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舐犊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了不起的女孩系列(套装全7册)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谨以此书献给哈丽雅特,
她和我一样渴望书籍与不可思议的冒险。
·第一部分·
舐犊
第1章
当言和第三次尖叫着从噩梦中惊醒,她母亲生气了。
“我跟你说过不要再这样做梦了!”她压低声音说,免得吵醒家里的其他人,“就算你要做梦,也千万别叫出声来!”
“我忍不住!”言和小声说,被她母亲严厉的口气吓坏了。
母亲拉住言和的手,晨光中,她的脸紧绷着,毫无笑意。
“你不喜欢你的家,你不想和你母亲住在一起。”
“我想!我想!”言和叫着,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自己脚下倾塌了。
“那你就必须学会忍耐。如果你每天晚上都这样尖叫,会发生可怕的事情。我们可能会被扫地出门!”
墙的另一边睡着言和的舅父和舅母,他们在楼下开了一家点心店。大嗓门的舅母很诚实,舅父却总是横眉怒目,难以取悦。从六岁开始,言和的任务是照顾她的四个表弟表妹,给他们喂饭、收拾、调解纷争、穿衣打扮,不然就是从邻居家的树上把他们救回来。空闲的时候,她会去跑腿或者到厨房帮忙。然而言和与她的母亲却只能睡在垫子上,她们所住的漏风的房间和其他房间远远相隔。在这个家庭,她们的住所总像是临时借来的,似乎连招呼都不用跟她们打就可以收走。
“甚至更糟,有人会把牧师叫来,”母亲继续说,“或者……其他人会听到的。”
言和不知道“其他人”是谁,然而一直以来“其他人”都是个威胁。和母亲一起生活的十年以来,言和已经知道无法信任其他任何人。
“我试过了!”每天晚上,言和都拼命祈祷,躺在黑暗中发愿不再做梦,但噩梦还是会找到她,月光下,有模糊的东西在窃窃私语。“我能怎么办?我也不想做梦!”
母亲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捏了捏言和的手。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偶尔有严肃的事情要讲时,她会开始这样说,“有一个小女孩在森林里迷了路,有一只狼在追赶她。她跑啊跑啊,直到脚都破了,但她知道狼闻得到她的气味,仍在追她。最后她必须做出一个选择,要么不停地逃跑躲藏,永远跑下去,要么停下来,削尖木棍保护自己。你觉得怎样做才正确,言和?”
言和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个故事,她的回答至关重要。
“用木棍能打过狼吗?”言和怀疑地问道。
“木棍可以给你一次机会,”母亲微微露出一个悲伤的笑容,“一个很小的机会,但停止奔跑很危险。”
言和想了很久。
“狼要比人快,”她终于开口说,“即使她跑啊跑啊,狼还是会追上她把她吃掉。她需要一根很尖的棍子。”
母亲慢慢地点点头。她没再说什么,也没有讲完她的故事。言和感到身子有些发冷。母亲有时候会这样。对话变成了谜语且布有陷阱,而回答是有后果的。
*
自从言和记事开始,她们两个人就住在“杨树”这个繁忙但连镇都算不上的小地方。她想象中的世界总是和这里一样,有着燃煤的臭味,造船厂传来咣当的尖厉噪声,与此地同名的杨树树叶唰唰作响,还有牛群在沼泽地上啃食茂盛的青草。几英里 之外坐落着危险与希望并存的伦敦,一个弥漫着烟雾的庞然大物。她熟悉这里的一切如同她熟悉怎样去呼吸,然而言和却对这里没有归属感。
母亲从未说“这里不是我们家”,但她的眼睛却总是这样说。
第一次到达杨树的时候,母亲给她女儿改名为言和,以便两人被更好地接纳。言和不知道她的本名是什么,想到这点她总觉得有些不真实。“言和”听起来根本不像一个名字,更像是一个提议,一种与上帝还有杨树的虔诚信徒讲和的方式。这名字像是在为言和的父亲缺席留下的空缺而表达歉意。
她们认识的所有人都是信徒。这个地方的人自称信徒并不是出于自豪,而是为了把自己和那些堕落在地狱之门的人区别开来。不止言和一个人有着奇怪的带有宗教意味的名字,这里的很多人都叫这类名字——真意、圣之志、弃人、传恕、止罪等等。
每隔一天的晚上,舅母的房间里会举行祈祷和读经会。每周日,所有人都会走路去由灰色硬岩建成的高大教堂。
当你在街上碰见牧师时,他表现得十分友善,但在布道坛上的他却很可怖。从听众全神贯注的脸上,言和能看出来这位牧师身上一定闪烁着真理的光芒和彗星般冷峻的爱。他和人们宣讲要在安息日意志坚强,抵抗住喝酒赌博、跳舞看戏的诱惑,他说这些无用的消遣都是魔鬼布下的陷阱。他对他们谈论伦敦和更宽广的世界——宫廷最新的叛乱、天主教徒们肮脏的密谋。他的布道骇人听闻,但也激动人心。有时候言和离开教堂,心里痒痒地觉着,前来做礼拜的人群好像闪光的战士,彼此结盟以对抗黑暗势力。有那么一小会儿,言和相信母亲和自己,连同她们的邻居们共同肩负着一个更大、更美好的使命。可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很快又只剩下她们母女二人孤军奋战。
母亲从未说“这些人不是我们的朋友”,但当她们走进教堂或市场,或者停下来和人打招呼时,她都会更紧地攥住言和的手。就好像母亲和言和四周绕着一道隐形的围墙,把她们和其余事物隔绝开来,因此言和对其他孩子微笑时,就像母亲对其他母亲微笑时一样勉强。那些其他孩子,他们是有父亲的。
孩子们就像小祭司,紧密注视着他们父母的动作和表情,寻找神圣旨意的迹象。从很小开始,言和就知道她们两个人从未真正安全,其他人有可能会反过来针对她们。
因此,言和学会了从无言的万物身上寻找安慰和友谊。她能听懂马蝇忙碌的恶意,家狗因恐惧而愤怒,而奶牛的耐心是沉重的。
她有时候会因此惹祸上身。一次,一群男孩往一个鸟巢里扔石子,她冲着他们尖叫,嘴唇都喊裂了,鼻子也流了血。捕鸟下锅或者偷鸟蛋当早餐这种事还可以理解,但是毫无目的的残忍是愚蠢的,总是让言和心中升腾起无比的愤怒,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男孩吃惊地看着她,然后转而向她投石。他们会这样做一点也不稀奇。残忍的行为很普遍,如同鲜花和雨水一样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他们习惯了学校里的戒尺、屠夫背后尖叫的肉猪,以及斗鸡场上沾了血的锯末。对他们来说,毁灭一个带羽毛的小生命,如同在雨中踩水洼一样自然且令人愉悦。
如果你爱出风头就容易碰得头破血流。为了生存,母亲和言和需要融入这里。然而她们却从未真正融入。
*
讲过狼的故事的第二天晚上,母亲也不说为什么,就把言和带到了一个古老的墓园里。
一到晚上,教堂看起来要高大百倍,矩形的钟楼漆黑一片,看起来咄咄逼人。脚下的草丛在星光下是灰色的。墓园的一角有一座早已废弃的砖砌的小教堂。母亲带着言和走进去,把一卷毛毯扔到了黑暗中的角落里。
“我们能回家了吗?”言和开始起鸡皮疙瘩了。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在靠近自己。她周围有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它们让言和觉得恶心且浑身发痒,就像有蜘蛛脚在心头拨弄着她。
“不行。”母亲说。
“这儿有东西!”言和强忍着不让自己浑身战栗。“我能感觉到它们!”这种感觉让她很害怕。她的噩梦总是这样开始,恐惧爬上皮肤,敌人在四周埋伏。“我梦里的魔鬼……”
“我知道。”
“它们是什么?”言和小声问,“它们……死了吗?”她心里已经知道答案了。
“是的,”母亲的语气还是那么不动声色,“听我说,魂灵就像溺水之人,它们在黑暗中挣扎,抓到什么算什么。它们也许并非存心害你,但如果你不保护自己的话,你会受伤的。”
“你今天晚上就在这儿睡。它们会试图钻进你的脑袋,但无论发生什么,不要让它们得逞。”
“什么?”言和目瞪口呆,失声大叫,忘记了自己应该保持安静。“不行!我不能待在这儿!”
“没得商量。”母亲说。星光下她的脸如同银塑,没有温柔,也没有妥协的迹象。“你必须待在这儿,把你的棍子磨尖。”
有重要的事情发生时,母亲总是非常奇怪,就好像她有另一个意志坚定的人格,难以捉摸且超凡脱俗,而她把这个人格放在衣橱,压在最好的衣服下面以备急用。在这些时候,她不是母亲,而是玛格丽特。她的眼睛更深邃,帽子下面女巫般的头发更加蓬乱,而她的注意力锁定在言和看不到的东西上。
通常母亲这样时,言和会低下头不加争辩,然而这一次,恐惧淹没了她。她从未像这样乞求过母亲,她抱住母亲的胳膊,绝望地吵闹、抗议、哭泣,母亲不能把她留在这儿,她不能这样做,不能这样做……
母亲挣脱了她的胳膊,猛地把言和往里推了一把,然后走出去,摔上了门。整个房间陷入了黑暗,“砰”的一声,门被闩上了。
“妈妈!”言和大吼道,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会被捉走。她摇晃着门,门却纹丝不动。“妈!”
没有回应,只有母亲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黑暗中,言和独自与魂灵,还有远处猫头鹰令人胆寒的颤声待在一起。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言和都睁着眼抱着她的毯子,听着远处狐狸的尖叫声瑟瑟发抖。她能感到脑袋的某个角落有东西在盘旋,等着她入睡,等它们的时机到来。
“拜托,”她用手捂住耳朵恳求,努力不去听那些窃窃私语,“拜托不要,拜托……”
但最终,睡意的浓雾战胜了意志,噩梦又找到了她。
和以前一样,言和梦到了一个黑暗狭窄的房间,地板是泥土做的,石头墙是烧焦的黑色。她正努力关上窗户,不让月光漏进来。她要把月光关在外面,因为里面有低语声。但是卷帘怎么也拉不住,窗锁也坏了。窗缝之外,夜色病恹恹地打着哈欠,星星摇晃着,像松了的纽扣一样闪着光。
言和用尽全力把身子压在窗帘上,然而夜晚还是轻轻把死去的东西吐进了房间,一共有二十多个。它们呼啸着,带着融化的脸,烟雾一样向她俯冲过来。言和知道它们要进到她的脑袋里,她紧紧闭上眼睛和嘴巴,用手捂住耳朵。
鬼魂发出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嗡嗡作响,它们哀鸣着。她努力不去理会,不让那些令人作呕的声音变成词句。惨白的光撬动她的眼帘,低语声舔着她的耳朵钻了进去。空气中到处都是鬼魂,而她别无选择,只能呼吸……
言和抽搐了一下,醒了过来,她的心脏狂跳到快要吐了。她条件反射地伸出手,寻求熟睡中母亲的温暖和安慰。
但是母亲不在那儿。言和想起了自己身处的位置,心沉到了谷底。这一次,她并非安然无恙地待在家里,而是被围困在死者中间。
突然有什么声音让言和僵住了。地上有一阵尖锐的窸窣声,在冷清的夜晚无比响亮。
有什么小而轻的东西从言和的脚上跑了过去,意外之下,言和条件反射地叫了出来。然而她的心跳马上又慢了下来,她感觉到有毛皮短暂地从她身上掠过,小爪子搔痒着她的皮肤。
是一只老鼠。房间里的什么地方,有一只老鼠正睁着闪亮的眼睛看着她。原来她并不是独自和鬼魂待在一起。老鼠当然不是什么朋友,即使鬼魂杀死或者逼疯了言和,它也不会在乎,但老鼠让她平静了下来。老鼠也生活在猫头鹰和其他夜间捕食者的威胁之下,可它没有哭喊,没有祈求被赦免,也不在乎自己是否被它爱的人抛弃。它知道只有靠自己。它那颗栗子大小的心脏正在某处搏动着强烈的求生欲。
不久,言和的心也同样如此了。
她看不到也听不到这些死去的魂灵,但她能感觉到它们正在她脑袋的边缘抓挠着。等她又累又怕放下戒备时,它们就可以出击了。但言和找到了坚持下去的力量。
保持清醒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言和用掐自己和来回走动的方式度过了漫漫长夜,终于等到了夜晚让位给黎明的灰色晨光。她觉得恶心,浑身发抖,粗钝的脑袋仿佛负了伤,但至少她活下来了。
快到黎明时,母亲来接她了。言和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跟着她回家。她知道母亲做什么都有她的理由,但言和第一次发现自己无法原谅她,而在这之后,一切都变了。
*
差不多每个月母亲都会带言和回到墓地。有时候五六周过去了,言和开始希望母亲放弃了她的计划,然而母亲又会说她觉得“今晚会比较暖和”,言和的心就沉了下去,她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言和不想再抗议了,她一想起第一天晚上自己在绝望中卑躬屈膝就觉得难受。
如果一个人抛弃自尊去全心全意地乞求,如果这样做还无济于事,那么之后他将不再是从前那个人了。他心中有什么东西死去了,又有什么东西获得了新生。从那以后,对这个世界的新认知像冬天的露珠一样浸入了言和的灵魂。她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像从前那样,觉得自己是安全且被爱着的,而且她知道,自己再也、再也不会那样乞求了。
于是每次她都面无表情地跟着母亲去墓地。她从小教堂的那只老鼠身上学到了很多。鬼魂不是什么残忍的恶霸,但你不能和它讲理。它们是捕食者而她是猎物,她需要变得顽强、凶狠、机警才能活下来。除了自己没有人能拯救她。
尽管痛苦,言和还是一寸一寸地筑起了自己的防御。雨点大颗大颗地落下,冷风之中的呼吸声嘶嘶作响,言和念诵着自己编的祈祷文,发明了驱逐鬼魂的词汇。她学会在鬼魂摸索和冲击自己的时候站稳脚跟,也学会了还击它们,尽管这样的接触让她恶心。她想象自己是《圣经》中的朱迪丝 ,手持一柄借来的剑站在敌人之中,刀刃上还沾着首领的鲜血。“你敢靠近我”,她告诉那些黑暗私语者,“我就把你切碎。”
与此同时,墓园中的生物给了她理智和沉静。灌木丛中的窸窣声、怪异的哨声、蝙蝠翅膀的扇动声——这些现在都能给她以安慰。就连它们的爪子和牙齿也是诚实的。不管是死是活,人都可能会突然背叛你,但野生的动物只是以它们本能的、未驯化的方式生存,它们根本不在乎你,死去也不会留下鬼魂。当一只老鼠被猫杀死,一只鸡被拧断脖子,一条鱼被拖上岸,言和能看到它们那缕微弱的魂魄像晨雾一样瞬间消散。
言和心中沸腾的怨恨需要一个出口。她不去抱怨夜晚的短途旅行,而是和母亲争吵一些不相干的事来反抗她,或者问一些出格的问题。
她尤其开始问关于父亲的事。在这之前,母亲只要一个神情就碾碎了她的所有问题,言和退而求其次,只是暗自积攒一些母亲说漏的细节。他住在离这儿很远的一栋古老的房子里,他不想和母亲还有言和在一起。而现在,这些都不够了,言和生气自己之前因为太害怕没有多问些问题。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的名字?他住在哪儿?他知道在哪儿找我们吗?你怎么知道他不想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甚至,他知道我吗?”
