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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葛特丽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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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部分·

  葛特丽的猫

  第10章

  两年又一个季度之中,可能会发生很多改变。

  27个月已经足以让一个地方深入骨髓了,它的颜色会变成你脑海的调色盘,声音成了你私下的曲调,悬崖和教堂尖顶在你的梦中投下阴影,而它的墙壁会禁锢你的思想。

  人是奇怪又善于适应的动物,最终能习惯任何事,即便是那些不能忍受的。住在野兽城堡里的美女也一定有她的作息规律,也常常觉得烦恼且百无聊赖。恐惧令人疲惫,但它不可能永远伴人左右,它迟早会被更为实际的东西所替代。

  总有一天你在你的监狱之中醒来,发现这是唯一真实的地方。逃跑是一场梦,成了你不再相信的一段祈祷文。

  然而言和擅长与毒性缓慢的惯性做斗争。她和母亲在一起的日子教会了她过无根的生活。这不是你的家,她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

  幸运的是,言和还有熊相伴。它急躁猛烈的本能反反复复地告诉她,她还在一座监狱里,被看不见摸不着的锁链系得紧紧的。除此之外还有詹姆斯。现在兄妹两个人见面要难多了,因为詹姆斯有了新的差事,他和其他仆人在一起的时间也少了。他现在是赛蒙——托马斯先生的金发继承人——的贴身仆人,是他的跑腿、朋友、拳击伙伴和私仆。

  虽然这儿的人努力想把两个兄妹分开,但两个人还是瞅准机会偷偷见面,制订逃跑计划。

  在两年又一个季度之中,你可以学到很多关于逃跑的东西,言和发现自己很有这方面的天赋。

  詹姆斯想出不少大胆巧妙的计划,但他从来都注意不到它们的漏洞。他很自信,她却犹豫多疑。然而犹豫和怀疑有它们的用处,言和对问题处处留心,在解决办法上有不动声色的聪明。

  她把偶然得到的分币都存了起来,偷偷用来买些旧衣服,以防匆忙之间需要伪装。她摸清了所有格芮斯海仆人的习惯和作息规律,也发现了这栋老房子无数的藏身之处。她固执地练习书法,这样如果需要的话,她也可以伪造签名。

  两年又一个季度教会她成为一个谨慎小心的小偷,她悄悄把逃跑可能需要的零碎物品都藏了起来——一把小刀,一盒火柴,一些纸,几截蜡烛头。她还藏了些粉末,用来把肤色变淡,遮住脸上的水痘坑,还有可以把眉毛描黑的煤炭。言和还攒了一些没人要的布头,在睡觉前的安静时刻慢慢地把它们缝成了一条临时用的绳子,以备急用。

  她甚至在一张节目单的背面偷偷画了一张当地的地图,每知道一个新的地标就添在地图上。

  令所有人嫌恶的是,她和詹姆斯仍时不时地从格芮斯海逃跑,再被丢人现眼地拖回来。

  *

  在两年又一个季度中,你可以从失败之中学习,你可以学会耐心,学会狡猾,你可以让所有人忽略你。

  言和学会了在众目睽睽之下藏起来。就像柴火堆和火钳一样,她也被当作了厨房的一部分。等她十五岁时,她已经被彻底接纳了。人们信任她,觉得她的存在理所当然。其他仆人认定乖戾的言和是暴躁的葛特丽副厨的延伸,而非一个真实的有自己想法的人。她们有时候称呼她为“葛特丽的影子”“葛特丽的回音”“葛特丽的猫”。

  言和尽可能让自己不讨人喜欢。她肥大的衣服永远不合身,上面总是有油污或面粉渍。她的头发开始变得和她母亲的一样蓬乱,但她像其他女佣一样用头巾式麻布帽小心地包住头发。她的面部表情很少改变,让别人觉得她思维迟缓,但她思维一点都不慢,和她的手指一样灵活。没有人会对她长了茧的手多看一眼。

  她和大部分人都保持距离。这些年来,她的行为也变得有些像熊了。熊不喜欢有人太快地走过来或者靠它太近,她也不喜欢。陌生人游荡到离她五英尺的地方,她就会觉得生气且害怕,就好像他们尖叫着向她冲过来一样。她能感觉到熊在挺起身子吓唬他们,让他们退后。它试图从喉咙发出低沉的恐吓声,到了言和的喉咙里却变成了恼怒的咳嗽声。言和的名声是她有一阵一阵的古怪脾气,而且她像保护领地一样捍卫厨房。

  “别不打招呼就跑进去,”人们警告跑腿的男孩,“不然葛特丽的猫会用她的汤勺打你的。”但人们都是开玩笑的,没人能猜到言和的熊脾气是从哪儿来的。

  时间长了,熊学会了接受厨房,除了那里的热气和噪声。它现在熟悉里面所有的味道了。它摩擦门把手,让它染上自己的气味,这样厨房能让它感觉安全一些。慢慢地,言和开始跟它讲条件和承诺。现在别出声,熊,过一会儿我让咱们到果园里跑一跑。别发脾气,过一会儿我给咱们偷一把喂鸡的饲料。收起你的怒火,有一天,有一天我们会逃到没有墙的世界去。

  言和脸颊上的两个水痘坑一直都没淡下去。其他女仆有时候念叨她做点什么,用粉把痘坑盖住,或者用油脂把痘坑填平。但她一直不。她最不喜欢的就是有人盯着她看。

  我不值得你费神,别看我了。

  与此同时,詹姆斯正在吸引更多的关注。当赛蒙离开这里去皇宫或者走访关系的时候,詹姆斯被留在这里,他只是一个仆人而已,但只要赛蒙回到格芮斯海,詹姆斯的人气就上升了,他的心情也随之好转。他们两个人好得像穿一条裤子,詹姆斯也突然变得对这个家族、宫廷和国家的事了然于胸。

  那些女仆人还在拿他开玩笑,但她们的语气不一样了。他现在是一个十七岁的男人,而不是男孩了,而且人们都悄悄说,他有前途。

  *

  两年又一个季度,一个国家可以变得四分五裂。裂纹比所有人预想得都要深,它们可以变成断痕,接着变成深渊。

  新闻零碎地传入格芮斯海,有时候装在封好的信封里被直接送入费尔莫特勋爵的房间,被偷听到的片段再传遍房子上下。有时候流动商贩和吉卜赛人会带来口口相传的消息,通常混杂了传言和血腥的细节。

  这些片段再被拼凑成完整的故事。

  公元一六四一年末到一六四二年初,国王和议会之间的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危险。

  伦敦四分五裂,危险正在酝酿。群众互相斗殴,流言像野火一样传开,国王和议会的支持者都相信对方正在密谋反对自己。

  有一阵子似乎是议会靠信念赢得了战争。

  “整件事我都弄不明白,”葛特丽管事说,“但是他们说议会想要绕过国王做更多的事情。等他们做完了,国王就不是国王了,只是一个有皇冠的傀儡。他应该给他们尝尝皇家发怒的滋味。”

  很明显,国王也是这么想的。

  一六四二年一月四日,查理国王带着上百名武装士兵包围了众议院,想要抓住五名议会的元凶。

  “但等他到了那儿,”朗·艾里思说,她是从小柯罗那儿听到的消息,“那些人已经逃跑了!他们肯定有间谍报信了。议会剩下的人都不告诉国王他们在哪儿,都不服从!而现在伦敦受训的士兵都去保护议会了,和他们自己的国王作对!噢,他们现在都露出卖国贼的真面目了。”

  每个人都感觉到发生的事情已经跨越了界限。到目前为止,两边都在提高筹码,都相信对方不久就会被压垮,然而现在他们已经亮出了武器。传言说议会以爱尔兰的战争为幌子,正在召集军队反对国王。

  “当然了,国王也在组织自己的军队!”有人听到老柯罗对他的儿子说,“不然他拿什么抵御议会,保护他的皇冠和他的子民?”

  “他们都在像公鸡一样踱步、亮出自己的爪子,希望这件事不要见血。”这是一个马夫的悲观看法。

  这不可能会发生的,这儿的人都这么觉得。一定会有什么办法能阻止这件事!肯定没有人愿意战争开始!

