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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莫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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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部分·

  莫德

  第16章

  十分钟后,一群柯罗围在了费尔莫特勋爵身边。白头柯罗、小柯罗和管家老柯罗都盯着他们主人瘫倒的身子,就好像月亮掉了下来,摔碎在他们脚边。厨房送来了一只装着白兰地的高脚杯,言和把杯子送到神志不清的勋爵嘴边。

  “大人——大人,你能听到我说话吗?”老柯罗冲着他主人的脸张望,“唉,糟了,情况真是糟糕透顶。”

  费尔莫特勋爵的脸色像用旧的瓷器一样。他的眼睛还睁着,言和能看到里面的灵魂发着光,燃烧着黑色的怒火,像一群甲壳虫在燃烧的树干上乱爬一样。然而在他的身体这台精密的机器里,不知道哪个齿轮掉了链子,他几乎动不了了。

  言和不知道这副血肉之躯里还剩下多少原来的托马斯先生,也许还有,也许没了,但这颗正在跳动的心脏仍是他的,也许听到他儿子背叛的消息彻底打碎了这颗心,也许这副身体里剩下的托马斯先生刚好足够摧毁整台机器。

  “咱们必须把勋爵移到他的卧室去,”老柯罗说,“要小心——不能让其他仆人知道他现在的状况这么糟,家族在这个关头不能出纰漏。”

  言和搭了把手,没有人阻止她。勋爵被安全转移到他的卧室之后,柯罗们迅速小声召开了一次会议,彼此的尖鼻子几乎碰到了一起。

  “我们需要一个外科医生。”老柯罗小声说。他黑色的小眼睛上下转动着,像是在心里拨动着算盘珠子。“派人骑马去白威治、卡姆思特堡、翠斯蒂克还有格拉特福,看有没有医生没随军离开。”他转向白头柯罗,问出了那个在言和心里盘旋许久的问题。“詹姆斯去哪儿了?”

  “詹姆斯?”白头柯罗似乎没反应过来。

  “对,詹姆斯!詹姆斯还活着吗?”

  “我没有亲眼看见他……但是我听说战后有人看见他还活着。”

  詹姆斯还活着。言和松了口气,一股暖流涌上脖子和脸,让她感觉痒痒的。

  “那他在哪儿?”老人问,“他跟着赛蒙逃跑了吗?”

  “没有,”白头柯罗摇摇头,“据我所知,即便是在情况最危急的时候,他也一直跟军团在一起英勇作战。我估计他还在军团,但我没顾上去清点幸存者。战斗之后一片混乱,我想尽早把消息带回来。”

  “你没去找他?”老柯罗的脸变成了酱紫色,“所有人里面你应该最清楚!如果勋爵没能熬过来,大人们马上需要新的容器!赛蒙跑了,罗伯特也不见了,剩下能够盛装灵魂的人都在全国四散着,咱们需要詹姆斯!”

  言和屏住呼吸。她一直忙着注意哥哥的命运和伯父的病情,但她突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十分危险。很快,这群柯罗会想起来他们并不需要詹姆斯。

  “能找到的话一定把他找到,”老柯罗说,“马上联系家族剩下的成员,能联系多少联系多少,这件事要交给他们决定。”

  他瞟了言和一眼,目光里充满怀疑和敌意。

  “至于那个女孩……可能跟詹姆斯是一伙的。不管怎样不能让她跑了,不能让她和其他仆人说话或者给詹姆斯送信。把她锁在鸟室里。”

  于是言和又一次被锁在了鸟室里。她听到身后钥匙转动的声音,知道自己现在独自一人,这才重重地靠在了墙上。

  房间的气味惊醒了熊。它认出了窗户上的栏杆、剥落的墙壁和房间的寒冷。它的回忆很模糊,但它知道这里有痛苦的回忆。

  唉,熊啊,熊啊……言和无法安慰它。

  赛蒙跟你说什么了,詹姆斯?他怎么说服你帮他偷特许状的?他说拿到特许状以后要做什么?他许诺你什么了?权力、荣誉,还是自由?

  你知道他计划要杀死安东尼先生,背叛整个军团吗?不,你当然不知道。你想当英雄,你想为国王效力,你想成为武装军团的一分子,但你只知道一半的计划,对不对?

  “唉,詹姆斯,你这个白痴!”她大声嘟哝了出来,“你干吗和他做计划,而不是和我?你信错了人!”

  *

  言和独自喝了四天粥之后,小柯罗来鸟室传唤她了。

  “把你自己收拾一下,”他面色阴郁,“长者要跟你说话,在地图室。”

  言和的心在剧烈跳动。她跟着他下了楼梯。

  “嘘,熊。”她在心里默念,想让自己的心也安静下来。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怀疑它能感觉到自己在努力压抑着恐慌的情绪。她感觉到它在不安地扭动着。“嘘,熊。”

  地图室深入格芮海斯的腹地,一扇窗户都没有。墙壁上凹陷处的蜡烛摇曳着烛光,石膏装饰品上覆盖着一层煤灰。墙被分成了几个板块,每个板块上画着不同的作战地图。大部分都是基督教获胜的战役——马耳他之围、维也纳之围,还有十字军东征时击败萨拉森人的战役。海浪在渺小的船只周围咆哮,将军的身影高大如同巨人,身边是相比之下显得渺小的军队帐篷。

