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剩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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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剩女郎
“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佩恩直直地盯着假特丽丝的眼睛。
“很抱歉,恐怕起初我设计她时就没有考虑到她能坚持这么久。”史莱克解释说,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懊悔。
“我要变得支离破碎了,佩恩,”假特丽丝平静地说,“我是一块一块拼起来的,我正在失去那些碎片,一点点地失去。这就是为什么我老是觉得饥饿,但却一直在消瘦的原因。”
“什么?”佩恩完全蒙了,好半天才转向史莱克说,“那么……给她的身体里再填充更多的东西!从它们那里取些碎片!”她用手指着其他的玩偶。
“那样不行,”史莱克随即回应,“木棍和石子可以增强她的骨头,但能让她保持站立的是那些与你真正的姐姐紧密相连的东西。即使这样也无法让她保持超过两天的时间,两天后法力就会失去效力。”
那只公鸡在假特丽丝的手里扭动了一下,被捂着的喙里发出咕咕声,随即又咽了回去。史莱克明显畏缩了一下,向小窗户瞥了一眼。
“天要亮了,”他急促地说,“你们两个必须离开——要快!太阳一出来,你们还在这儿,那只鸡便会打鸣,那……那对我们大家都是最坏的事。”
假特丽丝依然记得当这只小公鸡开心地打鸣时,地球引力是如何重新发挥作用的,她明白他说的意思。
“来,佩恩!”她又抓住小姑娘的手,“我们该走了。”
“但是……他是不是说两天后你就会死?”
“佩恩,求求你!不走的话,我们现在就会死!”
假特丽丝拉着佩恩,走出门去。她看见史莱克把手举到眉梢处,或许那是一种懒洋洋的致敬吧,也有可能他只是正一正自己的帽子而已。
一到外面的街上,不安的情绪又回来,又是那窸窸窣窣的沙沙声,好像所有的东西都是用牛皮纸做的,都感觉到了火星发出的嘶嘶声。
那只公鸡试着叫了一声,在一阵慌乱中,假特丽丝像压手风琴一样使劲儿挤了一下她腋下的布包,叫声被打断了,但发出了非常恼人的咯咯声。隐约的光线从布包的缝隙处射出,好像假特丽丝正拿着的是一个被包裹住的小太阳。
无声的低语从每个角落、每个鹅卵石下传来,声音越来越尖,音量越来越大,也越来越猛烈,越来越急迫。
出去!出去!出去!出——去——!
“快跑!”假特丽丝喊道。她拉着佩恩冲了出去。房子在她们前面纷纷向两旁分开,看不见的手在她们的后面推着,抓着她们托起来,她们几乎脚不着地,向前狂奔。街道模糊得看不清楚,像变形的马赛克,一个个面孔向后飘去……突然整个世界就像是从椅子上向后翻倒,接着是令人恶心的一秒钟失重,然后她们两个就一头撞到黑暗的小巷里,跌落在地面冰冷的石头上。
嘈杂声停止了,那些伸出来托着她们的手也消失了。假特丽丝躺在麦德拉尔巷,佩恩就躺在她的旁边。佩恩挣扎着坐起身来。那只公鸡利用假特丽丝蹩脚的降落重获自由,正在几码开外惶恐地乱撞,头痉挛似的转动着,软软的鸡冠和充满困惑的小眼睛逗得佩恩不停地笑,她又想起就是那目光曾让安德贝利的每个人都那么惊恐万状。
她抬起头,看见大桥黑黝黝的弧形底面,那里就是安德贝利。当她试图把目光顺着桥身看向那座颠倒的神秘村庄时,那建筑的线条里有什么东西发生了扭曲,让她的眼睛看得很费劲很累,她不得不干脆闭上眼睛。她听说过光线能够欺骗眼睛,但这里的光线似乎欺骗得更彻底了。
两个小姑娘想抓住那只小公鸡,但它从两根铁栅栏间钻过,跑到路对面一个小花园里去了。假特丽丝十分警觉地跟随着它,这时太阳已经悄悄升上了天空。
在容易被人看见的地方逗留可不是个明智之举。假特丽丝看看佩恩,看见她的衣领已经被撕破了,衣服上满是脏手印,头发乱作一团,脖子和脸颊上又有几处新的抓痕和粉色斑块。假特丽丝的衣服已经被那个史莱克缝补得整整齐齐,但她还是能感觉到头发里的沙粒,以及赤裸着的脏脚趾。