  然而一八四二年八月,在诺丁汉的一片空地上,国王升起了王旗,把旗杆固定在地上。在抖动的丝绸旗帜下,国王宣读了一份宣战声明。

  当天晚上,王旗在暴风雨中被刮到了泥地里。

  “这是个噩兆。”葛特丽搓着她痛风的那条腿嗫嚅道。她总是说暴风雨来临前她能感觉到腿疼,有时候也说她能感觉到厄运的到来。“我真希望它没掉下来。”

  当一个国家一分为二,通常是以意想不到的锯齿状撕裂的,很难猜到谁会站在这边,谁会站在另一边。有传言说有亲人为此反目成仇,朋友向对方举起了武器,邻居之间也在彼此宣战。

  议会占领了伦敦,国王把大本营扎在了牛津。有说和平协商的,但更多的是战争的消息。

  然而在格芮斯海,战争听起来是很遥远的事。当然这里也是有准备的。村子里的男人在共有地上挖地道,给当地的军团也配制了绿色的制服。费尔莫特家族订购了武器和军火,修缮了这栋老房子的防御围墙。然而战火会烧到费尔莫特的堡垒这一想法仍然显得荒唐。

  它阴郁的灰墙仿佛在说:“我们永远都不会变,所以其实也没有什么会真正发生改变,因为只有我们才是重要的。我们就像是海洋里的石头,其他人像海水在我们周围冲刷,但我们是亘古不变的。”

  第11章

  冬季寒风刺骨,长夜漫漫,圣诞节终于到来了。人们狂欢作乐,像是反抗阴暗的天空,嘲讽荒瘠的土地。圣诞节像一支亮箭穿过冬天黑暗的心。

  对大多数人而言,十二天的圣诞假期意味着不用工作,然而准备盛宴的人却得不到丝毫的休息。言和忙着准备馅饼、肉派、肉片、各种大小的烤禽、冷肉和冰镇甜点,累得腿都要断了。她甚至还要负责烤一只野猪头,在这个七拼八凑的怪物脑袋上,仍然能看出猪的口鼻。言和对烹饪死去的动物和鸟禽并不觉得难过,它们一定明白空肚子需要被填饱,因为饥饿,延续一些生命需要以另一些生命作为代价。

  如果你看到言和工作如此勤勉,你不会想到在她的心中一个逃跑计划正像蓝色的火苗一样安静地燃烧着。

  像往常一样,詹姆斯点燃了第一根火柴。

  “第十二天!”他一天晚上对她小声说,“想想看!整个房子的人都挤到了天花板!一年之中的这个时候,所有村庄和农场的人都可以来格芮斯海的大厅尽情吃喝。庭院的大门敞开着,看门的狗也被套上了嘴套,所以……当人群开始离开的时候,我们也偷偷溜出去。他们几个小时之后才会发觉我们不见了。”

  言和干活忙得喘不过气,但她的脑袋一直在琢磨这个计划。这计划不错,如果足够小心的话也可以成功,但是有风险。即便他们逃走了,兄妹两个人也有可能在深冬的荒原里无家可归,无人可以投奔。她都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指望熊的夜视力,因为它在冬天很少“醒着”。

  更糟的是,很多其他的长者也会来参加格芮斯海的宴会。

  “我们必须躲开他们,”詹姆斯说,“不然他们就知道我们在谋划什么了。他们会看穿我们,一直看穿到骨头。”

  *

  等第十二天终于来临,言和已经累坏了,匆忙之中她的手和胳膊上多了几块被溅出来的油、烤肉串和烧水壶烫伤的疤。

  宴客大厅装饰了冬青木、常青藤、迷迭香和肉桂的枝条,燃烧着熊熊火焰的大壁炉里能看到烧焦的圣诞柴堆发出的火光,上面的丝带早就被烧成碎片了。

  异教徒的陷阱!杨树的牧师会这样呼喊。他们还不如给邪神的祭坛送上一只公牛!圣诞节是魔鬼的陷阱,诱饵正是啤酒、享乐和李子布丁!

  然而其他人却并不引以为戒。村民们在下午开始成群结队地出现了,他们看起来紧张又高兴,他们围在温暖的火炉前面,赞叹房间的精美雕刻。下肚的苹果酒给他们壮了胆,历久陈暗的宴客厅回响着他们的高声谈笑。太阳下山的时候,厅里已经挤满了人。

  仆人们忙着往客厅送一盘盘的食物,从酒窖里运来啤酒和苹果酒,还有年底剩下的几桶红酒。人手总是不够,言和在宴会厅和厨房之间跑进跑出,手里拿着盘装的猪舌、碗装的浅色肉冻块,还有大盘苹果和奶酪。

  她能看见詹姆斯在火炉那边忙着给“高级”来宾斟酒续杯。不像言和,他长得足够体面,能服侍家人和上等的宾客。他很聪明,体格健壮匀称,长相虽丑但喜人,容易与人亲近。人们看到他笑容可掬的脸绝不会猜到他晚上出逃的计划。

  “午夜时分在小教堂等我,”他告诉她,“今晚那儿没人。”

  壁炉旁边有一个橡木做的硕大的座椅,明显是留给主人的,但是费尔莫特勋爵和托马斯先生都不在位,反而是赛蒙坐在那里,似乎在狂欢,庆祝自己勋爵的角色。他被一群彬彬有礼的亲戚围绕着,那些亲戚年龄都在二十上下,如果传言不假,他们都出身显赫,势力不凡。

  整个节日都有赛蒙操纵的痕迹。他从宫廷回来以后自认为是美食鉴赏家,对今年女士流行的昂贵面具和奢侈礼服都颇有研究。在他的坚持下,葛特丽管事和言和费尽周折,把一只鸟塞在另一只鸟里做菜,还做了帆船形状的杏仁糖。

  据詹姆斯说,赛蒙需要在每件事上都争做最好。也许他是有着勋爵的骄傲,想要被人仰慕,但言和偶尔觉得这位家族的金童是不是有点用力过猛了。他为什么有这么多想证明的,而他又是要证明给谁看?

  祝酒的人带着小提琴来到了门口,高唱如果没有酒肉招待,他们就拿棍棒伺候观众。所有人都大声起哄,跺着脚,欢迎唱祝酒歌的人进门。祝酒人硕大的碗里盛了温热的精酿啤酒,里面还漂着金色的苹果肉。一块面包蘸了啤酒,被郑重地递给了赛蒙,赛蒙优雅地点头接受敬酒。

  在喧嚣的欢笑声中,言和看到赛蒙的一个朋友把蕾丝手绢浸到了他的那杯啤酒里,揉成一个湿球,往同伴的脸上扔了过去。她感觉自己不经意被愤怒蜇了一下。

  别像个清教徒,她告诉自己。那是他的手绢,他的啤酒,他想折腾就折腾吧。

  然而浪费让她愤怒。有人为了做那些蕾丝一针一针地仔细绣,辛苦了好几周。不知名的水手冒了生命的危险从其他陆地上运来了做汤的香料。她自己也花费了很长时间才做好精酿啤酒。那个年轻的小伙子趁着“勋爵的好兴致”上演的这出戏,不仅浪费了金钱和上好的东西,而且浪费了人们的时间、血汗和精力,而他却对此想都不想。

  言和正咬牙切齿地想着,她注意到在赛蒙席位附近,欢快的人群正安静下来,恭恭敬敬地给一个人让路。

  艾普女爵是一位长者。她个子不高,但是似乎一看到她,所有人的欢乐都冷却下来没了踪影。这位老妇人戴着黑帽子,蕾丝在她的脸上投下孔状的阴影,遮住她高挑的眉毛、高耸的鼻子和发皱的眼睑。她的脸上涂了一层叫锡玻璃的粉,皮肤白得诡异,泛着金属光泽。她的嘴唇薄薄的,呈朱红色。她看起来就像是画中的人物有了生命一样。

  言和觉得自己浑身发冷起了鸡皮疙瘩。詹姆斯曾说长者看你一眼就知道你在想什么,这是真的吗?她躲到人群的后面,担心艾普女爵冰一样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就立刻看穿了她的谋划,看出言和在小教堂藏了背包,里面装着逃跑用的食品和装备。

  然而那个扔手绢的人却没有注意到艾普女爵正在靠近。他捞起一块浸湿的蕾丝手绢,再次把它投了出去,然后惊骇地看着手绢滚落在艾普女爵斗篷的边缘。他的脸上顿时没了血色,恐惧的可怜相取代了他的鬼脸。