  言和看到三位长者的身影在沉默中等待着,她好奇里面的鬼魂是否曾经亲历过这些战役。也许他们还记得战场上飘荡的彩绘船帆,还有那些大炮喷出的烟火。

  她和小柯罗走进去的时候,两位长者抬起头看她。

  第一位是麦玛杜克先生。言和再次震慑于他的体格,她想起自己在黑暗的荒地上逃避他的追捕时的场景,不禁打了个寒战。言和看到他便感到一阵惊慌,就像老鼠听到猫头鹰的叫声便浑身僵硬。

  第二位是艾普女爵。她面如白锡,颧骨如刀锋般锋利,手指像爪子一般。她坐在椅子边缘,神色有一种令人胆寒的专注,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言和。

  言和的目光一落到第三位的身影上,她便感觉世界扭曲变形了。他比同伴要年轻得多,穿着绿丝绒外套和镶边的鞋子坐在那里。他的每一寸身影言和都熟悉得如同自己的掌纹,那身影却有着难以言说的怪异,像是从噩梦中显形的怪物一般。

  他抬起头看着她,嘴角牵动,露出微笑。她熟悉他的每一个细节——他脸颊上的皱纹,打架和摔倒时留下的细小的疤痕和划伤,还有他那双诚实的、劳动者的双手。

  “詹姆斯。”她轻轻叫道,绝望让她的脑海里一片漆黑。

  那不是他的微笑。在他的眼睛后面,亡灵正注视着她。

  第17章

  “不。”言和轻轻地说。她的声音很小,几乎连她自己都听不到。不,不可能是詹姆斯。我什么都可以接受,但这不行。她知道长者在她周围谈话,但他们说的话像冰雹一样落在她周围。“詹姆斯。”她又说了一遍,思想像断了轴一样。

  “天啊,她不会是个傻子吧?”麦玛杜克先生生气了。

  “不是,她只是很爱她的哥哥。”长者詹姆斯冲着言和若有若无地笑了笑,神情几近温柔。“她是他忠诚的跟班。他们两个人一直玩游戏,假装自己像塔中的王子一样是被困的囚徒,一起制订了不少逃跑计划。那些计划高明的地方都是他想出来的。她很忠诚,但胆子太小,成不了气候。”

  言和咬紧牙关,拼命控制自己。如果她现在管不住自己的情绪,地狱之门敞开,熊也可能会闯出来。

  “你确定她对偷走特许状一事一无所知?”艾普女爵的声音像凿子一样冰冷。

  “哦,她替詹姆斯藏过一晚上,但她不知道那是什么。”长者詹姆斯噘了噘嘴,挖苦地笑了笑。“她是詹姆斯的爪牙,就像詹姆斯是赛蒙的工具一样。两个人都不知道赛蒙不见了,都不知道他本来就计划着逃跑。”

  言和被痛苦和震惊冲击得站不稳脚跟,但真相仍然令她难以接受。詹姆斯现在被附身了。她的哥哥变成了她的敌人。

  言和打了个寒战。她想起费尔莫特勋爵说托马斯先生的记忆像一座没分类的图书馆。詹姆斯身体里面的鬼魂一定获得了他的记忆,所有他知道的都被长老获悉了,包括他们的每一次私下谈话、每一个计划、每一个他们分享的秘密……这一想法让言和觉得又冷又恶心。

  詹姆斯一定被抓住带回了格芮斯海,这样费尔莫特勋爵的灵魂便进入了他的身体。然而即便言和明白了这件事,她仍然心生怀疑。这位新的长者说话的声音不是詹姆斯的,但也不像费尔莫特勋爵的声音。

  “真的沦落到这份儿上了吗?”麦玛杜克先生质问道,他看言和的眼神毫不掩饰自己的嫌恶,“看看她!我们怎么能用这个满脸麻点的邋遢鬼?”

  “我们没有时间了!”詹姆斯长者反驳道,“费尔莫特勋爵情况危急。”

  “也许可以用她临时避难,直到我们找到更好的宿主?”麦玛杜克先生提议。

  艾普女士突然发出不满的嘶声。

  “不行!你应该清楚我们每次更换住所要承担的风险!如果我们像酒一样不停地从一个容器换到另一个容器里,我们之中会有泼洒。最近失去的家族成员还少吗?”

  “没错!”詹姆斯长者厉声说,“记住,我们上次继承失去了两位成员!赛蒙背叛我们之后,我们躺在那儿足足流了五分钟的血,那个男孩才跑回来帮忙。没有全部丧失七名成员已经算是我们幸运了。”

  原来如此。原来詹姆斯里面的魂灵不是费尔莫特勋爵的,它们属于被赛蒙在战场上谋杀的安东尼先生。詹姆斯一定在混乱中跑回来帮助他这位将死的亲戚,却正好被安东尼先生身体里的灵魂附了身。

  麻木之中,言和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十分危险。詹姆斯的身体里已经没有空余的地方留给托马斯先生体内的灵魂了,身边又没有其他可以效力的人。终于,费尔莫特家族里的人把目光落到了言和身上。

  詹姆斯愚蠢的英雄主义……言和闭上了眼睛,努力想呼吸。她感觉到身体正在慢慢升温,无助的愤怒和悲伤在无言之中慢慢集聚。“嘘,熊,嘘。”

  “这女孩上过学吗?”麦玛杜克先生问。

  “她能读能写,”小柯罗赶快回答,“也能骑马,但除此之外没有了。她很努力,但没什么天分……她实在不是大人们会考虑的合适住所。”

  “祸不单行,”麦玛杜克先生咆哮道,“如果她训练有素,事情要好办得多,这你很清楚!待在这个没上过学的笨蛋里面,还不如穿着马靴跳加沃特舞呢。这种容器需要几个月才能调教好,而咱们没有几个月的时间可以等了!外面有战争,咱们需要费尔莫特勋爵的班子用尽全力!”

