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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崩溃的边缘

　　假特丽丝站在公园里，指尖红红的，她想跑。跑，跑，不停地跑，逃离那个怪物。可她怎样才能逃离呢？她自己就是那个怪物啊！

　　但她还是跑开了，跑过一条又一条灰色的街道，脚步声犹如沉闷的雷声。风呼呼刮过她的脸颊，她咬紧牙关抗争着，直到牙齿冷得发痛。

　　她能跑到哪儿去呢？回家？

　　爸爸妈妈让那个家变得温暖，温暖但不真实……

　　但父母也无法改变现实，她不是他们的小宝贝。他们为什么要帮她呢？如果她把一切都告诉他们，他们肯定会被吓得退开。

　　假特丽丝跑进一条街巷，蜿蜒的巷子上方到处拉着晾衣绳。她一边穿过那个迂回的迷宫，一边哭着用手使劲儿甩开晾晒的衣物，她甚至能感觉到布料在手中被撕裂了。她嘴里发出的声音绝不是一个人类小女孩能够发出的。在那声音里，她听见了被风吹倒的树木发出的哀鸣，听见了海鸥金属般刺耳的尖叫声，还有风暴中心恐怖的呼啸声。

　　沿路的门都关上了，尖叫声此起彼伏。她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尽量在别人注意到她之前就逃开。

　　她冲出那条街，跑进另一条街，飞奔过一道又一道墙。一股气味钻进鼻腔，那气味淡淡的，仿佛静置多年的墨绿色臭水，暗藏着危险。铺路的方石板已经变成鹅卵石，她飞快地从栈桥上跑过，脚步声像敲鼓似的咚咚作响，潮湿的风像死人之吻一样滑过她的脸颊。天空在她面前展开，像一大张白纸，上面胡乱画着几只小鸟。埃尔切斯特市浮现在那里，灰色的轮廓起起伏伏，广阔无比，远处河岸上的树木看起来就像玩具，房子就像火柴盒一般大小。

　　假特丽丝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栈桥边。这时她的哭声听起来才像是正常人的哭声。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睫毛粘在一起，使她感到眼睛刺痛。她用手揉了揉眼睛，眼泪不断地流了下来，不像那种咸涩的、一滴滴落下的眼泪。她困惑地看着那些黏黏的闪亮的泪腺，一时间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

　　蛛丝。她眼睛里流出来的不是眼泪，而是蛛丝。

　　她麻木得感觉不到绝望，直勾勾地盯着波光粼粼的咖啡色河水，听着河水冲击栈桥桥桩的哗哗声。

　　她觉得那条河好像一直在那里等她。她从格里莫河爬出来，也许眼前这河水注定要淹没她的头顶，完成这个轮回。

　　特丽丝的父母不能让所有的事都消失，但河水可以。对于其他任何人来说，最好是假特丽丝自己跌落到河里去，好让世界免受怪物之害……

　　“可我不想那样！”她高声喊道。她发疯似的把蛛网从脸上抹掉。“即使我不是特丽丝，我仍然真的存在着！即便我连个名字都没有，我仍然很重要。我不想淹死我自己，也不想变得支离破碎！我不想死！”

　　一个阴沉诡异的声音在心中低语道，真特丽丝已经死了。我为什么现在不能代替她呢？如果我伪装得足够好，不告诉任何人我是从哪里来的，我就可以做真正的好特丽丝，我会帮家里做家务，甚至对佩恩很友好。我可以成为比真特丽丝更好的特丽丝。

　　可是这个想法刚在她脑子里形成，假特丽丝就又回想起佩恩描述的那次绑架的场景，真特丽丝被绑着，不管如何反抗，还是被塞进了一辆车里。真特丽丝现在在哪儿呢？她怎么样了？有危险吗？

　　“我才不管那些呢！”假特丽丝双手捂住耳朵，好像要堵住自己的念头。“这不是我的错！而且……而且我也是特丽丝啊！他们也是我的家人啊！那也是我的家呀！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不过她还是要管的。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管。和她同名同姓的人被那个建筑师抓住，或许这会儿正和她一样伤心地哭着呢。也许她也流着泪等着亲人去救她，但她根本不知道，没人发现她不见了。

　　没有人。除了我和佩恩，再没人知道了。如果我不做些什么，那她就会被杀掉，或者被那银幕吃掉。

　　“但是……如果她回到家里，我怎么办呢？”假特丽丝低语道，她双手捂着脸，那蛛丝般的泪水沿着指缝流下，她觉得痒痒的，“我该怎么做呢？”

　　显然她必须得做些什么。如果什么都不做，很快真假特丽丝就都会不复存在了。

　　当假特丽丝走回来时，整个世界看起来似乎不太一样了，就像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看清周围的世界一样，她不再说服自己相信这里的一切都是正常的。每一样东西都闪着新奇的光芒。当她走过时，墙和树密谋着什么，它们的窃窃私语在空气中传播开来，如滴入水中的血液一般，越来越淡。就像不管走多快，总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一样，她自然而然地注意到了一些东西。