  艾普女爵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她慢慢转过头,俯视着她斗篷上流苏被弄脏的地方。她直起身,直直地看向肇事者,脸上的肌肉一动不动。

  那个年轻的侍臣脸上惊恐地皱成一团。她转身从大厅走向走廊时,他跟着她,摆弄着自己的袖口,苦苦哀求道歉。他的朋友看着老妇人离开,脸上都挂着同样震惊的表情。没有人在她背后出声。即便是在欢闹的这一晚,艾普女爵也不接受玩笑。

  言和被眼前的一幕吸引了,她挤到走廊上去看老妇人和她的肇事者。艾普女爵冷漠无情,一直向前走,直到一个打翻的酒桶拦住了她的去路,地上洒落着酒水。她低下头看了看那摊紫红色的液体,等待着。片刻的空白之后,那个年轻人犹豫地脱下他看起来昂贵的斗篷,铺在洒落的液体上面。然而她仍然等待着,只伸出一只脚动了动斗篷,黑色的污渍渗进了浅色的布料。

  那个年轻的肇事者慢慢地跪下来,言和看到他手掌朝下,把手平放在衣服上面。直到这时,艾普女爵才屈尊抬起脚,衣裙的边缘微微提在地面之上,把他的手当作垫脚石慢慢走了过去。

  正常人不能像言和和詹姆斯那样看出费尔莫特的人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很明显,即使有权势的人也十分畏惧艾普女爵。

  *

  钟表显示十一点钟的时候,言和的心已经跳得很快了。她需要赶快溜到小教堂去,不然恐怕又有什么活把她支走,她会误掉午夜的约定的。

  掌声雷动,庆祝十二夜的蛋糕被抬了进来。蛋糕已经被切成了均匀的小块,人们欢呼着扑了上去。不管是谁在蛋糕里发现一颗豆子,都会成为当晚的“糊涂勋爵”。世界将上下颠倒,地位最低的流浪汉也许会成为宴客的主人,而其他人都要满足他所有的突发奇想……

  人们腾出一片空地给新上门的哑剧演员。两个人扮作圣乔治和萨拉森骑士,抽出木剑向对方进攻。人们都围拢过来,激动地呐喊,没有人注意到言和。这是个溜走的好机会。她转过身,推开拥挤的人潮,穿过大门走进后面冰冷的庭院。她深深地吸入一口冬天沁骨的空气,然后转身,一头撞上了附近站着的一个男人。

  映着门口的灯光,言和勉强认出了他袖口的蕾丝、领带和丝绒长大衣,他棕色的眼睛和脸上疲惫的皱纹。

  “托马斯先生!对不起,我——”

  “我的错,孩子。我正看着上面,没看路。”托马斯先生向上指了指,“我很喜欢晚上的水雾,星星看起来就像在跳舞。”

  言和有点发愣,她抬起头。夜晚的冷空气似乎有些黏稠,星星似乎的确在摇摆闪烁。

  “你应该在里面,把握住你的那份蛋糕,”托马斯先生微笑着说,“你不想试试自己赢豆子的手气?你不想当一晚上的女王吗?”

  让小柯罗卑躬屈膝为自己服务,这一邪恶的想法确实有种吸引力,但是她现在最不愿意的就是成为关注的焦点。

  “我不会成为真正的女王的,先生,”她犹豫着说,“明天我就回归卑贱,又被踢来踢去了。如果我扮演尊贵的女王,之后还是得还。所有事都有它的代价。”

  “圣诞节可不一样。”托马斯先生愉快地说。

  “这话应该跟那些鹅说,”言和嘟囔着,她意识到这个回答并不礼貌,随即红了脸,“我……我很抱歉。”为什么托马斯先生打定主意要和她说话,又偏偏是在今天晚上?

  “鹅?”托马斯先生并不气恼,耐心地微笑着。言和不止一次觉得这样的人不应该是欧巴迪亚的儿子和赛蒙的父亲,这太奇怪了。

  “好几周了,我一直在把它们喂肥,”言和小心翼翼地解释,“就为了今天晚上的晚宴。那些鹅、肉鸡还有火鸡把我喂的所有东西都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却从来不知道这都是要还的。也许它们只是觉得自己很幸运,也许它们以为我很好心。

  “所有里面的人都在吃鸡肉派和烤鹅……他们也在做交换,是不是?今天晚上他们能坐在篝火旁边,吃到快要吐出来,把歌唱得震天响,但是作为交换他们应该在一年余下的时间都努力工作,服从命令,以此表达感激,是不是?

  “至少他们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样的交易,却没有人警告那些鹅。”

  她原本没有想到自己的语气会如此坚定。她从未摆脱自己就是那只被喂肥待宰的鹅的恐惧。

  “如果这些鹅知道要发生什么,会好点吗?”托马斯先生问。他的语气已经变了,听起来很严肃。“如果知道了只会带给他们恐惧和痛苦呢?”

  言和脖子后面的汗毛竖了起来,她突然有些肯定他们谈论的内容已经和鹅没有关系了。

  “如果是我的话,”她说,“我会想知道。”

  托马斯先生叹了口气,雾气浮动在他的脸周围。

  “十六年前,”他说,“我和另一个年轻的女孩进行过类似的谈话。她和你一样大,我……我能从你身上看到她。说不出是什么地方,但你身上有一丝她的影子。”

  *

  言和咽了咽口水。刚才她还巴不得赶快结束这个对话,但是现在答案似乎触手可及。

  “她怀了孩子,”托马斯先生继续说,“她想知道为什么我的家族这么迫切想把孩子留在格芮斯海带大。她怀疑整件事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她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劲。

  “‘请告诉我’,她说,‘其他人都不会说的。’虽然这意味着打破我的承诺,我还是告诉她了,她求我帮她逃走。”

  “你帮了她?”言和惊讶地叫出了声。

  “有时候蠢念头会像闪电一样击中我们。她是我弟弟的情人。我已经结了婚。我性格太沉闷,不会找情妇,然而我突然意识到,我没有理由拒绝这个女孩,即便这意味着我之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是的,我帮了你的母亲。我过去十六年都在想这是不是正确的决定。”

  言和慢慢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拜托了,”她说,“请告诉我我为什么会被带到这儿来,为什么应该害怕。其他人都不会说的。”

  有好一阵子托马斯先生沉默地盯着闪烁的星星发出微弱的亮光。

  “我们家族很古怪,言和,”他终于开口,“我们有一个秘密——如果这个秘密被外人发现的话对我们很危险。这个家族的人身上有一种天赋。并不是家族的每个人都有,但每一代总有那么几个人有。我有,赛蒙有,詹姆斯有,你也有。”

  “我们会做噩梦,”言和悄声说,“我们能看见鬼魂。”

  “而且鬼魂也会被我们吸引。它们知道咱们身体里有一块……空地,能装比自己更多的东西。”

  言和想起了那群又抓又挠的鬼魂,想起了熊,还有她自己的那个秘密。

  “我们是空的,”她说,“亡灵能钻进来。”

  “鬼魂如果没有身体会磨损消失,”托马斯先生说,“所以它们想要钻进我们的身体,寻求庇护。那个时候它们大部分已经发疯或是破损了,但并不是所有的鬼魂都疯了。”

  他们现在已经接近这件事的核心了,言和能感觉到。她身上像有虫在爬一样。

  “想象一下,”托马斯先生说,“如果一个家庭从不会丢失所有的经验、技能、记忆,这个家族将多么伟大。如果每个重要人物的智慧都能被保存下来,几个世纪积攒的智慧会是多么大的福佑——”

  就在这个当头,门口响起了礼貌的咳嗽声。小柯罗站在那儿,走廊的灯光映出他的身影。

  “托马斯先生,”他说,“很抱歉,费尔莫特勋爵找您。”

  “我马上过去。”托马斯先生说,他有些惊讶小柯罗没有立刻离开。

  “很抱歉,”小柯罗又说,“我需要向您转达……您是今晚那个幸运的人。”