  “这件事已经吵得要死要活了!”艾普女爵发火了,“有其他的备用,但他们都有各自的安排,抽不开身。更何况,他们都身在别处,大多都在顶着国王的名义作战!费尔莫特勋爵的时间不多了,我们必须现在行动。”

  “一个女人无法继承费尔莫特勋爵的头衔和财产,”麦玛杜克先生指出,但他的语气更像是在沉思,而非争吵了,“现在按照法律,赛蒙才是继承人。”

  “这件事交给我们,”艾普女爵说,“我们马上派人去牛津,让国王宣布赛蒙叛国。”

  这平常的语气让言和喘不过气,她暗自钦佩。让园丁去修剪那丛灌木,让裁缝来量一下衣袖,让国王宣布赛蒙叛国。

  “至于其他困难,”艾普女爵继续说,“柯罗家族都会去处理。赛蒙被废黜之后,下一位就是你了,麦玛杜克先生。你的二儿子马克无权继承你的财产,但如果你愿意把这个爵位交给你二儿子,等他从苏格兰回来,我们就可以安排他和这个女孩的婚事。官方来看,你儿子会继承爵位和财产……但非官方来讲,他将接受他妻子的指导。”

  长者现在都不说话了,他们的脸上抽动着。三个不同的会议在他们各自的身体里召开,三个古老的死亡协会正在试图做出决定。

  “对我的儿子来说,娶一个厨师算不上门当户对。”麦玛杜克先生反对。

  “她可以被改造成门当户对,”艾普女爵说,“柯罗——你有什么看法?”

  小柯罗清了清嗓子,打开了一本硕大的皮面书。

  “我父亲在档案中找到一位莫德·费尔莫特,她是艾伦·费尔莫特和伊丽莎白·凡茜的女儿。他们是家族的一个旁支,现在都已经去世了,上帝保佑。小莫德刚刚受洗就命归永恒了。如果她还活着,现在应该是十五岁……和言和年纪相当。

  “假设莫德没有去世,她还活着,在什罗普郡的家族房产里长大,而她现在被带回格芮斯海,接受了订婚。”

  这样言和就被改造得“门当户对”了。她将拥有一个新的名字,有新的历史、新的父母和新的未来。副厨言和不仅将要死去,而且会像肥皂泡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人们可能会记得真正的莫德!”言和惊恐之下脱口而出,“家族的墓地可能还有石板上刻着她的名字!”

  “她的近亲都已亡故,家人离散,”小柯罗插进来宽慰,但他的话是说给长者的,而不是言和,“名字可以凿掉。”

  言和想象着柯罗家族的人拿着一把凿子走向一块小纪念碑,然后想象他们凿掉她的名字、她的脸和真实的自我。

  “莫德已经入土了。”言和知道她应该掩盖自己的情绪,但他们提出的这一方案太过分了。“我不能偷走她的名字。”

  “不是偷,是被赐予!”小柯罗有些恼怒,冲着她咧嘴笑了笑。“你要把它当作是传下来的名字。”

  “但如果我有了新名字,所有人都会觉得奇怪的!”言和在绝望之中大喊。“这栋房子、这块地、这些村庄里都有人认识我。如果你把我打扮成小姐,管我叫莫德,人们都不傻!他们知道我是谁!”

  “没人在乎,”詹姆斯长者冷漠地打断她,“你无足轻重。你有的都是我们给的,全国上下也没有人敢出声反对我们。如果我们的狗在荒原追赶你,直到你毙命也没有人会帮你,之后也不会有人就此多说一个字。

  “我们说你是谁,你就是谁。如果我们说你是继承人,即使你配不上这样的前途和财富,那你也是。”

  *

  “嘘,熊。嘘,熊。”

  言和的新监狱比原来的要豪华多了。一间绿色的丝绸室里摆放着漆木家具,一张床周围挂着刺绣的帷帐。家族在赛蒙计划迎娶一位女继承人的时候重新装修过这里。衣橱里放着干净精细的亚麻衣服、一条丝质裙子、一件蓝色丝绒的夏季上衣,领口还镶着珍珠,还有一顶白色的帽子,上面的蕾丝如此精致,像是蜘蛛脚织出来的一样。

  一个碗里甚至还放着两只黄色的硬橙子。言和偶尔用橙子做过饭,切皮时橙子散发出浓烈而奇异的香味,令她惊诧不已,然而现在,她看到橙子只觉得恶心。

  有很长时间,言和满脑子想的都是詹姆斯。勇敢鲁莽的詹姆斯总是为自己的计划得意扬扬,看不到其中的破绽。他为什么不把赛蒙的密谋告诉她呢?也许他骄傲自己已经长大,宁愿和同龄的男人制订计划,也不愿和自己的妹妹一起。而现在詹姆斯已经不在了,只有一个住满魂灵的空壳子,和他的那些伯父一样。

  但是他真的不在了吗?言和拼命想找寻一线希望。继承的时候安东尼先生失去了两位成员,这意味着詹姆斯只被五个鬼魂附身,而不是七个。如果这样能有更多的空间,那么也许他还没有被完全摧毁消失。他年轻、倔强又有生气,也许他仍在斗争,也许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他。

  但是现在她还需要想想怎么救自己。赛蒙跑了,罗伯特先生死了。所有备用的“灵魂容器”和继承人都因为战争四散各地,费尔莫特勋爵所剩的日子不多了。

  等他死了以后,费尔莫特家族的人会把她撕开,当他们发现了熊,也会把它撕碎。然后七个古老又傲慢的鬼魂就会挤进她的身体,而她自己的心智则会窒息死亡。

  如果麦玛杜克先生的儿子拒绝继承财产,拒绝迎娶她呢?这也是有可能的吧?他怎么可能愿意接受这样的命运安排?谁愿意娶一个双手粗笨、身体里挤满祖先鬼魂的女孩?他怎么会和她走过教堂的走道,在她死亡般的注视下把戒指戴在她手上?他怎么能忍受把这样的怪物带入自己的房间?

