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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收集碎片

　　不大对劲。

　　瑞安像往常一样坐在早餐桌边，把果酱涂在吐司面包上，同时小心谨慎地听着他父亲沙沙地摆弄报纸，他母亲叮叮地在杯子边缘蹭掉茶匙上的水滴。然而，就在瑞安伸手去拿果酱罐的时候，果酱罐像是从桌面滑开，距离他更远了。

　　他猛地抬起头。就在他父母一直坐的地方，出现了很多轻轻摆动的透明触角。

　　我睡着了。瑞安赶紧站起来，环顾周围布满蒸汽和碎裂残骸的玻璃暖房，然后从正面墙壁上一个参差不齐的大洞中走到外面。

　　此时的天空是深铜色的，很像是水壶的壶身。紫色闪电当空劈下，犹如老胶片上的刮痕。在停车场之外，他能感觉到而不是看到通往玛格怀特水井的斜坡。那里天空阴沉，瑞安好像看到破裂的树枝、婴儿车、飘扬的路障带、发黄的骨头全都在枯叶之间缓慢地扭曲着，仿佛秋天在盛怒之下，将它们抛来抛去。他感觉到咆哮中夹杂着无言的召唤，知道是黑暗在叫他过去。

　　但他没有乖乖从命。大风猛烈地吹着，他躬身驼背，跌跌撞撞地向侧墙边弯弯曲曲连成一排的手推车走去。大风把树叶吹到他的脸上，当树叶触碰到他的皮肤，他好像听到了断断续续的说话声，那也好像是无言的喘息声。

　　“她在召唤你。”那排手推车之间的一个人小声说。

　　他身前身后的手推车来回摆动，如同在船只的甲板上，那个人则不停地倒换双脚，动作比较自然，好像他是希望能暖和点。他的脸低垂在胸口边，湿透了的土黄色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他的双手插在胳肢窝下面，依然看起来像是很冷的样子。

　　“我想和你谈谈。”瑞安说。

　　“悉听尊便。拉一辆手推车过来。”瑞安谨慎地抓住最近的一辆手推车，身体一摆，跳入车内。现在他能看到那个人的手腕和脚踝上都拴着铁链，铁链的另一端连在手推车上。

　　“我想和你谈谈。许愿井天使对许愿井天使。”

　　“不错的名字，我喜欢。许愿井天使。”那个人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他的笑声一点也不像人类。手推车摇摇晃晃的，很有催眠作用，但瑞安必须始终集中精神，才能保持平衡。

　　“你……是活人吗？”

　　“我也说不清。”男人听起来很感兴趣，像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不算吧。我一直没有还清我欠的债……”左脚，右脚，左脚，右脚……

　　“我们是欠她的，用硬币还不成吗？她为什么就不允许？”瑞安冻得咬紧牙关，向前探身压低声音说话，生怕树叶将他说的话逐字带走，送回水井中。

　　“噢，那样的话对她一点好处都没有。她的神力源自水流，源自平等交换。她是得到了祭品，但她必须成全人们的愿望，才配得到祭品；或者说，她被她欠的债禁锢住了。你会摔倒的，你想不来回摆动是不可能的，还是坐下吧，让你自己一起摆动。”

　　瑞安只好坐下，因为他的腿已经开始哆嗦了。

　　“那如果我们帮助实现了愿望，随即又让愿望破灭了呢？”他问道。

　　“那她肯定会不高兴。”那个人冷酷地说，“因为如此一来，她的神力就将减弱。不过要是她自己让一个已经实现了的愿望落空，她的法力就不会失去那么多，反正只要是让人们实现了的愿望落空，她的法力就会受到影响。”

　　“还有……如果不再服从她的命令，会怎么样？”瑞安问道。

　　“她会让你付出代价。她会逼你拿出所有的一切来偿还，但那还远远不够，最终你就会沦落到这里。”男人偷偷摸摸地回头，看向树叶和垃圾组成的黑暗旋涡，“看，我现在更了解她了。我和你可以互相帮助。我觉得，只要我能离开这里，就能想法子搞定她。”男人的呼吸中散发出运河和潮湿毒蘑菇的气味，“如果你能代替我在这里的位置，只要一小会儿……”

　　“我的朋友还在等我……”瑞安用嘶哑的声音说，边说边拉开和他的距离。

　　“没有我，你是对抗不了她的！”男人忽然开始咆哮，倾向瑞安所坐的手推车，“她会让你按照她的方式去看事物！”男人猛地伸出右手，去抓瑞安的手腕。他右手上的每一个指关节处都有一个眼睛，那些眼睛是淡蓝色的，布满了血丝，与人眼是一样的尺寸，十分匀称。“你会看到的！你也将按照她的方式去看世界！”男人越来越靠近瑞安，瑞安透过他那些缠结在一起的头发盯着他的深邃眼窝，在原本是眼球的地方有两个皱缩在一起的小肉赘。