  托马斯先生的脸上顿失血色,看起来又苍老又疲惫。

  “今天晚上?”他惊骇地叫道,“这么快?感觉还有好几年……”很快他重新恢复了镇定,慢慢点点头。“当然,当然。”他深深吸了两口气,盯着自己的手好像要确认它们还在。当他移开目光看向水汽朦胧的星星时,他的表情伤心又沮丧。

  他转向言和,挤出了一个微笑。

  “你应该进去要一块蛋糕,”他说,“趁还有机会,当一会儿女王。”

  说完,他跟着小柯罗穿过了大门。

  第12章

  托马斯先生孤寂的表情在言和脑海里挥之不去,但是她没有时间停下来思考。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于是她赶快跑去教堂。

  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她惊讶地发现里面燃着几根蜡烛,也许有人来这儿祈祷了吧。詹姆斯却不见踪影。她决定再等等,希望自己没有错过他。

  即便已经过了两年半,教堂的烛光还是让言和感到不安。上帝想要朴素简单的教堂,这一观念在杨树根深蒂固,因此她看到格芮斯海教堂的雕塑、绘画,闻到蜡烛的味道时,不禁觉得震惊害怕。她第一次祈祷的时候惊恐不已,担心自己掉进了天主教徒的巢穴,可能会因此下地狱。

  “我不认为费尔莫特的人是天主教徒,”詹姆斯有一次想要安慰她,“至少,我觉得他们不认为自己是天主教徒。他们只是……喜欢用老旧的方式做事。”

  现在,她已经不知道谁会下地狱了。费尔莫特的教堂如此古老,不可撼动。时间站在它这一边,想要和它争论太难了。

  星期天,费尔莫特家族的人坐在教堂后面的陈列室,他们的房间有条秘密通道通向这里。他们已经比我们其他人都更靠近天堂了,言和想。也许他们跟上帝安排好了,就像他们和国王安排好了一样。也许审判日到来,七印被打开的时候,上帝会拍拍费尔莫特家族的人的后背,眨眨眼让他们进入天堂。

  言和对这种待遇不抱期望,她私下念诵着自己的祈祷文,以示反抗。

  万能的天父,当我的灰烬回归大地,请不要带我去您黄金和珍珠堆砌的宫殿,请让我去野畜去的地方。如果您有一片森林供野兽奔跑、长啸,供鸟类歌唱,请让我和它们一起奔跑、长啸、歌唱。如果它们飘走,消失不见,请让我加入它们,就像风中的尘埃。

  门吱呀一声开了,言和的心飞了起来,又沉了下去。不是詹姆斯。

  她看见小柯罗和老柯罗搀扶着费尔莫特勋爵走了进来,后面跟着艾普女爵和麦玛杜克先生,托马斯先生落后几步。言和低下身子,抱住一口石棺,她的大脑飞速运转着。他们为什么都到这儿来了?他们在怀疑什么事吗?

  “我以为我们说好了,不到万不得已不采取行动,”托马斯先生说,“我没有准备——”

  “你应该时刻准备好,”他的父亲打断他,“这点你很清楚。没错,我们通常要按惯例等到生命的尽头,但事态变化得太快。国王错失了占领伦敦的机会,这意味着这场荒唐的战争要比预期更持久,如果我们家族想要在这一时期保持昌盛,我们就必须要快速自由行动。费尔莫特勋爵不能卧床不起。”

  “一定要在今天晚上吗?”托马斯先生问,“不能让我儿子好好享受今天晚上,明天早上再谈论这件事吗?”

  “家族已经聚齐,没有理由再拖下去了。”

  言和听到大门打开又关上,响起了赛蒙的声音。

  “父亲——是真的吗?”他听起来很镇定。太镇定了,就像蓝色的火焰一样。

  “来,赛蒙,借一步说话。”他父亲说。言和沮丧地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向这边靠近,在离她藏身之处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们会保留你吗?”赛蒙的声音紧张,但语调平稳准确,“他们决定了吗?”

  “你知道他们从不承诺,”向来坦率的托马斯先生第一次听起来含糊其词,“总是有风险的,而空间就这么多。”

  “你有对这个家族有用的技能和知识!他们知道你对航海和星空的研究吗?你房间里的那些设备——那些星盘和便携指南针!”

  “啊,我那些可怜的玩意儿。”托马斯先生伤心地笑了一下,“我不觉得他们对那些东西有什么印象,唉。赛蒙——上帝说该发生的总会发生。我的命运就是如此,我一生都在为它做准备。不管发生什么,这次继承都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荣幸。”

  “我们准备好了,托马斯。”艾普女爵说,声音准确而冰冷。

  五个费尔莫特家族成员退到了靠近教堂圣坛的另一头。椅子刮擦石板发出声音,艾普女爵开始用低沉坚定的声音念诵着什么,那种肃穆就像是在念诵《诗篇》或是咒语。

  言和抱着膝盖坐着。寒气从石板里渗出来,她的后背抵在大理石上,骨头也冷得生疼。在她看来,教堂的每一处雕刻、每一块纪念碑,玻璃彩窗上每一个布道用具都在向黑夜吐出寒气。

  有什么绝密且致命的事正在发生。如果她被发现了,或者詹姆斯突然跑进来被抓住了怎么办?

  现在不只是艾普女爵的声音了,还有其他窃窃私语的声音,如同蜘蛛丝撕裂的轻微响声,窸窣起伏。接着言和听到一个人在喘气,喉咙里发出的咯咯的窒息声持续了很久。

  她忍不住微露出头看了一眼。

  托马斯先生和欧巴迪亚勋爵并排坐在类似王座的椅子上,欧巴迪亚瘫坐着,下巴松垂,托马斯先生后背拱起,好像抽搐一样,眼睛圆睁着。

  言和好像看到欧巴迪亚的耳朵里涌出了一个影子一样的东西,它似乎颤抖着停了一会儿,然后向托马斯先生的脸冲了过去,消失在他张大的嘴中。他发出一声窒息的尖叫,表情似乎在痉挛,像水面上的波纹。欧巴迪亚的眼睛里又有两个卷须般的阴影渗了出来。

  言和躲回她藏身的地方,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声。过了一小会儿,可怕的声音退去了,寂静持续了很久。

  “威斯班克的唐纳德·费尔莫特,您在吗?”艾普女爵问。

  “是的。”一声沙哑的回答。

  “医院骑士团的鲍德温·费尔莫特,您在吗?”艾普女爵念出一个又一个名字,每次都得到一声沙哑的肯定。

  “托马斯·费尔莫特,”她又念了七个名字之后终于问,“您在吗?”

  一阵沉默。

  “他是家族的一位忠诚的仆人,”麦玛杜克先生说,“但是他的意志似乎不够坚定,继位之后扛不住了,欧巴迪亚也一样。”

  “他发生什么了?”赛蒙问,依然平静得有些诡异,“他去哪儿了?”

  “你要明白,一个人里面只有那么大的空间,即便是你这样有天赋的人也一样,”艾普女爵说,“有时候会有伤亡发生,灵魂会被摧毁消灭。

  “但是现在,你还有一个责任。你祖父的身体还空着,但他还在呼吸。他不该被如此羞辱。你应该把他送走,赛蒙。”

  言和紧紧闭着眼睛,捂住耳朵,一动不动地一直待到她确信所有费尔莫特家族的人都离开了教堂。

  *

  言和摇摇晃晃地回到了节庆活动上,欢快的人声像炸弹一样把她吓得不轻。空气中到处都是声音,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她在大厅找到了詹姆斯。他正坐在火炉旁勋爵的位置上,周围的人听着他的笑话哄堂大笑。他手里举着一大杯啤酒,一边放着一大盘甜肉和什罗浦蛋糕,一个健壮的人正在旁边跳来跳去,假装是他的弄臣。

  言和终于明白詹姆斯为什么在约定的时间没有来了。他拿了那份十二夜蛋糕,发现了一颗豆子,成了“糊涂勋爵”。他看到她,脸耷拉了下来,迅速起身把她拉到了一个安静的角落。

  “不可能已经十二点了,”他开口说,注意到了她面如土色,“妹妹——发生什么了?”

  言和压低声音,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他。

  “那些长者里面都是鬼魂,詹姆斯!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受不了看他们!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一继承爵位就变了!祖先的鬼魂钻进了他们的身体,控制了他们!”

  “但他们要我们干吗?”詹姆斯盯着她问,“又不用我们继承什么!”