  但她意识到即使这样也无济于事。等麦玛杜克先生的儿子知道这一安排,她早已被费尔莫特的鬼魂占据了。即使他抗议这一安排也无法拯救她。

  言和快速搜索了一遍房间。如她所料,房间的窗户太小,她挤不出去。她也许能通过窗户发出信号,但窗外也没有友善的眼睛能看到。门从外面锁上了,刺绣的匣子里也没有剪刀,甚至没有针,什么能用的武器都没有。

  言和用手紧紧按住脑袋,拼命想要思考。长者知道所有詹姆斯知道的,但詹姆斯并非无所不知。

  一些藏身之处她从来没告诉过他,一些发现也从未和他提过。他不知道她从托马斯先生航海仪器的珍贵收藏里偷出了一个象牙装置,也不知道她用破布片悄悄做了一条长绳。最重要的是,她从未跟他提过熊的事。

  “我相信你。”她总是这样告诉他。但真的是这样吗?

  不是的,她伤心地发现。这些年来,即便是她和詹姆斯密谋的时候,她在心底最深处也一直在等待詹姆斯背叛她。当她终于看进他的眼睛,看到一群死敌盯着自己的时候,她的脑子像风暴一般混乱,但风暴之眼却有一个沉静的声音释然道:“啊,终于发生了。再也不用等刀子落下来了。”

  她一直很爱詹姆斯,但从未真正信任他。不知为何,这竟然是最令人难过的事。

  梳妆台上有一张报纸吸引了她的注意。阅读像往常一样,是个缓慢而痛苦的过程,但她急切地想要知道战争和赛蒙的消息。

  报纸明显是皇家的坚定拥护者印刷的,一半故事描绘了国王的军队在神的佑护下英勇无畏,另一半咆哮着控诉反叛军的丑恶罪行,他们滥杀妇女儿童,摧毁圣者的石像,焚烧粮草。不少故事都带有神迹色彩。上面描绘说山边战役当天,夜晚寒冷,受伤的战士看到他们的伤口发出柔和奇异的光芒,而第二天早晨,伤口已经愈合了一半。

  她特别注意到了一则故事。

  有一次战役伤亡惨重,一名来自德比郡的士兵勉强幸存,但之后他的神态和行为都和之前迥异。他说一位阵亡战友的灵魂附在了自己身上,不让他睡觉休息,在他脑海里窃窃私语,导致他说话和行为都很怪异。牛津有一位叫本杰明·快克的外科医生对这名士兵进行了外科手术,用自己发明的器械在他头颅上钻了个孔。手术后病人完全恢复,再也没有抱怨过有鬼魂附体。

  言和读了这则故事,然后又读了一遍。她心里再次燃烧起了希望的微弱火苗。那位医生有可能只是治好了这名士兵的热病或者幻觉,但如果他真的被鬼魂附身了呢?会不会科学和医药的新技巧真的能把鬼魂驱逐出体外?她之前从未想过这一可能性。

  如果詹姆斯的身体里仍然有他的灵魂,也许这个医生能救他。

  第18章

  到了星期天做礼拜的时候,言和和费尔莫特家人一起,坐在了陈列室她的新位置上。

  说完“阿门”之后,仆人们陆续从教堂走了出去,但是长者们都还坐着。言和别无选择,只能和他们坐在一起。足音完全消失之后,这里沉寂得像地下室一样。

  神父又开口了。

  “在最近一次的汉尔顿山战役中,无限仁慈的万能的主从世上带走了许多他的仆从,他们围绕在主的身边,从此光荣永驻。”

  接着他提到了两位费尔莫特成员。在赛蒙用刀结束了他伯父的生命之后,他们也就此永逝。罗宾·布克斯梅尔·费尔莫特,亨利三世时期的骑士长,曾赢得过奎克和班所沃战役;缇瑟堡的杰瑞迈·费尔莫特,曾在枢密院效力于四位国王。

  言和时不时听到身后的长者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像是爬行动物发出的声音。他们失去了几个世纪以来协同合作的盟友和亲戚。也许他们没有眼泪,至多也只能发出一声干巴巴的嘶声罢了。

  也许这一损失还残忍地让他们记起了自己生命的脆弱。只要不幸被一把匕首刺中,他们便与永恒擦肩而过。他们也许会发出烟雾般的尖叫,接着那声音消散在空气里,正如他们所鄙视的普通魂灵一样。

  牧师只顺带提到了罗伯特先生和安东尼先生。他们的悲剧只是其次,只是酒瓶摔碎了,泼洒了价值连城的老酒。

  言和知道长者也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她本身毫无意义,只是一个肉身容器,等待盛纳新的意义。

  *

  从教堂出来以后,一个裁缝来给言和量体裁衣,还有一个鞋匠量了她脚的尺寸。既然她现在是“莫德”了,他们需要她穿上新衣服。当然,没有人问她对款式和颜色有什么意见。

  到了下午,艾普女爵来检查她了。

  “张开嘴。”女爵说。言和不情愿地照做了。女爵仔细地检查了言和的牙齿,坚持要她把头发放下来,然后拿一把细齿梳子梳理她的头发,检查梳齿上是否粘有虱子。

  接着她还问了言和一连串的问题,语气同样冷漠且无动于衷。言和有没有虱子?有没有哪里搔痒或者疼痛?贞洁是否还在?有没有过头疼、背疼、短暂的晕厥?喝过烈酒吗?有什么特定的食物让她呕吐?

