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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擅自离家

　　听见楼梯和转角平台上的脚步声，特丽丝紧张得一个箭步蹿回床上，急忙盖上毯子，把湿毛巾重新放到额头上，假装睡眼惺忪的样子。

　　门开了，母亲走进来，特丽丝装出刚从沉睡中醒来的样子，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话。

　　“对不起，亲爱的。我不会打扰你很长时间。我……只是想问你几件事。你是不是和裁缝店里的一位先生谈过话？一位叫格雷斯的先生？”

　　特丽丝眨了几下眼睛，然后点了点头。

　　“你们都谈了些什么？”母亲迟疑了一下，用舌尖舔了舔嘴唇，“就是，他好像……”她又犹豫了，似乎不确定自己想知道什么。

　　“他人很好的，”特丽丝回答道，心里希望自己没有表现出对此事过分地在意，“我们谈了衣服的事。我说我病了一段时间，现在正恢复得越来越好。他好像很关心，似乎……”

　　我要说些什么你才会给他打电话呢？

　　“真是奇怪。”母亲低声咕哝着，这让特丽丝的心一沉。

　　特丽丝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她应该说格雷斯先生很聪明、很善解人意，却不应该承认自己喜欢他。她脑子里有一个令人不悦的模糊的声音在说：于她而言，格雷斯先生和女仆一样，她不应该喜欢任何人。一旦她表现出喜欢某个家庭女教师或任何一个仆人，那就意味着他们肯定会被辞退的。

　　母亲叹了一口气，用手轻轻揉了揉太阳穴。“小青蛙，妈咪要下楼了，头有点儿痛，我得吃些补药，然后睡一会儿。如果你需要我，来我房间找我吧！”

　　特丽丝明白母亲的意思。家里的药箱几乎全都是为特丽丝准备的，但里面总有几瓶母亲的“保健药”。那些药瓶的标签上写着“温卡尼斯”的字样，还印着一幅头戴红色帽子、举着酒杯的健壮女人的图画。特丽丝听他们解释说：除了闻起来味道相似，保健药酒与一般的酒是完全不同的。那是母亲生下佩恩以后，医生给母亲开的舒缓神经的药酒。自那以后，只要母亲情绪特别激动，就会借助它来镇静神经。

　　“我会好好的。”特丽丝说，竭力让自己的声调听起来柔和、睡意蒙眬又有点儿心不在焉。这时，她的脑海里产生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让她的心扑通乱跳。

　　母亲退出房间关上了门，特丽丝躺在那儿仔细地听着。听见母亲回到自己房间后，她仍然等了一会儿没动，好让母亲喝完补药，躺到床上。当一切都归于寂静之后，她才放心地从床上爬下来。

　　特丽丝猛地拉开橱柜，把里面的东西堆放在床上，又把毯子盖在上面，这样看起来就像有人盖着毯子在睡觉。

　　母亲醒来之前，她应该有几个小时可以自由活动。幸运的话，她还能利用这几个小时去埃尔切斯特市中心一趟。她想去找格雷斯先生，并找个借口和他谈谈。

　　我必须知道我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他一定会告诉我的——因为他喜欢我。

　　特丽丝快速穿好衣服，配上她的外出行头——帽子和手套。因为怕被邻居看见克雷森特家患病的女儿独自一人溜出去，引起人们的怀疑，所以特丽丝不敢冒险走前门。有个后门通向小花园，花园后面就是一条街巷。她唯一的麻烦是如何躲过厨师，不被他发现。

　　当特丽丝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时，她想起了父亲平静而责备的话，她几乎要停住脚步了。特丽丝是个可爱、沉静、有教养的小姑娘。如果父亲看见自己没有得到允许偷偷溜出去，他会怎么想呢？

　　“对不起，爸爸。”她屏住气低声说。

　　她踮着脚走到餐厅，向厨房里瞥了一眼。厨师好像不在，但又有冲洗擦拭餐具的声音。显然，午饭后，厨师正在水槽边忙着收拾。

　　“砰！”这响声把特丽丝吓得差点儿跳起来。她朝后门看过去，平时那个门是锁着的，钥匙就挂在里面墙上的钉子上。此刻钥匙却插在锁孔里，门开了一条小缝，风吹着门板撞向门框，发出咔啦咔啦的声音。特丽丝直勾勾地看着，她踮着脚走到厨房另一边，看了一眼外面的花园。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急匆匆地从黄瓜架和旱金莲花圃之间穿过，那人穿着厚厚的奶油色羊毛卷边外衣。是佩恩。那个小姑娘打开花园的后门，朝房子的楼上偷偷地咧嘴一笑。然后门就关上了，她也不见了。