  “你看不出来吗?我们是备用,詹姆斯!他们的继承人有时候会死,会出远门。如果有长者过世了,他们需要紧急把鬼魂放在什么地方,我们在他们眼里就是容器!

  “詹姆斯,我们得赶紧走!拜托了!你最快什么时候能走?”

  詹姆斯惊骇地听完,诚实的脸上露出了为难的表情。他瞟了一眼身后他的新宝座。她应该能猜到做一天的勋爵对他意义多么重大。他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有这样的机会?

  “现在外面太晚了,”他不自在地说,“反正你现在的状态也没法跑多远。咱们明天早上再说这件事吧。”

  言和带着深深的绝望看着她的哥哥走回了自己的宝座,坐到了他的那群侍臣中间。

  过了一会儿,新的费尔莫特勋爵托马斯回到了宴客厅。即使赛蒙有过丝毫的不安,现在也完全恢复了。他坐在父亲身边,带着猫一般的平静扫视着整个会场。

  托马斯不再大步走路,也不再笑了。他的动作和之前不一样了,变得僵硬而奇怪。他的脸上不再有温暖,而他的眼睛有着同欧巴迪亚一样蜥蜴般的眼神。

  第13章

  冬天,格芮斯海露出了它的真面目,永恒不变的单调、难以接近,令人头脑麻木、灵魂僵硬,所有逃跑的念头都显得幼稚。

  一位“新的”费尔莫特勋爵继位了,但言和知道他和那些灰色的塔楼一样古老。这些日子,托马斯·费尔莫特一直躬背坐着,就好像脊柱老损了一样。他突然胃口大开,要吃昂贵的食物,喝最好的白兰地酒。言和看着他把一只烤鸡腿吞下肚,牙齿在骨头上撕扯,她能想象到里面的那些饿鬼在病残的躯体里囚禁了太久,到处又冷又疼,而现在有了一副健全的牙齿,肠胃能负担一些奢侈的享受了。

  “托马斯应该把他的身体照顾好点!”言和有一天无意中听到他自言自语,“他骑马落下的背疼把我们折磨得够呛,眼睛也被他看书弄坏了!早知道他已经把身体弄成这样,咱们就早点搬进来了。他的记忆也乱七八糟的,像个没分好类的图书馆……”

  “费尔莫特勋爵”的鬼魂说话可不像客人,他们似乎觉得托马斯的身体是他们的财产,一直属于他们,而他们现在只是从一个马虎大意的租客那里把它收了回来。

  一切都变了,一切都没变。

  然而日光变长,送来了变乱的传言。春天来到了格芮斯海,同样到来的还有战争。

  *

  五月的一天早上,黎明之前,言和在厨房后的花园里采集蜗牛,无意中听到了墙后面交谈的人声。

  她经常收集蜗牛和蚯蚓用来做药水。这是葛特丽管事最喜欢的痛风药,但言和采集这些还有她自己的原因。天色尚早,所有人都还睡着,没人能看到她四肢着地趴在厨房后的花园里,让熊心满意足地漫步在沾了露水的草丛。只要她待在花园特定的位置,四周的墙便挡住了格芮斯海窗户里的视线。

  这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但是能让熊觉得不那么受困。这是它的绿色领地,神秘且散发着清凉湿润的气息。每一次,言和都感觉到自己的视线在昏暗的光线中变得和白天一样清晰。今天,她用手指翻动泥土,在树上磨蹭身体,用鼻子闻蒲公英,弄散它的蒲团。她想阻止熊从她手腕上舔食那只胖胖的甲虫,但来不及了。

  接着她听到了急切的小声交谈,脚步声靠近,她不敢动,嘴里还残留着甲壳虫的味道……

  “怎么样?”这沙哑的声音是费尔莫特勋爵无疑了。

  另一个声音响起,听起来像是安东尼先生,他也是一位长者,昨天晚上很晚才到这里。他是新任费尔莫特伯爵的第二个堂兄,言和怀疑他身体里的鬼魂是一帮乱哄哄的士兵,里面只有一两个清醒的人。

  “正如我们所料,叛军正在向盖特福的驻军方向行进。”

  言和吃了一惊,竖起耳朵。盖特福离格芮斯海只有四十英里。

  “嗯,”费尔莫特勋爵说,“如果叛军攻下了盖特福,之后很快就会把矛头对准咱们了。”

  “让他们去,”安东尼先生固执地说,“他们要是敢包围格芮斯海的话,算他们倒霉。”

  “如果国王丢掉了盖特福,这对他在全国的形势不利。”费尔莫特勋爵若有所思地说。

  “咱们在乎什么?”安东尼先生说,“咱们已经宣布站在国王这边了,如果把军队留在这儿,也可以说是以他的名义保卫这块地。咱们可以静观其变,让这场战争里的人自生自灭。”

  “唉,但是咱们需要国王赢得这场该死的战争!”费尔莫特勋爵反驳道,“如果议会赢了,查理国王的势力削弱,就没钱还给我们了!况且我们还制约着国王,他不能用巫术罪控诉我们!如果那些大吵大闹的清教徒发现了咱们的传统,会立刻把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我们不能让他们权力太大。

  “国王必须把这场争斗拿下,如果咱们不帮他,他就会搞砸。咱们经历过战争,但这群吃蜂蜜长大的软蛋没有!不行,国王需要我们。”

  “我们不能和平协商吗?”安东尼先生提议,“议会想要什么?”

  “他们只想要国王不再扩张自己的权力范围。”

  “他扩张了吗?”

  “当然了!”费尔莫特勋爵叫道,“议会也是!两边都对,两边都错,但国王太固执,不愿协商。他觉得自己是上帝的选民,所有背离他的人都是叛徒。

  “你见过查理国王吗?他是个小个子,他自己也清楚,他的腿压根没长出来。他父亲应该趁他小的时候给他绑在铁板上把腿拉长,可能那样对他还有点好处,但是照顾他的那位好好女士死活不愿意,因此他的成长一直伴随着小个子的那种冷漠固执。他受不了渺小的感觉,所以也不知道如何让步。”

  “那我们该怎么办?”安东尼先生说。

  “派信使,”费尔莫特勋爵回答,“找人帮忙、恐吓威胁、把那些动摇的人都找出来赶到国王这一边。还有……把兵团准备好。我们不能让叛军占领盖特福。只要我们把守住汉尔顿大桥,他们就不能过河。”

  在墙的另一边,一个年轻的副厨四肢趴在地上,手指被露珠冻得发麻,她的脑袋正在飞速运转着,制订新的计划。

  *

  “兵团在进军了,詹姆斯,”那天晚上言和说,“我们的机会来了。”

  自从十二夜之后,詹姆斯一碰到言和就心不在焉,面露愧色。跟他私下谈话变得很困难,但是今天言和成功地把他拖到了侧门的走廊里。她曾经盘算过从侧门溜出格芮斯海,但是门上了锁,还有一扇重重的吊门挡着路。不过这儿是私下谈话的好地方。

  她把自己珍贵的手绘地图摊在膝盖上。地图已经拼了好几块了,褪色的旧节目单上画着去伦敦和其他城镇的大致路线。

  “我知道,”詹姆斯边说边咬着指甲,“步兵团明天就出发。安东尼先生带头,还带了他的儿子罗伯特主人。赛蒙主人也要去,他亲自告诉我的。”

  自从十二夜之后,言和对赛蒙的看法不由自主地改变了。他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被鬼魂附身,艾普女爵还让他亲手“送走”他祖父已经被抽空的生命。他家人让他用枕头把那个老人闷死了吗?然而他看起来那么镇定。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同情他还是害怕他。

  詹姆斯似乎不愿意说这件事,言和怀疑赛蒙已经把詹姆斯收买成自己的心腹了。这一想法蜇得她生疼,但她努力想抹掉自己的嫉妒。

  “这是个逃走的好机会!”她小声说,“长者忙着战争的事,心思分散——我估计柯罗家的人也是如此。

  “村庄里,士兵的妻子都在忙着打包行李,想跟在步兵团后面。你想想看!变动、混乱、人群大迁徙,我们需要的话也可以藏在里面!”

  言和看着她哥哥。她早就该注意到了,他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他很想说出来,但是他在强忍心里的冲动。

  “怎么了?”她被预感笼罩,问道,“你做了什么?”