  在这之后,言和被告知她需要洗个澡。

  言和战战兢兢地接受了这一消息。她之前从未真正洗过澡,她听人说洗澡很危险,水可能会从皮肤的毛孔渗入,带进去各种疾病。她像其他人一样,通常只是用破布擦洗身上,也从未脱光衣服,一次只脱下几件以免着凉。裸露身体很容易导致感冒。

  尽管她抗议,但家族的木质浴缸还是被抬了过来,放在她新卧室里熊熊燃烧的壁炉前面。地板上乒乓作响,一群仆人从厨房打来一桶桶热水。

  “我能不能要求在浴缸周围挂一块布,挡住凉风?”言和脸红了。在艾普女爵面前她并不急着脱衣服。艾普女爵有女人的身体,但言和知道她里面藏着的鬼魂恐怕都是男性。如果费尔莫特的人只保存他们认为的“重要”鬼魂,里面是不大可能有女性的。

  “你变娇贵可真快啊!”很难说艾普女爵的语气是鄙夷还是赞许,她若有若无的微笑令人难以解读。

  但浴缸周围还是挂起了一块布帘。布帘围成的小帐篷锁住了蒸汽,也把窥视的眼睛挡在了外面。一切就绪之后,艾普女爵出去了。

  我们马上要蹚进一条温暖的河,熊,不要害怕。

  言和穿着连衣裙,小心翼翼地踩进了水里,坐在了浴缸边缘。水已经变温了。熊开始很紧张,但是它发现水并不咬人,于是放松下来。言和努力不去想她的毛孔正在打开,身体的防御千疮百孔。然而,温热的水蒸气给人以懒洋洋的安慰和享受,言和小心地把水撩在身上,看着她身上的水疱变白变软。

  房间那边传来了微弱的窸窣声,她知道门又打开了。帘子分开,负责房间的女仆贝丝走了进来。她手里拿着一把刷子,还有磨碎的白香皂和干花做成的浴球。熊闻到了烟灰、油和薰衣草的味道,它感到迷惑不解。它不知道香皂是危险的东西还是食物。

  “贝丝!”这是言和在“攀升”之后,第一次有机会在无人注视的情况下和其他女佣说话。她把声音压低,“贝丝……我需要你的帮忙!”

  贝丝脸红了,但是没有抬头看她。她跪在浴缸的一边,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开始认真地搓泡沫。

  “我被囚禁起来了,贝丝!这笼子看起来挺好,但门上有锁,白天晚上都有人把守。我在这儿很危险,我的时间也不多了。我得逃出格芮斯海!”

  然而贝丝不愿抬头看她。想交朋友现在太晚了。言和总是小心翼翼,不常与其他仆人打交道,她觉得他们中间无形的分隔总有一天会裂开。而现在,她能看出贝丝也一定一直以同样的方式看待她。这能怪她吗?何必费心喜欢一只将要被喂肥端上桌的猪呢?

  接着,有一瞬间贝丝接触到了她的目光。拜托,贝丝惊恐的眼神在说,拜托别说了。

  “他们叫你不要和我说话,是不是?”言和小声说,“但他们现在听不到,我不会告诉他们的。”

  贝丝又快速看了她一眼,这一次言和没有看错,她眼里满是恐惧和怀疑。“不,你会的。”那神情好像在说。

  言和明白了。言和自己不会对费尔莫特家族的人揭发贝丝,但不久之后,言和将不再是言和。她将只是一个容器,而她的入侵者将在空闲之余拨开她所有的记忆,发现贝丝的不忠。

  “把刷子给我,”言和气馁了,“我自己能搓背。”贝丝嘴唇颤抖着,绝望地回头瞟了一眼身后。

  “不行!”她一脸惊恐地小声说,“请不要赶我走!我……他们要我……看你身上有没有粉刺、脓疮、疤痕之类得病的迹象……”

  原来让她洗澡是因为这个。他们仍在考虑她是否是适宜的居所。她怀疑自己是一块被漂洗的麻布,等待被穿戴。

  “那就把我所有的瑕疵都告诉他们!”言和发火了,“所有疤痕、鸡眼、水疱。还不够呢,告诉他们我仍是个疯子,时不时会发作,告诉他们我浑身都是水痘,还怀了孕。”

  不论如何他们都会用我的,但我要让他们觉得恶心,如果我能让他们感受到一丝我现在感受到的恶心,那也算是赢了。

  *

  熊,熊,原谅我。我答应过你,我们有一天会自由的,但现在不可能了。

  我想保护你,所以我才一直让你别出声,让你退下,这样没有人会知道你的存在。是我让你变得安静温顺。我从没想要驯服你,熊,但我的确这么做了。

  很抱歉,熊。

  夜幕降临,她看到一辆马车在庭院中停了下来,前后轻轻摇摆。有一阵子她满怀希望是继承人或者其他备用的人回来了,又或者是赛蒙被找到了。但没有人进去,也没有人出来,马车只是在那儿等候着,暮色给木质的马车镀上了一层钝银色。

