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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七章·

　　维奥莉特的真面目

　　格雷斯先生就站在她的面前，笑容可掬，目光慈祥又热切。

　　一看见他，假特丽丝的世界立刻变成恐怖的一片空白。那种恐惧就像你盯着照相机的闪光灯一样，单纯而且令人目眩。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做出反应，她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绕过桌子，离格雷斯先生远远的，躲到维奥莉特身后的角落里。假特丽丝的皮肤被记忆中的烈焰炙烤得隐隐作痛，她都忘记怎样呼吸了。

　　“是他！是他！”佩恩叫起来，“就是他！就是他想烧死特丽丝！他要父亲把她扔进火里！”她也赶紧跑到维奥莉特身边去，她们三个都背靠墙壁，同格雷斯先生隔桌相望。

　　“帕里什小姐！”裁缝试图越过佩恩与维奥莉特说话。“帕里什小姐，请听我说——”

　　“你们都给我闭会儿嘴！”维奥莉特跳起来吼叫道，大家都不情愿地闭上了嘴。

　　正在此时，开茶馆的老太太从厨房打开门，疑惑地看看四周，显然她想找到那声音的来源，然后她抬了一下眉毛，便返身退了回去。

　　“这样好多了。”维奥莉特说道。她的声音里带着点儿不确定，她似乎并没有预料到大家都不说话了。“好——你好像知道我的名字，先生。但我敢肯定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谁。你是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也许你应该读读这个。”格雷斯先生没有再往前走，仍然站在离桌子一两步远的地方。他掏出一封信，郑重地交给维奥莉特。维奥莉特不情愿地接过那封信，心里还有几分怀疑，她打开信读了起来。

　　假特丽丝就站在维奥莉特身后，她只能看见维奥莉特脸的一小部分，但刚好能看到维奥莉特紧皱的眉头。假特丽丝可以看见信的部分内容，她也认出了皮尔斯·克雷森特的笔迹。

　　……要求协助持信人约瑟夫·格雷斯先生，寻回我的女儿特雷莎和佩内洛普……

　　一切又在重现。维奥莉特现在愿意听格雷斯先生说话了。所有的人一直都听从格雷斯先生，所有的大人都这样。维奥莉特的声音比格雷斯先生的声音大，但格雷斯先生的声音更镇定，而他的镇定最终将胜过她的吵闹。所有的一切都在重新上演。

　　假特丽丝必须逃走。这个世界都在与她为敌。她浑身抖得像风中的旗子。好一阵子，她都紧紧地靠在角落里，她靠得那么紧，肩膀都被墙壁压青了。

　　“帕里什小姐，你没有做错什么。”裁缝继续说道。他的声音稳重，节奏清晰，他的目光一刻都未离开过维奥莉特。他说话时，微微向上举起双手，好像维奥莉特的脾气像一把枪一样对准了他。“我敢说，两个小姑娘在危难之时出现在你的门前，你一直在照顾她们，尽量让她们放下心来，这样你就可以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办。任何一个理智的、有人情味的人都会那样做。

　　“你让她们脱离了危险，我确信她们的父母将会十分感激你。但是就像你在那封信里所看到的那样，克雷森特先生和夫人急于找回他们的女儿，他们委托我来办这件事。小姐，对不起，我还要麻烦你，我希望你能帮助我——把彭妮和特雷莎带回家去。”

　　“不要听他的，维奥莉特！”佩恩喊道。

　　“佩恩，请你不要说话！”维奥莉特厉声道，说完又转身面对着裁缝。“格……格雷斯先生，是吗？这封信——”她用食指轻弹了一下那信——“说你是佩恩和特丽丝的父母派来的，这我知道了。但还有许多事情这封信没有告诉我。我仍然不知道你是谁，还有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才让这两个小姑娘离家出走。”

