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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特丽丝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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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九章·

  特丽丝塔

  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理智告诉她们拥抱可以化解一切。

  “我们需要一个计划。”维奥莉特说。她长出了一口气,低头看着双脚之间的那块地板。有那么一会儿,她似乎有点儿若有所失,过后就使劲儿抽了抽鼻了,直起腰来。

  “首先……我们要决定是否继续待在埃尔切斯特,还是现在就起身到伦敦去。在那里他们找不到我们。”

  “伦敦?”佩恩惊讶地张大嘴巴,“你是说……我们这次真的要出走?”她一脸惊慌,而假特丽丝却不知道到底该哭还是该笑。显然在佩恩的脑子里,“出走”一词从未与“不再回来”有任何关联。

  “我不能离开。”假特丽丝紧咬着嘴唇,“我要留下。我不知道是否有办法阻止我死去,但我至少可以在这儿找到办法。所有的秘密都在埃尔切斯特。如果我离开了,我知道我一定会死。而且……而且不管怎样,我想不管怎样我还是想帮助另一个我。还有……塞巴斯蒂安。”

  维奥莉特又叹了一口气,用手揉揉太阳穴。

  “是的,”她低声说,“我也正想着同样的事。那我们就不走了。留下也不容易——我们要面对你们的父母、格雷斯先生,或许还有四处寻找我们的警察,而我们的时间也不太多。”她向假特丽丝投去一个担忧的目光,“无论做什么,我们都必须要赶紧的。”

  “这个神秘的建筑师——他好像是所有事情的关键。绑架另一个特丽丝、安排塞巴斯蒂安的来信,还有你和特丽丝身上发生的一切,似乎都与他相关。我们要尽可能多地了解这个人——他认识哪些人、他住在哪儿等。这样的话,或许我们会占些优势。”

  假特丽丝瞟了佩恩一眼,佩恩害怕地噘着小嘴。在思考着如何追踪到那个建筑师的时候,假特丽丝依稀记起在她诞生之时笼罩在她头上的那个高大而模糊的剪影,她觉得胃里很不舒服。但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特丽丝——你能听懂那些鸟儿说的是什么吗?”佩恩想知道,“你应该问问它们建筑师在哪儿。它们可以到处飞。”

  “真正的鸟语我也听不懂,”假特丽丝承认道,“我只能听懂那些长着吓人的人脸的鸟儿说的话……它们为那个建筑师工作。”

  “我们试试别的办法,”维奥莉特建议道,“我们都知道他的哪些事?”

  “他很邪恶,”佩恩想帮忙,“他奸诈无比,谎话连篇——”

  “他有一辆豪华戴姆勒车。”假特丽丝插嘴说。

  “那车很特别。”维奥莉特慢慢点头,“我可以打听一下关于那辆车的事。还有别的吗?佩恩,你可是能为我们提供线索的最佳人选。”

  佩恩看了看这使她成为“最佳人选”的环境,感到有些不高兴。

  “我常常在公园或电影院与他碰面,”她嘟囔着,“我也在电话里跟他说过话。”

  “但那不是通过正常的接线生,对吗?”维奥莉特做了一个鬼脸,“有点遗憾,如果是的话,或许我们可以请他们追踪一下那个电话。我倒可以查一下电影院,他提到过其他据点吗?他肯定有的。有车就有车库,有车库就意味着有房子。”

  “不!你不明白!他能够——”佩恩戛然而止,一屁股坐下,大张着嘴喘着粗气,脸色通红。她的目光与假特丽丝的目光相遇,沮丧地交换着眼色。

  那个建筑师是个会巧妙运用砖头和砂浆的魔法师。他可以用纸板建造宫殿,而且他已经在大桥底面藏了一个小镇。他可能有十几个据点,地图上找不到,邮差也无从知晓。维奥莉特对此一无所知,而她俩也无法告诉她。

  更糟糕的是,她们不能告诉她关于安德贝利的事,皮尔斯·克雷森特与那个建筑师之间的协议,还有那个史莱克说的与塞巴斯蒂安有关的任何事情……

  “我恨那些有法力的承诺!”佩恩忍不住了。

  “我们知道一些与那个建筑师有关的事,但我们无法解释给你听,”假特丽丝痛苦地说道,“我们想解释,但做不到。”

  维奥莉特闭上眼睛,压低声音嘟囔了些什么。

  “不管了,”她最后说,“只告诉我你们能告诉我的。我知道有些人在……有趣的地方。如果那个建筑师的社会关系不太正常,我的一些朋友大概会听说过一点儿这方面的事。任何线索都会有帮助。告诉我他长什么样子——任何让他与众不同的特点。”