  不到一小时,他们来找她了。

  那张小桌子当武器有足够的分量,也够轻能让她举起来。门打开时,她站在门后抡起桌子,使尽全力砸向第一个走进来的人。她满心以为进来的是柯罗,或者至少是个普通人。

  不是的,进来的是麦玛杜克先生,他有几辈子的经验应对这种虚张声势的袭击。他伸出手拽走了那张桌子,速度快得有如蝗蛇。她几乎没看清他的动作,手里就已经没了木桌。

  他们绑住她的手脚腕,把她带下了楼。她拼命踢打,用头撞击,在去小教堂的路上一直挣扎。

  第19章

  教堂已经被鬼魂侵占了。只有几支燃烧的蜡烛在黑暗中发出孤独的光,照亮了大理石碑、一尊雪花石膏做的骑士像,还有一个躺倒的木质圣像,旁边是矮胖的木质吊唁者。言和能猜到仪式是纪念谁的。只有已经永远死亡的才是光辉的,才是真实的,在深渊中闪闪发光。

  但言和也是真实的。她手腕上勒紧的绳子是真实的,麦玛杜克先生和小柯罗抓得她生疼也是真实的。

  “葛特丽管事!”她大吼,声音响彻教堂,音量大到亵渎神灵,“贝丝!艾里思!帮帮我!”她知道,她们不会来帮她的,她只身一人。但至少会有仆人能听到她,至少她还能被记住。她想让他们知道自己走得并不情愿,也不安详。如果他们能记住这些,那她还没有完全消失,即便她将只是他们记忆中的一块伤疤,存在于他们试图忽略的愧疚之中。

  圣坛上铺着深红色的布,上面有一支蜡烛。深红色,吊唁的颜色。圣坛边缘用银线镶着一枚十字架,如同舌头上的沟壑。

  圣坛前面摆着两把椅子,和第十二夜那天的布置一模一样。一把椅子上倚靠着不省人事的费尔莫特勋爵。他的头歪斜在一边,目光在烛光中闪烁着,动啊动啊,像被玻璃杯困住的昆虫一样。

  第二把椅子如同王位,在费尔莫特勋爵继承的那天晚上,她曾看到托马斯先生在里面痉挛抽动。言和被按了进去,她的手腕被反绑在后背上。小柯罗在她腰际绕了一根绳子,系在椅背上。

  “别丢人现眼了!”艾普女爵从黑影中走出,大声叱责,“你现在在上帝的住所,放尊重点!”

  “那就让上帝听我说!”这是言和能想到的唯一比费尔莫特家族的人更可怖的力量,“上帝有眼——他能看到你们在做什么!他能看到你们杀了我——他能看到你们的妖术——”

  “大胆!”艾普女爵怒喝道。有一瞬间她似乎准备打言和,但她举起的手又放了下来。她当然不会在一张不久将属于费尔莫特勋爵的脸上留下瘀青。

  “我们的传统受到了教堂,”这个老妇人厉声说,“还有六位主教的佑护。正是上帝本人赐予了我们传宗接代的本领,允许我们积蓄几个世纪的智慧。而我们也对他尽职尽责,许多费尔莫特家族的成员都加入了教堂,当上了主教,甚至大主教!上帝站在我们这一边。你竟然有胆子跟我们说道?”

  “那你告诉所有人!”言和愤怒地说,“告诉全世界你们的鬼魂偷走了生者的躯体!告诉他们你们有上帝的准许,看他们怎么说!”

  艾普女爵靠得更近了。她把言和散乱的头发拨向一边,然后往她脖子上系了一块布,就在她下巴下方的位置。言和感觉到布被系在了椅子上。

  “我要告诉你,”艾普女爵冰冷地说,“什么叫对神的不敬。不知服从,不知感激,粗鲁无礼。”

  言和知道这个老妇人是认真的。艾普女爵的鬼魂相信这个世界有它闪闪发光的自然秩序。正如火苗向上蹿,河水向下流,所有东西都各就其位。在这个巨大的金字塔底部是芸芸众生,然后是中间阶层,上面是贵族,闪光的尖顶是全能的上帝。每个阶层都顺从而感激地看着上面的阶层。

  对于艾普女爵来说,不服从不只是粗鲁无礼而更像是犯罪,破坏了上帝的自然秩序。不服从是水向上流,老鼠抓猫,月亮流血。

  “你和魔鬼串通一气,”言和怒声说,“服从你没什么好下场!”

  “柯罗,”艾普女爵冷静地说,“扶住她的头。”

  小柯罗抓住了言和的头,言和想挣脱却被按住动弹不得。艾普女爵抓住她的下巴,掰开嘴。

  “救命!”言和喊出了最后一句话,嘴里被强行塞入一根木棍,嘴撑开到下巴都疼了。喊叫是愚蠢的,她浪费了最后一句话。没有朋友赶来救她。

  教堂门口传来了紧张的声音。

  “勋爵,女爵……”老柯罗站在门边。

  “你觉得现在这个时间打扰我合适吗?”艾普女爵厉声说,手中还抓着嵌在言和嘴里的木棍。

  “抱歉——荒原上发现了篝火。您说如果看到任何迹象……”

  “我们来处理。”麦玛杜克先生对艾普女爵快速说。他向门口走去,然后犹豫着停下,皱着眉头,“你今晚还要出行吗?”他小声继续说,“如果敌军临近,道路会很危险。”