不幸的是,她们周围有很多人,不少人正匆匆赶去上班。工厂里的一对工人夫妇和一个推着三轮车沿街走来的送奶工注意到了两个小姑娘。
假特丽丝把佩恩拉到一个公园里,她知道那里有一个喷泉,那个喷泉的水可以治愈最严重的伤。她估计佩恩可能会抗拒,令她惊讶的是佩恩竟然顺从了。佩恩紧闭着眼睛,把头抬得高高的,这样假特丽丝就可以用湿手绢擦拭她的脸。假特丽丝的手指捋过佩恩的头发,将她纠缠在一起的头发捋顺,佩恩眨巴了一下眼睛,但没有抱怨。假特丽丝意识到,她们正在扮演大姐姐和小妹妹的角色,这时她感到一阵剧烈的若有所失的感觉,就像有人刚给你展示了一样珍贵的东西,随即又硬生生永远拿走了一样。
她九岁了,而特丽丝的遭遇不是因为她的缘故。她只是个筹码。一切都与塞巴斯蒂安有关。
塞巴斯蒂安,永远困于冬天的塞巴斯蒂安。“被停止”在生与死之间的塞巴斯蒂安。假特丽丝思索着,她想起飘落在维奥莉特双脚之间的那片孤零零的雪花和她房间窗棂上的冰霜。雪和冰。维奥莉特出现在这样一幅奇怪的画面里正常吗?如果她出现在里面,她扮演的是什么样的角色呢?
“这样就好了,”假特丽丝擦完佩恩的脸,“我们应该回去找维奥莉特谈谈。”
正当她们要离开公园时,假特丽丝回头发现佩恩正弯腰在草丛里摸找什么东西。
“佩恩,那是什么?你在那儿发现什么了?”
佩恩跑着跟上她,一脸正经的样子。她朝假特丽丝伸出双手,把手摊开,手里全是枯叶、枝条、断的弹簧、踩脏的香烟卡片和破纸袋的碎片。
“它们就在地上,”佩恩很认真地说,“就在你身后的路上,在你走过的公园的草坪上。我想……我想它们可能就是你的碎片,所以我就把它们捡起来了,这样我们就可以把它们放回去。”
假特丽丝看着佩恩小脏手里的那些垃圾,眼睛里涌出一股酸痛的泪水。
“是的,”她轻声说道,“我想你是对的。我要……我要拿着它们,以后把它们放回原处。谢谢你,佩恩。”
两个小姑娘到了维奥莉特住的那条街。假特丽丝发现佩恩又落在后面了。佩恩赶上来,这一次她两只手里各提着一双鞋。
“佩恩!你在哪儿搞到的?”
“刚才‘借’的!”佩恩说,“就像那只小公鸡一样!”
假特丽丝叹了口气,她觉得作为一个假姐姐,她没有给小妹妹做个好榜样。
“此外,”佩恩继续说,“你需要鞋子。所以我多借了一双,你肚子饿了,就可以吃。”
佩恩说什么也不肯把鞋送回去。假特丽丝一边穿上偷来的鞋,一边想或许佩恩是对的。为了不让人觉得她们是两个疯姑娘,她的确需要一双鞋。
她们离维奥莉特租住的房子越来越近了,这时假特丽丝意识到她们现在根本没办法偷偷溜进去。一位穿印花长裙、戴珠子项链的中年妇女正在擦拭门上的铜把手,她有着梨形身材,那身形好像是蜡做的,在太阳光下一点点融化,但她专注的表情和轻快的动作里却没有丝毫的暖意。
假特丽丝和佩恩在街道上停住,呆呆地看着,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
那个妇人狠狠地瞪了她们一眼。
“我们没有剩饭。”她简短地说道。
两个小姑娘满脸疑惑,但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她也毫不掩饰地嫌弃道:“那好吧,我想你们到这里来是为了讨饭,傻傻地站在那儿,张着嘴。闭上嘴赶紧走。”
“我们来这儿是要见维奥莉特·帕里什的。”假特丽丝说,她想那个名字或许能让她们进去。或许这个妇人就是维奥莉特的房东呢,就是被她曾经描述成“老螃蟹”的那位妇人。
“我们是她的表妹。”佩恩突然插嘴道。
那位妇人眯起眼睛,低下她石板一样毫无表情的脸看着佩恩。
“我想她的家……”
“是的,他们把她赶出了家门!”佩恩热情地接着说,“但是……我们的父亲送我们来,因为他想和解。矛盾源于印第安人,你是知道的。”
那位房东仔细看着她们,假特丽丝注意到她眼神里的怀疑变成了好奇。
“噢,我还算了解帕里什小姐,我想她现在还躺在被窝里……可你们要不要先进来等她?我的女房客们这时正在用早餐。你们要不要来点黄油面包?”
