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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建筑师

　　特丽丝一步步走近那扇神秘的大门，大厅内的欢呼声似乎低沉下来，变得模糊，钢琴曲渐渐融入远处叮当响的牛铃声中。门内是一条狭窄的左右走向的走廊，走廊里铺着土褐色地毯，墙上贴着相同颜色的花样壁纸。

　　特丽丝小心地靠着门往里窥视。走廊左边是一段下行的楼梯，右边则是通往远处一扇白色的门，佩恩就在门前站着。特丽丝看到佩恩走上前去敲门。不一会儿门开了，小女孩便走了进去。

　　特丽丝沿着走廊走去，脚下的地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那声音很轻但有些刺耳，纤细而又绵长。壁纸看起来像是用剪掉的天鹅绒堆叠出的图案而制成。她伸手去摸壁纸，发现指尖触摸到的是羽毛。她的手划过墙壁，能感觉到墙上的图案微微抖动了一下，墙壁就像有生命一样，在扇动着自己的羽翼。

　　佩恩没有把门关严，留了一条缝，特丽丝倚着门框，透过门缝往里看。里面是一间光线昏暗的小屋，佩恩站在门口处，挡住了部分光线。屋里的光线与才离开的大厅里的灯光一样，时明时暗地闪烁着。

　　“佩内洛普·克雷森特小姐。”有人大步走上前来与佩恩握手。那是个男人，个头很高。从他的谈吐能够听出他受过良好的教育，他相当自信，显得颇为彬彬有礼。从他的声音里还能听出一丝烦躁，好像他正在冥想的时候突然被打扰了一样。握手之后他向后退了一步，这样特丽丝就能看见他整个人，而且看得十分清楚。

　　她感到无比震惊。那个陌生人不是一般的帅，而是像电影明星一样帅得耀眼。他那精心梳理过的短发像涂了蜂蜜一样闪闪发亮，他像道格拉斯·菲尔班克那样蓄着两撇上翘的小胡子。他没有穿父亲周末常穿的那种夹克和背心套装，而是穿着父亲口中“运动一族”们最时兴的休闲装。洁白的衬衫外套着一件V领毛衣，舒适、宽松的牛津布袋裤，再配一双褐白相间的双色绲边鞋，外面套一件剪裁得体的灰褐色大衣。特丽丝猜想，他很可能刚从名流云集的社交场合回来吧！

　　“很高兴为你服务，请。”他向后退了一步，热情地伸出双臂欢迎佩恩。特丽丝无意间瞥见他的衣袖里有个东西闪了一下，那说明他的手腕上有个金属物体。佩恩有点儿受不了这种热情洋溢的邀请，她从他身旁走过，进到屋子里面。

　　特丽丝咽了口唾沫，想再碰碰运气，将门又往前推开了一两英寸，这下她看得更清楚了。

　　现在她很容易就看清那闪烁的光源了。右边整面墙上全是动态的银灰色画面。毫无疑问，那里正在放映一部电影，可是特丽丝并没有看见放映机在哪里，也没有看到有白色的光柱从对面墙上投射过来。特丽丝看着那动态的画面，仿佛一位电影中困惑的女主人公。当影片字幕在银幕上闪现时，特丽丝才意识到她肯定看的是影厅银幕的背面。

　　特丽丝听说过一些便宜的电影场，那里的银幕就是一张床单，几个观众就坐在床单后面看，只需付坐在前面看的电影票一半的价钱。但是这不是床单，而是一面墙。如果墙薄到足够让光都透过来，那为什么她听不见钢琴演奏的音乐或影厅里观众的低语呢？

　　对于这样一间普通的房间来说，屋内的陈设就显得极不寻常了。除了与走廊一样贴了柔软如羽翼的墙纸之外，这里还有花卉图案的椅子、立式大钟表、铺着桌布的桌子，上面摆放着一套茶具和一台无线电收音机，就像个无可挑剔的雅座。特丽丝想不出为什么这样一间屋子却要隐藏在银幕后，而且要用灯光让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看起来躁动不安，到处是跳动的影子，就像扇动的翅膀一样一刻不停歇。