母亲没有回答这些问题,但她暴风般的眼神已经不再让言和胆怯了。两个人都不知道该拿对方怎么办。从言和出生开始,所有事都是母亲做决定,言和听之任之。言和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再顺从了。母亲之前从未妥协过,也不知道如何妥协。如果她用性格里的强势击退言和,一切都会重回正常了吗?不,不会的。一切都变了。
后来,在她第一次尝试“削尖木棍”的两年之后,言和在教堂里度过了一个尤其苦涩的不眠之夜,回到家时她仍止不住地颤抖。几天之后她发起了高烧,浑身疼痛。不到两个星期,她的舌头上布满了斑点,脸上爆出的疹子无疑是水痘了。
那阵子,世界又热又黑,糟糕极了,深渊般的恐惧让言和沉溺窒息。她知道自己可能会死,她知道死后有魂灵存在。有时候,她神志不清,觉得自己也许已经死了。然而疾病的黑色潮水慢慢退去,她还活着,只是脸颊上多了几个水痘印。每次她在水桶的倒影中看到自己脸上的水痘印,她的胃里都一阵痉挛。她能想象死神像骷髅一样,伸出两根瘦削的手指触碰她的脸,然后又慢慢收回了手。
她康复之后,三个月过去了,母亲再没有提墓园的事,言和以为水痘终于把母亲吓退了。
不幸的是,她错了。
第2章
五月的一个有些乏味的星期天,言和跟母亲一起进城,准备卖掉一些母亲做的蕾丝。春日和煦,但伦敦却是黑云压城城欲摧。言和多希望自己没有进城。
言和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住在杨树和伦敦两地的人也是如此。据一个年轻学徒的小道消息称,整个国家都是如此。
在祈祷会上,红鼻子的保姆苏珊没少寓言世界末日的景象:海上漂浮着鲜血,身披日头的妇人 从杨树大街走来。然而现在每个人都这样说。几年前的夏天,传说一次暴风雨中,庞大的乌云呈现出两只交战军队的形状,而现在人们焦躁不安,觉得恐怕真的有两支军队正在组建之中。
杨树的民众祈祷一直很虔诚,而现在他们像被围困的人一样拼命祈祷着。人们觉得整个国家都陷入了危险。
言和不知道具体的细节,但她了解事情的核心。天主教徒的邪恶计划想要引诱国王查理反对他的子民。议会中良善的人想说服他回归理智,然而国王充耳不闻。
没有人想直接责怪国王,那可是叛国罪,有可能会被割耳朵或在脸上烙个疤。不,他们一致认为那是国王顾问的过错——邪恶的大主教劳德,“暴君黑汤姆”(也叫斯特拉福德伯爵),当然还有邪恶的玛丽王后,用她的法国计谋给国王下毒。
如果没人阻止他们,他们会说服国王成为嗜血的暴君。国王会转而投奔邪教,派军队屠杀这个国家所有敬畏上帝的虔诚的清教徒。魔鬼自己正在国外蛊惑人心,用狡猾的诡计左右人们的思想行为。道路上几乎能看到他留下的烧焦的蹄印。
杨树弥漫着真实可感的恐惧和愤怒,然而言和感到暗流之中也不乏兴奋之情。如果一切真的崩塌,如果末日审判真的到来,如果世界真的将要终结,杨树的子民们已经准备好了。他们是基督教的战士,准备好了承受这一切,也准备好了布道和进军。
而现在,言和走在伦敦的街道上,同样对危险感到兴奋刺激。
“有种什么味道。”她说。母亲是她的另一半自我,言和很自然会和她说些没想好的话。
“是烟雾的味道。”母亲生硬地说。
“不,不是。”言和说。那还不完全是一种味道,她知道母亲明白她的意思。那好像是暴风雨降临前的预兆。“闻起来像金属似的,我们能回家了吗?”
“可以,”母亲干巴巴地说,“既然你不想我们赚买面包的钱,我们可以回家吃石头了。”她没有减慢步伐。
言和一直觉得伦敦很压抑,到处都是人、建筑和气味。然而今天,空气中却有一种新的东西剧烈地搅动。为什么她比平时还紧张?今天与平时有什么不同?她左右打量着,注意到门和告示板上贴着十几张新的标语。
“那是什么?”她小声问。问了也徒劳,母亲看到的不比言和多,那些黑色的字体看起来像是在尖叫。
“纸老虎在叫。”母亲说。伦敦铺天盖地都是来势汹汹的宣传页、布道、预言,还有谴责国王或议会的文章。母亲总是开玩笑说这些都是“纸老虎”,只有声音没有爪子,她这样解释这个词。
过去两天多了许多这种无声的呐喊。两周前,国王第一次召集了议会,这是几年以来的第一次,言和认识的所有人都在狂喜中舒了口气。然而两天前,他又以王室的名义愤怒地解散了议会。现在,小道消息都带着不祥的隆隆声,惨白的太阳似乎在天上摇摇欲坠,每个人都担心会发生什么事。每当有一声巨响或呐喊,人们都急忙抬起头。已经开始了吗?他们的神情似乎在问。没人确切地知道是什么已经开始了,但毫无疑问,有什么事确实快要到来了。
“妈……为什么街上有这么多学徒?”言和喃喃地问。
她发现有几十个学徒,三三两两地在门店和暗巷里闲逛。他们都是平头,手上都是纺织机和车床上磨出的茧,都焦躁不安。最小的大概十四岁,最大的有二十出头。他们本应该在师傅的吩咐下努力干活,现在却都在这里。
学徒是一个城市心情的风向标。当伦敦轻松自在的时候,他们只是伙计——到处闲逛、调笑、对世界开些粗俗狡黠的玩笑,但当伦敦风雨欲来时,他们就变了。学徒之间仿佛有一道弧形的黑色闪电,有时候他们会变成疯狂的暴徒,拿铁靴和短棍到处打砸抢烧。
母亲看了几眼那些抱团的游民,也开始有些担忧了。
“他们人很多,”她安静地说,“我们回家吧。反正太阳也快落山了。而且……你需要攒攒力气,今天晚上天气挺暖和的。”
言和刚松了口气,母亲最后一句话就落了下来。言和简直难以置信,她气坏了。
“不!”她干脆地说,有些被自己的坚决惊到了,“我不去!我再也不回墓地了!”
母亲不自在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然后抓紧言和的胳膊把她拉到了一个巷口。
“你必须去!”母亲握住言和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
“我上次差点没命了!”言和抗议道。
“你是从阿奇的女儿那儿传染了水痘,”母亲毫不犹豫地反驳道,“墓地和这没关系。你有一天会感谢我的。我告诉过你——我在帮你磨尖你的棍子。”
“我知道我知道!”言和大叫,语气掩饰不住沮丧之情。“‘狼’就是鬼魂,你想让我学会坚强,好让我抵制它们,但我为什么非得去墓地?如果我离鬼魂远远的,我就安全了!你总是把我丢去喂狼,一次又一次!”
“你错了,”母亲柔声说,“这些鬼魂不是狼。相比之下,这几缕饥饿的鬼魂什么都不是。但是外面有狼,言和。他们在找你,而且总有一天他们会找到你的。但愿他们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足够成熟强壮了。”
“你只是想吓我罢了。”言和说。她的声音颤抖着,但这次是因为愤怒,不是恐惧。
“没错!你以为晚上坐在那儿等着鬼火来舔你的脸,就很可怜吗?这什么都不算,外面有更糟糕的。你应该害怕。”
“那为什么不能让我父亲来保护我们?”话锋转得有些危险,但言和已经收不回来了,“我敢说他不会把我留在墓地里的!”
“找谁都不能找他帮忙,”母亲说,她声音中有言和从未听过的苦涩,“别提他了。”
“为什么?”忽然间言和再也无法忍受她生命中的沉默了,她要搞清所有那些不允许她过问的事,“你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再也不相信你了!你只是想让我和你永远待在一起!你想把我留在你身边!你不让我见我的父亲,因为你知道他想要我!”
“你根本不知道你是被我从什么地方救出来的!”母亲爆发了,“如果我待在格芮斯海——”
“格芮斯海。”言和重复道,她看到母亲的脸变白了,“他就住这儿吗?这是你说的那幢古老的房子吗?”她得到了一个名字。她终于得到了一个名字,这意味着她可以去寻找了,总有什么地方的什么人会知道它在哪里。
这个名字听起来很古老。她不太能想象出来这个名字代表的房子长什么样,就好像有一层银色的重雾隔在她和它古老的角楼之间。
“我不要回墓地。”言和说。她的意志力在地上生了根,站稳了准备迎接进攻。“我不。如果你逼我,我就逃走,我会的。我会找到格芮斯海。我要找到我父亲,而且我再也不要回来了。”
母亲的眼神因惊讶和愤怒而变得冷冰冰的。她始终没学会如何对付言和的新脾气。温暖从她的神情中慢慢流走,只剩下遥远的冷漠。
“那你跑吧,”她声音冰冷,“如果这是你想要的,你解放了。如果你落到那些人手中,可别说我没警告过你。”
母亲从不妥协,从不嘴软。言和每次挑战她的时候,母亲总是增加筹码,说言和虚张声势,然后更有力地回击她。何况言和说她要逃跑的确是虚张声势。然而当她看着母亲严厉的眼睛时,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有可能真的会出走。这一想法让她感觉失重,喘不上气来。
接着,母亲从言和的肩膀上方朝街上什么东西瞟了一眼,顿时面无血色地僵住了。她轻轻说了几个字,声音微弱到言和勉强才能听见。
……说曹操……
言和扭过头,刚好看见一个身穿上好的深蓝色羊毛大衣的高个子男人走了过去。他看上去是个中年人,可他的头发却是耀眼的白色。
她知道谚语所说的,说曹操曹操到。母亲正说到“那些人”——格芮斯海的人——然后她不小心看到了这个男人。那么这个人会是来自格芮斯海的吗?甚至,也许他是言和的父亲?
言和看向母亲,激动的眼睛里闪烁着胜利的光芒。她转身,试图向街上跑去。
“别去!”母亲嘶声叫道,两只手抓住言和的胳膊,“言和!”
但是言和这个名字却刺痛了她的耳朵。她厌倦对所有未经解释的事情“言和”了。她扭动着挣脱母亲,朝大道飞奔而去。
“你真是要了我的命!”母亲冲着她喊,“言和,停下!”
言和没有停下,从远处她依稀看到陌生人的蓝色外套和白色头发消失在街角,她的过去正从她身边溜走。
言和跑到街角的时候,正好看到他会入人群中,于是她加速追了上去。言和听到母亲在她身后的什么地方呼唤着她的名字,她没有回头,而是追着那个遥远的背影跑过了一条又一条街道。许多次她以为自己已经跟丢了她的猎物,但又远远看到那头显眼的白发。
言和已经穿过伦敦大桥,跑到了南华克地区,但她还不想放弃。街两边的建筑变得矮小,气味变得酸腐。她能听到河边客栈传来笑声,河中央传来咒骂声和木桨的吱呀声。天色也暗下来了,太阳已经下沉到看不见,天空也暗成了氧化锡的颜色。除此之外,街道一反寻常地拥挤。人们不停地挡住她的去路,挡住她视线中的白头发男人。
直到她穿过一条路来到了一片巨大的宽阔地,她有点害怕,于是站住了。她的脚下有青草,言和发觉自己已经到了圣乔治地区。她的身边充斥着影子一般的人群,他们躁动不安地吵闹着,在阴暗的天空下成了剪影。她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但听声音似乎有好几百,而且全都是男人。白头发的男人也不见了踪影。
言和瞪着四周,喘着气,她发觉自己正在吸引周围好奇而犀利的目光。她穿着便宜的羊毛和麻做的衣服,但是围巾和帽子却干净体面,这身打扮在这儿已经足够引人注目了。她是女性,又独身一人,年龄不超过十三岁。
“你好,小可爱!”人群中一个黑影喊道,“你是来给我们加油打气的,是不是?”
“哪儿啊,”另一个人说,“你是来这儿和我们一起游行的,对吧,小姐?你可以向那些浑蛋扔粪便,就像那些苏格兰女人!给我们看看你的胳膊是不是和短棍一样?”几个男人哄堂大笑,言和能感觉到他们调笑声中的危险。
“这不是玛格丽特·莱特富特的女儿吗?”一个年轻的声音突然问。言和望向黑暗,勉强认出一张熟悉的脸,是隔壁的纺织工学徒,十四岁。“你在这儿干吗?”
“我走丢了,”言和快速说,“发生什么了?”
“我们正在捕猎。”那个学徒的眼睛闪着凶狠的光,“追捕威廉那只老狐狸——大主教老劳德。”言和听过这个名字几百遍了,大多数时间里,这个名字被当作是对国王身边的奸臣的诅咒。“我们就是去敲敲他的门,打个招呼,就像好邻居那样。”他举起短棍,狠狠地砸向另一只手的手掌,兴奋地跃跃欲试。
太迟了,言和猜到了那些海报的意思,海报宣告圣乔治地区将有一场愤怒的盛大集会。言和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光线,她意识到人群中都是学徒。他们都举着临时的武器——榔头、扫帚把、烙铁、木板——脸上都带着一种恶狠狠的快感,明显是要来真的。他们不顾一切要把恶魔从王宫里揪出来,打碎他的王冠。但是言和从他们眼里的亮光看出来这也是一场嗜血的游戏,就像猎熊一般。
“我要回家!”即使言和说出了这些话,它们也带了一份苦涩的意味。她刚刚错失了发现自己身世的机会,如果她连家也丢了怎么办?她母亲说她虚张声势,让她逃走,而言和刚刚这么做了。
学徒皱起了眉头,他伸着脖子踮脚看向人群后方,言和也努力照做,她发现自己来时的那条路已经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群,他们正向圣乔治地区汹涌而来。
“你跟着我,”学徒焦急地说。就在这时人潮突然裹挟着两个人向前挤去。“你跟着我不会有事的。”
言和被高大的人们挤压着,看不到周围,正当她被拥挤着向前走时,她听到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呐喊、爆发出笑声,学徒军的队伍听起来很浩大了,难怪他们这样充满信心,目的明确!
“言和!你在哪儿?”
这声呼唤几乎被此起彼伏的吼叫声淹没了,但言和听到了。那是她母亲的声音,她很确定。母亲一直跟着她,而现在被她身后的人群困住了。
“妈!”言和大声叫道,人群无情地把她推挤向前。
“兰贝斯宫 就在前面!”前面有人喊道,“窗户亮着灯!”言和再次闻到了河水的味道,她能看到水边一栋巨大的建筑物,高高的方形塔楼像一个剪影,锯齿状的垛口咬进夜空。
暴民的前方传来了剧烈的争吵声,人群紧张的气氛像水波扩散开来。
“转身!”有人在喊,“回家!”
“谁在前面?”人群中有十几个声音问道,却传回来十几个不同的答案。有人说是军队,有人说是国王的人,有人说是主教本人。
“啊,闭上你的嘴!”终于有个学徒喊道,“把老狐狸威廉放在门口,否则我们就冲进去把你们一锅端了!”
其他学徒用震天的咆哮响应他,疯了一样向前冲去。言和被高个子的人们半压着身子,头顶的天空顿时缩小了。前方响起了作战的口号,人们打起来,发出尖叫和咆哮声。
“把门撞开!”有人喊,“把铁撬棍给他!”
“把他们的灯都砸了!”又有人喊道。
第一声枪响时,言和以为是什么东西重重地跌倒在了鹅卵石路上。紧接着爆发了第二声和第三声枪响。人群一阵悸动,有人往后撤,也有人往前冲。言和的肚子上被踹了一脚,还有人不小心挥动铁棍打到了她的眼睛。
“言和!”又是母亲的声音,绝望又尖锐,比原先更近。
“妈!”言和周围的人群骚动着,但言和拼命朝她母亲发出声音的方向挤过去,“我在这儿!”
在她前面,有人尖叫了一声。
声音尖锐又短暂。刚开始言和不知道那是谁,她之前从未听过母亲尖叫。然而正当她挤向前去,她看到一个女人躺在墙边的地上,被盲目向前冲的人群踩在脚下。
“妈!”
在言和的帮助下,母亲趔趄地站了起来。她面如死灰,即使在黑暗中言和也能看到她左脸上黑色的血正流下来。她的姿势也不对,一只眼睛耷拉着,右手在笨拙地抽搐着。
“我扶你回家,”言和嗫嚅道,她的嘴发干,“对不起,妈,对不起……”
母亲木然地盯着言和看了一会儿,好像不认识她一样。然后她的脸紧张地扭曲起来。
“不!”她沙哑地叫起来。抽了言和一耳光,把她推得远远的。“离我远点儿!走开,走开!”