  “我不敢肯定他就是表面看上去的那个样子。”假特丽丝回忆起那个建筑师光鲜外表背后隐藏的阴森气息,“但我们可以试试。”

  佩恩和假特丽丝一点点拼凑着建筑师奸诈的外表。佩恩曾经看见他穿着另一身时髦的装束,但不论何时,他的衣服外面总套着同样一件奇怪的灰色有褶皱的外套。

  “噢!我想起了另一件事!”佩恩高兴地跳起来,“他戴着一只腕表——我看见那腕表从他的袖口露出来过。我注意到它是因为那只表与他的衣服很不相配。它看起来怪怪的,很旧,上面满是划痕,表壳是凸起来的。”假特丽丝想起她也注意到过建筑师衣袖下面有一个亮亮的东西。她已经完全忘记那金属物件是做什么用的了。

  “一只腕表,”维奥莉特平静地重复道,“很旧,上面满是划痕,表壳是凸起来的。”她的脸色煞白,下颌由于愤怒咬得紧紧的,“你肯定吗,佩恩?”

  “是的!”佩恩直视着维奥莉特,“怎么啦?那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也许没有,”维奥莉特冷冷地说,“但直觉告诉我那只腕表很不一般,我有很多问题要问其他的人。”她看了两个小姑娘一眼,然后弯腰拿起挡风镜,“你们都好像要困死了,”她简单地说,“去睡一会儿吧!”

  假特丽丝意识到她的确累极了。她已经两个晚上没睡过觉了,又拼命跑了整整一天,担惊受怕,她已经站不稳了,精疲力竭。

  “你的朋友是骗子吗?”佩恩追问道,“我要跟你去!”

  “不,你不能去!”维奥莉特反驳道,“我不想把你们两个留在这儿,但如果听到有人叫你们出来,你们最好藏起来。天黑前我会回来。”

  维奥莉特骑摩托车离开了。假特丽丝和佩恩把破旧的拼接毯子从板条箱里拿出来,做了个小窝,互相依偎着睡下。尽管白天强烈的光线照进船库,木门在风中碰撞得咚咚作响,假特丽丝还是很快就睡着了。

  当她醒来时,从门缝里透进来的光线已经由淡黄色变成了深金色。她知道已经是下午,快到傍晚时分了。假特丽丝一个人在安乐窝里。她看见佩恩背对着她正盘着腿坐在门口。

  假特丽丝坐起身来,她的饥饿感也随之苏醒了,在她肚子里叫着,里面好像有一条一条饿急了的怪兽。

  她蜷着身子,双臂紧紧抱着肚子。她的肚子里有一个大洞,大到似乎可以吞下整个仓库。

  她要吃东西。她急迫地需要吃。其他的事都不重要。

  假特丽丝急切地用手指拼命地抓头发,发现上面没有绑扎头发的缎带后,她又去翻衣兜,发现里面也空空如也。她用尖尖的爪子,揪下衣服上的纽扣,一个个塞进嘴里咀嚼着,但这样却让她的饥饿感越发地强烈了。她疯狂地对着衣服又抓又拽,缝线崩开、断裂,由于她拽得太急太粗鲁,她没能把长裙从头上脱下来。

  袜子。她脱下了袜子,对袜子上的脏和汗臭味只在一瞬间感到恶心。但第一只袜子几乎没有碰到舌头就被她咽下去了,那味道跟湿土和粘着雨水的草莓差不多,第二只袜子跟着也被她吞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她抱着双臂,浑身颤抖不已。腿肚子上一道道红红的抓痕,那是先前她的爪子在匆忙拉扯袜子时留下的。

  假特丽丝蹒跚着走过去,佩恩抬起头,看了一眼假特丽丝披着的毯子。“你为什么在发抖?”

  “我冷。”假特丽丝一边说着一边坐了下来。她的确冷,从里到外都冷透了。“维奥莉特回来了没有?”

  佩恩摇摇头,继续在腿上的练习册上面写着什么。练习册纸张上有黄色的斑块,绿色的封面由于潮湿而变得卷曲。假特丽丝想,那练习册肯定是从某个板条箱子里取出来的。

  “也许她已经找到那个建筑师了,”佩恩苦笑着地假设道,“或许她那些骗子朋友们正用枪射向建筑师呢!”