　　以前她也绝望过、害怕过，但她总觉得脚下有一张父母用爱编织的隐形的网保护着她。现在她知道，把那张网从她脚下撤走，其实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回家的路上，这些想法像旋转木马一样，在她脑海里一个接一个掠过。

　　只要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或许就可以弄明白我到底怎么了，或许我可以找到解救真特丽丝的办法，或许我能帮到塞巴斯蒂安。或许……或许……或许……如果我那样做了，或许他们就不会介意有两个特丽丝存在。

　　但是她不会相信那些或许，当克雷森特家的房子出现在她的视野里时，她的情绪就像台风中晾衣绳上的衣物一样摇摆不定。

　　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我是谁，我不能，不能！但是佩恩知道呀！我怎么才能阻止她把一切都说出去呢？不，佩恩不会告诉别人的。她不能，如果要告诉别人，那她就得承认自己所做的一切。

　　我伤害过她。我伤害过佩恩。也许还伤得不轻。

　　假特丽丝又看着自己的指尖，仍然不确定手上的血迹是怎么来的。也许她像猫一样，有可以藏起来的爪子。她不愿去想她伤害佩恩的事，也不愿去想佩恩的小脸蛋上可能会留下疤痕。即便她因为那些想法感到难受，更加自私可怕的念头还是潜入了她的脑海。如果佩恩已经跑回家，父母问起了她的伤，那该怎么办呢？要是她忍受不了疼痛和恐惧而说了实话怎么办呢？要是她的父母现在就等着我这个伪装者回去又该怎么办呢？

　　假特丽丝想着从后门进去。谢天谢地，门没锁。她看见洗好的餐具，显然厨师已经回到她地下室的房间了。假特丽丝蹑手蹑脚地进了门，脱掉靴子，踮着脚走过厨房。屋子里静悄悄的，她轻松地上了楼，赶紧走到特丽丝的房间。

　　她正要伸手去抓门把手，门开了，母亲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特丽丝，”她从未听过母亲用这种口吻跟她说话，那声音听起来云淡风轻，“你到底到哪儿去了？”

　　假特丽丝看到母亲，吃了一惊。恐惧和各种其他的感受纷纷袭来，她没时间编一个故事来解释这一切。

　　“我……”假特丽丝想说她看见佩恩偷偷溜出去，便想出去把她带回来。但万一他们已经与佩恩联手了怎么办？“我……在梦游。”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烫。

　　“梦游？”母亲屏住呼吸，低沉的声音带着些许紧张。“你是说梦游吗？”她咽了一下口水，然后将门推开，“那么这是什么？”假特丽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当目光落到床上时，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床上的被子隆起，就像有个人在里面熟睡。

　　假特丽丝没有回答。梦游这个借口反倒使自己陷入牢笼。

　　“我……不知道……”她支支吾吾，但没有发出声来。这样的回答太幼稚了，透明得像块纱布，什么都掩盖不了。

　　“你出去了，没有告诉任何人。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特丽丝？你为什么要背叛我的信任呢？看着我！”假特丽丝只敢瞥一眼母亲，令她震惊的是，母亲在发抖，眼睛里噙着泪水。假特丽丝低下头去，生怕母亲直视她的眼睛，生怕看见母亲眼睛里面映着一个怪物。

　　“我说，看着我！”一双大手紧紧抓住她的肩膀，“是佩恩怂恿你这么干的吗？她这会儿在哪里？”

　　原来佩恩还没回来，假特丽丝转念一想，这样就能把所有不合理的行为都推到佩恩身上去。她甚至都能感觉到，恰当的说辞在她的舌尖呼之欲出，而母亲也正耐心倾听。但出人意料的是，在悲悯心、负罪感和惊恐情绪的交织中，星星点点愤怒之火，终于在假特丽丝的脑海里燃烧起来。

　　“不，”她说，“不是佩恩。”

　　她停下来喘了口气，假特丽丝感觉肩膀在轻轻地晃动。

　　“你知道是她！如果不是佩恩逼你，你是绝对不会这样对待我的！”母亲的声音带着近乎恳求的声调。

　　“不是她！”假特丽丝觉得母亲的这种逼问快要让自己窒息了，“我只是……觉得好些了。而且……我真的只是想出去走一走。况且……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出去的。你从不曾让我独自去过任何地方。”她还没来得及做好准备，那些话就已经脱口而出了。

　　“特丽丝！”母亲的声音像要窒息般哽咽着，“够了！你一定是哪里出问题了！现在……回到你的床上去。特丽丝，你真的让我很伤心，你明知道我已经很不开心了。”

　　特丽丝现在最想做的就是钻进母亲的怀抱里，尽管那里并不安全，也没有希望可言。

　　帮帮我，当门在她们之间关上的时候，她默默地恳求她。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 了不起的女孩系列（套装全7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