言和失去平衡跌倒在地。她最后看了母亲的脸一眼,她的脸上仍是凶狠又绝望的表情。有人踢了言和的眼睛一下,泪水流了出来。又有人踩在她的小腿上。
“准备好!”有人在喊,“他们来了!”枪声再度响起,仿佛星星爆炸了。
接着有一双强壮的双手从腋下钩住言和让她站了起来。一个高个子的学徒不由分说把她举过肩膀,从前线带了出来。言和挣扎着叫母亲。学徒把言和扔在了巷口。
“你赶紧回家!”他对言和高声说。他脸涨得通红,又高举着榔头一头扎进了打斗中。她一直不知道那是谁,也不知道他最终怎么样了。
她也再没有见过母亲活着的样子。
*
在流血事件结束、暴动被镇压、逮捕发生之后,有人发现了言和母亲的遗体。没人能确定是什么打到了她的头导致了她的死亡。也许是一条疯狂挥舞的铁棍,也许是钉靴不小心踢到了她的头,也许是一颗子弹打中了她又向前飞去。
言和不知道,也不在乎。暴动杀死了母亲,而是言和把她带到了那里。这都是言和的错。
而教区的人们,他们过去在需要时买过母亲的蕾丝和刺绣,现在却认为他们珍贵的教堂墓地无法容纳一个带着私生子的女人。牧师在街上总是很和蔼,现在却站在布道坛上说玛格丽特·莱特富特不在被拯救的人之列。
母亲被另外埋葬在杨树郊外一片并不神圣的沼泽地里。那里荒草和荆棘丛生,只欢迎风和鸟,如同玛格丽特·莱特富特本人一样神秘。
第3章
你真是要了我的命。
言和忘不了母亲的话,这句话陪伴她度过每一个白天和黑夜。她能想象母亲说这句话时的样子,只是现在这句话的语气冰冷无情。
我杀了她,言和想道。我跑走了而她跟着我步入了危险。这都是我的错,而她最后也因此记恨我。
言和以为她现在可能会和她的表弟表妹们睡在一张床上,然而她仍独自睡在和母亲之前睡的床垫上。也许每个人都猜到了她是个杀人犯,也许不再有母亲靠做蕾丝交的生活费,舅父和舅母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只剩她自己了。以前围在言和和母亲周围的小栅栏现在只围住了言和,把她和世界隔绝开来。
房子里的其他人都像从前一样祈祷,只不过现在加上了给母亲的祷文。言和发现她无法再像从前那样用她所学的正确方式祈祷了。她试着向上主袒露自己的灵魂,但她体内像是一片空白,那空白就好像十月的天空,她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表述。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把灵魂弄丢了。
第二晚,言和试图释放自己压抑的情绪,努力为母亲和自己的灵魂祈求宽恕。这一举动令她浑身颤抖,却不是因为寒冷的缘故。她害怕上帝正带着冷漠且无法平息的愤怒倾听着她的祈祷,正看入她灵魂每一处腐烂的缝隙。与此同时,她又害怕上帝压根没有在听,他从来没有听过,也从来不会去听。
她累垮了,紧接着便睡着了。
*
嗒嗒嗒。
言和睁开眼。她躺在床上,又冷又孤独,母亲也不在身边。黑暗中,她的损失显得更为惨重。
嗒嗒嗒。
声音是从窗户那边传来的,也许窗户没关紧吧,这样的话,它们一晚上都会窸窣作响,让她难以入睡。她不情愿地起身,摸索着到了窗边。她对这间房太熟悉了,熟悉到都不需要灯。她伸出手,发现窗锁是关上的。她感到指尖下一阵颤动,有什么东西从外面再次轻声叩响了窗户。
木板条后面传来了另一种声音。那声音如此轻柔沉闷,比她耳朵中的噪声大不了多少,但听起来却像是人声。它的音调有什么地方无比熟悉,言和脖子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那声音又来了,窗户的另一边响起了一阵被压抑的哭泣声。哭声中夹杂着一个词语。
“言和。”
曾经一百次在噩梦中,言和努力想要关上梦中的窗锁,阻止发了疯的鬼魂进攻。她的手因做梦的记忆而颤抖,但她还是把手放在了窗闩上。
鬼魂如同溺水之人,母亲说过。
言和想象母亲在夜空中溺水,慢动作挣扎着,黑色的头发漂浮在四周。她想象她无助且孤独,绝望地想要抓住点什么。
“我在这儿,”她大声说,“是我——言和。”她把耳朵贴在窗户上,这一次她似乎正好听见了回答。
让我进去。
言和的血凝结了,但她告诉自己不要害怕。母亲不是其他死者,她不一样的。不管外面是什么,她仍然是母亲。言和不能再次抛弃她——不可以。
她打开窗锁,推开窗户。
煤黑色的天空中有几颗暗淡的星星,黏糊糊的晚风溜进了房间。言和起了鸡皮疙瘩,浑身发痒。言和的胸膛猛地一紧,她确信有什么东西和风一起进来了。黑暗有了不同的质感,她不再是一个人了。
言和突然发觉自己可能做了一件无法逆转的事情。她皮肤酥麻,心里充满恐惧,又一次,她觉得仿佛有蜘蛛脚在自己的心上拨弄,死者正试探着靠近。
她猛地从窗边向后退去,努力想要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但当她想起母亲,那些她在心中默念的话都如童谣一般,变得毫无用处。言和紧紧闭上眼睛,脑海中却浮现出了母亲的脸。和第一天晚上在墓地教堂一样,她的脸在烛火的映照中变得陌生,神情难以捉摸,没有一丝温情。
言和的脖颈上吹过一阵寒风,有什么东西在呼吸。她的脸和耳朵在发痒,是她自己的头发,一定是的。她呆住了,呼吸急促。
“妈?”她问,声音小到几乎不惊动空气。
一个声音回答了,几乎是一个声音。一团融化的杂音像是愚蠢之人的咕哝,元音破碎,像蛋黄般流淌。它靠近言和的耳朵,嗡嗡作响。
言和猛地睁开眼睛。在那儿——那儿!视野中一张颜色像灰蛾般的脸在她眼前扭曲旋转。它的眼睛是两个空洞,嘴向下耷拉着仿佛在叫喊。她向后一跃想要远离它,直到后背抵住了墙。她瞪大眼睛拼命看啊看,希望自己看错了,但是手指一般的烟雾正饥饿地向她的眼睛扑来。
言和及时地闭上眼睛,眼皮上有冰冷的触感。这正是她的噩梦,像她所有的噩梦一样,而现在她却没有醒来的希望。她捂住耳朵,但太迟了,她听懂了那柔软声音中的可怕话语。
让我进来……让我进来……言和让我进来。
它摸索着穿过她的脑袋,她的防御。它找到了因悲恸、爱与记忆而生的裂隙,用残忍贪婪的手指撕扯着。它一边撕扯她的心和头脑,一边挖掘着前进。它知道如何躲避她的防御,哪条路通向她最柔软的内核。
而言和带着恐惧和最原始的野蛮,开始还击了。
她用意念进攻这个柔软的烟雾状的东西,在撕扯时听到了它的尖叫。它破碎的部分如同被斩断的虫子一样盲目挣扎着,试图藏进她的灵魂,紧紧地抓住她。它说不出话,只是哀声尖叫。
言和不想再睁开眼睛,但最后的一瞬间,她还是睁开了,想看看它去哪儿了。
于是她看到那张脸成了什么模样,看到了自己对它做了什么。她看到它扭曲的容貌正在消失,鬼脸上有恐惧和类似憎恨的神情。
很难说那是一张脸,但不知为何,它仍是母亲的样子。
后来,言和不记得自己一直在尖叫。当她恢复意识时,她正坐在地板上,迎着舅母举着的煤油灯眨巴眼睛,努力回答家人问的问题。窗户大敞着,在微风中轻轻地发出嗒嗒嗒的声音。
舅母告诉言和说她一定是做噩梦的时候从床上掉下来了。言和希望她说得没错,但这还不足以宽慰她,因为她知道梦中和鬼魂的争斗有时是真实的。但是,求求上帝了,不要是这个鬼魂啊。这个鬼魂不可能攻击她的,言和也不可能把它撕成了碎片。这一想法让她难以承受。
这只是一场梦。言和在绝望之中紧紧抓住这个想法。
*
仅在一周之后,有谣言说沼泽地上空有一只鬼魂在飘荡。据说它只在最荒凉的一带出现,那儿的地太泥泞,牛没法在上面吃草,交错的小路也经常存在把人陷进去的危险。
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从芦苇中冲了出来,吓到了一个小商贩,还导致道路一片狼藉。人们发现那里的乌鸦也抛弃了自己的巢穴,水塘里的鸟也都逃到了沼泽地的其他地方。而天使旅馆坐落在城市和芦苇荡之间,吸引了除了水手之外越来越多的人前来光顾。
“这个鬼魂一心想要复仇,”舅母说,“人们说它是在日落时分出现的,也不知道它是什么。它敲开一扇门,闹了个天翻地覆,然后把几个强壮的小伙子打得鼻青脸肿。”
只有言和听到这些传言时,心里因为混杂了希望和恐惧而感到一阵痛苦。母亲的墓就在沼泽地的边上,离天使旅馆不远。她惊恐地想象着母亲的鬼魂像疯了一样横冲直撞。但假如它果真在逃,这意味着言和并没有把它撕成碎片。至少她没有第二次杀死母亲。
我必须找到她,言和对自己说,尽管这一想法让她反胃。我必须和她谈谈。我必须救她。
*
除了常常喝断篇儿的老威廉,言和常去的教堂里没人会来天使旅馆。只要他跌跌撞撞回到家,牧师布道的时候就会拿他说事,要众人给他力量,为他祈祷。言和走在去旅馆的坑坑洼洼的小路上,心里很忐忑,她担心下个周日牧师也会斥责自己酗酒。
天使旅馆的石头建筑像一条胳膊一样歪斜着,环抱着里面的小庭院。一个大下巴的女人戴着脏污的棉布帽子正在扫台阶。言和走近时她抬起了头。
“你好,小宝贝儿!”她叫道,“你来领你父亲回家吗?他是哪个?”
“不,我……我想听那个鬼魂的事。”
那个女人看起来并不惊讶,她像做生意一样简短地点了下头。
“你想知道的话得买一杯喝的。”
言和跟着她进到黑暗的旅馆里,带着无比的愧疚,花了一枚给舅母买菜用的银币,买了一小杯啤酒。然后她被领着穿过了后门。
旅馆后面是一片铺着锯末的空地。言和猜想光顾旅店的客人足够多的时候,人们就在这里聚众娱乐——剃了光头的摔跤选手赤手空拳地搏斗、斗鸡、耍獾 ,或者玩些不那么血腥的游戏,比如套环、撞柱、滚木球之类的。地上到处都是暗黑色的啤酒或是血的斑点。空地之外有一堵矮墙,上面几个台阶之后就是沼泽地。傍晚的柔光中,微风吹拂下,芦苇轻轻摇摆。
“来……看这儿。”那个女人像是带着对自己工作的骄傲,指给言和看被毁坏的现场。后门的门闩碎了,半扇门也被劈开了。一扇窗户是破的,窗框歪斜着,几扇小窗户上有白霜般的裂缝。一个布做的指示牌被撕成了碎片,只有几片布头上还保存着原来的图像……一个烟斗、几只鼓,还有一个黑色的野兽形状。一只桌子被掀翻在地,两把椅子也折断了椅背。
言和在听的时候,心慢慢沉了下去。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遇到过的鬼魂从没有留下过肉眼可见的破坏。它们对言和的头脑发起进攻,但连一只杯子都不曾打碎。
也许这只是一场平常的斗殴罢了,言和想。她瞟了一眼老板娘精明又苍老的脸孔。也许她利用这些被破坏了的东西,假装是一个鬼魂干的,这样好奇的人们就会来这里买酒喝。
老板娘把言和带到两个男人面前,他们表情沉郁,正在傍晚的风中握着大酒杯小口喝着酒。两个人身材瘦长,都因日晒而皮肤粗糙。他们不是当地人,言和看着他们脚下行李的大小推断他们应该是经常在外奔波的人。
“来听鬼故事的,”那个女人用头指了指言和,“你能给她讲讲,对吧?”
两个男人对视了一眼,皱了皱眉头。很明显对他们来说这不是什么好玩的故事。
“她给我们买酒吗?”那个高个子的男人问。女主人挑起眉毛看着言和。言和觉得一阵反胃,她几乎肯定自己被耍了。言和又拿出一枚硬币,女主人连忙跑开去打啤酒了。
“大半夜冲我们来的——你看到这儿了吗?”高个子的男人举起手,他的手上正缠着一条染了血迹的脏兮兮的手绢。“把我朋友的大衣扯破了——我差点没在墙上摔破脑袋——把我们的小提琴也砸烂了!”他拿出来的小提琴看样子像被人踩烂了似的。“贝尔老板娘说那是鬼魂,要我说那是个魔鬼,一个看不见的魔鬼。”
他的愤怒倒是足够真实,但言和还是不知道该不该信他。你要是喝得烂醉,所有东西都是看不见的,她想。
“它说什么了吗?”言和一想起来她那场噩梦中听到的含混的声音就浑身发抖。
“没跟我们说。”那个小个子的人说。女主人端着一壶酒回来时,他伸出杯子让她把啤酒续满。“它像根杵子一样把我们捣了个够,然后从那边离开了。”他向沼泽地那边指了指。“走的时候撞倒一根柱子。”
言和喝完了她的啤酒,然后鼓起勇气。
“宝贝儿当心你脚下的路!”当言和爬过栅栏准备走进沼泽地时女主人大叫。“有些路看着挺实,但一踩就陷下去了。我们可不想你的鬼魂也找回这儿来!”
当言和走进沼泽地时,脚下有什么东西断裂的窸窣声。她发觉自己听不到鸟叫声,只有芦苇相互摩擦的干燥的声音,还有那些叶子反射着灰绿色和银色的小杨树,偶尔在风中发出纸一样的声音。寂静深入骨髓,随之而来的是恐惧,言和担心她再一次做出了大错特错的决定。
她紧张地回过头,不禁身子发凉。旅馆已经离她很远了,就好像她是一条未锚定的船,已经浑然不觉地漂离了海岸。
正当言和站在那里时,她不期然地被隐形的波浪吞没了。
一种感觉。不,一种气味。那股恶臭像是血腥味,像秋天的林地,湿腐的羊毛。气味热腾腾的,像呼吸一样搔弄着她的心神,充斥着言和的感官,让她视线模糊,觉得恶心。
“鬼魂,”她无助地想,“一个鬼魂。”
但它不像是她记忆中的鬼魂那样埋伏起来冷不防地发动袭击。它没有试图抓挠着侵入她——它并不知道她的存在。它又热又脏,莽然撞到了她。
世界在她眼前游动起来。她几乎不知道她在哪儿或者她是谁。她被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吞噬了。
阳光刺眼。锯末的臭味呛得人窒息,她的嘴唇疼得说不出话来。她的耳朵嗡嗡作响,一阵跳动剧烈地撞击着她的耳膜,每跳一下就有什么东西扯得她的嘴生疼。她努力想要挣脱,肩膀上却又火辣辣地疼。剧痛中,一股暴怒油然而生。
余波退去,言和难受得弯下了腰。她周围的日光仍然耀眼,脑袋中的砰砰声让她恶心。她半睁着眼,踉跄地想要稳住自己,脚却在湿滑不平的地上打滑。她歪歪扭扭地离开小道,终于爬到了芦苇丛里,即使是被芦苇划到胳膊和脸,她也浑然不觉。接着她俯身吐了起来,一阵一阵地干呕。
她的脑袋终于慢慢清醒了。奇怪的疼痛感退去,然而她发现自己还能闻到什么东西,是一种混合了腐烂气息的令人窒息的气味。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头还在嗡嗡作响。
有一种不同的声音响了起来。之前的声音揪心且令人作呕,现在却变成了昆虫扇动翅膀一般的响声,像是几十只小翅膀同时扇动的嗡嗡声。
言和摇晃地站起来,推开芦苇,沿着路朝下坡走去。每走一步,土地都变得更加松软湿黏。她意识到自己不是第一个走这条路的人。被折断的芦苇、泥泞的水坑……
在后面,芦苇半掩着一条杂草丛生的水渠,里面趴着什么东西。什么黑色的东西,大概有一个人那么大。
言和感觉自己的胃里一阵翻腾。她全都搞错了。如果那是一具尸体,那么那个鬼魂压根就不是母亲。也许她只是刚刚发现了一个被谋杀的受害者。说不定凶手这一刻正在监视着她。
或者这也可能是被鬼魂袭击的一个旅客,正急需帮助呢。不,她不能逃走,尽管她身上每条神经都告诉她应该赶快跑。
她靠近了一些,每走一步,鞋底的泥都发出吧嗒声。那个东西是深棕色的,大得像一座小山丘,身上点缀着快速飞动的黑绿色苍蝇。
一个穿毛皮的男人?