　　可见特丽丝不是唯一想利用母亲小憩这段时间的人。特丽丝从后门溜出，提醒自己要比佩恩更加小心地关上门。

　　她在干吗呢？她要去哪里？

　　佩恩的眼睛向来警觉，现在她因为生气和一点儿得意而充满了活力，让特丽丝记起了妹妹逼着她把沾满草叶的睡衣给大家看时脸上的表情。

　　不管她想做什么，一定和我有关系。

　　特丽丝快步走过花园，走到后门前，把门推开一条缝，探出头去看向外面的街巷，正好看见佩恩熟悉的身影拐过一个街角，然后消失了。特丽丝急忙跑到那个拐角，幸好她的脚步声被呼呼的风声掩盖了。佩恩沿着莱姆街走着，双手插在衣兜里，神气得好像她有权利溜出来闲逛似的。

　　特丽丝远远地跟着，不让佩恩跑出她的视线。

　　这是多么奇怪的感受啊，一个人溜出去，没有获得允许！特丽丝清楚，她随时有可能碰上克雷森特家的朋友或熟人。太感谢风了，让她有了借口把衣领拉得高高的、把帽子压得低低的，又用披肩把脸包得严严实实的。父亲的话再次在她的耳畔响起。

　　我的特丽丝是个可爱、沉静、有教养的小姑娘。

　　但是，她向自己保证过，只要她弄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弄清楚怎样使病情恢复，她很快就会成为父亲心中原来的那个特丽丝。

　　不管佩恩要去哪里，显然她对那条路并不陌生。她知道哪里的栏杆松了能拔出来，所以这样她就可以抄近路偷偷进入花园。她溜到屋后的小巷，穿过晒衣绳上晾晒的衣服，来到了主街。她熟悉那些在山坡上蜿蜒小道，穿过那些小道，经过人行桥，对面就是市区。

　　最后佩恩来到特丽丝熟悉的那个十字路口。右边的街道沿山而上，通向购物区，马利街和格雷斯先生的裁缝店就在那个街区。左边的街道沿山而下，通向普腾斯，那里是属于埃尔切斯特年轻人的城区，因为那里集中了商店、舞厅、酒吧以及电影院。

　　佩恩向左转弯了。

　　特丽丝心里犹豫起来。这里离格雷斯先生的裁缝店已经不远了，再拐几个弯就到了。然而，如果把佩恩跟丢了，就无法知道这个小姑娘到底要干什么了。特丽丝又一次想起妹妹被发现使用电话时她脸上愧疚恐惧的表情。难道当时是佩恩故意设下陷阱来捉弄她？或者……在让大家身心俱疲的一系列稀奇古怪的事件里佩恩都有参与？

　　我恨你，佩恩。特丽丝默默自语。她转身向左，沿山而下，始终紧跟着妹妹的身影。我恨你。

　　最后佩恩在一座形状奇特的建筑前面停住了。那座建筑建在一个转弯处，看起来像个楔子。在建筑顶部的一排电灯的照射下，一个招牌上写着“人生剪影”几个字。建筑的外墙是奶油色的，像是一块切下来的蛋糕。墙上贴了很多海报，瑟达·巴拉风情万种地笑着，约翰·巴里摩炫耀着他那著名的鼻子，鲁道夫·瓦伦迪诺狠狠地抓住一个年轻女子，而那女子却看起来毫不在意。

　　原来这是一家电影院，一家特丽丝从未见过或听说过的奇怪的小电影院。正在她好奇的时候，佩恩走上影院门前的台阶，进入了玻璃旋转门。

　　特丽丝在街上停住，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了。这就是答案吗？佩恩真的是为了看电影才不经允许偷偷跑出来的吗？特丽丝突然想到，大多数电影院在星期六会推出“两便士特价票”，同时还售卖便宜的儿童票。

　　她的目光不知不觉落在大门旁的一个广告牌上。的确，那广告推出的正是专为儿童设的午场系列电影，主打影片是《午夜赌场谋杀案》，那个系列名好像是《看不见的刀锋》。两个名字都十分迎合佩恩的口味。佩恩对帮派、枪战、从悬崖坠落等一类的动作影片情有独钟。

　　心里惴惴不安的特丽丝走上台阶，走进了电影院。

　　克雷森特一家人看电影，一直都是去埃尔切斯特市边上的拉普索迪。那座电影院就像埃及王宫似的，规模庞大，富丽堂皇，电影放映前，在特制的高高的台子上会有一架钢琴缓缓升起。母亲总是认为其他电影院都是“甲虫窝”，在那些地方，你“被人碰来碰去，回到家里满身跳蚤”。

　　这家电影院的门靠近楔形建筑的一角，特丽丝进门后发现大厅很小，并不感到惊讶。

　　电影院内部的陈设十分奇怪而混搭——看起来既老旧又时髦、既华丽又肮脏。亮红色的地毯，像是用粗糙的尼龙制成的，踩上去并不舒服，黑色的墙皮脱落了好几块。一张破桌子后面坐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嘴唇涂得像红樱桃，浅金色头发像打发了太久的奶油。