　　瑞安惊恐地尖叫起来，把空出来的那只手攥成拳头，用力击打男人抓住他的那只手上的眼睛。他一下下地不停打着，到最后，他感觉到那只手紧抓他手腕的力道松了，手推车随即翻倒，他也摔进了黑暗之中。

　　*

　　瑞安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昏暗房间的地板上，他使劲眨了三次眼睛，让自己相信他已经从噩梦中惊醒了。记忆一一浮出水面，他渐渐回想起了他在何处。他们一家人并没有回那个破碎的家，而是决定到当地一家旅店里住一夜，这家旅店就位于公园的边缘。

　　我醒了。他滚到了地板上，但没有吵醒他的父母，他们依然躺在对面的双人床上，轻声呼吸着。

　　瑞安悄悄走到窗边，把百叶窗拉开一道缝。他的指关节又开始火烧火燎，刺痒难耐，他情不自禁地把手贴在冰凉的窗玻璃上。即便不戴隐形眼镜，他依然能分辨出此时云层很低。他的目光落在公园里那个模模糊糊的绿色水池上，他眯起眼，想看得清楚些……然后，他踮起脚尖向卫生间走去。

　　他戴好隐形眼镜回来，但并没有看得更清楚。他确实醒了，而公园边缘的树林之间也确实有两辆购物手推车。

　　*

　　那天上午，他们回了家，但这可比瑞安以为的要难很多。最可怕的就是他以前每天都会用到的东西竟然被无情地丢得到处都是，而且都坏了。瑞安忧郁地想起他曾经坐在他最喜欢的长凳上，“把房子上下颠倒”。乔希为了复仇，居然把他家都拆了，就算他再怎么不舍，房子也恢复不成昔日的模样了。

　　几把长柄勺和煎鱼锅铲散落在厨房里，架子顶层上的大罐子都摔碎了，瑞安母亲那些按照颜色排列的意大利面散落在地板和餐具柜上。电话扬声器、插座和录像机里的电线都被拉了出来。

　　“这些就是日常用品。”瑞安的母亲默默地端详着唯一一台幸存的过滤咖啡壶，过了一会儿，她这么说道，“就只是些日常用品而已。”

　　她走进她的卧室，发现她的电脑内部元件都烧煳了，就连她用来保存写了一半的索尔·帕拉丁传记的备用磁碟都变得一片空白。这时候，她的这套哲学立场可是受到了严苛的考验。瑞安看到她站在电脑前就好像站在坟墓边上，赶紧踮起脚尖走开，去帮忙清理。前门台阶上遍布着防盗报警器的碎片，那东西显然是像罗马烟火筒一样爆炸了。瑞安跪在地上捡碎片。

　　就在他蹲起来的时候，就见一个粉红色的东西隐藏在树篱一角。那东西有巴掌大小，布满了亮片和羽毛，是心形的，扁扁的像块饼干。瑞安仔细看着，就发现那东西是从一根竹竿的尖端垂下来的。竹竿一点点摇摇晃晃地从树篱后面伸出来，越来越长，到最后，那个心形东西当的一声撞到了邮箱，晃了晃，又当的一声撞在邮箱上。

　　瑞安踮起脚尖走过去，朝树篱另一边看。

　　“啊……麦金托什小姐？我家的信箱门不是向里开的，你得先把盖子向上掀开，再把东西放进去……”

　　皮培特·麦金托什那头浓密的卷发上落满了雨滴，像是无数颗鱼卵，她的头发就这么湿漉漉地耷拉着。雨水打湿了她的睫毛膏，在她的脸上留下一道道黑印，活像是条纹薄荷糖。瑞安不知道她来了多久了，一直要把那个心形小东西塞进邮箱。

　　“我下诅咒不是为了害你。”她说道，她的语气还是那么平淡。她举起竹竿，心形物件顺着竹竿滑了下来，碰到她的拳头停下。她瞥了一眼他额头上和手肘内侧的纱布，又看看乔希的拳头在他的脸颊上留下的瘀伤。“搞错人了。我真不该让你拿牛奶瓶。”

　　瑞安跪在她旁边，方便和她说话。

　　“麦金托什小姐……你觉得你能不能撤掉诅咒啊？求你了。因为……真的很疼。而且，请你不要诅咒我妈妈；我不愿意看到她死。你已经毁了她的电脑了，那里面有她的下一本书呢。”