  “维奥莉特从来没说过她的朋友是骗子,佩恩。”

  “她也从来没说过他们不是,”佩恩郑重其事地说,看起来很有把握,“那意味着他们就是。”

  假特丽丝真希望她也能像佩恩一样乐观。她满脑子里都是维奥莉特被警察逮捕的可怕景象。睡了几个小时之后,她的脑子清醒多了,现在她完全理解了维奥莉特是如何把自己变成逃亡者的了。如果假特丽丝散成一堆枯叶和树枝,而真特丽丝又没有获救,维奥莉特会怎样呢?她第一次为此感到困惑。格雷斯先生、维奥莉特的房东太太以及房东太太的“女房客们”看见“特丽丝”最后和维奥莉特一起离开了。要是人们认为维奥莉特对特丽丝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把她关入大牢又该怎样办呢?

  “维奥莉特……不知道我们所知道的事情。”假特丽丝说这些话时,自己都觉得心怀愧疚,但把这些话说出来还是很有必要的,“她认为必须要有个计划,因为她是大人,她想照顾我们。但我们知道的比她知道的要多,所以我们要有自己的计划。”

  “什么样的计划?”佩恩怀疑地问道。

  “你还记得怎么打电话给建筑师,对吗?”

  佩恩神色僵硬。她低头看着膝上的练习册。

  “听着,”假特丽丝说,“那个建筑师想帮助他们的人找到秘密避风港。你父亲想要把特丽丝安全地找回来。也许……如果我们能和建筑师谈谈,或许我们可以跟他做个交易。他交出特丽丝,而你父亲继续建房子给比赛德人住。”

  “但是那并不能阻止你死去啊!”佩恩喊道,“不管怎么说,我们不能再相信建筑师了!他诡计多端,奸诈狡猾,而且……”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了,她似乎找不到其他合适的理由。

  “也许我们根本就不需要这么做,”假特丽丝很快地说,“如果别的计划行不通,就可以试试这个。还有……我可以随时给他打电话,不用你打。”

  “不要犯傻!”佩恩反驳道,“我不是个小宝宝了,特丽丝塔!”

  过了好一阵子,假特丽丝才意识到佩恩叫她什么。

  “什么?”

  佩恩愤愤地看着她,似乎准备与她激烈争辩一番。

  “你现在就是特丽丝塔,”她郑重地大声说,“你睡觉的时候,我下定决心了。我救了你的命,所以由我来决定你是谁,现在你就是特丽丝塔。”

  佩恩拯救的生命可能熬不过接下来的这一周,所以她似乎也不值得为此反驳。假特丽丝沉默不语,静静地抱着双膝坐着。

  特丽丝塔。

  她不确定自己对一个在法语里意味着“悲伤”的名字有何看法,但那是个名字,是她自己的名字。它不像佩恩每次叫她“特丽丝”时那样,让她有痛苦的负罪感,而且这个名字可比“假特丽丝”好听多了。

  “好吧,”她平静地说,“我喜欢特丽丝塔这个名字。我可以当特丽丝塔。”

  “哦……好。”佩恩勉强表示满意,“如果……如果你表现好,或许我可以让你一直用这个名字。”

  “你在做什么?”刚刚有了新名字的特丽丝塔问道,她想看一眼那个练习册。

  “我在给我们做伪装。”佩恩给她看了一下封面。上面一排字写着“露比·威尔斯”,下面一排写着“圣伦堡女子学校”。“想烧死你的那个男人想要抓住我们,但他不是我们的父亲,所以他必须首先证明我们就是我们,因此我们必须证明我们不是我们。我们需要一些带着我们名字的东西,来证明我们不是他要找的人。”

  “我现在是露比,看这个!”她骄傲地翻开那本书,展示着上面胡乱涂写的曲线和加号。“我甚至已经在这上面写了一些数字,红色的叉看起来就像是老师画上去的。现在如果我说自己是露比,再给人们看这个,他们就会相信我。我们也得给你做个能证明你身份的东西。”

  她想了一下,从怀里取出一串木珠,这条项链看起来不太结实。她花了一会儿工夫,在那上面写写画画。

  “给!把它戴上。”她把项链放在特丽丝塔的手上。四个珠子上分别写着字“特——丽——丝——塔”,字迹看起来认真而稚拙。

  “谢谢你。”特丽丝塔说。虽然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别扭,但这个意为“悲伤”的名字却让她感到了一丝温暖。

  让特丽丝塔感到宽慰的是,就在太阳从埃尔城西边的山头落下去的时候,维奥莉特回来了。她随即开始报告她的发现,报告中就用了特丽丝塔这个新名字。

  “坏消息是,凡是我问过的人,都说不认识建筑师,或者其他与你们的描述相符的人。那家几乎要把佩恩吃掉的电影院已经关闭,门窗都用木板封上了,现在那里看不到一个人。我的几个朋友正在寻找那辆戴姆勒豪车,但那得花些时间。