  “我请求加入兵团了,服侍赛蒙主人。他们拒绝了我……但我加入了民兵组织,保卫格芮斯海和附近的村庄。别这样看着我!这是好消息,这是个机会!对我们两个人都是!”

  “恐怕是你的机会,把你的头用大炮轰下来的机会!”

  “可能根本用不着我上战场!况且我会万分小心的。”

  “你就等着地狱之火烧上身吧!你是个新兵,其他士兵会给你最危险的活儿,掷骰子的时候也会骗你的。”

  “是的,母亲大人。”詹姆斯假装严肃地说。他丑陋讨喜的笑容堆满脸颊。以前这个称号让她心里一暖,然而今天却让她浑身难受。他在敷衍她。“听我说言和,如果真的有战争,我可以证明自己,费尔莫特家族就必须承认我的功劳。我一旦在家族中有了地位,就能更好地保护你了!”

  言和盯着他。

  “家族中的地位?”她重复了一遍,“我们说好要离开这个地方!我们说好什么都不要他们的,逃得越快越好!还是说计划改变了?”

  詹姆斯的目光落在了地上。她知道计划的确改变了。她意识到计划改变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甚至在十二夜之前就开始了。

  她之前感觉到他心不在焉,离她、离他们的承诺越来越远。格芮斯海认可了他的能力。在他们最终逃走之前,他不该多学点东西吗?在他们最终反抗之前,他们不应该尽可能从这个家族多拿些东西吗?然而慢慢地,这些想法被另一个念头取代了:如果我能在格芮斯海取得地位,那我们还需要逃跑吗?

  “我们不是孩子了,”詹姆斯有点辩解地说,“我现在是个男人了,我有责任——对这个家庭的,对国王的。”

  “离开这个地方不是小孩的游戏!”言和反驳道,她激动得脸都红了。

  “不是吗?”詹姆斯生气了,“你真的觉得我们能逃离费尔莫特家族,就靠这些?”他冲那些地图扬了扬下巴,“这一直都是场游戏,一场我们永远赢不了的游戏。费尔莫特的人总会找到我们的,言和!我得接受这个世界本来的样子,我得按他们的规则玩,而且要玩好。”

  “是蛋糕中的豆子。”言和小声说,怒火中烧。

  “什么?”

  “十二夜蛋糕中的豆子!你走了运,当上了‘糊涂勋爵’,你忍不住诱惑!你把我们的计划都丢到了一边,好让其他人都对你点头哈腰,叫你‘我的勋爵’。尽管这全都是角色扮演,是个骗局。

  “你答应说我们要一起逃走的,詹姆斯,你答应的。”

  这才是重点。除了对詹姆斯的担心,言和有种幼稚的感觉,那就是詹姆斯背叛了她。

  “你从来都不满意我的逃跑计划!”詹姆斯嘶声叫道,“要不是你这么胆小……”他说漏了嘴,又转移话题,用安静犀利的语气说,“那我们就逃吧,怎么样?今天晚上?我们怎么办?偷一匹马?”

  他直直看过来,目光里带着挑衅。他不是认真的。

  “我们必须迅速换马,”言和忍不住指出其中的漏洞,“你记得吗?上次我们两个人骑,马很快就累了,我们还没到河边就被抓住了。”

  “那我们就朝温卡斯特的方向去——”

  “温卡斯特?那个兵团驻扎的镇?他们会把我们的马没收给骑兵的!”

  “你看?”詹姆斯发火了,沮丧又得意,“你永远都不满意!”

  言和稳住自己的脾气,看着他的眼睛。

  “后天白威治有集会,”她冷静地说,“我可以让葛特丽管事派我去买小猪和香料,这样我兜里就有钱了,而且他们会以为我要走好几个小时。

  “我藏了一枚费尔莫特的蜡封——我们可以把它加热,封在假信上。你偷偷溜走,如果有人问你,你就拿出信来说要去兵团送信。

  “我们见面以后买一匹这儿的人认不出来的马,换上衣服,走威尔曼绞刑架的那条旧路。我有足够的食物够咱们吃三天,不用要饭也不用买东西。咱们第一天晚上可以在韦瑟洞穴里过夜,之后就睡在能找见的谷仓里。”

  这计划算不上完美,但比他的要好,也适应当下混乱的局面。不出她所料,詹姆斯的目光退缩了。

  “咱们找个时间再说吧,”他说着伸出胳膊搂住言和的肩膀,“你得相信我!”

  在所有两条腿的动物里,言和只相信他了,但她站在那儿能感觉到自己对他的信任正在慢慢流失。她挣脱开他的胳膊,沿着走廊跑开,潮湿的墙壁回响着她断断续续的脚步声。

  第14章

  送别的那一天,太阳像在发脾气一样。厨房的花园里散发着石楠花和迷迭香被太阳炙烤的气味。狗也被这种气氛传染了,在忙乱的马厩和庭院里呜咽狂吠,跟在人后面,紧张地跑来跑去。

  言和忙着在厨房里准备供给。她前一天晚上没有睡好,昏昏沉沉的。之前她从未跟詹姆斯这样争吵过,她很难受,做事也心不在焉。她和母亲最后一次争吵的记忆啮噬着她,她迷信地觉得如果自己不和詹姆斯和好,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她来到了庭院里,却没有机会和她哥哥说话。他正忙着帮赛蒙·费尔莫特为出行做好准备。

  赛蒙身上裹着一张打了油的上好的驼鹿皮,靴子和脖颈上的皱领闪闪发光,金色的卷发在微风中轻拂。唯一能看出他有些不安的地方是他冰雪般的眼睛闪烁不定,戴了手套的手也不安地躁动着。赛蒙冰冷的神情和詹姆斯流浪汉一样的笑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言和觉得不可思议,然而当她看到他们在一起热切地交谈时,她感觉到了他们的亲密。她无法分享詹姆斯生活的这一部分,这是属于男孩的冒险和友谊。

  安东尼先生肩膀宽阔,他第一个上马。他的马不喜欢他。马很少对“老优越”们有任何好感,但是像这里所有其他动物,它在恐吓之下已经战战兢兢,学会了绝对服从。他的儿子罗伯特骑上了第二匹马。他个子很高,有着深棕色的眉毛,似乎一辈子都在讨好他父亲,看他的眼色行事。

  赛蒙上马之前,费尔莫特勋爵来到庭院,按照礼仪拥抱了他的儿子。他们的拥抱就像合上搭扣一样,没有丝毫感情可言。言和不知道他与父亲那被鬼魂附身的躯壳拥抱是什么感觉。

  赛蒙却毫不畏缩,即便他不安或者难受,也丝毫没有在脸上表露出来。

  *

  那天晚上,言和在厨房餐桌下面的那张草席上睡得并不踏实,火炉边的狗在睡梦中发出呼吸声和咕哝声,让她慢慢平静下来。

  黎明前,外面走廊上的一声响动把她惊醒了,她慌忙爬起身,迅速拿了把小刀,另一只手拿了块点火煤,警觉地向门口挪动。

  门口出现了一个黑影,一只手举起来安慰她。

  “言和,是我!”他小声说。

  “詹姆斯!”她嘶声说,“你把我的魂都吓出来了!你在这儿干吗?”

  “我得和你说句话。”詹姆斯圆睁着眼睛,很着急的样子,“对不起我说了那些话,很抱歉我没听你的逃跑计划……”

  “我也很抱歉,”言和赶快说,想打断他找借口,“我知道你不能从军队逃走,我不应该问的。你会成叛逃——”

  “别管那些了!”詹姆斯快速向身后看了一眼,“你还有那个蜡封吗?你说的那个费尔莫特的封印?”

  言和点点头,被岔开的话题搅得猝不及防。

  “拿住!”他赶忙向前把一捆信件塞到了她的手里,“你能把这个外面封上漆印吗?”