　　格雷斯先生紧紧闭上嘴，他迟疑了。

　　“有一些敏感的家务事，未经克雷森特先生和夫人的允许，我不便在这儿讨论。”他慎重地回答说。

　　“见鬼了！那么，想过我这一关，你就必须告诉我！”维奥莉特的脾气似乎失控了，全然忘记了在两个小姑娘面前应该注意一下言辞，“特丽丝一看见你就害怕，我想知道为什么！”

　　发怵的假特丽丝觉得驶向灾难的车轮意外地撞上了一块石头。格雷斯先生打了一张王牌，他的胜利是理所当然的，但是现在那个理所当然的胜利似乎还没有到来。

　　“好吧！”格雷斯先生叹了口气，“那我就说吧！克雷森特家不愿意将这事公之于世，但是……小特雷莎出了点儿问题。你知道她病了一段时间，对吗？”

　　维奥莉特点了点头。

　　“或许，”裁缝继续说道，“你也知道，有时候得了严重的脑炎症后果会……持续较长时间。最近特雷莎病得厉害，自那以后她的行为，这么说吧，不可预测，让人觉得非常捉摸不定。”他的声音轻柔但别有深意。“她急需合适的治疗——为了她好，也为了她周围的所有人好。不幸的是，第一个疗程吓着了她，让她感到困惑，所以她离家出走了——”

　　“维奥莉特，维奥莉特，维奥莉特！”佩恩直拽维奥莉特的袖子，急得都快哭了，“不要相信他，维奥莉特！你不能相信他！你不能信！”

　　但假特丽丝知道维奥莉特会相信他的，而且会深信不疑。一方是格雷斯先生，一位值得尊敬的成年人，拿着名人皮尔斯·克雷森特的委托信，而另一方则是一个脑子不正常的小姑娘，她的话不可能再信了。虽然还有佩恩，可是没人会听一个小姑娘解释的。

　　假特丽丝惊恐地意识到这一点，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屋内。茶壶里有滚烫的茶水，如果有必要，我可以把茶水泼出去，门通向厨房。那里可能没有路出去。前门……

　　在“开/关”牌上挂着一样东西。她进来时那样东西并不在那儿。那是一把小剪刀。裁缝正好挡住了她的退路。

　　“我需要你把佩恩送回家，”裁缝继续说，“特雷莎由我来照顾。我知道对你来说，我是个陌生人，但你必须相信我。”

　　“这个治疗，”维奥莉特迟疑着说道，“用得着……火吗？”

　　格雷斯先生迟疑了一会儿。“火？”

　　“是的，火。”维奥莉特的声音十分坚定，“特雷莎被火吓得不轻。我昨天晚上就注意到了。现在她看见你就吓得魂不附体。为什么会这样呢？”

　　格雷斯先生慢慢点了点头，好像是在审视一盘棋，他意识到是棋逢对手了。他悲伤的表情更加凝重了。

　　“因为这些。”他回答道，说罢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把小剪刀扔在桌子上。

　　有几把小剪刀掉下来的时候张开了刀刃。还有不少发黑的旧剪刀，有些看起来像是手工打造的。所有的剪刀都让假特丽丝全身紧张。它们恨她。它们的利刃能感知她身体的存在。

　　自从格雷斯先生出现，她就一直克制着的尖叫声终于迸发了。薄薄的墙纸鼓起来、裂开，然后从墙上剥落下来。门边那个梳妆台上，瓷器逐个爆裂，就像游乐场里碟子被枪击中了一样。

　　维奥莉特狠狠地咒骂了一声，转身看着假特丽丝。她的脸上毫无血色。

　　“看看她！”格雷斯先生叫道，“帕里什小姐——好好看看她！对不起，我之前误导了你……但是刚才我想避免这种情况的出现，也是为了你着想。现在，请你拉着佩恩的手，把她从墙角那个东西的身边带走。那不是特雷莎。我想你现在可以看清楚了。要快！你俩都有危险！”