　　“是吗？”皮培特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却愉快的光芒，“请你相信我，我一直不知道我有这样的超能力。我认识了一个人……那人相当特殊……他在帮我理解我自己的能力。”毫无疑问，此人一定是普泽尔先生。瑞安估摸着，对普泽尔先生而言，有能力让房子攻击人的人肯定比唐娜的“意志心灵投射”有意思。

　　皮培特费了很大劲儿，才把粉红心拿下来，塞进瑞安的手里，她的厚嘴唇张张合合，整个人显得很激动。

　　“拿着这个。”她说，“它能保住你的小命，我正好有时间想办法撤销诅咒。不用担心你的家人。我不会再做这样的事了。”她站起来，“诅咒人家绝后。”她小声说，“我早该猜到会发生什么的。”

　　瑞安回到屋里，他父亲瞧见了他手中的粉红护身符，脸上的肌肉马上紧绷起来。

　　“又来骚扰我们。”他低声说，“一般人都会以为在这种时候，那个女人会通人情，不再搞些乱七八糟的事……”

　　“没事的！”瑞安赶紧大声说道，“你看，这里用……做蛋糕的糖霜……写着‘保护’两个字。爸爸，麦金托什小姐是来……”

　　“……她是要讲和，所以才送来这个。”瑞安的母亲出现在门口，说完了下面的话。瑞安的父亲一看到这个“伏都教手工艺品”就变得面色严峻，可她的表情却缓和了下来。瑞安把它放在她伸出的手掌上。她端详了一会儿，然后挑衅地哼了一声，显得有些好斗。“哼！她要是能撤销控告，我倒是会更感动。”然而，在她离开房间的时候，她依然注视着心形护身符，脸上挂着欢快的笑容，她当年看着五岁的瑞安画的画，也是这样笑的。

　　“妈妈怎么这么……”瑞安在她的脸上看到了愉悦的希望，他以前想象乔希把他的眼镜放进他家信箱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这又不是什么好朋友重归于好！她一直都不在乎皮培特是怎么想的！我是说，要是她在乎，那她为什么还要写那些书？”他终于问出了一直藏在心里的问题。

　　“我们都有不同的法子与我们的英雄打交道。”瑞安的父亲轻声说。

　　“她书里的那些人又不是她的英雄！她写的可没一件好事！”

　　“她写的都是事实，或者说她尽可能接近事实。要想赞扬一个人，哪种方式更好？是尽己所能找出关于他们的一切？这当然可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但他们……恨她。”

　　“不错。”他父亲叹口气，转身要走，“每次都是这样的。”

　　瑞安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花园，他母亲正坐在他最喜欢的长凳上，看着心形护身符。

　　“噢，老天。”瑞安的父亲突然小声说道。他拿着一本书，封皮上印着的书名是“台风、龙卷风和学步期的儿童：自己动手搞定所有灾难”。“这屋里的所有东西都是表里不一的吗？”他拿掉封皮，叹了口气，气哼哼地把书放在桌上。

　　“我想我知道那本书的封皮在什么地方。”瑞安拿起书，小心翼翼地说道。现在，书脊上的名字是“偷猎者、小偷和精神病患者：吉尔德雷的黑暗面”。他匆匆跑到一边去看书。

　　书中关于水井崇拜的那一章没有什么新鲜内容，但提到了遇害婴儿母亲的名字：玛德琳·乔斯玛。书中有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年轻女人带着一脸惊愕的表情。他盯着照片，很想知道她当时是怎么想的。或许她在怀孕的时候很怕被人注意到，一心只盼着婴儿能消失。后来她把孩子生了下来，几个“会巫术”的男人出现了，真的把她的小女儿永远地从她身边带走了。

　　皮培特说得对。绝后的诅咒确实危险至极。

　　*

　　之后，库珀一家来到瑞安家，给他们带来了一箱家用杂品，其中还有一台野外便携电话。

　　“在你们买来新东西之前，可以用这些。”切莱笑呵呵地说，“快看！又软又蓬松！”她抚摸着电话的尼龙虎纹毛套。

　　瑞安把皮培特来他家的事告诉了切莱，她听了很激动。“这么说我的办法管用了！噢，如果她真的有伏都教的超能力，不是挺酷的吗？她可以召唤最厉害的伏都教圣灵，说不定我们可以求求这个圣灵去找井底精灵谈谈，让她别再纠缠我们了。要是我们能挑唆他们对着干，那可就有意思了，你知道的，就像是家长和老师有时候水火不容一样……”

　　瑞安又给她讲了他做的噩梦。“今天早晨……”他犹豫了，不知道会不会显得很傻，“树林之间有两辆手推车……它们在监视我住的旅店。”

　　切莱点点头。“我们都一样，也有两辆手推车盯着我，一辆插在我家树篱之间，另一辆在邮局的屋顶上，一直都在盯着我……这么说，井底精灵已经知道我们都……”