我们能做什么呢?我们不能老站在大街上啊!
“非常感谢你。”假特丽丝顺从地回答道。她们又被带到屋中,但这一次她们不再是不速之客。
走进客厅有点像进入一大块镶着花边的绛紫色蛋糕。客厅里放着一架老旧的立式钢琴,擦拭得倒也光亮,只是没有椅子,顶盖上摆着一些镶着玳瑁边框的皇家成员的照片。
所谓的“女房客们”其实就是在战争期间失去了丈夫的韦茨夫人和“在非洲”失去丈夫的珀思夫人。韦茨夫人是个大龅牙,喝茶时总弄出啧啧的声音,她笑起来时像是很饥饿的样子。珀思夫人是一个老太太,眼睛总是不自觉地流泪,她正挺直身板坐着,认真而又体面地吃着早饭,一言不发。
有人给两个小姑娘搬来凳子。那凳子太矮了,她们坐上去时,肩膀刚刚够得着桌子边。
房东太太端上一盘黄油面包,放在假特丽丝的面前,假特丽丝感到一阵再熟悉不过的贪婪劲儿涌上来。她的右手不由自主地立即抓向那块面包,但是佩恩的动作更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双手抓得紧紧的。
“特丽丝!”佩恩低声急切地吼道,“不能!”
“你叫特丽丝吗,亲爱的?”韦茨夫人问道,“多有趣的名字啊!”
这话咯噔一下把饿得头脑发晕的假特丽丝惊醒了。来到这间屋子才一小会儿,她们就已经把自己的一个真名暴露了。
“我不是说‘特丽丝’。”佩恩又开始试图解释,像一个跃马穿过地雷阵的骑士,“我……说的是,特丽……丝塔。她的名字叫特丽丝塔。”
“多美的名字啊!”韦茨夫人龇着龅牙,脸上笑开了花,“那是个法文名字吗?”
“是的!”佩恩激动地说,然后停住,眼睛里流露着好奇,“在法语里是什么意思?”
假特丽丝眨巴了一下眼睛,但韦茨夫人却急于显示她的知识,没有意识到佩恩的问题问得有点儿奇怪。
“‘特丽丝特’是法语的‘伤心’,悲伤的意思。”
“我的名字叫露比,”佩恩说道,她嘴里正嚼着一大口面包,“露比·维多利亚——和老女王一个名字。”
“她们是帕里什小姐的表妹。”房东太太解释道。她说得很轻快,但特别强调,“她们来是想缓和一下家庭矛盾”。
“你们这些可爱的小羊羔!”韦茨夫人随即回应,然后给“特丽丝塔”和“露比”倒上茶。
“噢,我为可怜的帕里什小姐感到难过。她的未婚夫在战争期间丢了性命,我说得对吗?”那同情的话语里还带有一点满足。两个小姑娘点点头。“我们的剩女郎中的一员。”
“什么剩女郎?”佩恩问道。
“意思是‘剩下的’,亲爱的。被搁置到一边、不用了的人。”房东太太自信地说道,好像在讨论一场医疗纠纷。“那么多年轻小伙子死在战场上,你知道的,现在有上百万年轻姑娘找不到丈夫。”
“她们都应该到殖民地去,”珀思夫人说。她的声音高亢嘶哑,又带着假斯文的腔调。“那里有很多合适的年轻小伙子,他们需要健康的妻子。”
“我想帕里什小姐没有那样的条件或手段,”韦茨夫人反驳道,“不,她应该道个歉认个错,应该回到她的家人身边。像她那样出身名门的人却做那样的事,太不合适了——”
“现在那么多男人都出去工作了——”房东太太接着说。
“家庭的供养者和主心骨,大多是过去的士兵,”韦茨夫人继续侃侃而谈,“战争期间,女人参加进来,当然是好事,她们使整个国家得以运转……但很令人伤心,有一些女人似乎尝到了甜头。”
“或更确切些说,是尝到了钱的甜头!”房东太太提高了声调说,“穿着海豹皮外套招摇过市!”