  “这我们很清楚,”艾普女爵生硬地说,“这也是为什么这件事必须早点结束,我们好离开。我们要给国王送信件和钱,情况紧急——如果要和信使碰头的话,我们必须今晚就走,绝不能耽搁在这种地方。”

  “那把你的戒指图章交给能信任的人,让他去!”麦玛杜克先生坚持道。

  “如果有任何人值得信赖,我们会的。”艾普女爵抿住了她的薄嘴唇。看样子她脸部的肌肉早已忘记了该如何微笑。“去吧!我们来处理这件事。告诉凯特摩尔把马车准备好,我们马上下来。”

  麦玛杜克先生从教堂走了出去,柯罗跟在后面,关上了门。

  “她的嘴和眼睛都必须大张着。”艾普女爵说。小柯罗仍用两只手抓着言和的脑袋,伸出拇指掀开她的眼皮。她的眼睛湿润了,世界开始在她眼前变得模糊。

  她被打开,好让鬼魂更容易进入。言和无声地扭动着身体,想让自己的双手挣脱出来。

  “现在抱怨太晚了,莫德,”艾普女爵说,“这件事经过了你的同意。你住在我们屋檐下、吃我们提供的饭的每一天,你都同意了。你的血肉是我们的饭食做的——是我们的。现在回过头来哭喊太晚了,现在是你表达感恩的时候了。”

  言和能感觉到自己的脸上一片潮湿,她的眼睛因为疼痛流下了泪水,当她想到艾普女爵可能以为她在哭,她竟为此觉得生气。她已经看不清其他人的脸了,他们在烛光下成了粉色的光晕。

  “诸位大人,”艾普女爵换作恭敬的口吻说,“道路准备好了。”言和知道她是在跟费尔莫特勋爵身体里面的鬼魂说话。“这个女孩很麻烦,最好派您的探员先行,征服她之后好为您做好准备。”

  探员?言和从未听过这个词,但她的脊柱一阵发凉。

  停顿了很长时间。沉默却有某种刺痒的感觉,有如下雨前的空气。言和的耳边有嘶嘶的声音——微弱的低语声像干燥的纸一样。

  接着言和看到托马斯·费尔莫特张开的嘴中,有一缕蛇状的烟舌飘出。他的下巴下垂着。烟舌爬得离她更近了些,模糊地蜷曲着,膨胀成了柔软的蛇般的阴影。它没有扭动也没有融化,而是目的不详,嘶声靠近了她。

  言和尖叫、扭动,试图用舌头把木棍推出去,但都无济于事。她试图叫喊,从她口中飘出的字词模糊,只发出破碎的声音。她看到它像没有眼睛一样闻嗅着靠近她的脸。是烟,却又不是烟。它扼杀了所有光。

  接着,它扭动到她的脸前,只一个动作就迅速进入了她的嘴和眼睛。她的视野变暗、变得扭曲了。

  探员在她脑海里。她连声尖叫,即使想停止尖叫也做不到。她能感觉到它正沿着自己的念头滑行,和灰蛾一般柔软,坚定地探寻着。它强行进入了她的最隐秘处,但它不应该在那儿。她觉得仿佛有虫子在她的脑海里搅动一般。言和用意识对它出击,但它奋力击退了她,把她挤到头颅的边缘,给自己腾出地方。

  言和的尖叫不只是出于恐惧,还有愤怒。愤怒变成了怒吼,但她不是一个人在怒吼。

  突然她能闻到熊的味道了。她的血液如同被烧热的金属,脑海里着了火。在她头颅的某个地方,熊正在出击,带着可怕的力量笨拙地横扫而去。巨大的力量震动着她的头骨,令她恶心。她感觉到探员被击中了,它正猛烈地抽动着,像一条被烫伤的蛇一样挣扎着。

  一声断裂的巨响之后,言和意识到她把木棍咬裂了。木头断裂,碎木片嵌进了她的牙床。她挣脱了手腕上的绳子,撕扯着系在她胸前和脖子上的绳子,直到绳子也断了。

  艾普女爵猛地后跳,速度和她的年龄极不相符。小柯罗没有动,也没有躲过言和凶猛的横扫,他的太阳穴被击中了,小柯罗飞到了房间的另一边,重重地摔落在长椅上。橡木长椅向后倒去,如同多米诺骨牌一样。

  言和站在那里,吐出嘴里的碎木片和碎裂的鬼魂。她的心脏在搏动之中认清了环境,理智如同迷失在暴风中的海鸥。这一刻她是熊,熊也是她。

  下一个心跳,言和恢复了一些意识。艾普女爵用几个世纪勤于练习的敏捷,从袖口掏出一支发簪,挡在自己面前。她用她能发出的最高的声音喊叫着什么。请求支援?是请求生者的支援,还是死者的支援?

  又一下心跳,她的胸口一阵疼痛。艾普女爵的动作像蜻蜓一样快,她手里的发簪被染红了。但是言和的脑海里如同奏响着暴风交响曲,疼痛和恶心只是几个音符罢了。

  小柯罗趴在她脚下,他在震惊之中喘不过气来,他的一只手剧烈地抽动着。他抬起头看着她,呆滞的眼睛里反射出一个疯女人的映像。他眼神一闪,落到了言和身后,艾普女爵正举起剑,准备好要猛冲过来。

  艾普女爵冰冷的眼睛看入言和的眼睛,她看到了熊。

  言和看到那双古老的眼睛里闪过震惊,似乎在问:“女孩,你干了什么?”