　　“特丽丝！”佩恩嘶声喊道，急切却无助，“不要！不要！你要阻止它！”佩恩一脸痛苦，但是假特丽丝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她发现自己的手指间长出荆棘一样的尖刺，并且它们在墙壁上抓出了细长爪痕时，才明白佩恩在说什么。她知道她的嘴里肯定也长满了尖刺，十分可怕，她的脸也变得很粗野，根本不像个孩子。

　　维奥莉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假特丽丝的脸，她的眼睛灰暗得像是要下雨的天空，充满了疑惑。

　　最后，假特丽丝终于又能说话了。

　　“对不起。”她的嗓子因为尖叫变得嘶哑，音调高高低低，很是奇怪，就像一阵风吹过烟囱的挡网，“我不是特丽丝。我以为我是——我想成为——我试着去做——但还是不行。我不可能成为她。我是另外一个，我实在没有办法。当他们发现我不是他们的女儿时，他们想把我烧死，他们以为那样就会找回他们的女儿，但是没用。那样只会杀死我。”

　　“真是可怜，”格雷斯先生怜悯地低语道，好像是在回应一个没有说出口的想法，“本能被掩藏在内心深处，即使卸掉伪装，它同样存在。就像凡是布谷鸟都要唱歌一样，不会改变。”

　　维奥莉特盯着假特丽丝看，她像是被催眠了一样。她那阴郁的眼神就像乌云在翻滚。她的怒容越来越阴沉，转身面对着格雷斯先生。

　　“好吧，”她吼道，“我信了，她不是特雷莎。”

　　格雷斯先生的紧张神色似乎有所放松。“谢谢你，帕里什小姐——”

　　“我的意思是说，”维奥莉特接着说，那神情就像钢铁做成的穷追不舍的鱼雷，“她不是克雷森特先生的女儿，那么克雷森特先生就无权处置她。也就意味着你也无权带走她，所以她要跟我走。”

　　突然间假特丽丝觉得喉头一紧，一时之间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请你不要那么做！”格雷斯先生大声说道，“想想佩恩吧！至少让我把佩恩带回到她父母身边去，那封信授予了我权力——”

　　“不，根本就没有什么信。”维奥莉特撕碎了那封信，把它塞进自己的口袋，“信没有了。”她俯下身子，下巴往前抬着，“所以我想你也不能带走佩恩。现在，不要挡着我们的路，不然我会把这个地方吼塌的，这个茶馆里的人都认识我……他们可不知道你是老几。你认为他们会相信谁呢？”

　　看着维奥莉特和格雷斯先生隔桌对视，假特丽丝发现他们个头一样高。让她困惑的是，在她的想象中，格雷斯先生的形象异常高大。此时，当他不再势不可挡的时候，她才发现他并不像原以为的那样高大。作为女人，维奥莉特个子算是高的，任性高挑得像一株荆棘。

　　“维奥莉特，”佩恩尖叫起来，“他不停地看那块钟。”

　　虽然慢了许多，假特丽丝也意识到佩恩是对的。格雷斯先生一直反复地看着她们身后墙上的什么东西。

　　他在看时间。他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或许他看见她们三个走进茶馆时，并没有马上跟进来。或许他已经派了一辆两轮小马车将口信带给了某个人……有可能是带给了皮尔斯·克雷森特。

　　就在那一刻，一切都凝固了，真相渐渐浮出水面，所有人都意识到该做点什么事了。当然，下一刻所有的事都同时发生了。

　　格雷斯先生跳起来，他张开双臂拦住所有想要逃跑的人，这时佩恩恰好将一杯开水泼在他的脸上，维奥莉特用膝盖硬生生把桌子顶翻，桌子上放的陶器、剪刀等全部东西都哗啦啦掉到地上。裁缝条件反射似的退后几步，维奥莉特又使劲儿踢了桌子一脚，将它像乌龟一样翻了个底朝天。

