她想在多特的脸上看到一丝微笑,来证明这事只是在开玩笑,但是多特的态度极其认真,毫不做作。她将填好的蛋壳放到火炉上,将那个棉质提手挂在炉火上方的钩子上,好像那个蛋壳是个小锅一样。

  在多特以同样的办法处理第二个蛋壳时,假特丽丝觉得好笑,她忍不住哼了一声。

  “你不会是要用这个做晚饭吧?”

  “为什么不呢?”多特扬起眉毛,有点诧异,“它们就是我的厨具。你不喜欢它们吗?”她继续做她的晚饭。一些切碎的菠菜、一块萝卜、一片兔肉,再加一点儿汤料……

  多特一脸正经的样子让假特丽丝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她转过头去,可是炉火上方的小蛋壳锅让她更加忍俊不禁。它们挂在那里,汤汁一滴一滴地滴进火里的样子是那么荒唐可笑。一下子所有的事似乎都变得十分好笑,比任何时候都有趣得多。她强忍住不笑出声来,但她的眼泪却快要笑出来了。

  她用手捂住嘴,但还是感到一股笑意在不停地膨胀,她瘦小的身躯无法抑制住它。那笑意在膨胀、膨胀、膨胀,就在大笑爆发出来的前一刻,她才感觉到害怕,她知道那不是她的笑,将要爆发出的笑声不是她的声音。

  笑声传出。假特丽丝笑得在长凳上打滚,笑声就像一阵大风刮过树林,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她笑啊笑,笑得窗户噼啪作响,笑得壁炉里的火忽高忽低,摇曳不定。话语从她的嘴里冒出,但那不是她自己说的话,而且那声音显然也不是人的声音。

  啊,我们是珀斯拜尔林的树叶,

  伦敦建城前我们就在这里,

  我们从未见过这样的怪事,

  炉火上挂个蛋壳蒸煮饭菜。

  多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看着假特丽丝,让人猜不出她在想什么。然后她向假特丽丝身后望去,看向了门,她的表情突然间变了。

  “这样行吗?”她问道,声音听起来毕恭毕敬。

  “谢谢你,多特,这完全可以。”格雷斯先生说。那位裁缝格雷斯先生,就站在门口,假特丽丝看见她的父母跟在他身后,正惊讶地往厨房里看。

  多特收拾起厨刀,看了假特丽丝一眼,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害怕和反感,她快步向门口走去。她从克雷森特夫妇身旁匆匆走过,随即从假特丽丝的视线里消失了。

  “蛋壳可以用来做锅,”格雷斯先生边往屋里走边说,“屡试不爽,自有它的道理。这种情况经常使它们开怀大笑,能让它们都无意识地放松下来。它们根本就忍不住。”他叹了口气,“我答应过给你证据,我的朋友。现在你已经看到真相了。这不是你的孩子。”

  假特丽丝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但她的肺里好像没有空气进出。她的脚下有坚实的石板,但她觉得自己好像正在不断往下坠落。

  “我……病了。”她的声音是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无助的吱吱声。她一直努力想寻找的那些东西,现在一个都不想要了。她就想犯错,不管做什么,只要能阻止父母以那种眼光看她就行。她曾经错了。她不得不那样做。“我生病了,事情就是这样。你们也是这么说的。你们都这么说。我只是病了。我会……我会好起来的。我……我保证我会的。”她的眼睛开始模糊了。

  “不要!”裁缝突然伸出一只胳膊,挡住假特丽丝的母亲,不让她向前走。“不要落入它的圈套。很抱歉,但你必须坚强。它已经被困住了——它知道唯一的办法就是利用你的感情。”

  “但是……”她的母亲犹豫地看了一眼假特丽丝的脸,她的眼睛更蓝了,眼神比以往更脆弱。“但是你看看她!”