不是。
形状看得更清楚了。言和终于看到那是什么了,有一瞬间她舒了口气。
很快她感觉到悲伤汹涌而来,比她的恐惧、厌恶都强烈,甚至强过了空气中的气味。她滑过去在它身边蹲下来,用手绢捂住嘴巴,然后伸手摸了摸那团湿漉漉的身体。
没有生命的迹象了。附近的泥土上有抓痕,是它想要把自己虚弱的身体从水渠里拉上去时留下的。尸体流着血,黄色的疮口像是铁链和手铐留下的。它被扯烂的嘴惨不忍睹,划开的伤口留有黑色的血迹。
现在她知道了,她的灵魂不仅还留在体内,而且仿佛在熊熊燃烧。
*
言和回到天使旅馆的后院时浑身泥泞,还被蔷薇刺刮伤了,但她不在乎。小木凳离她最近,她抄起木凳,气头上的她感觉不到它的重量。
两个杂耍人正在角落里激烈地争执,没注意到言和,直到她抡起凳子砸到了那个高个子的脸上。
“哎哟!你这个小疯子!”他捂着流血的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言和没有回答,又砸了他一次,这次是在肚子上。
“走开!你疯了吗?”那个小个子的杂耍人抓住言和的凳子。她猛地踢中了他的膝盖。
“是你把它扔在那儿死去的!”她吼道,“你打它、折磨它、拿一根绳子拖着它,把它的嘴都撕烂了!等它不行了,你就把它扔到水沟里!”
“你中了哪门子邪了?”老板娘站在言和边上,用强壮的胳膊抱住她,想使她平息下来,“你说什么呢?”
“那头熊!!!”言和吼道。
“一头熊?”贝尔老板娘不解地看着那两个人,“哦,上帝保佑。你们那头会跳舞的熊死了?”
“对,天知道我们现在怎么谋生!”矮个子的人发着脾气,“这个地方被诅咒了——全是霉运,看不见的魔鬼,着了魔的小孩——”
高个子的男人冲自己手里吐了口血。“那个小婊子把我的牙打掉了!”他难以置信地叫道,看言和的眼神像是要杀了她。
“你都没等它死了就把它鼻子上的环扯掉了!”言和尖叫。她的头也嗡嗡直响。那两个男人随时可能出手打她,但她不在乎。“怪不得它回来了!怪不得它气坏了!我祝你无路可逃,我祝你们两个都被它杀了!”
两个男人都在高声嚷嚷,女主人亮开嗓门想让所有人平静下来,但言和脑袋里充斥着黑绿色的愤怒,她什么都听不见。
言和猛地拽了一下凳子,矮个子的男人把凳子拼命往回拉。她松了手,凳子顺势砸到了他的鼻子上。他气得号叫了一声,扔掉凳子,一个箭步去拿他背包上放着的橡木手杖。女主人跑开了,嚷着叫人帮忙。言和一个人面对着两个脸上流着血、满腔怒火的男人。
然而,他们的怒火与沼泽地里冲出来的熊相比,压根不值一提。
言和视线所及正好看到它,或者说几乎看到了它。熊是黑色的烟雾状,四条腿,背部隆起,比它在世时还要大。它以骇人的速度飞奔到三个人面前,它的眼睛和嘴是透明的空洞。
它的速度之快让言和站不稳脚跟,她跌倒在地上惊呆了。熊黑色的身体高耸在她上方,她半天才明白自己正盯着它硕大的背部。它站在她和她的敌人中间,仿佛她是它的幼崽。
透过它模糊的轮廓,她能看到两个敌人正走向前,一个人举起棍子准备打她。他们看不见熊,也不明白为什么棍子打下来总是瞄不准,只有言和看到棍子被硕大的影子般的熊掌横扫到了一边。
只有言和能看到熊。只有她能看到熊的怒火正在燃烧着自己,每动一下都在透支它的身体。在它无声的怒吼中,有几缕剥落了下来。它的腹部像在蒸发一样。
它正在失去自己,而它甚至都不知道。
言和费力地站了起来,熊的腥臭和血液中的怒火让她晕头转向。她本能地伸出两只胳膊,抱住它愤怒的影子。她不想让熊的身体继续蒸发了,她只想让熊完整,不要化为乌有。
她的胳膊抱住了一团黑暗,她一头跌了进去。
第4章
“她这样已经好几天了。”舅母的声音。
言和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又为什么会在那儿。她的头“突突”地抽动着,重得抬不起来。有什么东西绑住了她的四肢。她周围的世界像影子一样模糊,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
“我们不能一直这样下去!”舅父说,“她有一半时间像死人一样躺着,另一半……哎,你也看到了!她悲伤得鬼迷心窍了。我们得为自己的孩子考虑!他们在她身边不安全。”这是第一次言和听到他舅父声音里的恐惧。
“我们要是抛弃自己的亲戚别人会怎么说?”舅母问,“她是我们要背负的十字架!”
“我们不是她唯一的亲人。”舅父说。
一阵停顿,接着舅母轻轻叹了口气。言和感觉到舅母温暖粗糙的手轻轻托住了她的脸。
“言和,孩子,你能听见吗?你父亲——他叫什么?玛格丽特从来没跟我们说过,但你肯定知道,是不是?”
言和摇摇头。
“格芮斯海,”她沙哑地轻声说,“住在……格芮斯海。”
“我就知道!”是舅母的声音,听起来得意又充满敬意,“是那个皮特先生!我就知道!”
“他会为她做点什么吗?”舅父问。
“他不会,但他家如果不想让家族名誉扫地一定会做点什么的!”舅母坚定地说,“如果他们那么显赫的家族里有人住进了贝德冷 可不好看吧,对不对?我告诉他们,如果他们袖手旁观的话,她就会被送到那儿去。”
然而话语再次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声音,言和沉没到了一个黑暗的地方。接下来的几天,日子像浑水中的梭子鱼,不被察觉地溜了过去。大部分时间,家人把言和像个婴儿一样裹在毯子里,等她足够清醒了就把她解开,但她还是听不懂他们说话,也帮不上什么忙。她走路蹒跚,磕磕绊绊,不管拿什么东西都会掉在地上。
厨房里传来烘焙派的气味。通常这气味是熟悉的家的味道,现在却让她想吐。羊油的味道,肉的血腥气,香草的味道——都太刺鼻了,让人头晕目眩。与此同时,熊的气味却一直不散。她无法除掉脑海里它湿漉漉的腥臭气。
她努力回想她向熊伸出手,被黑暗吞噬之后发生了什么,但她的记忆却如同黑暗的旋涡。她似乎记得她看到那两个杂耍,模糊的画面中他们在怒号,苍白的脸上都是血迹。
野兽没有灵魂——至少她之前是这么觉得的。但它们显然是有的。现在,它恐怕已经在寻求复仇的过程中把自己烧得不复存在了,她希望它觉得这样做是值得的。但她为什么会觉得这么恶心呢?也许,她迷迷糊糊地想,发疯的野兽灵魂会让你发烧吧。
的确,那天,当她被带进客厅,看到一个陌生人站在壁炉前面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激动得像发烧了一样。他个子很高,穿着深蓝色的大衣,脸部瘦削,头发是耀眼的白色。是暴乱的那天晚上她像追逐鬼火一样寻找的那个男人。
言和盯着他,眼里充满了泪水。
“这是柯罗主人,”舅母慢慢地、谨慎地告诉她,“他来接你回格芮斯海。”
“我的……”言和的声音还是如生锈了一般,“我的父亲……”
舅母突然伸出胳膊抱住言和,轻轻地把她拥紧了一些。
“他去世了,孩子,”她低声说,“但是他的家人说他们会收留你,费尔莫特一家会把你照顾得更好。”接着她匆匆走开去收拾言和的衣物,泪汪汪的眼里混杂着温柔和担心,但也如释重负。
“我们一直把她包在毯子里,”舅父对着柯罗先生嗫嚅道,“她失控的时候你这样做比较好。不管那家旅馆的无赖对她做了什么,我估计在有人把他们赶跑之前,肯定把她吓得神经错乱了。”
言和要去格芮斯海了。在那致命的最后一天,她正是这样告诉母亲的。也许她应该高兴才对,或者至少有些反应。
然而,言和却觉得破碎而空洞,像是被挖空的蛋壳一样。她想寻找母亲的鬼魂却找到了一只死去的熊。而现在,作为找到她父亲的关键人物,柯罗先生只是为她带来了另一座坟墓。
多少年了,牧师都在宣讲世界末日,而今它真的来了。言和知道,她感受到了。马车带她离开杨树的时候,她在眩晕之中奇怪为什么没有地震,星星为什么没有像熟透的无花果一样掉下来,她为什么看不到天使和闪着光的女人,就像苏珊保姆预言的那样。相反,她看到悬挂晾干的衣服,听到木桶碰撞作响,人们在擦洗台阶,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不知为何,她觉得没有什么比这更糟的了。
*
当马车摇摇晃晃向西北行进的时候,言和试图理解他们告诉她的话。
她的父亲是皮特·费尔莫特先生,他去世了。他们家是一个古老的家族,现在决定收留她。这听起来像是歌谣痛苦又甜蜜的结尾,然而言和只是木然。为什么母亲不愿意提起他?
她记起来母亲的警告:“你根本不知道你是被我从什么地方救出来的!如果我待在格芮斯海……”
她不该回想起母亲的。言和的记忆被那个噩梦般的鬼魂占据了,它有母亲的特征,有怪异的声音和破碎的脸……言和又掉入了那个黑暗的地方。
等她回过神来时,她又一次感到疲惫和恶心。她仍坐在马车上,但是被紧紧地裹在一条羊皮毯里,胳膊动弹不得。她身上系着一条绳子,把她束在车上。
“你平静点了?”当她困惑地眨着眼睛时,柯罗先生语调平平地问。
言和犹豫地点点头。和什么状态相比?她的下巴上有一块新的瘀青,她隐约有留下这块瘀青的印象。她模糊地感觉自己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不知惹了什么麻烦。
“我不能让你跳出这辆马车。”柯罗先生说。
羊皮毯厚实暖和,却带着一股腥膻味儿。她抓住这股味道,这是现在她唯一能认出的东西了。柯罗先生再没对她多说什么,她因此十分感激他。
长长的旅途中,风景逐渐变化。第一天言和还认得出湿润的草地和疯长的浅绿色的玉米地。第二天,矮山变得高耸。第三天,田地过渡成了荒地,上面有黑脸的瘦羊在漫步着。
终于,她从昏睡中醒来,看到马车正溅起泥泞的雨水,沿着一条上坡路前行。车两边都是荒地和草场,天际线上是沉郁的山脉。前方,在暗色的紫杉小树林后面,坐落着一栋粗野庞大的灰色房子,门口耸立着两座塔楼,像是畸形的触角。
这就是格芮斯海。虽然言和之前从未见过,但她立即认出了它,就好像灵魂深处响起了深沉的钟声。
*
他们到达的时候,言和又冷又累又饿。她被解开绑缚,交给了一个红头发的面色疲惫的女佣。
“大人一会儿想见她。”柯罗说着把言和留给她照管。
那个女人给言和换衣服,给她擦脸梳头发。她的动作不能说是粗暴,但也不温柔。言和知道她被收拾干净是因为要见人,而不是被宠爱。女佣看着言和乱糟糟的磨秃的指甲,不满地咂咂嘴。言和也不知道她的指甲怎么变成了这样。
言和差不多可以见人了。那个女人带领她穿过一条黑暗的走廊,默默招手示意她走进一扇橡木门,然后在她身后把门关上。言和发现自己正站在一间宽敞温暖的卧室里,她从没见过这么大、火这么旺的壁炉。墙壁上挂着捕猎的壁毯,雄鹿露出眼白,绣出来的血仿佛从鹿的身边流淌下来。一张有四根帷柱的床上靠着一个很老的男人。
她敬畏地看着他,依稀记起别人告诉她的话。这可能是家族的长老,欧巴迪亚·费尔莫特,是费尔莫特勋爵本人了。
他正在和白头发的柯罗先生激烈地交谈着,没有人注意到她进来了。言和觉得害怕又不安,尽管她紧贴着门站着,但还是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所以说……那些人不再控告我们了?”欧巴迪亚的声音低沉沙哑,嘎吱作响。
“一个在沉船中丢失了所有的财产,自杀了,”柯罗先生沉静地说,“另一个在他写给西班牙国王的信件被发现后,也被流放了。第三个人的恋情成了众所周知的绯闻,在一次决斗中被他情妇的丈夫杀死了。”
“好,”欧巴迪亚说,“非常好。”他眯起眼睛,“还有什么关于我们的传言吗?”
“大人,要想人不说话是很困难的,”柯罗谨慎地说,“尤其是事关巫术。”
巫术?言和感觉到一阵迷信带来的恐惧。她真的没听错吗?杨树的牧师有时候会提起巫师——品性败坏扭曲的男人女人从魔鬼那儿换取不义的魔法。他们可以对你施咒,能让你的手枯朽,让庄稼死去,让你的孩子生病去世。用巫术伤害人当然是违法的,被抓住的巫师要被判刑,甚至被吊死。
“如果我们不能阻止国王听到这样的传言,”老贵族慢慢地说,“那我们就必须阻止他为此采取任何行动。我们必须对他足够有用,让他觉得我们不可失去。我们要控制住他,这样他就不会谴责我们了。他迫切想从我们这儿借钱,是不是?我相信我们可以与他达成某种协议。”
言和还站在门边,她的舌头像打了结,壁炉里的热气让她的脸发痒。她完全听不懂这些话,但她似乎确信这些话永远不该落到她的耳朵里。
接着,老勋爵注意到她了。他微微皱了皱眉头。
“柯罗,这个小孩在我房间里干什么?”
“她是玛格丽特·莱特富特的女儿。”柯罗悄声说。
“噢,那个私生女。”欧巴迪亚的眉头略微舒展开了。“那咱们看看她吧。”他示意言和走过来。
言和被热情迎接的最后希望也落空了。她慢慢走过去,在他的床边犹豫地停住。欧巴迪亚的睡帽耷拉在他的眉毛上,他的睡衣和睡帽上都镶有昂贵的蕾丝。言和徒劳地算着这要花费她母亲几个星期才能做完,然后她意识到自己正盯着他,于是马上垂下眼睛。直视有钱有势的人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就好像直视太阳一样。
她转而偷偷地打量他。她的目光落在了他的手上,上面戴满了戒指。他让她觉得害怕。她能看到他凸起的血管里的蓝色血液。
“啊,没错,她是皮特的孩子,”欧巴迪亚嗫嚅道,“看她下巴上的凹陷!还有那双浅色的眼睛!但你说她疯了?”
“大多数时间她温顺迟缓,发作时精神错乱,”柯罗说,“她家人说是因为悲伤,再加上头被打伤了。”
“如果她的理智被打没了,那就再把它打回来,”欧巴迪亚厉声说,“跟小孩和疯子没必要吝惜棍棒。不管他们的话,他们就像野兽一样。纪律是唯一的办法。你!小女孩!你能说话吗?”
言和吓了一跳,点了点头。
“我们听说你做噩梦,孩子,”欧巴迪亚说,“给我们讲讲。”
言和答应过母亲,永远不对别人提起自己的梦,但是母亲已经不在了,而承诺似乎已经不再有用了。于是她结结巴巴地说到了黑房间、低语声,还有俯冲下来的人脸。
欧巴迪亚的喉咙里发出了满意的声音。
“晚上来你梦里的东西,你知道它们是什么吗?”他问。
言和咽了咽口水,点点头。
“死去的东西。”她说。
“残破的死去的东西,”老勋爵说,就好像其中有很大的区别一样,“虚弱的东西,没有身体就会消散的东西。他们想要你的身体……你知道的,对不对?但是它们在这儿够不到你。它们是寄生虫,我们像消灭老鼠一样把他们都消灭光了。”
“他们会下地狱吗?”她脱口而出。母亲会下地狱吗?我是不是送她去地狱了?“牧师说……”
“噢,牧师都得天花算了!”欧巴迪亚厉声说,“你是被一窝清教徒带大的,你个蠢孩子。这些毛头是群唱大戏的疯子。那个牧师总有一天也会下地狱的,把他身后那些杂七杂八的人也一并拖下去。你要是不把他们给你灌输的那些疯话都忘了,你也会一样。他们给你施洗了吗?”言和点头的时候他满意地咕哝了一声。“啊,好吧,他们至少干对了一件事。”
“那些东西——想钻进你脑袋里的那些。它们有得逞的吗?”