　　佩恩有点别扭地坐在一个镶金边的扶手椅上，面对着银幕的背面。她的脚够不着地面，她不得不把裙裾拉长遮住膝盖，显然她是坐在椅子边缘上。

　　“很好的选择，那是整个房间里最好的位子。”那个留着电影明星一样胡子的陌生男人走过去，站在佩恩坐的椅子旁边，眼睛盯着银幕背面。“最能看清事物的方法是从被隐藏的那一面看。爬到世界背后去，你就会看清世界原本的样子。”

　　“建筑师先生，”佩恩低声但坚决地打断了他的话，“我想与你谈谈。”

　　建筑师先生？特丽丝打量着那位陌生男人，对他有了兴趣。她父亲曾说过，他知道有一个人可能应该对她落水一事负责。她的父亲是一位相当有名的土木工程师，和许多建筑师都一起工作过。这个男人会是其中一个吗？

　　特丽丝一直盯着他看，这时她逐渐产生了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他长得很帅，她很清楚这一点，但当她承认这一点的时候，反倒很难说清楚他到底帅在哪儿。他的魅力就像阳光直射进你的眼睛一样，让你看不清它的细节。她竭力眯起眼睛，从耀眼的光辉里发现了一些细节，这些细节与大明星道格雷斯·菲尔班克一点都不像。他的眼睛是惨淡的灰白色，牙齿很白，白得发蓝。下巴瘦而尖，微笑时嘴角上扬，让她想起楼梯地毯上突起的钉子。

　　“我就是这样理解我们在电话中的对话的。”那个建筑师打量了佩恩好一会儿，“你约我来……我就来咯。”

　　特丽丝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佩恩悄悄离开父亲书房时的情景。她的确用了父亲的电话！就是为了与这个男人讲话！但是……电话接线员那里为什么没有任何记录呢？还有，她到底为什么要打电话给这个男子呢？

　　“人常说，一画顶千言，”建筑师继续说道，“而你的脸就是一幅画，克雷森特小姐。我希望它能表现得高兴，但它似乎现在很不高兴。”

　　“我当然不高兴！”佩恩狠狠地说，似乎找到了往日的自信。

　　“我知道你不高兴。”他灰白的眼睛看着她，“我想你是那种永远不会高兴的人，谁能按你的意图让这个世界变得有趣、好让你高兴起来呢？哦，请别介意。”

　　佩恩眨了眨眼睛，特丽丝几乎都能感觉到，建筑师机智的话语，就像潺潺的溪流，静静流过一块小小的毫不动摇的石头一样，在佩恩的耳边响起。

　　“我不高兴，”佩恩固执地继续说，“你知道为什么——你欺骗了我！”

　　“欺骗？”建筑师说得很直截了当，就像把一个稀奇古怪的东西放到桌子上仔细观察一样。他停了一会儿，不屑地扬了扬眉毛，然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当然知道！”佩恩怒声道。她用脚狠狠地踢了踢椅子腿。“我们是有交易的！你要求的我都做到了！我为你弄到了那些日记和那个刷子，弄到了你要的所有东西！我甚至让特丽丝到格力莫河畔去！你说过如果我能做到这一切，你就会把她带走！”

　　特丽丝藏在门后，用双手捂住嘴，以防自己忍不住吼出声来。

　　一股势不可挡的愤怒，似乎快要从特丽丝的身体里喷涌而出，仿佛有一头野兽在身后盯着她，特丽丝的后脖颈都能感觉到它呼出的怒气，把她的皮肤吹得发烫。

　　“这？”建筑师看了看四周，就像夏日墙头上一只忧心的猫。

　　“我以为你会把她带走，这一切就结束了！我只是想要她消失。我从未想过……那样！”佩恩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好像是向她想象中的念头招了一下手一样。

　　“我向来信守承诺。”那个高个子男人微笑着说，“她会消失的，用不了几天的。”