  “我是在看她。”裁缝喃喃道。他阴沉地冷笑了一声,有点儿像一声咳嗽。假特丽丝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他就冲上前去,抓住了她的下巴,她吓得大叫起来。她的父母也叫出了声,立刻上前想要阻止他,但裁缝的表情让他们停了下来。他看上去就像是准备要全力以赴进行战斗或直面暴风骤雨。“你们以为那双眼睛里闪着光的是眼泪吗?”他说,“我来让你们见识见识这些‘眼泪’吧。”他用另一只手掏出一块手帕,在假特丽丝使劲儿想把下巴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时,他用手帕轻轻在她的眼角沾了沾,粘住了一绺丝状东西,他将它拉出来给她的父母看。

  “这是……”她的父亲脸色煞白。

  “蛛丝,”裁缝直截了当地回答,“没有别的。不过是另一种伪装而已。这东西根本就没有眼泪。”

  假特丽丝将手指甲深深抠入裁缝的手。他的手终于松开了她的下巴,她咬了他一口,然后飞快地跑到了屋子的另一边。母亲惊恐地叫了一声。

  “她的牙!”

  “你看见了?”裁缝用手帕包住了手。他手背上的小窟窿在流血,那窟窿根本不像是正常人的牙齿留下的齿印。假特丽丝犹豫地用指尖触摸了一下自己的牙齿,发现它们非常细小,锋利得令人不敢置信。“不是牙齿,是尖刺。是的,那就是它真实的样子。它们受惊或生气时,有时就会现出原形。实在对不起,你必须正视现实,克雷森特夫人,但至少你已经知道了。这不是你的女儿。”

  “我……”假特丽丝的目光绝望地从一张脸转向另一张脸,察觉到爱的摇篮正在她的面前分崩离析。“我是特丽丝!我……我能做到!我想做好!让我再试一试——这一次我一定可以做到!请……”可他们都退后了。她的父母都退后了。

  “特丽丝。”母亲的脸上有一种温柔但心碎的神色。

  但她不是你的母亲。她的理智告诉她,那声音既温柔、又可怕得像雷声。太晚了,假特丽丝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理智时,已经太晚了。即使发现自己是个替身后,她依然认为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是她的父亲和母亲。那是她的第二本性。她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这么做。

  她眼前站着的是特丽丝的母亲,惊恐地从她眼前逃离的是特丽丝的母亲,表情从迟疑变成苍白、愤怒得浑身发抖的是特丽丝的母亲。

  “特丽丝——她在哪儿?”西莉斯特·克雷森特咽了口唾沫,喉咙上下动着,“你这个小怪物,你把她怎么了?我的小宝贝呢?”

  “妈妈……”假特丽丝心头一阵难过,感觉自己撇了撇嘴,正做出一副泫然泪下的样子,以前这招可是屡试不爽,什么时候都会让所有人心软,让所有人都关注她。但是这种表情是从别人那儿偷来的,今天这么做只会使情况变得更糟。

  “请告诉我们该怎么做。”皮尔斯·克雷森特咬着牙问。

  “要做的事情不怎么愉快,”裁缝回答道,“就不要再烦扰克雷森特夫人了。她今天已经很勇敢了。”

  “西莉斯特——”皮尔斯向妻子投去恳求的目光,“亲爱的——请——你离开好吗?特丽丝回去以后,需要你的坚强和安慰。”

  “不要走!”假特丽丝知道可怕的事即将发生,裁缝不愿意在克雷森特夫人面前做那么可怕的事,“不要离开我!”

  但是她的嘴里满是尖刺,发出的声音也不对劲儿。西莉斯特·克雷森特十分害怕,看了假特丽丝最后一眼,虚弱地蹒跚着走出屋子,随手关上了门。

  “现在,克雷森特先生,”裁缝特意用沉稳的声音继续说道,“需要你添柴把炉火烧旺,你能烧多旺就烧多旺。”

  假特丽丝向克雷森特夫人出去的那扇门冲过去,但裁缝一把抓住了她,双臂抱住她,她的手被紧紧按住,贴在了她的身体两侧。

  “这是唯一的办法。”他咬着牙补充说。假特丽丝又是抓又是打,还试图用尖牙咬他。“向比赛德人证明我们是来真的。这个东西要么是他们的一个孩子,要么或许只是个用枯叶做的或是用木头刻的玩偶而已。如果是他们的孩子,比赛德人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它受伤。对付被偷换来的顽童最好、最古老、被验证最有效的办法是强迫他们救它。用鞭子抽打它,让它大声喊叫。把它扔到湍急的河水里,或者把它扔进火里去。”