  “这是什么?”言和惊讶地问。那捆纸在她手里簌簌作响。

  “那不重要——只要封了漆印,它看起来就像信件一样。我可以装作信使——就按你说的。”

  “你是说……我们要按那个计划走吗?”言和不太相信。

  “你还愿意吗?你明天下午能到白威治的集市吗?”詹姆斯的表情似乎有些激动,他似乎是在生气。

  “愿意。”

  “那两点在树桩那儿等我,发生了……很多事,但如果我能脱开身——”

  “我会去的。”她快速说。她意识到有什么事发生了,而那件事当下扭转了詹姆斯的态度。如果她动作够快,也许能借势赶上这阵风。

  詹姆斯伸出手,很快捏了捏她的手。

  “把蜡印封上去,把信件藏起来,别让任何人看见了!”

  “我明天给你。”言和小声说。

  “我得走了——其他人很快就醒了。”詹姆斯匆忙抱了她一下,犹豫了片刻看着她的眼睛说,“言和……不管发生什么,我一定会来找你,我保证。”他下定决心似的在她的肩膀上用了下力,然后在黑暗中迅速消失了。

  没时间了。马上破晓,厨房里就有人来了。她赶快到配菜部,掀起一块松开的砖头拿出了一块蜡封。蜡封完好,只是有点褪色,边上有些磨损。

  言和本来想翻一下文件看詹姆斯匆忙之中拿了什么,但马上就要黎明了。每次她听到地板的吱呀声都以为是葛特丽管事一瘸一拐地向厨房走来。

  她用余烬加热了一把刀的刀刃,融化了蜡封的底部,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蜡印放在纸上,把那摞纸封住了。

  接着,从远处传来了葛特丽管事的拐杖嗒、嗒、嗒的声音,言和匆忙跑到大盐槽,那里面放着正在风干的肉。言和用一块布包住纸,埋在了棕色的盐粒下面,盐粒和石槽的边缘齐平。

  言和的心脏撞击着肋骨,心中充满了希望。

  *

  第二天,整栋房子的人都焦躁不安,怅然若失。

  其他仆人在闲言碎语中各种猜测担心,言和在忙碌之中保持面色平静,心里却一直在想: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清理这个酒杯了,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给葛特丽管事倒茶了。她没想到这些念头对自己的冲击会这么大。时间一久,一个地方的习惯和人都会长在你身上,像树根深入石缝之间一样。

  言和想再和詹姆斯说话,却没有机会。管家老柯罗整晚都病着,詹姆斯要多跑几个差事。最后她终于在庭院拦住了他,把一个布包裹塞进了他的手里,里面装了面包、一块黑麦蛋糕,还有藏起来的信件。詹姆斯拿走了包裹,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正如言和所料,说服葛特丽管事让自己带着钱去集市买小猪、香料还有其他生活用品并不难。

  信任就像青苔一样,时间一长就会长满角落。信任她很容易,不信任反而让人疲惫。多年以来,言和负担了许多人不经意的信任。

  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言和穿过庭院,手里拿着两个铺有布垫的大篮子。正当她穿过大门往外走时,小柯罗碰到了她。

  “我听说你要去集市?”他故意装作漫不经心地说,“走这种乡村小道最好有个伴儿。”

  言和感到一股寒流瞬间袭遍全身。

  小柯罗扮演保护人的角色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自从她满了十三岁,她成长得足以使一些男人把她当作猎物,她发觉他正在扮演保护人的角色。让言和觉得羞耻且不舒服的是,她一直也乐意接受小柯罗这样的干涉。不过她很清楚,小柯罗这样做并不是出于骑士精神或者喜欢她,他只是在保护费尔莫特的贵重财产而已。很明显,这比照顾他病重的父亲更重要。

  “谢谢。”她说,努力让这话听起来像是不好意思,而不是失望。

  他们向白威治走去。有小柯罗紧跟着,言和只能在货摊前闲逛,买下葛特丽需要的东西。与此同时,她一直注意着教堂钟楼上的日晷。

  熊从来不喜欢人群,也不喜欢市场的噪声和气味。言和能在自己身体里感觉到它的郁闷,脑海中有灼人的记忆模糊地闪现。她想起熊被一群没有毛的脸围住,他们在大喊大叫地讥笑它。她也能感觉到被恶意扔过来的石子砸中的疼痛。

  没有人会再那样对你了,她告诉熊,她想保护熊的欲望也在慢慢积聚。再也不会了,我保证。

  时间快到两点钟了,她抓住机会,在人群里摆脱了小柯罗。她走到树桩那里,躲在一棵紫杉树后面等待着。

  两点钟变成了两点十五,又变成了两点半。

  詹姆斯没有来。

  也许有什么意外让他生了气,决定要逃跑,而现在另外发生的事情又让他变回了原来的想法。也许他立了什么功,被军队的长官表扬了,也许他发现他很喜欢自己的队友。

  他没有来。言和感觉自己的胸口一阵疼痛,她以为是自己的心碎了。她等待着,想知道心碎是什么感觉。也许心碎就像鸡蛋碎了一样,蛋清和蛋黄从蛋壳里流出来,再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但她只觉得麻木。“也许我的心早就碎了,再也长不回来了。”

  三点差一刻的时候,小柯罗找到了她。她编了一些借口。之后她吃了好几块鹿肉派,直到开始觉得恶心想吐。他送她回去,一路上都板着一张脸。

  再看到格芮斯海的时候,她的心沉了下去。“到头来你又回来了,”灰墙似乎在说,“你又回来了,你会留在这儿直到永远。”

  她走进厨房的时候,朗·艾里思正在跟葛特丽管事说最新的八卦。

  “你听说了吗?詹姆斯·威纳士逃走了!他留了一张条,今天上午被人找到的!他去加入兵团了!哎,这也没啥好奇怪的,大家都知道这里不放他走的时候他有多生气!”

  言和拼命让自己的表情像面具一样。詹姆斯终于逃走了,但没有带上她。

  “他告诉你他的计划了吗?”艾里思无情地问她,目光灼灼,“你一直是他的小伙伴,是吧?我以为他什么都跟你说呢。”

  “没有,”言和咽下心里的伤感,“他没有。”

  他采纳了她的计划,拿走了她的蜡封,利用了她,然后跑去了一个新世界,把她留在了这里。

  第15章

  接下来的几天,大家谈论的话题都是詹姆斯。白头柯罗被派出去找他了,大家都觉得他很快会被带回来的。

  然而到了第四天,事态明显变严峻了。小柯罗和其他仆人都在上上下下地搜查房子,他们手里拿着信件。正当言和和葛特丽管事在准备晚餐时,厨房的门砰地打开了。

  言和抬起头看见小柯罗大步走进厨房,脸上没有了往常自命不凡的冷漠。令她不解的是他径直朝自己走来,用惊人的力量抓住了她的胳膊。

  “这是干吗——”葛特丽管事开口道。

  “费尔莫特勋爵想见她,”他厉声说,“就现在。”

  言和被拖出厨房的时候,努力想厘清混乱的思绪,使自己保持平衡。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发现了。费尔莫特勋爵在怀疑她,而她都不知道他在怀疑什么。

  *

  小柯罗不肯解释,只是把言和拖上楼梯,拖进了费尔莫特勋爵的书房。

  费尔莫特勋爵坐在那里等她,平时他从来没有像现在看起来这么焦躁。她走进来时,他转过头看着她。言和不止一次猜想他里面的哪个鬼魂负责转动他的头,它们又是怎样做出决定的。投票吗?它们都有明确分工吗?还是说它们共事了几个世纪,已经习惯了像一个人一样行动?

  费尔莫特勋爵不是一个人。他是一个古老的委员会,是枯树上一群致命的乌鸦。

  “我找到她了。”小柯罗说道,就好像言和藏起来了一样。

  “你这个不知感恩的家伙,”费尔莫特勋爵缓慢的声音冷若冰霜,“你把它放哪儿了?”

  把什么放哪儿了?他说的肯定不是蜡封吧?她几个月前就把它偷走了。

  “我很抱歉,勋爵,”她低垂着眼睛,“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她透过睫毛看见他站起来走向自己,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不许撒谎!”费尔莫特勋爵突然大叫,言和被吓得跳了起来,“是你帮了詹姆斯·威纳士。你把你知道的事情全都告诉我们,就现在。”

  “詹姆斯?”

  “你一直是他的同谋,他忠诚的狗。他谋划这一出重头戏,不用你用谁?”

  “我不知道他准备逃跑!”言和快速说,然后才想起来这些长者能看出来她在撒谎。她一直知道他计划逃跑,只是不是以这种方式。

  “我们待你不薄,姑娘,”费尔莫特勋爵厉声说,“但我们没必要一直这样。跟我们说实话。告诉我们,他让你做的安眠药是怎么回事?”