“没有,”言和说,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他们想来着,但我……但我反抗……”
“这点不能出错。过来!让我看看你!”当言和紧张地走到离他足够近的地方时,老人伸出手用惊人的力气攥住了她的下巴。
吃惊之下,言和和他四目相对,她马上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像烟雾一样。
他像地图一样褶皱的脸黯淡无光,但他的眼睛不一样,他的眼睛是深琥珀色,冷冰冰的。她不明白为什么,但他知道欧巴迪亚身上某个地方透着古怪。她不想靠近他,觉得他很危险。
他的脸上有轻微的抽动,就好像整张脸在和自己对话一样。接着他半闭上那双古老的眼睛,亮银色的目光闪烁着,打量着言和。
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有什么正在触摸她灵魂最疼痛的地方,探寻着。她含混地抗议了一声,想挣脱欧巴迪亚的手,但他攥得她生疼。有一阵子她觉得自己回到了那个噩梦中,在她自己黑暗的房间里,耳朵里是含混的声音,鬼魂正在无情地抓挠着她的大脑。
她短促地尖叫了一声,调动她头脑里的士兵。正当她用意念出击时,她感觉到那股探寻的势力猛地收回了。欧巴迪亚放开了她的下巴。言和猛地向后退,摔倒在地上。她蜷成了一个球,眼睛紧闭着,拳头握住耳朵。
“哈!”欧巴迪亚呼气的声音像是在大笑,“也许你真的把它们都打退了。哎不要呜呜咽咽的,小孩!我现在暂且相信你,但是你听清楚了——如果真有亡灵在你脑袋里安家,危险的是你。你没有我们的帮助可没法把它们赶出去。”
言和的心脏狂跳,她发现自己呼吸困难。刚刚有一瞬间,她和什么可怕的东西对视了。她看到了它,它也看到了她。有什么东西像亡灵一样触摸到了她的头脑。
但欧巴迪亚没有死,不是吗?言和看到他还活着。她一定是搞错了,也许所有的贵族都这么可怕。
“你听明白,”他不带感情地说,“没有人要你,你母亲那边的亲戚都不要你,你一个人在外面,你说会发生什么?你会被扔到贝德冷吗?不然的话,我估计你会饿死或者冻死,或者因为你身上穿的几件破布被杀死……更不用说鬼魂如果先找到你的后果了。”
一阵停顿,然后这个老人又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很不耐烦。
“你看这个浑身发抖、眼泪汪汪的东西!把她放到没法打碎东西的地方去。女孩——你最好拿出点感激顺从的态度来,别再发疯,不然我们会把你扔到沼泽地里。在那儿鬼魂来了可没人会保护你。它们会像吃一颗鸡蛋黄一样吃掉你的脑子。”
第5章
一个身材瘦长的男仆领着言和走上一个又一个阶梯,进入了一个窄小的房间,里面摆着一张软床、一个夜壶。窗户上有栏杆,墙上却画着鸟,言和猜想这原来可能是一间婴儿房。那个年轻的仆人几乎还是个男孩,长得尖嘴猴腮,看起来和白头发的柯罗先生一样。言和疲惫地猜想他们也许是亲戚。
“心怀感恩吧,别疯疯癫癫的了。”他说着往地上给言和放了一小杯啤酒和一碗粥。“不许再尖叫着袭击人了,你听见没?我们有棍棒对付这种把戏的。”
他关上门,钥匙在锁孔里转动上锁。言和困惑地一个人待着。袭击?她什么时候做过这种事?她没有任何印象了。
言和边吃食物边透过栏杆望向窗外灰色的天空,望着庭院和围墙外的田地和荒原。这个塔楼上的监狱会不会永远成为她的家?她会不会在这儿变老,被当作费尔莫特的宠物,当作疯女人藏在没人能看到的地方?
言和无法放松,她的脑子里有太多东西了。她发现自己在小房间里走来走去,有时候她发觉自己在自言自语,不然就是在咕哝着,好像有什么卡在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声音。
当她转身的时候,感觉墙壁也在旋转,墙纸像银色的树皮一样已经剥落了。她在脑袋里和发热的噪声争吵着。她觉得房间里还有什么人,但她转过身时却看不到任何人。
最终,她的膝盖一软,跌倒在地上。她的身子沉重到不想再动,好像一座山、一片平原。疼痛和瘙痒的感觉遍及全身,她注意到了,却毫不在意,睡眠吞没了她。
在梦里,她正穿过一片森林,然而不管她朝什么方向走,不到十步就有树干立起来把她打伤。各种鸟落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嘲讽她。天空是灰黑色,像寒鸦的翅膀一样。她的喉咙因为吼得太多而疼痛。
*
黎明时分,言和迷迷糊糊地醒来了。她的目光木然地穿过栏杆,紫色的天空上,云朵油腻腻的像抹布一样,一只蝙蝠快速穿过云朵,像黑暗的念头一样转瞬即逝。
她正躺在地上而不是床上,浑身疼痛。
言和小心翼翼地坐起来,用一只手撑着身体,眯起眼睛。她感到浑身无处不疼,连手都疼。她看见自己手的关节处有黑色的擦伤。之前她折断了几个指甲,现在那些指甲却一直断到了指甲根部,左太阳穴和右脸微微肿着,她的手摸索着发现胳膊和腿上也有几处瘀青。
“我这是怎么了?”她对着自己问出了声。
也许她真的发病了。她想不出别的解释。那个男仆是用棒子吓唬过她,但她觉得他要是真进来打她的话,她应该能发现。
一定是我把自己弄伤了。这儿没有别人,只有我自己。
就好像挖苦她的这个想法似的,她听到了什么声音。
言和迅速转身寻找声音的来源,然而什么都没有,只有空空的房间和透过窗户照进来的菱形的光。
她的心咚咚作响。那声音清晰得吓人,就像有人对着她的脖子呼吸一样,震动一直传递到了她的内耳,然而之后她又无法描述这种感觉。
粗鲁的声音,野兽的声音,她只知道这么多。
接着她闻到了什么气味,浓烈刺鼻。鲜血的腥臭、秋天的林地、家畜湿腐的味道,她立刻认出了它。
她不是一个人。
这不可能!它把自己烧死了!我们从杨树坐了三天车才来到这儿!它怎么可能找到我?而且他们这里会杀死鬼魂的——它怎么可能跑进格芮斯海却没人注意?
但它的确在这儿。那腥臭味不会有错的。虽然不可能,但熊的确和她在一个房间里。
言和退到了门口,尽管她知道这样做无济于事。她目光闪烁看着昏暗的房间,到处都是影子。她分不清影子是在飘移还是在变形。她分不清那双透明的眼睛在哪儿盯着她看。
为什么?为什么它要跟着她?惊恐之余,言和觉得自己被背叛了。它是去找那两个折磨它的人报仇的,但她根本没有伤害过它!事实上……在天使旅馆的时候,她甚至觉得有一瞬间他们因为痛苦和愤怒而惺惺相惜,而它还冲进来解救她……
但那只是个鬼魂,鬼魂只想进入你的脑袋。而且它是一头野兽,它什么都不欠你。傻瓜!你还真的把它当你的朋友了?
而现在她和它锁在一起了,无处可逃。
突然,她耳边响起了一声狂啸,炙热且震耳欲聋,就在近到不能再近的地方。
太近了。
言和吓坏了。她尖叫了一声,逃到门边用拳头砸门。
“放我出去!”她叫道,“你得放我出去!这里面有东西!有鬼!”
拜托了,拜托这家人在我门口留了个看守,拜托,拜托院子里有人能听到我的叫喊!
她跑到窗边,拼命把脸挤在护栏之间。
“救命!”她使出浑身力气叫道,“救救我!”
冰冷的栏杆灼痛了她的脸,正好压在她右太阳穴和左脸上的瘀青处。这种感觉唤起了她的记忆。模糊中有类似的情形,她把头挤在栏杆中间,想去到有蓝天和自由的地方。
言和听见自己的叫喊声变得更像是咆哮,变成了长长的一声呼啸。而现在她正用蛮力把脸挤在栏杆中间,拼命扭动着要出去。她的视野出现了黑色的斑点,她发现自己的手正在徒劳地抓着石墙,手指上的皮肤被磨得生疼。
停下来,她告诉自己,停下来!我在干吗呢?
真相像流星一样砸中了她。
天啊,我的天啊,我真是个傻子。
熊当然能进到格芮斯海里面。它当然在这里。
它在我身体里。
一个盲目绝望又愤怒的鬼魂正在她的身体里,她最恐惧的事已经成真了。而现在,熊正在她身体里跌跌撞撞地把她的脑袋撕成碎片。它一心想离开塔楼的房间,狂乱之下把她的身体折断、让她流血也在所不惜……
停下!
恐惧之下她召唤出自己沉睡已久的防御力,她头脑中的天使。它们联起手来勃然大怒,她听到了熊的怒吼。她带着超人的毅力闭上眼睛,把自己和熊关在黑暗之中。夜晚充满了寂静的噪声,她和熊一样慌张且愤怒地狂啸着。
发生了什么。突如其来的冲击震慑到了她的头脑深处。一瞬间她感觉到自己的灵魂正做着准备,努力想要站稳。记忆在流血,念头被撕碎,熊对她出击了。
正是这一袭击震得言和不再恐慌。
害怕,它太害怕了。
她想象一只熊走失在黑暗之中,它已经走了太久,又没有朋友。它不明白自己在哪儿,为什么自己的身体奇怪又虚弱。它只知道有人在攻击它,而它一直以来都在受攻击……
言和轻轻地、但坚决地控制住自己的呼吸。她镇定地一口接一口地吸气,试图把心跳速度降下来,试图忘掉她依然害怕熊可能会把她的内脏撕成碎片。
嘘,她用意念小声对它说。
她再次在脑海中想象熊的存在,这次自己站在它身边,伸出胳膊,就像之前他们互相保护时她站着的那样。
嘘,嘘,熊,是我。
无声的咆哮退去了,变成了偶尔的吼叫。也许它认识她,认识一点点。也许它明白现在没有人在攻击它了。
我是你的朋友,她告诉它,接着又说,我是你的洞穴。
洞穴。它不知道这个词,但言和能感觉到它正小心翼翼地接受这个概念,就像用爪子捧着一个苹果一样。也许它从未在野外生存过,从幼崽开始就被铁链拴着,但它仍是一只熊,在它灵魂深处它应该知道洞穴是什么。洞穴不是监狱,洞穴是家。
熊安静下来了。言和奇怪自己之前怎么没有注意到它在自己脑袋里。也许她觉得恶心难受是因为自己的脑袋正在给它腾出空间。
它很大,如果能用这个词形容一个鬼魂的话。言和现在能感觉到它不计后果的力量了。它恐怕能轻易碾碎她的脑袋,就好像如果他们在现实生活中见面,它能轻易用爪子割破她的喉咙一样。但它现在平静多了,她感觉它放松了一点对自己身体的控制。至少她现在能吞咽,能放松肩膀,移动手指了。
言和用一小会儿时间让自己鼓足勇气,再次大胆地睁开了眼睛。她确保自己背朝着窗户,因为栏杆对熊来说可能意味着监狱,她不想再引它发狂了。她把目光移到自己的手上。
她让熊看到她的两只手,然后她慢慢地张开手指,让它明白它现在只有这样的手掌了。她让它看看自己被磨烂的指甲和出血的指尖。没有爪子了,熊,不好意思。
一阵细微的情感从熊那里传了过来。接着它低下言和的头,用她的舌头舔着受伤的手指。
它只是一只动物,什么都不欠她。它只是一只鬼魂,无法依靠。也许熊只是在照料自己的伤口,但它舔得很轻柔,就好像这些伤属于一只受伤的小崽。
*
年轻的男仆来了,手里拿着鞭子要打言和,因为她“像野人一样大喊大叫”。言和已经做了一个决定,她不能出卖熊。
费尔莫特勋爵跟她说脑子里有一只野兽是危险的,也许他说的是实话,但她不喜欢欧巴迪亚。他的目光让她觉得自己是猫头鹰地盘中的一只老鼠。如果她把熊的事情告诉他,他会把熊赶出来毁灭掉的。
对这样的人隐藏秘密是一件危险的事。言和担心假如他发现自己私藏着这样一个秘密,他会勃然大怒。也许他会把她扔到沼泽地里,就像他威胁的那样,也许会把她送到贝德冷拴起来,用鞭子抽打。
但是她很庆幸自己呼救的时候没有人前来救援。熊在世的时候,从未有过好好活着的机会。熊只有她,而她也只有熊了。
于是,当六七下鞭子狠狠地落在她的肩膀和后背上时,言和什么都没说。鞭子打得很疼,言和知道会留下鞭痕的。她紧紧闭上眼睛,尽最大努力安抚脑海里的熊。如果她像之前一样失控,迟早会有人怀疑她身体里携带着一个幽灵乘客。
“要知道我并不享受这样做。”男仆伪善地说,言和觉得他甚至相信他自己说的话。“这都是为你好。”她估计他从未对他人有过这么大的权力。
他离开之后,言和的眼睛被泪水浸湿了。背后好像有热烙铁在烫她一样。记忆再次闪现,但却不是她的记忆。
吉他和手鼓的音乐节奏击打着它的骨头,搅动着回忆。它柔软的熊掌还未长成,脚下却扔着烧红的炭火,逼迫它跳舞。它踉跄着想要四肢着地,柔软的鼻子上却挨了生疼的一击。
她明白这是熊在幼崽时期被训练的记忆。她感受到了它洪水般的愤怒。她抱住了自己,因为这是唯一抱住它的方式。
那一刻,言和和熊,他们共同理解了一件事。有时候你要在经受痛苦的时候有足够的耐心,否则人们会给你更多的痛苦。有时候你要忍受所有事,接受你的瘀青和擦伤。如果你足够幸运,如果所有人都以为你被驯服了……也许反击的时刻就会到来。
第6章
言和被微弱的叮叮声吵醒了。有一阵子她迷惑地看着四周,直到身上瘀青引发的疼痛提醒了她现在身在何处。他们不给她蜡烛和油灯,因为害怕她会做出危险的行为。唯一的亮光是从窗户射进来的。
她惊愕地发现窗户外面,黑紫色的夜空下映出一只脑袋的剪影。正当她瞪大眼睛看时,有一只手举起来敲了敲栏杆,叮叮叮。
“嘿!”有人悄声说。
言和站不稳,一瘸一拐地走到了窗边。她惊讶地发现一个十四岁上下身材瘦长的男孩正挂在墙外面。他看起来正踩着什么窄小的支架,一只手抓着栏杆来保持平衡,样子十分危险。他有浅栗色的头发,一张模样任性、长相丑陋但讨喜的脸,身下四层楼的高度似乎丝毫没有吓到他。他的衣服比她的好,不可能是仆人穿的。
“你是谁?”她逼问。
“詹姆斯·威纳士。”他回答,好像给出了所有答案一样。
“你要干吗?”她嘶声说。她敢肯定他不应该在这儿,她听说人们有时候会去贝德冷专门嘲笑那些疯子,她现在可没心情接待看热闹的人。
“我来看你!”他小声回答,“过来!我想和你说话!”
她不情愿地靠近窗户。她能感觉到熊不愿意靠人太近,她不想它失控。灯光照到她的脸上,外面的男孩半是惊奇半是欢快地笑了。
“所以是真的了。你和我长了一样的下巴。”他碰了碰自己下巴的凹陷,和她的一样,“没错,”他看着她圆睁的双眼回答,“这是咱们的遗产,皮特先生的标志。”
言和明白他的意思之后,血立刻涌到了脸上。她不是皮特先生唯一一个私生子。言和内心深处一直想要相信她的父母曾经相爱,这样她的存在才是有意义的,但是没有,母亲一定只是皮特先生的一个玩物罢了,仅此而已。
“我不相信你!”言和凶道,尽管其实她相信,“收回你的话!”她受不了了。当这一奇怪的时刻变得白热化,她只想抽出窗户上的栏杆打他。
“你脾气不小,”他说,语气里有点惊讶。言和也很惊讶,之前从未有人这样说过她,更别说用些许赞许的语气了,“你的确和我很像。嘘——别把其他人吵醒。”
“你在这儿干什么?”言和放低声音问他。
“所有的仆人都在议论你,”男孩立即说,“小柯罗说你疯了,但我不相信他。”言和猜想那个鸟脸的男仆一定就是“小柯罗”了。“另一边的塔楼上也有一扇窗户,所以我是从那个窗户爬出来,脚踩着窗沿爬过来的。”他为自己的聪明咧开嘴笑了。
“你要是错了呢?如果我真的疯了,把你推下去摔死呢?”毫无理由地,言和仍觉得自己受到威胁,感到很生气。为什么总是有人,不管是死是活,总想从她这儿要点什么?为什么她不能自己和熊待在一起?