　　“跑！”她大声喊道。

　　被掀翻的桌子让出一条新的通道。佩恩和假特丽丝跃起，没等提示便冲了出去。假特丽丝瞥见格雷斯先生正向她冲来，但是维奥莉特突然拦住了他，陶器碎了一地，他的手没能够着她。

　　在通向街道的门那里，恐惧使她突然停了下来，她盯着悬在那里的剪刀，一动不动。这时佩恩推开门，那剪刀咔啦一声掉落在玻璃后面，并未伤到假特丽丝分毫。两个小姑娘冲上人行道，向维奥莉特的摩托车跑去。

　　“上跨斗！”维奥莉特冲出茶馆，紧跟在她们后面，她脸颊通红，头发蓬乱。两个小姑娘听了也急忙爬进摩托车的跨斗里。维奥莉特顾不得戴上防风镜和帽子，便跨上了摩托车。

　　她用脚跟猛踩了一下发动杆，随即摩托车引擎胜利的轰鸣声回响着。车子猛地向前冲了出去，假特丽丝头向后猛地一仰，把脖子都弄疼了。

　　路上车很多，维奥莉特似乎并不在意。她们在两辆马车之间忽左忽右地穿行着，与一辆汽车险些迎面相撞，摩托车从几处电车轨道上驶过，又差点儿碾过一匹夏尔马毛茸茸的大蹄子。在路的尽头，维奥莉特不顾警察愤怒地挥手示意，横插到假特丽丝再熟悉不过的一辆薄荷绿日光牌轿车的前面。就在那一瞬间，假特丽丝看见了皮尔斯·克雷森特坐在驾驶位上，在车窗玻璃后的他正在发愣，看起来像是一幅照片。

　　她们超过了那辆车，接着又插到下一个空子里，没有什么能挡住她们。路上的车似乎一次又一次地为她们让路，像一群牛给一只小猎犬让路一样。假特丽丝的嘴里全是灰，脑子像留声机上的唱片，不停地转着、唱着。

　　维奥莉特终于将车子停在一条僻静的临港街道上。引擎声停歇了，但她并没有下车，而是在车子上坐了好一会儿，她用手捂着脸，很像是在祈祷。仿佛她真是低声在祈祷，但那祈祷里却满是诅咒的词语，有一些假特丽丝听过，有些她好像没有听过。

　　“格雷斯先生怎么样了？”佩恩打破沉默急切地问道。

　　“他不会有事。”维奥莉特低声说道，连头也没有抬。

　　“你对他做了什么？”佩恩压低了声音问道。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维奥莉特大声吼道，“但我是不会告诉你的。”她瞥了两个小姑娘一眼，她的脸上沾满了灰尘。她做了个鬼脸，说，“下车吧！”

　　她们俩“跳出”摩托跨斗，假特丽丝的腿一下子软了下去。她的脑子还在旋转，嗡嗡地响，引擎冒出的废气也没能让她清醒，她的四肢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她想说话，却发现嘴里仍然都是尖刺。她禁不住抽泣起来，眼睛里却布满了蛛丝，整个世界都一片模糊。

　　突然两双有力的胳膊搂住了她，将她紧紧地抱住，比特丽丝的父母抱特丽丝时还要紧。维奥莉特身上是汽油、香烟和一种香水的气味。她粗糙的外套紧贴着假特丽丝的脸。假特丽丝也能感觉到，佩恩将头紧紧地靠在假特丽丝的背上，拼命与她抱成一团。

　　“你全身都长着刺。”佩恩低声说道，换了一下位置。

　　“我会伤到你们两个的，”假特丽丝低语道，“我的刺会伤到你们的。”

　　“什么？伤害我？”维奥莉特回答说，“不要犯傻。我像钉子一样坚硬。我有像无敌战舰一样的护甲，刀枪不入。”

　　维奥莉特并不像钉子或战舰一样，给人冷冰冰的金属感。她让人感觉很温暖。她的声音听起来还有点儿颤抖，但她的拥抱像高山一样坚定，像地平线一样宽广。 了不起的女孩系列（套装全7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