　　特丽丝咽了口唾沫，她的愤怒在恐惧面前退缩了。她依然处于危险之中。

　　“几天？”佩恩大怒，“还需要几天时间？这不是我想要的，你知道的！她太可怕了！我讨厌！”

　　“不能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什么，我只能做你之前要求我做的。”那人耸耸肩，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或许是光线的问题，特丽丝觉得他的外套好像随着他耸肩的动作起了褶皱，那褶皱从他的衣领一直延伸到衣襟底边。她猛然意识到，他外套的颜色与地毯和墙壁是相同的。

　　“你不能这样对我！”佩恩攥紧了拳头，脸皱得像一块抹布，“你最好把那个东西处理掉，把一切都办妥，不然我会……我会说出去的！”

　　正要转身微笑着离去的建筑师一下子停住了脚步，空中飘浮的微尘悬停在闪烁的光线中，连大摆钟也停止了摇摆，还有佩恩身后银幕上那些正在进行晚宴狂欢的男男女女也突然停住，握着香槟酒杯，转头盯着她看，似乎期待一场暴风雨或大爆炸的发生。

　　“说出去？”他的声音十分温柔，转过身来，面对着佩恩，看起来似乎比原先的个头更高了些。他的外套簌簌地抖动起来，像一只炸了毛的猫。特丽丝似乎瞥见他苍白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好像那里有别人看不见的浩瀚的天空一样。“说出去？”他拔高了声音尖声喊叫道，那高亢有力的声音足以吓住哭闹的小孩子。“但那就意味着撕毁我们的交易！”

　　一点儿都不可笑。正是佩恩的孩子气才使所有的事情变得古怪和可怕。看到一个成年人不顾脸面地大发脾气，就像看到狗链子从凶恶的大狗脖子上掉落一样。

　　佩恩吓得缩成一团，她的双膝紧紧顶着胸脯，两手攥成拳头护着脸，做出防卫的样子。

　　“我不在乎！”她尖叫道，“我要把发生在特丽丝身上的事全告诉他们！我要告诉他们你在哪儿！我要告诉他们你的那些朋友，还有那只鸟的事和电话的事！”

　　接下来的一秒钟很长很长，在那一秒钟里，冬天的风无声地刮过，而那位建筑师也一点都不帅气了。不一会儿，微尘又慢慢舞动起来，大摆钟又开始来回摆动，银幕上那些人物又开始走来走去，全然无视这个房间里刚才发生的一切。

　　“啊，克雷森特小姐，跟你相处，从来不会令人觉得无聊。”他垂下紧绷的肩头，挺直腰板微笑着，金色睫毛下的眼睛低垂着看向自己脚上的鞋。“那么，永远不要说我不信守承诺。我做事向来认真，而且是非常的认真。既然你如此坚持，那我得去跟我的人谈一谈，调整一下安排。请原谅我失陪一下。”

　　佩恩点点头，慢慢松开紧握的拳头，生气地看着建筑师离开。他向房间的边门走去，迟疑了一下，似乎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说些什么。

　　“亲爱的，”他终于开了口，“我……需要你保证在我离开后你不会碰任何东西。这间屋子里的东西对我很重要。”

　　建筑师消失在那扇门后。特丽丝看着佩恩正打量着屋子里的一切东西，眼神中透露着无限的好奇。

　　他知道自己刚才是在对谁说话吗？

　　佩恩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然后跳下椅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仔细查看那架无线电收音机，趴在地上查看桌下。这时只有特丽丝注意到，闪动的银幕上，那些人角色忘了他们应该做的事，都凑上来偷看佩恩。

　　他们一共六个人，三男三女。一群人在乡下野餐，所有人都穿着户外的衣服，背景是银色山峦和微风中摇曳的缀满花朵的树木。

　　其中一个女人举起拳头敲打着，好像在敲打一道看不见的墙壁一样。她嘴里说着什么。出现了一些字幕，她眯起眼睛，读出了那上面反着写的字。

　　喂！！

　　好几个人开始敲打银幕，喊得也越来越急切，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佩恩。随后是字幕，字体比刚才的更大。