  就在那时,言和的手掌带着击碎头颅的力量挥了出去。一击之下,言和胳膊的每个关节都在震动。她的心脏一下搏动着黑暗,一下搏动着光明。艾普女爵瘫倒在地板上,她看起来小多了。就像一个睡着的老妇人。

  而且她正在流血。

  言和站在那里大口呼吸,她的思绪和视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她在哪儿?小教堂、几缕光亮、断裂的木头、地上有两个人。疼痛感遍及全身,似乎有光从窗口照进来。

  想,快想!

  她不情愿地弯下身子去摸艾普女爵的手腕。她时刻害怕那些鬼蛇会从长者的嘴里扭动出来,跳到自己的嘴里,但她必须知道她是否还活着。

  凝滞的脉搏还在持续颤动,显示出生命的迹象。她能看到小柯罗也在近处呼吸着。

  言和回忆起鬼蛇扭动着挤进她的脑袋的画面,几乎难以压下心中的怒火,想要像踩碎鸡蛋一样一脚踩向艾普女爵的头,但她没有。“他们活该去死,”她迷迷糊糊地想,“但我不该做个杀人犯。”

  “想!”她对自己说,“快想!”

  她的目光落在了艾普女爵手上银色的戒指图章上。她盯着戒指,脑海里一个计划慢慢成形了。不,那个想法鲁莽得几乎难以称作是计划。这是一场荒唐透顶的绝命赌博,但她只有赌一把了。

  言和跪了下来,她摘下艾普女爵的斗篷。摸索之中她的爪子生疼。不——是她的手,她的手生疼。

  她从那双皱缩的手上摘下手套和戒指图章,拿走了老妇人的手包和系在她腰带上的包裹,然后快速穿上斗篷、手套和戒指,把其他东西放在她的口袋里。她转念一想,把那支发簪也捡了起来。

  言和只停下回头看了一眼王座上瘫坐着的费尔莫特勋爵,他的目光追随着她。他看起来仍然是托马斯先生的样子,把他留在那里感觉很残忍,但她别无选择。

  “对不起。”她小声说。

  晚上十点钟了。言和即便在熊的状态之中,仍然知道走哪条路能避免引人注意。这些年来她默默记下了不同的通道,哪条路有脚步声回响,哪条路悄无声息,这些都成了她下意识的直觉。正好,她今天的意识状态不太正常。

  麦玛杜克先生走过的时候,言和刚好躲到窗边座位的阴影里。她屏住呼吸,直到他走了过去。他没有跑,因此他应该没有听到艾普女爵的呼救声。但只要他一到教堂就会看见一片狼藉。只要几分钟之后,警报声就会响起。

  她快速跑到陈列室,从一副铠甲身上取下头盔,从里面拿出了她逃跑用的背包,里面有她细心缝起来的绳子。

  没有时间从厨房跑出去了,她也不能冒险从正门离开。她偷来的衣服在黑暗中也许能勉强混做艾普女爵,但在大厅里人多蜡烛也多,她会被认出来的。

  成败在此一搏。

  慌忙之中她把绳子的一端系在墙上的火把架上,打开了最近的一扇铰链窗。窗户位于二楼,在房子的侧面,她从那里俯瞰着庭院角落里一片黑漆漆的鸢尾花。

  言和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她把绳子的一头抛出窗户,自己爬到了窗沿上。她把绳子绕到两只手上,开始沿着墙向下爬,在黑暗中摸索着石头缝隙手能抓的地方。她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还有绳子一阵阵开线的“啪——啪——啪”的声音。

  离地面还有四英尺的时候,绳子断了,她摔倒在地,但她的身上只是略有瘀青。她把斗篷拉到脸上方,鼓起信心,沿着房子的角落慢慢行走。

  透过斗篷的布料,她勉强看清正在等待的马车,还有坐在车顶的车夫。希望车夫看到艾普女爵的斗篷,不去猜测为什么他的主人不期然从房子的另一边走了出来。

  她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暗淡的月光下戒指闪烁着光芒。车夫恭敬地朝她点点头,摸了摸自己的前额。

  车门打开着。她走过去准备上车,她鼓起勇气抬起头……和葛特丽管事打了个照面。

  葛特丽管事在车厢里躬着身。车厢的座位上放了细纹布包裹的篮子,无疑是给艾普女爵路上的供给。

  葛特丽管事震惊地瞪着言和,她的一只手放在胸口,粗重地喘着气。言和知道她认出了自己,而自己一定面色凌乱而愧疚。她只有盯着她宽大阴郁的脸——她的导师、伙伴、折磨她的人——她喜欢葛特丽管事,但从未对她交付任何重要的事。

  言和嘴动了动,说出了贝丝曾试图对她说的话。

  “求你了。”

  很长时间之后,葛特丽管事垂下了目光。

  “抱歉,夫人,”她清楚地说,好让车夫听到,“上帝保佑您旅途顺利。”

  她走过言和身边,笨拙地用她痛风的腿向她行了个礼,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回了房子。

  言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她快速爬进马车,敲了两下车顶。车夫对马吹了个口哨,马车猛地开动了。

  谢谢你,葛特丽管事,她默默地想,谢谢你。

  房子里某个地方传来了模糊的喊叫声。言和似乎听到了麦玛杜克先生的声音。

  “关上门!”模糊的声音说,“关上门!”

  但她听到是因为她用心在听,车夫似乎压根没有听见。马的步伐变成了小跑,他们现在已经出了庭院和大门。小跑提到了中速,道路两旁的椴树向后迅速退去,他们已经在主路上行驶了。月光下,荒原崎岖冷漠的脸上,低矮的植物如同银色的胡茬。 了不起的女孩系列(套装全7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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