“我觉得你没疯,”詹姆斯带着恼人的自信说,“我觉得你也没有那个力气把我推下去。你叫什么名字?”
“言和。”
“言和?哦,我忘记你是清教徒了。”
“我不是!”言和脸红了,反驳道。杨树的教徒从未自称是清教徒,而从欧巴迪亚描述的方式来看,这个不是什么褒义词。
“你来的地方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名字吗?”詹姆斯问,“我听说他们都叫打好仗、唾鬼眼、歉为罪、吾均苦、罪人之类的。”
言和没有回答。她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讽刺她,而且杨树的教徒里的确有一个叫“歉为罪”的,通常人们简称他为“歉”。
“走开!”她转而说。
“我不奇怪他们为什么把你锁起来了,”詹姆斯咯咯笑道,“他们不喜欢有个性的人。听我说,我会找个办法把你弄出来的。托马斯先生马上就回格芮斯海了。他是欧巴迪亚的继承人——皮特先生的哥哥。他挺喜欢我。我看能不能帮你说句话。”
“为什么?”言和不解地问。
詹姆斯带着同样不解的神情看着她。
“因为你是我妹妹。”他说。
*
之后,言和一直忘不了这句话。看样子她有个哥哥了。但这又意味着什么?如果詹姆斯所言非虚,那么欧巴迪亚勋爵就是她的爷爷了,但她从老人的眼睛里没有看出一点善意和亲情。你和某人有血缘关系并不代表你们能分享秘密。
可是詹姆斯似乎却轻快地相信他和言和是同一战线上的。
然而,几天过去了,詹姆斯也没再回来。言和担心自己可能太凶了。照这样下去,过不久为了看到友善的面孔,要她做什么她都在所不惜。
小柯罗不仅是她的狱长,也是她的法官。她顶嘴、哭喊或者阴郁着不说话,都成了躁郁症的表现。作为惩罚,他会用棍子往她腿上或胳膊上用力打几下。
当她视野变暗,怒气快把她和熊都吞没的时候,言和要拼尽全力才能控制住熊,不让它进行还击。小柯罗走了之后,熊总是要她来来回回走好几个小时,时不时用她的嗓子咆哮一声。有时候,它似乎能理解她,他们能形成某种结盟,她也能把它安抚下来。其他时候,言和就像试图和一朵阴云讲理一样,它不明白栏杆的用处、言和的极限,也不明白为什么要用夜壶。
在熊把碗扔到房间的另一边打碎之后,言和的脚腕被系上了锁链。接下来的几天,每天早上她都被按倒,鼻孔被灌进一种红色的菜根味的混合物,用于“让她的头脑清醒过来”。之后如果她被看到在哭泣,又会被灌下一种催吐的汤,驱散引起她“忧郁症”的“黑胆汁”。
熊古怪且危险,把一切事都搞得更糟了。然而她依赖它。她有了一个秘密朋友,也因此可以抵御绝望的感觉。她有了一个想要保护的生命,而它也默默地用愤怒保护她。她睡觉的时候觉得自己像是蜷缩在一只小兽身边,又像是被什么又大又温暖的东西围绕着,帮她抵御这个世界。
一天,小柯罗把她绑到一个担架上,在她脸上蒙上布,倾斜颠簸之中把她带下了一级又一级台阶,进到一个热气冲天的房间,里面弥漫着厨房的烟熏味、肉类的血腥气,还有香草和洋葱的味道。
“把灰烬扫开,砖头这样已经够热了。帮我一把——需要把她的头刚好放在炉火口……”
言和拼命挣扎,却动弹不得。担架移动时的每一次摇晃她都能感觉得到,即便隔着布,炉火的热浪依然也烧灼着她的脸。灼热又呛人的烟雾填满了她的肺,让她难以呼吸,她的皮肤开始因烫伤而刺痛。她在恐慌之中大喊出来,担心她的眼睛会像鸡蛋一样被烤熟……
“你干什么呢,柯罗?”一个陌生的声音问道。
“托马斯先生!”小柯罗听起来吃惊不小。“我们正在治疗莱特富特的女儿的忧郁症。炉火的热度会让她的头出汗,把混乱的幻想排出来,这是个妙招——这本书里有一张图片——”
“然后你打算怎么做?摆上水萝卜和芥末装盘吗?把那个女孩从炉子里拿出来,柯罗。我正要和她说话,她要是被烤熟了,我可没法跟她交谈。”
几分钟之后,言和的眼睛仍被煤烟熏得很难受,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发现自己独自和托马斯·费尔莫特先生,欧巴迪亚的继承人坐在一个小房间里。
他棕色的眼睛很亮,举止温和,声音像在野外一样洪亮。再看时,言和发现他贵族式的长卷发有些发灰,脸颊上有长长的、看起来有些忧郁的皱纹,她猜想他已经不年轻了。他的下巴有着熟悉的凹陷,言和这才想起来托马斯先生是她父亲的哥哥。
让言和长出一口气的是,他并不像欧巴迪亚一样让她害怕得脊背发凉。他注视她的目光有人性的温度,也有些伤感。
“啊,”他安静地说,“你确实有我弟弟的眼睛,但我觉得,你还是更像玛格丽特。”他看了她一会儿,就好像她的脸是一块占卜的玻璃镜,他能从中看到亡者闪烁的脸一样。
“言和,是不是?”他恢复了轻快的语气问,“名字说教色彩挺浓,但是个好听的名字。告诉我,言和,你工作认真努力吗?詹姆斯说你像大白天一样正常,也不害怕干活,是真的吗?”
言和不敢期望什么,但是她拼命点头。
“那我肯定能给你在仆人之中谋个差事。”他和蔼地笑笑,略有沉思。“你能做什么?”
任何事,言和几乎脱口而出。只要你救我离开鸟笼和小柯罗,我什么都可以做。但是话到嘴边她想起了欧巴迪亚死神般的眼睛。只要不用服侍勋爵,什么都可以……
“我能做饭!”她灵光一现,快速说,“我可以搅拌黄油、烤派、做面包、做汤、拔鸽子毛……”她第一次进格芮斯海的厨房虽然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但如果她在那儿工作就可以避开欧巴迪亚了。
“那我去安排一下。”托马斯先生说道。他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下。“你母亲从格芮斯海逃走之后,我……经常想起她。她那么年轻——不到十五岁,一个人在外面,还怀着一个孩子。”他皱着眉头,转动着一颗纽扣。“她还……满意自己的生活吗?”
言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现在,关于母亲的记忆对她来说像碎玻璃一样,一想起来就觉得疼得扎心。
“有时候吧。”她终于说。
“我想,”托马斯先生轻声说,“这也是我们每个人对生活的全部期待了。”
第7章
当天下午,言和穿上新衣服,被介绍给了一群乱哄哄的好奇的仆人。在黑暗中禁闭之后,所有东西都显得又吵又亮。每个陌生人都离她太近了,而且言和也记不住他们的名字。
厨房里的其他女仆刚开始很警觉,用各种问题炮轰言和,问她的名字,问伦敦还有格芮斯海外面危险的世界。然而没有人问她家里的事,言和估计她的父母早就成了这里的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们都确信言和很高兴也很感激能被“救离”原来的家,他们都欢迎厨房里能多个帮手。
“要我说的话,厨房最适合她了,”一个女人贸然说,“她长得不够漂亮,又不能服侍主人,对吧?看她,像长斑点的小猫一样!”
“这儿有个法国厨师,”另一个女人告诉她,“但是你不用管他,他只是临时的。法国厨师像苹果花一样来了又去,你要讨好的是葛特丽管事。”
言和下定决心要留在厨房。厨房大得像个洞穴,被熏黑的天花板上积攒了几代人留下的油烟,壁炉大到六个言和能肩并肩站进去。成捆的香料挂在房椽上,锡质的盘子闪闪发光。自从熊成了言和的秘密乘客,言和的嗅觉变得更为灵敏了。
厨房的气味疯狂冲击着她的鼻腔——浓烈的香草香料味、烟熏肉味、酒的味道、肉汁味和烟尘味。她能感觉到熊被气味搞得又饿又困惑,正在不安地躁动着。
理论上,葛特丽管事只是一个副厨,但实际上她是厨房的女王。她高个子,方下巴,一条腿患了痛风,对傻瓜一点耐心都没有。当然,言和看起来的确像个傻瓜,她笨手笨脚的,经常紧张得反应不过来。她拼命想证明自己的价值,以免再被送回鸟室。装作脑袋里面没有熊的灵魂这就已经够难的了,更何况它不喜欢热,不喜欢黑,也不喜欢叮当声。血的味道让它发狂,她半个脑子都在忙着安抚它。
葛特丽管事旋风一般地给迷迷糊糊的言和介绍了厨房、洗菜部、配菜部、清洗间、地窖,然后把她带到院子里看水泵、粮仓和柴堆。
格芮斯海在晴天里看起来不太一样,带着青苔斑点的灰墙几乎是金色的。生活的细节让言和觉得这里不再像是一座鬼城了——窗边悬挂着待掸灰的地毯,红色的粗烟筒冒出烟气。这是一幢混杂的房子,古老的砖石交替着灰色的方砖,石板屋顶和塔楼、教堂般的拱顶混在一起。
这房子是真的,言和告诉她自己。人们在这儿生活,我也可以在这儿生活。
她眨眼看着阳光下的墙壁,不禁打了个寒战。就好像看人皮笑肉不笑一样,不知为何,这栋房子让阳光都冷却了。
七尺高的石墙围绕着房子、马厩和铺了石板的院子,墙边拴着三只獒犬,在她靠近的时候,它们突然爆发了,冲到锁链的尽头跳起来,闻到她陌生的味道后咆哮。她跳回来,心脏扑通乱跳。她也能感觉到熊的恐惧,那恐惧像一团深红色的烟雾,不确定自己应该出击,还是逃离这几条龇牙咧嘴的狗。
石墙上开了很大的门,足够一辆四匹马车通过,穿过门能看到开阔地之外长着矮灌木的荒地。她想起欧巴迪亚威胁说要把她扔到荒地,把她冻死或者让野鬼吃掉她的脑子。
心怀感激吧,她重复着小柯罗的话告诉自己,在厨房工作总比被拴在鸟室里强,鸟室总比贝德冷要好,贝德冷又强过在大冷天被饿死,脑子被野鬼吃掉。
她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眨眼看着阳光下高大厚重的墙壁。我很幸运,她对自己说。在这儿总要好过在外面。格芮斯海古怪吓人,但它是座城堡,能把黑暗挡在外面。然而,即使她努力说服自己,她还是奇怪为什么她母亲要逃走。她又想起了母亲的话。
“你根本不知道你是被我从什么地方救出来的……”
*
一整天,言和拼尽全力想要给葛特丽管事留下好印象,然而在晚餐的忙碌之中,她还是把所有事都搞砸了。
火炉旁边的墙上固定着一只木轮子,一只小狗踩在上面跑动,旋转火上的烤肉杆。丑陋的小狗尾巴只剩下了一小截,鼻子因为年龄和热气的缘故已经裂开了,它在烟尘中直喘,然而葛特丽管事习惯往它脚下扔带着余热的炭火,让它快点跑。言和受不了了。
在她脑海中,熊小时候脚下扔着煤炭被迫跳舞的记忆历历在目。每次发光的余炭打到转烤肉杆的轮子上溅起火花,她都想起——感到——脚底有烧灼的疼痛……
“住手!”她终于爆发了,“别折腾它了!”
葛特丽管事惊愕地盯着她,言和也被自己的脾气吓到了,但她太生气了,无法道歉。她只是站在轮子前面,气得浑身发抖。
“你跟我说什么?”副主厨扇了她一巴掌,把她打倒在地。
熊在发怒,言和的脸也很疼。如果她放任自己陷入一片黑暗,任凭熊盲目地横冲直撞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但是她忍住了,努力厘清思绪。
“它要是爪子上没有烧伤和水疱,”她沙哑地说,“会跑得更好!让我来管它,我会让它比之前跑得更快。”
葛特丽管事揪住她的领子把她拎了起来。
“我不管你那任性的妈是怎么把你带大的,”副厨吼道,“这是我的厨房,只有我才能在这里大呼小叫,别人不行。”她往言和的头和肩膀上一顿拍打,不耐烦地哼了一声。“行吧,那只狗现在归你管。它要是跑得慢了,你就替它转烤杆。可别叫唤嫌热!”
言和惊讶葛特丽并没有急着要告她的状,也没有要把她再拴起来,她长舒了一口气。事实上,之后她们反而适应了对方乖戾保守的脾气,相处得更放松了。她们找到了彼此的底线和边界,就像是找到了浅水下粗糙不平的石头。
等她们两个人终于坐在火炉旁吃自己的晚饭时,暴躁的沉默几乎变得亲切起来。葛特丽嚼着一块那种言和吃了一辈子的硬邦邦的黑面包,让言和惊讶的是,葛特丽却给了言和一块金色表皮的那种有钱人吃的白面包。
“别光盯着看,”葛特丽生硬地对她说,“吃,这是费尔莫特主人的吩咐。”言和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惊叹面包的香甜,还有牙齿咬下去的柔软。“心怀感激,别问问题。”
言和嚼着面包,想不通冷若冰霜的欧巴迪亚哪里来的这么奇怪的善意。她还是问了问题。
“你说我妈妈很任性,”她满嘴食物努力说,“你认识她吗?”
“知道一点儿,”葛特丽管事承认,“她大多数时间在楼上干活。”她说“楼上”的时候就好像那地方和法国一样远。
“她真的逃走了吗?还是他们因为她怀孕把她赶走了?”言和知道这种事有时候会发生。
“没有,”葛特丽管事简短地说,“才没有,他们不会把她赶走的。她一天晚上全凭自愿逃跑了,和谁都没说。”
“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她性格挺神秘的。她没和你说?”
“她什么都不和我说,”言和干巴巴地说,“她走之前我都不知道我父亲是谁。”
“那……你现在知道了?”葛特丽斜着目光犀利地瞟了她一眼。
言和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不过,你迟早也会知道的。”葛特丽慢慢点着头,“这儿所有人都知道——就像你的下巴一样明显。但……要是我的话,不会到处公开说的,这家人有可能会以为你傲慢无礼,想为自己正名。感恩你拥有的,不要惹麻烦,你就能在这儿过活。”
“那你能告诉我他长什么样子吗?”言和问。
葛特丽叹了口气,搓搓她的腿,样子深情又感伤。
“啊,可怜的皮特先生!你见过詹姆斯·威纳士吗?他和詹姆斯很像。詹姆斯是个莽撞的捣蛋鬼,但他心地善良。他会犯错,但犯的都是诚实的错。”
言和开始明白为什么托马斯先生喜欢詹姆斯了,也许他让他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弟弟。
“皮特先生出了什么事?”她问。
“他骑着一匹累垮的马想越过一个灌木丛,但是那个灌木丛太高了,”葛特丽叹了口气,“马跌倒了,滚落在他身上。他那么年轻——那个夏天他都不到二十岁。”
“为什么他的马会那么累?”言和忍不住问。
“现在也没处问了,是不是?”葛特丽尖声说,“但是……有人说是因为他到处找你母亲,把他和马都累垮了。那是在你母亲出走之后的两个月。”她瞟了一眼言和,微微皱着眉头。
“你是个意外,女孩,”她只是说,“但也是个诚实的意外。”
*
那天晚上,言和发现自己作为厨房里最底层最年轻的仆人,不能和其他女仆睡在一张床上,而是要独自睡在厨房那张大桌子下面的草席上,还要保证火不会熄灭。她不是一个人,那个转烤杆的狗和其他两只獒犬也睡在火旁边。
熊不高兴靠狗这么近,但至少它已经熟悉了它们的味道。狗的嘴又大又残忍,但它们也是生活里的一部分:市场上有狗味,晚上篝火边也有狗味。
夜的死寂中,言和被她头边上一声长长的低吼声惊醒,一只狗醒了。有一阵子她担心它闻到了她的气味,认定她是个入侵者,接着她听到脚步微弱的窸窣声,那脚步轻快谨慎,不可能是那些老厨子的。有人来了。
“出来吧!”詹姆斯低声叫,“尼禄不会咬你的,除非我命令它。”言和钻出来的时候他咧着嘴笑了。“我跟你说我会把你从那儿救出来的!”