　　佩恩的身影消失不见了。那女人身后是个门，一根天鹅绒绳横拉在门前，特丽丝可以听见门内嘈杂的声音。

　　特丽丝觉得口干舌燥，那个女人特意向她做了一个热情的“儿童专享”微笑。

　　“别担心！”她低声说。“电影才刚刚开始。要是现在悄悄进去，还有可能赶上开头。”她说“悄悄进去”这话时，鼻子皱了一下。“正厅前排座位三个半便士，侧包厢座位三个便士。”那女人刚说完，又停下来打量着特丽丝的衣服以确定她的身份。“你要顶层楼座的座位，是吗？”

　　特丽丝一时拿不定主意，她记得自己外衣口袋里的小钱包里有一点儿零花钱。稍做犹豫，特丽丝摸出了三个便士给她，接过一个金属小牌，转身径直从桌子后面的门走了进去。从顶层望下去，大厅一览无余。特丽丝想，这样就很有可能发现佩恩。

　　她穿过上面写着“通向顶层楼座”字样的门，停了一下，把那个牌子给了一个沉默不语、面如土色的侍者，然后爬上一层楼梯，只见前面的声音越来越大。

　　她来到顶层楼座，那里空无一人。下面的大厅里却是熙熙攘攘。硬木椅子上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儿童，有号啕大哭的婴儿，也有十几岁的女孩子，坐在后面一边说着闲话，一边剥着土豆皮。小孩子不是乱扔花生壳，就是站在座椅上向隔排座位上的孩子大喊大叫。还有人跺着脚吹着口哨，叫嚷着要电影赶快开始。特丽丝向下看去，试图从下面那一堆孩子里分辨出佩恩小小的身影，但她并没有发现佩恩。

　　就在特丽丝寻找佩恩的时候，过道走来一个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的女人，她一边走一边将手里的东西从空中撒下去，撒在孩子们的头上。孩子们好像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事，都默默地接受了。特丽丝闻到一股类似薰衣草的气味飘上来，她不知道那妇人是不是在撒灭跳蚤的药粉。

　　这时一个男子独自走到那架钢琴前坐下，开始弹奏一首曲子，观众席上爆发出一阵欢呼声。随即大厅灯光暗了下来，银幕上神奇地出现了画面，展示着最近发生的事件。首相鲍德温先生身穿着一件大衣正说着什么，银色的阳光照得他不停地眨眼睛。

　　随后，电影就开映了。银幕上，一位年轻妇女被困在地下室里，进水的地下室水面快速上涨。有的观众热切地关注着剧情的发展，大声呼喊她的名字警告她要当心，有的则大声念银幕上的字幕给不大识字的朋友听。当女主人公最终不可思议地、巧妙地逃脱后，全场爆发出欢呼声、叫喊声、笑声和嘘声。

　　要不是在今天还有更重要的事，特丽丝或许也会被吸引，闪动的银幕让她泛起难以遏制的激动。但今天还要专注地在银幕闪烁的光线里搜寻佩恩的影子，可到现在她也没有找到。

　　是不是佩恩也付了三便士买了楼上的座位？楼上中央有一根大柱子，挡住了特丽丝的视线，让她无法看见包厢的另一部分。于是，她侧身走过一排座位，小心翼翼地向柱子那边看过去。

　　就在包厢的那一头，她发现了佩恩。

　　小女孩烦躁不安，似乎根本不在意银幕上放映着什么。她不停地朝着左边看了又看。左边是正对着特丽丝的一面墙，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是一面涂成暗红色的墙壁而已。

　　这时，突然间，墙那里有了动静。

　　那面墙上出现了一扇开着的小门，矩形的门里发出微微的亮光。特丽丝目不转睛，发现佩恩紧张地注视着门，随即悄悄地站起身来，走过那排座位，消失在了那扇门后。

　　那扇昏暗的门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让特丽丝本能地颤抖了一下。她闻到了什么。不，是尝到了什么。不，既不是闻，也不是尝，那东西就在空气里，使她舌头生苔、牙齿打战。那是一种既怪异又熟悉的感觉。它让特丽丝想起了格力莫河。她本来不想跟着佩恩进入那半明半暗的神秘地方去。

　　但她知道自己会跟进去的。

　　系列电影以一部动画片结束了。大猫菲利克斯惊恐地睁着大眼睛，弓着身子蹑手蹑脚地从一只熟睡的狗身旁溜过，每一步都走得很夸张。当菲利克斯的冒险让大厅沉浸在闪烁的灯光里时，特丽丝悄悄地走向那扇洞开着等待着她的门。 了不起的女孩系列（套装全7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