　　喂！喂！就是说你！那边的你！

　　字幕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屋子里越来越暗，佩恩终于抬起头，不耐烦地看了看银幕，她愣了半天才醒悟过来。

　　是的，是说你！你有危险！

　　佩恩向前倾着身子，嘴唇跟着屏幕里的人动着，想努力弄清她们到底在说些什么，然后她直起身来，扬起眉毛，嘟起小嘴，一脸狐疑。

　　他对你撒谎了。

　　他去找格力博思了。

　　“格力博思？格力博思是什么？”佩恩大声问道。银幕上的人看向建筑师走出去的那扇门，上下挥动着手做出“安静，安静！”的手势。佩恩向前走了一步，特丽丝正好就在那扇门后面藏着，但这时银幕上的人都大吃一惊，挥舞手臂发出警告。

　　不，不是那扇门！

　　他们正等你呢！

　　佩恩停住了，一时没了主意。特丽丝很紧张，生怕佩恩径直跑出那扇门发现她。特丽丝看着那走廊，有些害怕。然而，并没有神秘的“格力博思”向她藏身的地方走来。

　　再看向银幕，其中一个男人跑到远处停着的一辆车前，拉开车门，然后回头满含期待地看着佩恩。电影中其余的人离银幕很近，都在拼命地打着手势。

　　这边！快！赶紧到车里来！

　　你可以和我们一起逃走！

　　佩恩迟疑了，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随即她咬了咬牙，小心地向前迈了一步，直到她离那电影中闪烁的人物只有一步。她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墙壁。

　　那影片中的人立刻冲了下来，用毫无血色的双手抓住她的手臂、肩膀和衣服。他们的脸上漾起了几乎一样的胜利笑容。这一次没有字幕闪过，但光看看他们的口型，就不难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抓到你了。

　　佩恩尖叫起来。特丽丝看到那些毫无血色的手不停地晃动着，佩恩的皮肤和衣服被他们触摸过的地方都变脏了，好像银色的苔藓在她的身上蔓延开来。佩恩拔腿就跑，跑到了银幕画面中的田野里，倒在灰色的草地上。她急切地想从那里冲回屋子里，但她只有一只手够着了影像的“边框”。野餐者们咧嘴怪笑着，拽着她的衣服和四肢不放，特丽丝看见佩恩抓着边框的手渐渐变得无力了。

　　这时的佩恩几乎完全融进了灰色的银幕里，只有那只手还在顽强地挣扎着，不过那只手也变得越来越无力，并且失去了原有的血色。她的呼喊没有发出半点儿声音，她的脸颊上闪着泪光。

　　她活该，她活该，这个小恶魔。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

　　噢……佩恩，你这个小笨蛋。我恨你。我恨你。

　　特丽丝从门后出来，飞快地冲进屋子。她向银幕冲去，就在佩恩无力的手就要松开的一刹那，特丽丝的双手抓住了她的手腕。特丽丝能够感觉到针刺般的疼痛从指尖传来，她低头一看，只见针扎的小点像水银珠子一样，在她的手上迅速扩散开来。得意的野餐者们一下子变得困惑了，他们勃然大怒，而此时特丽丝正拼命拽着佩恩的胳膊，佩恩还是全身银灰色，和银幕上的人一样，她发不出一点儿声音，但她半个身子已经爬出了银幕。

　　拉拽战持续了几秒钟。特丽丝发红的手指终于抓紧了佩恩的臂膀，她使劲儿抽出一只手来，感觉好像撕下了什么东西。电影中的一个人用手捂着脸滚到一边去了。银幕上其余的人睁大眼睛惊恐地看着特丽丝，特丽丝抓住这个机会把佩恩拉了出来。

　　最后的一拽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她感觉自己的肩膀在拉扯中嘎嘎作响。佩恩趴在房间的地板上躺了一会儿，尽管她依然身上毫无血色、发不出声音，但还活着。 了不起的女孩系列（套装全7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