“谢谢。”言和犹豫着,仍然想和他保持距离。言和已经大致知道熊对不熟悉的陌生人想要保持多远的距离。即使现在她也能感觉到它的不安,它想站直到熊能达到的最高高度,发出威胁的声音吓退陌生人。但她已经站在最高的高度,再没有多余的身高了。
“不错,你在厨房工作,”詹姆斯说着盘腿坐在大桌子上,“完美,我们现在可以互相帮助了。我帮你留意,告诉你这边的规矩,你可以把你听到的都告诉我,没人看到的时候帮我从厨房里拿点东西——”
“你想让我帮你偷东西?”言和瞪了他一眼,怀疑这会不会就是他帮她的原因。“如果有东西丢了,她们会知道是我干的!我会被扔出格芮斯海的!”
詹姆斯看了她好长一会儿,然后很慢地摇摇头。
“不,”他说,“不会的。”
“但是——”
“我是认真的。他们会惩罚你、打你,甚至把你再关进鸟室里拴起来,但他们不会把你扔出去的,你求他们也不会。”
“你说什么呢?”
“我想逃走有五年了,”詹姆斯说,“多少次了,每次他们都追上我把我带回这里。”
言和盯着他。富人家追回逃走的仆人,这很不寻常吗?她曾听说追回逃跑的学徒有高额赏金,但大概那不一样吧。
“你做噩梦,对吧?”詹姆斯突然问道,让言和猝不及防。“很可怕的噩梦,让你醒来直尖叫。鬼魂抓挠着侵入你的脑袋……”
言和往后退了几步看着他,心中蹿出了怀疑的火苗。
“我也做这样的梦,”詹姆斯说,“是在五年前我九岁的时候开始的。在那之后不久,费尔莫特派人来接我,我母亲刚开始不同意,后来他们给了她钱,她不再反抗了。”他苦涩地笑了一下。“费尔莫特不在乎我们这种私生子,除非我们开始做噩梦,他们就在乎了。然后他们把我们收集起来放在这里。他们听说了你的噩梦,然后把你接来了,没错吧?”
“为什么?”言和被吸引住了。是真的,欧巴迪亚对她的噩梦比对她本人还要感兴趣。“他们为什么在乎我们的梦?”
“我不知道,”詹姆斯坦白道,“但不只是我们。费尔莫特勋爵有时候会有堂亲来访,他们似乎都会带一两个长得跟费尔莫特很像的仆人。我觉得费尔莫特家族的所有人一旦发现他们的私生子做噩梦,就会把他们接回来。
“他们接我们回来不放我们走,这是我想逃回家的时候发现的。我现在可不会跑回家了——那个女人只会把我再卖给费尔莫特。”他皱了皱眉头,明显很尴尬。
“晚上,”他继续说,“大门都用铁链和木条锁紧了,门童就睡在门口。门关着,狗放在院子里,我就趁白天跑出去。但是墙外面有三英里不毛之地——我就像雪地里的血迹一样明显。
“第二次我试图跑得更远,一直跑到了荒原。那儿可真荒凉啊,一里地接着一里地都是荒木丛,风冻得我手指都发黑了。我快冻死的时候发现了一个村庄,这可不是什么好事。那儿的农夫看了一眼这个——”他指了指下巴——“就揪住我的领子把我带回这儿了。他们知道我是谁,也知道谁在找我,他们看样子很害怕。
“去年,我以为我已经成功了。走了五十里地,穿过了三条河,一直到了隔壁县的布雷桥。”詹姆斯又摇摇头,做了个鬼脸。“他们派白头柯罗来找我。你见过他,就是他带你到这儿来的。这家人用他暗地里做些重要的事。他是他们的鬼手。所有人都倾尽全力帮他找我——即使是有权有势的人也一样。费尔莫特不仅是显赫的家族,而且所有人都害怕他们。”
言和咬着腮帮子没有作声。他也许是在吹嘘自己的冒险经历,就像杨树的那些学徒一样,但他的话让她心神不宁。
“你没发现?现在你能帮大忙了!”詹姆斯继续说,“他们提防我,但是不怀疑你。你可以帮我望风!或者攒一些我们逃跑需要的装备——供给、啤酒、蜡烛——”
“我不能逃跑!”言和叫道,“我没有地方可去!如果我丢了这儿的饭碗,我不到圣灵降临节 就冻死饿死了!不然就被谋杀了!”
“我会保护你的!”詹姆斯坚持。
“怎么保护?整个国家都四分五裂了——每个人都这么说,我也看到了!你可不能保护我不受——不受暴徒和子弹的攻击!还有想吃我脑子的恶鬼!在这儿我至少有床有食物,这比我在荒地上能得到的多多了!我今天甚至吃到了白面包!”
“我们父亲的血统的确有点好处,”詹姆斯承认道,“我的食物总是比其他仆人要好一点。我有时候还能上课,在我不干活的时候上阅读课、语文课、骑行课,也许你也能上课。其他仆人从不抗议,他们知道我是谁的私生子,虽然他们不吭气。”
“那你干吗想逃跑?”
“你见过老欧巴迪亚吗?”詹姆斯突然问。
“见过,”言和慢慢说,声音忍不住颤抖,“他……”
有一阵很长的停顿。
“你也能看出来,是不是?”詹姆斯轻声说。他看起来有些惊讶,但是松了口气。
言和犹豫地看着他。她突然怀疑这是不是欧巴迪亚给她设计的考验,如果她现在说什么不敬的话,也许詹姆斯会告发她,她会被扫地出门或者再次被关到鸟室里。
你不能相信人。狗咬人之前会叫,但人通常只是微笑。
詹姆斯有一张被晒红的脸,两只眼睛离得很远。然而言和更多注意到的是他伤痕累累的手,这是一双种地干活、没有心机的人的手。看到这双手,事情变得不一样了,言和允许自己对他多了一点信任。
“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小声说,“但有哪里……”
“……他有哪里不对劲。”詹姆斯帮她说完了。
“感觉……当我看他的眼睛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好像有我梦里的那种亡灵……”
“我知道。”
“但他还活着!”
“对!然而他还是让你起鸡皮疙瘩?除了我们没人能看出来,就算他们看出来也不说。而且——”詹姆斯倾身凑到她耳朵旁边——“不只是欧巴迪亚。年长的费尔特家族的人都是这样。”
“托马斯先生没有!”言和记得这位继承人亮棕色的眼睛。
“没有,还没有,”詹姆斯坦诚地说,“他们一开始不是这样,只有当他们继承了房产和爵位之后,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们才会变成那样,就好像一夜之间他们的血变冷了一样。连其他人也能看出来他们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仆人管他们叫“老优越”。他们太快、太聪明,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的东西,而且你不能对他们撒谎,他们一眼就能看穿你。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必须离开!这栋房子是……魔鬼的窠臼!我们不是仆人,是犯人!他们都不告诉我们为什么!”
言和咬着嘴唇,心下纠结得做不了决定。欧巴迪亚的确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的直觉始终这样告诉她。母亲逃离了格芮斯海,拼命要确保费尔莫特的人找不到她。而且她还要考虑熊——如果欧巴迪亚发现它的话,一定会把它驱逐出她的身体,把它摧毁的。
然而还有其他不确定的危险。她害怕被拴起来殴打,被赶出去挨饿,成为恶鬼缠身的流浪者,这些恐惧都很实在,让她却步。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折磨人的念头,那就是她母亲破碎的鬼魂可能还在格芮斯海的保护墙外飘荡,寻找着言和。单这一念头就让言和脑子发热,一片空白,充满期待和害怕,想都不敢再想了。
“对不起,”言和安静地说,“我不能跟你逃跑。我需要一个家,就算是在这儿。”
“你觉得害怕我不怪你,”詹姆斯温和地说,“但我拿性命打赌,我们在这儿要害怕的比在外面多多了。我希望你能改变主意,希望你能很快改变主意跟我走。”
言和并不习惯这种善意,这几乎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母亲去世之后,她的世界留下了一个疼痛不已的空洞,她绝望地想要一个人来填补这个洞。有一阵子,言和在信任的边缘徘徊着,想把熊的事告诉詹姆斯。
然而她咬着舌头错失了这一机会。对于她几乎不了解的人来说,这个秘密实在是太大了。詹姆斯可能会背叛她,他可能不会理解,他也许会害怕她,或者认定她的确是疯了。他们新建立的友谊太过脆弱,她不想失去它。
第8章
几个星期过去了,言和工作勤奋,学东西也快,勉强赢得了副厨的赞许。她处于厨房最底层,因此总是第一个起床,清晨打水,晚上扫余灰,喂鸡,点蜡烛。工作累极了,厨房的烟和热气还是让熊警惕,但她开始学习使用旋转烤杆、蜂窝煤炉、滴油盘还有烧水用的炉钩子了。让她去取盐盒、糖罐和生肉的时候,她也不再不知所措了。
葛特丽管事有时候看见言和偷偷把剩菜喂给厨房里睡觉的狗,要不就让它们从她手里舔肉汁。
“软心肠的呆瓜,”她咕哝着摇摇头,“你要答应的话,它们能把你的骨头也啃了。”但是美味的肉汁已经慢慢在这些狗的身上施了忠诚的咒语,它们现在都不冲着言和叫了。事实上,她有时候会和它们睡在一起,那只转烤杆的小丑狗依偎在她的臂弯里,它们的呼吸和体温安抚着她无梦的睡眠。
正如言和所想,狗的友好也降低了熊的戒备。在它的脑袋里,所有的人和动物都被分成两类,“安全的”和“可能危险的”。安全熟悉的动物允许接近它,而陌生可疑的动物需要用咳嗽和威胁吓退。
你真是只易受惊吓的小崽子,言和心想。
相比之下,她在写作课上遇到的麻烦要大得多。每周一次在一整天工作结束后,她和詹姆斯都会由小柯罗——她在鸟室的监狱长——辅导他们写作。从他得意扬扬的脸上来看,他自认为他的“疗程”已经治好了他所谓的疯病。
言和现在知道整个柯罗家族的人都在给费尔莫特家族干活。其他仆人为了方便起见,给他们起了粗鲁的名字加以区分。小柯罗的父亲——格芮斯海的管家,是老柯罗。正如詹姆斯告诉她的,那个接言和到格芮斯海的白头发的男人正是白头柯罗。
言和只学会拼写“言”字作为自己的“标记”。她见过人们阅读,他们的目光像是水流上面的叶子一样向下漂浮,但当她盯着字时,字也盯着她,像是昆虫伸着胳膊腿趴在纸上,鼓着肚子。她没经过训练的手写不好字,这让她觉得自己很蠢,何况一天结束的时候她通常累得无法思考。
小柯罗对言和学习不好这件事自有一套居高临下的说法。
“你知道一只小熊刚刚从母亲的肚子里出来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吗?”他问,“是一团没有形状的东西。母熊必须连续好几个小时一直把它舔成小崽子的模样,给它鼻子、耳朵、细小的爪子、所有它生存所需的东西。
“很遗憾这一年以来,你像一团脂肪一样没有成形,但我们会把你舔成形的。”
言和忍不住笑了。她好奇熊刚生下来的时候,在残忍开始之前的欢乐时光里,是不是被它妈妈舔成形的。她想象着一只小崽子长出眼睛,看着母熊大大的舌头眨眼,不禁入了迷。小柯罗发现了她的微笑,于是找出了一本动物寓言集,让她学习读书写字。能学习与动物相关的知识让言和觉得高兴多了。
她学到蛤蟆和蜘蛛是最有毒的敌人,它们会互相打斗直到对方死亡;鹈鹕会用心脏的血哺育它们的后代;獾一边的腿比另一边长,这样它在斜坡上能跑得更快。
言和慢慢摸清了熊的脾性。它并不总是在她脑袋里醒着,很多时候它都睡着了,就好像它不存在一样。清晨和傍晚的灰暗时刻,它通常醒着而且焦躁不安,但它有时候很难预料。有时候熊不打招呼就冒了出来,它的情绪会渗透给言和,她的感知也会被它淹没。熊通常是活在当下的,但它带着自己的回忆,就好像被遗忘的瘀青一样。它时不时会触碰到一些回忆,然后盲目地滚落到痛苦之中。
它很好奇,也很耐心,但它的恐惧可以瞬间爆发成愤怒。言和活在对它的愤怒的恐惧之中。现在他们两个似乎是安全的,但是只要一顿狂暴的愤怒,费尔莫特就可能会认定言和疯了,甚至更糟,他们会发现言和被鬼魂附身了。
她在格芮斯海安定下来了,然而她心里总也不安定。即使是一些小小的宠幸——上课、午饭时多一勺粥——都会让她感到不舒服。这让她想起那些她帮忙喂肥的鸭子和鹅,她有时候怀疑是不是在哪儿也藏着一把看不见的刀子在等着自己。
*
刚立秋的时候,整个房子都陷入了一种欢快的混乱里,费尔莫特家族两位缺席已久的成员回到了格芮斯海。一位是麦玛杜克先生,这位显贵是费尔莫特勋爵的第二个堂兄,他在威尔士边境有自己的庄园。另一位是赛蒙,他是托马斯先生的长子和继承人。
赛蒙的母亲得热病去世之前,兢兢业业地尽了最大的义务生了八个孩子,有四个仍然健在。两个成年的女儿成功地攀了亲,他们九岁的妹妹由一个表亲照顾,私下已经和一位准男爵 的儿子定了亲。赛蒙是托马斯唯一一个儿子。
赛蒙和麦玛杜克先生是直接从伦敦的宫廷回来的,因此房子里上上下下的人都急着要听首都的最新消息。在庭院里,车夫很乐意用几杯啤酒作为交换,满足这些好奇的观众。
“斯特拉福德伯爵死了,”他说,“议会因叛国罪逮捕了他,现在他的头正挂在‘叛国门’ 上。”
人们失望地叹息。
“可怜的伯爵!”葛特丽管事说,“他为了国王鞠躬尽瘁!议会想闹哪出?”
“他们想为自己争取权力,仅此而已。”小柯罗说,“他们正一个一个地除掉国王的盟友和忠臣。议会里也不全是坏透了的人,但有一小撮恶毒的清教徒,把议会搅浑了。那些人才是真正的叛徒——全都病入膏肓了。”
“清教徒全都疯了,”红头发的洗衣妇朗·艾里思嘟哝道,“噢,我没有恶意,言和,但这是真的!”
言和已经不再跟大家辩解说自己不是清教徒了。她那又古怪、说教意味又浓重的名字把她和大家区分开来。从某些方面来讲,她挺愿意把自己和别人区隔开来,离任何人太近了都很危险。
况且,言和已经不知道谁对谁错,哪边是正义了。听着格芮斯海的人们讨论新闻,言和觉得自己的认知被彻底颠覆了。在杨树的时候,每个人都知道国王是在天主教徒的预谋下,被邪恶的奸臣带上了歧途,而议会都是勇敢诚实、有正见的人,他们考虑的是大家的共同利益。那是再明显不过的事了!几乎是常识!而现在,杨树的人们恐怕正在庆祝邪恶伯爵被处死——赞美主,暴君黑汤姆死了!
然而在格芮斯海这里,每个人都同样肯定嗜权如命的议会被疯狂的清教徒控制了,正打算从正义的国王那里窃取权力。两边看起来都不傻,两边也都立场坚定。
我是被清教徒的人带大的吗?那时我和他们相信的一样。我们都疯了吗?还是说我那时候是对的,而现在我疯了?
“但大人们送封信就够了!”葛特丽管事说,“那么为什么突然亲自回来了?”