  “什么?”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言和呆住了。“没有!我没做过这种事!”

  “当然是你干的,”费尔莫特勋爵冷冰冰地说,“这个家里除了葛特丽管事没人会做这东西。这件事没变成谋杀算你幸运。管家年纪大了,安眠药让他情况危急,甚至能轻易让他心脏衰竭!”

  “管家?老柯罗主人?”言和完全糊涂了。

  “詹姆斯在兵团出发之前给了我父亲一杯啤酒,”小柯罗不动声色地说,“不到一小时他就不省人事了,第二天早上还站不起来,他直到现在都还很虚弱——”

  “我们知道他为什么要下药,”费尔莫特勋爵毫不客气地继续说,“我们知道詹姆斯偷了他的钥匙,洗劫了档案室,然后又把钥匙放了回去。东西在哪儿,姑娘?詹姆斯把它带走了吗?我们的特许状在哪儿?”

  言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她只知道有一个特许状,就是那个由查理国王颁发、准许费尔莫特家族延续传统的神秘物件。

  “我一点都不知道!”她叫道,“詹姆斯为什么要偷特许状?我从没给他做过安眠药——即使我做也不会用这么大的剂量,险些断送其他人的性命!”

  有好一阵沉默,言和知道费尔莫特勋爵在她身边绕着圈,仔细打量着她。

  “你在安眠药上也许说了实话,”他声音很轻地说,“但你藏了什么东西。”

  言和咽了口口水。詹姆斯让她伪装藏起来的那摞纸很厚,可能足够把特许状藏在里面。言和搜索着他与詹姆斯最后一次对话的记忆,像在一件脱线的毛衣上找松落的线头一样,寻找这件事不对劲的地方。当时她以为詹姆斯看起来很生气,犹豫不决,而她现在明白了,他当时行为古怪,是为了隐瞒某些事。

  为什么啊,詹姆斯?你为什么要留下我一个人来当替罪羊?

  “说吧。”费尔莫特勋爵开口了。

  如果言和想要求得费尔莫特的宽恕,现在是时候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告诉他们了。她深吸了一口气。

  “抱歉,勋爵。我什么都不知道。”她说。

  费尔莫特勋爵生气了,他直起身子。言和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说。就在那时,响起了恭敬但急促的敲门声。

  勋爵的表情依旧态度难辨,但言和似乎看到他脸上闪现过一丝恼怒。

  “进来!”

  老柯罗进来了,他的身子躬得比往常更低,他显然知道自己在打扰勋爵。

  “请原谅,勋爵。您说如果我弟弟回来了,立刻向您汇报……”

  费尔莫特勋爵皱了皱眉头,沉默了片刻。言和想象那些鬼魂正在他脑袋的阴影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让他进来。”他简短地说。

  片刻,白头柯罗走了进来。他还穿着马靴,白头发上挂着雨水。他手上拿着帽子,但看样子他好像还想从头上多摘下来几顶帽子似的。他疲惫的脸上都是汗,就好像刚经历了一场无眠的长途旅行一样,他的眼睛看起来非常、非常恐惧。

  “勋爵——”他说着停了下来,低下头。

  “你找到威纳士了吗?”

  “我找到他了,他追上了我们的军团,加入了队伍。”

  “那你应该从安东尼先生那里捎来了口信?”费尔莫特勋爵口气轻快,“他送来军团的消息了吗?”

  “勋爵……我……我的确带来了军团的消息。”白头柯罗咽了咽口水,“我们的人和其他军队汇合,按计划向汉尔顿大桥行进……但我们在占领那里之前遇到了敌人,发生了战争。”

  言和的心沉了下去。她似乎看到骄傲的詹姆斯躲开步枪的火力,鲁莽地冲向一排排的矛头。

  “继续说。”费尔莫特勋爵面无表情地看着白头柯罗。

  “战争……很惨烈,很混乱,而且死了很多人。田地里堆满了……”他又跑题了,“很抱歉,勋爵。您尊贵的堂兄安东尼先生……他现在和上帝在一起了。”

  “他死了?”费尔莫特勋爵下巴收紧了。“他是怎么死的?事情安排妥当了吗,柯罗?罗伯特先生在他身边准备好了吗?”

  白头柯罗摇摇头。“罗伯特先生不在。而且没有时间,什么都做不了。事情有了……难以预料的逆转。”

  费尔莫特勋爵的脸上似乎一瞬间闪过了某种情感,就好像古老的石墙上飞过焰火一样,震惊、生气且愤慨。他脸上似乎也有悲伤,但并不是生者对死者的那种悲伤,而是像泥石流之后面对悬崖的那种悲伤。

  “我的儿子呢?”

  白头柯罗张了张嘴,声音卡在喉咙里。他紧张地瞟了一眼言和,显然不愿意在她面前说。

  “快说!”费尔莫特勋爵喊道,“赛蒙还活着吗?”

  “现在看起来是的,勋爵。”白头柯罗闭上眼睛,轻轻吐了口气,好像在平稳心绪。“勋爵……没有人知道他去哪儿了。我们找到了这封信,上面有他的印章,是写给您的。”

  言和的指甲抠进了肉里。詹姆斯呢?她想尖叫。他还活着吗?

  费尔莫特勋爵拿过信,打开封蜡开始读,脸上一阵抽搐。他的手开始颤抖了。

  “跟我讲讲战争,”他声音低沉,“我儿子做什么了?跟我说实话!”

  “原谅我!”白头柯罗低头看了一会儿他的脚,然后抬起头。“我们的军团和其他步兵一起,沿着汉尔顿山脉列队前进,每个团都有自己的长官。第一次作战之后,我们的人远在部队前面,听不到喊话,所以所有人都看着安东尼先生,他的马指向哪儿,他们就向哪里进攻。

  “但正当军团待命的时候,安东尼先生垮了,他从马上摔了下来。赛蒙主人正在他身边,扶着他,喊话说安东尼先生肋骨中了枪弹。但是因为他扶着您的堂兄,两匹马挤在了一起,安东尼先生的马迈向了一块高地。我们的人已经在前面了,以为这是个信号,于是全都冲向前去——没有和剩下的军队一起,而是偏离了一些,冲向了敌人众多的地方。

  “赛蒙主人把安东尼先生交给了他的随从,喊话说现在由他负责整个军团。他说他要上前去让我们的人撤退,让罗伯特先生跟着他。”白头柯罗又犹豫了一下,“但他没有把我们的人带回来,勋爵,他到前面,直接把我们的军队送到了敌人口中。”

  詹姆斯怎么样了?

  “继续说。”费尔莫特勋爵咬紧牙关,脸涨得通红,两只手绞在一起。

  “这只是那些普通士兵说的,”白头柯罗不情愿地继续说,“但是他们说最后看见赛蒙主人时,他把帽子上的衔位拽了下来,骑着马穿过村庄走了。”

  “安东尼先生是被弹药击中的吗?”费尔莫特勋爵声音沙哑含混。

  “不是,勋爵,”白头柯罗安静地说,“他是被长刀捅死的。”

  言和听明白以后,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她刚刚忙着担心詹姆斯,没听出来这些话的弦外之音。但是……这不可能!赛蒙一直努力当家里的金童,努力做个好孩子。他为什么现在一切都不要了?

  “我儿子,”费尔莫特勋爵困难地咽了下口水,“我的儿子背叛了我们——背叛了所有人。他拿着特许状!他威胁我们……”

  他停下来,颤抖着缓缓地吐出口气。他的嘴角耷拉着,眼睛浑浊。

  “勋爵生病了!”言和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叫医生来!”然而她马上想起来医师和当地的赤脚大夫一起随部队离开了。“叫人来!拿一杯上好的白兰地!”

  白头柯罗跑去传递消息的时候,言和跑到费尔莫特勋爵旁边,防止他从椅子上掉下来。

  “我的儿子。”费尔莫特勋爵声音很轻柔。那一瞬间,他的表情让言和想起了托马斯先生继位之前的样子,他的语气惊讶、麻木、浸透悲伤,就好像赛蒙把他碾碎了一样。 了不起的女孩系列(套装全7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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