  “上帝啊,”皮尔斯低声道,他颤抖着手往壁炉里添柴火,看着它烧旺,“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假特丽丝默默地哭泣,哭声里充满了恐惧,那声音听起来连她自己都觉得阴森恐怖。声音里仿佛有蝙蝠的笑声,有十一月嗖嗖的冷风声,还有海鸥刺耳的鸣叫。壁炉里的火焰发出的噼啪声,听起来像响板,吐出的火星在烟道里飞舞。

  “不会杀了它的,”裁缝简单地说道,“记住我的话,如果是个比赛德人的孩子,它或许会跳上烟囱,或者它的父母会来救它。不论用哪种办法,比赛德人都会把你的孩子带回来,保证你不会再给他们家惹麻烦。”

  “如果是个木头做的玩偶呢?”皮尔斯脸色灰白,全身发抖。他看着自己的手不停地捅着炉火,好像它们使他害怕一样。他没有看裁缝,也没有看被裁缝抱住、拼命挣扎的假特丽丝。他一直盯着越烧越旺的火苗,就像溺水的人拼命抱住一根木头一样。

  “但是,结果并不确定。比赛德人不会不顾麻烦地去救一个玩偶,但是如果你们毁坏了它,他们或许会失去对这场游戏的兴趣,把你的孩子还回来。也可能不会还,但至少可以将怪物从你家赶走。”

  “他说得不对!”假特丽丝哭着说,希望那个不是她父亲的人能转头看看她。“你说得不对!我是真的人!如果你把我放到火上,我就会死!”她感觉到眼泪从眼睛里涌出,流到脸颊上,留下长长的、亮晶晶的、足以证明她罪恶的一绺绺蛛丝。

  “不要听她说。”裁缝设法一点点把她拖向壁炉,离得越来越近,还在一英寸一英寸地移动。“克雷森特先生,记住这些——它不会像我们那样感觉到疼痛,也不会感到害怕。不管它喊得有多厉害,那都不是真的。你准备好了吗?”

  “噢,上帝。”皮尔斯向后退了一步,离火炉稍远了些。最后,他转过头来,哀伤地看着假特丽丝。他的表情变得温柔,这种温柔的表情他只露给过一个人,假特丽丝感觉到一丝微弱的希望,随后却发现皮尔斯并没有看她,而是在透过她看着什么。“为了特丽丝,”他小声说,“为了特丽丝我可以做到这些。是的。我准备好了。”

  “好。我数到三时,帮我把它弄进火里,”裁缝低声道,“我需要你帮我一把。虽然不是人,但它们的孩子也很强壮、很灵活。”

  他露出痛苦的表情。假特丽丝感到十分无助,她意识到他是个好人,而好人有时也会做出可怕的事情来。

  “一……”

  假特丽丝挣扎着、哭号着,屋顶上的瓦片像炒熟的栗子一样爆裂开来。她喊呀叫呀,直到架板上装粮食的盆罐都被她的喊叫声震碎。

  “二……”

  她拼命反抗着,又抓又挠又咬,顾不了其他了。

  “嘶……”

  但是“三”还没来得及喊出,突然间一股冰水从后面哗地浇了下来,把她从肩膀到后背全浇湿了,又迅疾地冲进壁炉里,巨大的嘶嘶声响起,一股烟气和水雾升腾而起,整个房间几乎完全陷入了黑暗中。

  假特丽丝觉得裁缝的手突然放松了。她痉挛了一下,终于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差点儿失去了平衡。就在她将要跌倒时,一只小手抓住了她,把她向门的方向拽去。

  本能控制了她,她跑了。跑出了厨房门,穿过一个又一个房间,然后穿过前门,冲进满是海水味道的冰冷的黑暗之中,她飞快地从鹅卵石上跑过。一个矮小的黑影和她一起往前奔跑。竟然是佩恩。 了不起的女孩系列(套装全7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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