“他们带回来个东西,”车夫神秘兮兮地说,“我只亲眼看见了一下,看样子是羊皮纸,上面有手掌大的一块火漆印。”周围有十多双耳朵围着他,他降低声音说,“国王的封印,我猜是那个。”
*
“是王室特许状,”那天晚些时候,詹姆斯趁空闲悄悄告诉言和,“这是我从赛蒙主人那里听来的。”
“你是赛蒙主人的朋友吗?”言和吃惊地问。
她在院子里瞥见赛蒙正从一匹灰色的母马上跨下来。他大概只有十九岁,却衣着华贵,穿着蕾丝和天蓝色的丝绒外套。他金黄色的头发和宫廷般的优雅举止让他看起来华贵又罕见,就好像葛特丽管事有时候为贵宾准备的糖衣天鹅一样。他容貌秀气,除去那个下巴,一点都不像托马斯先生。
说实话,言和有些钦佩詹姆斯能跟这个奇异的生物关系这么好。她能看出来詹姆斯有些得意,他想说“是的”,但他的诚实还是占了上风。
“有时候吧,”他改口说,“他在这儿长大的时候我是他的玩伴……有时候我们是朋友。他给了我这些衣服,还有这些上等的鞋——这以前都是他的。他还给了我这个。”詹姆斯撩起头发,让言和看他左太阳穴的发际线上那道白色的疤痕。
“我们有一次一起出去打猎,一起骑着一对好马。我们跳过一个灌木丛,我的马比他的跳得更漂亮。我知道,他也知道。他阴沉地看着我,当我们到了下一个灌木丛,其他人不在身边的时候,他俯身用鞭子抽了我的脸一下。我在马鞍上滑了一下,马受惊停了下来,我从它头上被甩了出去,落到了灌木丛里!”詹姆斯大笑,似乎比言和更觉得有趣。
“你会摔断脖子的!”她叫道。
“我比这结实,”詹姆斯平静地说,“但是我学到了一课。他虽然看着像是牛奶蜂蜜,但却有勋爵的脾气和骄傲。他后来告诉我,他别无选择——他需要做最好的。我估计这是他最接近道歉的话了。”
言和觉得不管怎么样,这么说都是不够的。
“他去牛津上了大学,从那开始,麦玛杜克先生就在宫廷引荐他。每次他回来,刚开始都跟一朵云一样高傲,几乎不认识我了。但只要我们私下里说话,就又回到了以前——就那么一阵子。”
言和一想到詹姆斯和别人秘密地谈话就感觉到一阵嫉妒,她知道她不该这么觉得。
詹姆斯已经成了她最好的朋友和知己。她信任他胜过其他所有人,然而她还是没有把熊的事告诉他,而她拖得越久,越难以对詹姆斯承认自己对他隐瞒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三个月之后,告诉他已经成了不可能的事了。她对此觉得愧疚,有时候也有点伤心,就好像她错过了一条船,而现在被搁浅在孤独的海岸上。
“这个特许状是关于什么的?”她问,“赛蒙主人说了吗?”
“他没看过,”詹姆斯说,“他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他说是致命的机密。他还说国王根本不情愿,麦玛杜克先生费尽了力气才让他签了字。陛下最终同意了,只有这样费尔莫特家才借钱给他,麦玛杜克先生也在帮他卖一些皇家珠宝。”
言和皱了皱眉头。这些话搅起了她刚到格芮斯海的一段不祥的浑浊记忆。
“国王很缺钱吗?”她想起费尔莫特勋爵说过的那些话。
“我估计肯定是。”詹姆斯耸耸肩。
“王室特许状有什么用?”言和问。
“那是……王室声明。”詹姆斯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不确定,“可以特许你做某些事,比如……在你的房子周围修建城垛,或者……卖胡椒,或者……进攻国外的船只。”
“那秘密声明有什么用?”言和不依不饶,“如果国王特许你做什么事,干吗不让所有人知道?”
“嗯,是挺奇怪的。”詹姆斯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但是特许状肯定给了费尔莫特家族做什么事的特权。赛蒙主人说他听麦玛杜克先生提起过,是关于‘我们传承下来的一项古老的习俗和技艺’。”
“詹姆斯,”言和慢慢说,“我第一次到这栋房子的那天晚上,偶然听到勋爵正和白头柯罗商量着什么。白头柯罗说宫廷有人指控费尔莫特的人从事巫术。”
“巫术!”詹姆斯的眉毛挑了起来,“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那天烧得神志不清!就好像回忆一个噩梦一样。之后我几乎没想过这件事。”
“但你肯定他们说的是巫术?”
“我觉得是。费尔莫特勋爵说他们不能阻止国王听到这样的谣言,就必须牵制他。他们还说国王很缺钱,他们可以安排一下。”
詹姆斯兀自皱了半天眉头。
“那……如果费尔莫特的‘古老习俗’和邪恶的事情有关呢?”他慢慢地说,“假如这个习俗足够让人指控他们是巫师?如果国王签了一份特许状,同意他们做什么邪恶的事情,那他就不能把他们当巫师抓起来了,对吧?因为如果他这么做了,他们拿出来特许状,他也会被连累的。”
“如果费尔莫特要倒下,国王也得倒下。”言和说完了这句话,“这是敲诈。”
“我跟你说过费尔莫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詹姆斯急促地说道,“他们‘古老的习俗’……很可能是他们在继承房产的时候做的什么事!我告诉过你,他们会变。也许他们把灵魂出卖给了魔鬼!”
“我们不知道……”言和开始说。
“我们知道他们是巫师,或者类似的什么家伙!”詹姆斯反驳道,“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逃跑呢?你要怎样才能改变主意?”
这个问题第二天就得到了回答。
第9章
第二天早上很热,阳光明媚。几个仆人被派到格芮斯海围墙里的果园,带着梯子和桶采摘熟透的苹果。果树枝叶茂盛,果实低垂,空气里都是苹果的香甜气息。
言和正好也在,她在帮着葛特丽管事采摘一些榅桲果。突然果园另一边传来了什么东西坠落的响声,还有几声尖叫和惊慌的哭喊。
她迅速向声音的方向跑去。杰考,一个马夫,在摘苹果的时候从最高的树上掉下来了。言和俯视着他的脸茫然地想,他一直很爱开玩笑。那张脸还皱着,就好像还在笑一样。然而他脖子的角度却很奇怪,让她想起了厨房桌子上死去的鸡。
有人跑回房子把事故报告给了托马斯先生。他很快出现了,安排了一个担架,告诉所有人都离开果园。
有一阵子,言和觉得自己看到了杰考身子上方有微弱的颤影。空气瞬间收缩,发出微响,她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气,向后退了一步。
有什么东西擦着飞过她的脑袋,她被一团不属于她的混乱记忆淹没了。
恐惧,痛苦,两个孩子大笑着,一个女人的脸颊上沾有草渍,冻疮和热苹果汁,阳光下带斑点的苹果,手下滑腻的青苔……
言和转身从果园跑了出来,心脏狂跳不已。等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了厨房,才发现自己忘了拿晚饭需要的那一篮子榅桲果了。
“那回去拿啊!”葛特丽管事催促道,“快点!”
言和紧张得要命,赶快跑了回去。在果园门口她却碰见了詹姆斯,他把她拦住了。
“别进去。”他悄声说。
“我只是——”
詹姆斯急忙摇摇头。他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把她拉到一边,透过拱门向里面张望。他表情凝重,言和意识到他比她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紧张。
果园现在已经没有摘苹果的人了。只有一个男人在树中间潜行。他格外高大强壮,步伐却十分鬼祟,让人不安。
“是麦玛杜克先生。”詹姆斯悄声说。
三条目光锐利的灵缇犬在麦玛杜克先生脚下兜着圈子,紧张兴奋得浑身颤动。一条寻血猎犬在地上闻着。
“他干吗呢?”言和用唇语说。詹姆斯凑到她耳朵边上。
“捕猎。”他小声回答。
寻血犬浑身僵直,低低地咆哮了一声。它似乎正紧盯着一片空白的草坪。
麦玛杜克先生抬起头。即便从远处,言和也能看到他的表情一片空白,十分古怪,但他身上有什么东西让言和胃里一阵搅动。那种恐怖不祥的感觉和她第一次见费尔莫特勋爵时一样强烈。麦玛杜克先生把头扭向一边,带着若有若无的捕猎者的微笑,像是在安静地倾听什么。有一阵子他保持纹丝不动,模样怪异。
有什么东西微微地动了一下,搅动了一枝荨麻,撞倒了一只昏沉的蜜蜂。言和觉得自己一瞬间看到跳动的树影里有一缕烟扭动着。
杰考。
就在那一刻,麦玛杜克先生跳了起来。
他们的速度太快——詹姆斯曾经这样形容那些老人。言和终于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上一秒麦玛杜克先生还像雕塑一样,下一秒他已经用惊人的速度冲过了草坪。言和发现,通常人在跑步之前要先停顿一下,但麦玛杜克先生并没有。狗跟着它们的主人冲了出去,像狼一样夹击它们无形的猎物。
那只孤鬼从他们身边逃走了,在树丛之间拼命穿梭。它靠近拱门的时候言和看得更为清楚。恐慌之中,影子正在消散。它受了伤,笨拙又害怕。她几乎能听到它起伏的细小哭声。
它在狗的利爪间穿梭着,被追赶得东躲西逃。它一直甩不掉麦玛杜克先生,但他在离它一步之遥的时候却总是慢下来。
他在玩弄它,言和惊骇之中明白了,他要在追赶中把它累垮。
鬼魂现在像一缕燃尽的灰烟一样摇曳不稳,它消失在近旁一棵树斑驳的树荫里。麦玛杜克先生终于猛扑了上去,他弯曲着手指捂在草坪上。
他背对着言和,但她能看到他低下头,把手里攥着的东西靠近他的脸。
一阵窸窣碎裂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在尖叫——难以置信的是,那轻微的尖叫仍近似人声。
言和不禁吸了一口气,詹姆斯把一只手捂在她嘴上不让她叫出来。
“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他冲着她的耳朵嘶声说。
有更多撕裂的声音传了过来,言和受不了了。她从詹姆斯身边抽开身跑回了房子。詹姆斯在厨房门口追上了她,紧紧抱住她不让她发抖。
“那可是杰考!”言和低声叫道。那个爱开玩笑的杰考,总是在朋友中间笑着。
“我知道。”詹姆斯也怒火中烧。
“他把他撕碎了!他……”她也不清楚麦玛杜克先生到底做了什么。她似乎能确定她无法对一个鬼魂下嘴,但她忍不住想象那个老人用牙齿撕裂一个无助的鬼魂的样子。
费尔莫特勋爵提到过“杀死寄生虫”,言和从来没有多想过这件事。她只是庆幸在格芮斯海没有恶鬼能来攻击她。但她现在知道“杀死寄生虫”是什么意思了。
如果费尔莫特家族发现了熊的灵魂,他们也会这样对付它吗?如果她或者詹姆斯在格芮斯海死了呢?他们也会被追捕并撕成碎片吗?她见过麦玛杜克先生的笑,好似捕猎是种消遣一样。
“他很享受这样做!”她怨愤地冲着詹姆斯的耳朵小声说,“你说得没错,这儿是魔鬼的巢穴!我和你一起走!”
*
他们两个人当天傍晚逃走了。詹姆斯自告奋勇去捡拾柴火,言和设法安排自己去捡蘑菇和野菊苣。他们在老橡树下会合,然后出逃。
他们肩并肩装作自然的样子,轻快地走在道路上,但言和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她第一次想到詹姆斯也许一次又一次逃跑正是为了体验这种难以承受的生命力涌上心头。虽然詹姆斯若无其事地闲逛着,但言和能看到他的目光在打量路边,看是否有人在观察他们。
当田地变成了荒原,他们抛弃了道路,横穿过城镇。言和拿出她从葛特丽管事珍贵的香料匣里偷的一小撮胡椒,撒在道路上,不让狗追踪到他们的气味。
荒原上起伏的路变幻莫测。显眼的非洲蕨下面常常藏着土坑和蔷薇丛,或者突然露出绊脚的根须和尖锐的石砾。他们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走了几个小时之后,太阳西沉,天空变成了棕土的颜色。
“他们现在应该发现我们不见了,”詹姆斯说,“但我怀疑他们能在黑暗中找到我们。”言和开始担心一旦入夜,他们两个人能找到路的可能性也大大降低了。
夜幕降临时,言和感觉到脑袋里的熊醒了。它很惊讶自己在没有墙的地方。她感觉到自己正在站直,向上伸着脖子,熊正努力想看得更远,闻得更清楚些。
她的眼睛似乎正在适应黄昏的光线。言和已经不止一次怀疑熊的夜视能力比她的要强。同时她也觉察到空气中的气味——荆豆的花粉味、腐烂的莓果味、羊粪味,还有从远处飘来的炊烟的味道。
当风向改变,从格芮斯海吹过来时,她捕捉到了另一种气味,一种熟悉的动物的气味,热切且饥饿。
“狗!”她喊出了声,感觉到血液凝固了。不一会儿,她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喧闹的狗吠声。她回头时,能看到灯笼发出小而亮的光。
“詹姆斯!他们来了!”
兄妹两人不顾身上的瘀青和擦伤,加快了逃亡的速度,他们压低身子以免在夜空中映出自己的剪影。他们噼里啪啦地蹚过一条小溪,想要迷惑那群狗,然而灯笼的光还是变多了,它们根本没有丢掉他们的气味。
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在哪儿的?
远处的人声开始变得清晰可闻。一声深沉的吼叫给出指令,那声音比其他声音都要大。
“那是麦玛杜克先生!”詹姆斯的眼睛警惕地瞪大了。
他们继续向前疾跑,蔷薇和灌木丛在他们身上留下一道道伤口。言和知道她在拖累詹姆斯。她越来越累,也不如他敏捷。然而天色变得更暗了,他似乎也越来越难以分辨出阴影中的坑和土坡,还有缠人的根须。言和发现她哥哥也在黑暗中前进艰难。
狗叫声突然停了。有一阵子言和不明白为什么,接着她想象狗脱离缰绳,无声地飞奔过凹凸不平的荒地……
她僵住了,四周像荒原一样没有希望。没有树能爬,也无处藏身,只有前方一个陡峭的斜坡,他们也许能滑下去找个遮挡的地方……
但她还没把这想法说出口,一个四条腿的瘦黑物体从下面的灌木丛冲了出来,撞到了詹姆斯的胸口。他向后从山坡上滚落了下去。
另一只狗从荆豆丛中跳了出来,言和看到它冲向自己的头时牙齿闪着寒光。对她来说,狗的速度太快了,但对熊可不是如此。她看到自己抡出胳膊,用惊人的力量把狗击飞。狗在几英尺 之外滚落到了地上,摇晃着站了起来。
在它后面,言和看到还有两条狗正向她冲来,它们在灌木丛之间穿梭跳跃着。仿佛在眩晕的虚幻之中,言和看到不止两条狗。
狗旁边还跟着一个人,奇迹一般和狗速度相当,步伐稳健。一只灯笼在他手里叮当摇摆,映照出他高大强壮的身形、紫红色的羊毛外套和毫无表情的诡异的脸。
言和失去了宝贵的几秒钟,只是呆呆地看着。麦玛杜克先生的速度简直不可思议,言和就好像在看雨水倒流一样。
她能听到詹姆斯在叫嚷,交织着狗的吼叫声和物体碎裂的声音。她不知道狗是在撕扯他的衣领还是喉咙。她的敌人太多了,而詹姆斯……詹姆斯……
“停下!”言和尖叫,“拜托!把狗收回去!”
麦玛杜克先生急促的口哨声响起,挣扎的声音便停止了。言和身边围着狗,她站在那儿喘着气,用意念控制熊不要出击,也不要逃走。窸窣的脚步声近了,灯笼从几个方向朝她摇晃着照过来。詹姆斯被小柯罗从沟里拉了起来,他的衣领被撕成了碎片,但身体毫发无损。
几乎没人想到要责怪言和。她意识到,黑暗中没人看见她把一只猎犬掷得远远的,力气大得可疑。至少她的秘密仍保存完好。
走回格芮斯海的路很长,天气也很冷。詹姆斯跌跌撞撞地向前走时,一直低头盯着地,言和以为他可能怨自己拖慢了他的速度,然而半路上,他伸出手拉住了她,于是他们手拉手坚定地走完了剩下的路。
*
第二天在庭院里,言和伤心地看着詹姆斯被狠狠地鞭打到几乎站不起来。人们毫不怀疑地认定是他策划了这次逃跑,还把言和拖上了。毕竟他比她更大,还是个男孩。
言和也被打了,但是要比詹姆斯轻得多,主要是因为她偷了宝贵的胡椒粉。葛特丽管事生气又失望。
“有些人因为比这还小的事被吊死了!”她怒吼道,“我一直奇怪你低贱的血统什么时候能显现出来。‘猫寻同类’,他们都这么说。”
言和回到厨房工作,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垂头丧气、忏悔不已。然而她的念头带来了新的力量,变得更加清晰。
下次我们得想出一个更好的办法对付那些狗。我必须和它们都成为朋友,不光是那些睡在厨房的狗。我们的计划必须完美无缺,不然最受苦的可不是我。詹姆斯很聪明,也很勇敢,但他有时候想事情并不周全。
我现在吸引了长者的注意,如果他们观察我的话,会把我看穿。因此我必须不引起他们的注意。我必须变得无聊、不可爱、毫无特点。我必须很小心、很耐心。
我会找个办法从这儿逃走的,即便花上几年也在所不惜。
事实上,几年的确过去了。 了不起的女孩系列(套装全7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