　　“……不再听她指挥了。”瑞安替她把话说完。

　　“我看这并不表示她会收走我们的超能力吧？”切莱问道，她的语气听来怪怪的，既显得很焦虑，又夹杂着一丝盼望。

　　“应该不会。”瑞安愁眉苦脸地说，“她更可能会逼我们再次臣服于她。问题是，如果她知道我们两个反叛了，那是不是表示乔希也知道了？你最近有他的消息吗？”

　　“没有。”切莱皱起眉头，“我妈说拉蒂默-斯通太太今天打电话来，问他在不在我家。自从你进医院以来，他基本就没回过家。”

　　切莱还有其他消息。她和家人出门之后，有人从门缝中塞进来一个信封，上面写着她的名字。里面有封信，是威尔写的，告诉她《银翼》摩托车杂志表示目前很有兴趣让他再写一篇续集。他现在正把他在医院手写的其余稿子用打字机打出来。

　　“但他说他没能把稿子送给卡丽。因为他没找到院门。”

　　瑞安露出一脸苦相。“他去的不是卡丽家的正面吗？”

　　“不是，麻烦就麻烦在这里了，他去的就是正面。他说他在河岸边找了很久，什么都没看到。他说那里压根儿就没有院门。”

　　*

　　上次瑞安和乔希去卡丽家的时候，她把她家的电话号码给了他们。切莱轻轻地关上卧室门，然后看着瑞安忍受着毛茸电话的霉味，拨打卡丽的号码。

　　电话响了十五声，然后转接到了答录机。答录机传来的声音很不对劲。一开始，那声音听起来像是卡丽的，跟着声音时有时无，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她的喉咙里，也很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跟着，声音一点点变低，最后变成嘶哑的摩擦声，其中还夹杂着静电声。再然后就传来了嘟嘟声。

　　“卡丽？”电话线的另一端有咯咯声响起。

　　“不要！不要！不要！”电话断了。是卡丽在说话吗？瑞安都听不清对方说了什么，更甭提分辨声音了。那根本不是有人接听了电话，是有人在受到攻击时发出的哀号。切莱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瞪得溜圆，写满了疑问。瑞安用哆哆嗦嗦的手又拨了一次电话，口干舌燥地听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电话自动应答声。

　　“卡丽，求你了，我是瑞安，快接电话啊。”电话线另一端相继响起一声缓慢的嘀嗒声和另一声咯咯声。

　　“瑞安，别再打电话了。”是卡丽的声音，但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忧伤，也很疲倦。“你们拿我这个‘疯姑娘’寻开心也寻够了。”瑞安想到了卡丽那颤抖着的脆弱笑容。

　　“噢，卡丽，他做了什么，我要杀了他。他都做了什么？”

　　“现在什么都完了。我还以为我能鼓起勇气，走出家门，但不成的。”她的声音不再尖锐刺耳，只有平淡的确定，这样更糟。“我告诉我自己，这个世界并不像我以为的那么讨厌，但事实证明我错了。你的朋友们每天都来骚扰我，每天晚上，有时候白天也会，他们用东西砸我家的墙壁，他们哈哈笑，用石头刮我家的窗户。他们还打电话，我一接，他们就挂断，他们还给我留言，管我叫‘疯子’……”

　　“听着……你必须从家里出来！去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

　　“我打不开院门。”她的声音都扭曲了，像是受挫到了极点，已经泣不成声，“我们花了那么多时间把匍匐植物清理了，可它们好像一夜之间又长了出来。或许这表示我注定不该出门……或者说，只是我以为距离清理匍匐植物只过了一天，但其实已经过了好几个礼拜。我不知道，天这么阴，一直下雨，再也不分白天黑夜了。但如果真是过了好几个礼拜，我订的门板在哪里？为什么他们还没把门板送来？我的门只是个梦，对吗？它是不会来了。”

　　瑞安拼命咽下卡在他喉咙里的硬块，紧紧揪着电话天线。

　　“卡丽……现在谁和你在一起？”

　　“没人！”这一声哀号像是自荒漠和漆黑空荡的大海里发出来的，那边的电话砰地摔在了地上。瑞安望着切莱那期待的目光。

　　“我能听到其他说话声。”他尽可能平稳地说道，“有沙沙声，像是风的声音，等沙沙声变强了，我能听到有人在断断续续地说话，就好像昨天晚上在梦中的玛格怀特，当树叶从我身上拂过的时候，我听到的说话声。而且，卡丽是听不到的。”

　　“她被困在家里了，不知怎的，她家里竟然有玛格怀特的气息。” 了不起的女孩系列（套装全7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