“维奥莉特在哪儿工作?”假特丽丝插话问道。
“哪儿她没工作过!”房东太太举起双手,朝上飞快翻了个白眼,仿佛对此她是再清楚不过了。“她是莱昂斯咖啡馆的女招待,又在六七个商店里打过工,还给人做私人助理……不过都一样。她很晚才去上班,早早地就离开了,在需要她的时候,她都不在。每一个地方她待的时间都不超过一个月。”
“而且现在……”韦茨夫人看看两个小姑娘,像是要判断一下她们是否能够接受她下面要透露的事——“现在……她称她自己是信使。整天骑着她那辆摩托车脚不着地,为汤姆、迪克或哈利,还有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人工作,只要给她工作就行。对于她递送的东西,她可是讳莫如深啊!”
“其实这样子很粗鲁。”房东太太嗤之以鼻。
“请告诉我,在过去的几年里,帕里什小姐可曾有过显得……粗鲁的表现?”
还没等两个小姑娘回答,一个醉醺醺的身影出现在客厅门口。维奥莉特的头发乱蓬蓬的,脸上的妆容看上去涂抹得很匆忙,她的眉头紧锁,显然她听到了最后那几句谈论她的话。
“是的,”她清楚地回答那个仍萦绕在耳边的问题,“我的童年就是赤裸着度过的。”她环视屋内,看见桌子跟前坐着的两个小姑娘时,她似乎警觉起来。她向她们投去疑问的目光。
“维奥莉特表姐!”佩恩叫起来,声音里带着一丝狂喜,“父亲让我们和你谈谈,只要你认错,就能回到我们身边!”
维奥莉特低声咕哝了一声,用手指捏住自己的鼻梁。
“哦,他说了,是吗?”她喃喃道,“他太了不起了。我为什么不带你们出去买冰激凌呢?我们一边吃一边说那是怎么回事。”
屋里吃早饭的三个女人眼看着她们早晨的乐子从舞台左侧下场,到舞台侧面上演另一场好戏去了。
在她们离开屋子后,维奥莉特没有对两个小姑娘说话,她只是紧咬着牙,似乎很生气的样子。她领着她们穿过街道,来到一家窗棂上落满灰尘的很不起眼的茶馆。里面没有几个人,她们很快就找到一张空桌。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板给她们端上寡淡无味的茶水和一些看起来很难吃的饼干,然后拖着脚步回到厨房里去了。维奥莉特这才发作了一通,发泄胸中的愤怒。
“都是愚蠢的恶作剧!”她无奈地向后拢了拢头发,“佩恩,我告诉过你,我是冒着很大的风险让你们和我待在一起,不让你父母知道的。我可能会因此而惹上麻烦。很多的麻烦,你知道吗?而且我也告诉过你,我期望听到关于这一切的合理解释——”她的目光投向假特丽丝——“我醒来的时候,你们两个都从我的房间里消失了。我一下楼来,发现你们竟然正和房东太太一起吃早饭。”
“可是我们并没有告诉她我们昨晚在你的屋子啊!”佩恩抗议道。
“她看见我们时,我们是在街道上的,”假特丽丝接过话头,“是她请我们进去的。”
“所以你告诉她你们是我的表妹?”维奥莉特厉声问道。
“那也没有关系啊!”佩恩抗议道,“她们相信我们!”
“当然有关系!”维奥莉特摇着头说道。茶馆的门铃叮咚响了一声,她瑟缩了一下,朝门看了一眼,然后低声说,“如果那些爱管闲事的乌鸦四处打探一下,她们会发现我只有表弟,没有表妹。现在别人看见你们来这儿探望我。还不明白吗?如果你们的父母问到我的住处,有人会告诉他们你们来过。那样警察就要来找我了,佩恩。好了,你们现在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为什么我不应该现在就送你们回到父母身边去。”
“其实,”两个小姑娘的身后一个温柔的声音真诚地说道,“那是你能做的最好的一件事。”
假特丽丝将椅子转了过去,其实她已经猜到自己会看见谁了。就在两步开外,站着裁缝格雷斯先生。 了不起的女孩系列(套装全7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