  “也有一些好消息。我翻看了所有的晚报——《小贩》《埃尔》《监护人》,甚至《维特山先驱报》——里面都没有一丁点儿关于你们的信息。我也一头扎进图书馆,查阅了所有早报,什么都没有找到。我不知道你们的父亲有没有报警,不过他肯定还没去找媒体。至少城里有一半人还没被动员起来找你们。如果我们小心点儿的话,也许我可以冒险骑车带你们穿城而过。

  “还有,更好的消息是我找到了一个欠我人情的朋友。我们今晚可以在他那儿过夜。还有……我有好多事要跟他说。准备好——我们要走了。”

  维奥莉特看了特丽丝塔一眼,然后犹豫了一会儿。“特丽丝塔,你的袜子怎么啦?还有你的腿?”

  特丽丝塔痛苦地意识到她的衣缝崩开了,纽扣也不见了,裸露的皮肤上布满新的抓痕。她垂下眼睛,紧抱着双肩,愧疚地沉默着。

  “哦。”那个温柔的单音里,充满无限感慨。

  “很对不起。”特丽丝塔喃喃道。

  “不用愧疚,”维奥莉特平静地说,“那不是……不是你的错,我并不在意。”特丽丝塔大着胆子抬起头,她发现维奥莉特正专注地看着她,脸上挂着疲惫的浅笑。

  特丽丝塔伤心地摇了摇头。“我没有任何属于真特丽丝的东西了,只有这件长裙。内衣太新——”

  “你不会把内衣也吃了吧?”佩恩惊讶地说。

  “长裙吃完后,”特丽丝塔平静地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维奥莉特紧咬着嘴唇,皱着眉头,好像在沉思。

  “我们会有办法的,”她最后说道,“下次你要是再觉得饿,就告诉我。”

  她们发现维奥莉特的朋友就站在制衣巷的一个拐角处。制衣巷是一条离河不远的脏兮兮的大道。维奥莉特的朋友佝偻着身子,迈着漫无目的的步伐,全身上下透露出中年人的气息。但当她们走近时,特丽丝塔才发现,他比维奥莉特大不了多少。他戴着一顶深褐色的平顶帽子,衬衫和灰色毛线背心上面套着一件褐色夹克。他的头发是新近才理的,可看上去仍杂乱无章不成样子。

  特丽丝塔看着他,她知道他可能有问题,尽管她说不清到底有什么问题。他长的倒还可以,宽宽的颌骨配着眉间又长又大的眼睛,可是就是感觉哪里不对。他的目光游离不定,嘴唇微张,似乎在等待合适的时机,说点儿什么重要的话。

  他向维奥莉特微笑着。那笑容就像冬日的阳光时隐时现。一瞬间,笑容又消失了,他看上去很迷茫。

  “埃尔的美人儿。”他说。他的语气古怪,听起来并不像是在调情或是装腔作势,而是像他正在把她介绍给别人一样。

  “杰克,”她说,“我花了好长时间才知道他们把你弄到哪儿去了。这是个新据点吗?”

  “是的。”他笑了一下。“老把戏。所有的人都催促警察整治赌博,所以他们不得不‘找’到旧据点。现在警察故意假装不知道这个地方已经有好几个星期了。不过你也一直对赌博没兴趣,不是吗?”

  “我不喜欢那种游戏。”维奥莉特没有向他回以微笑,特丽丝塔注意到了,但维奥莉特说话比平时更轻。听他们谈话,特丽丝塔有一种特别的感受,就像看着两个人在一间堆满易碎品的屋子里走动一样,不用留心看着脚下都知道如何避开它们。“听着,杰克,离开你这新据点半个小时吧!来和我们一起沿河走一走。”

  杰克看了看特丽丝塔和佩恩,又看向维奥莉特。

  “塞巴斯蒂安的妹妹。”她回答了那个无声的疑问。

  他垂下目光,然后慢慢点点头。

  四人顺着一条不长的水泥人行道沿河漫步,看着夕阳将埃尔市染成古铜色。人们都漫步在晚霞之中,母亲推着婴儿车,偶尔有女教师领着一队闹哄哄的孩子走过。

  杰克沉默不语,他在等待。特丽丝塔觉得他总是在等待着什么,就像鹅卵石海滩一样,随时准备拥抱下一个浪潮、然后又让它离开。

  维奥莉特终于说话了,她的声音与平时不同,有些迟疑。

  “有些信件,杰克。他亲手写的信。有一段时间持续收到那些信,而且信上面都有当天的日期。”

  “给你的信?”杰克看了她一眼。

  “不是,”维奥莉特回答道,“给他家的。”

  “让他们交给警察啊,”杰克立刻回答说,“那是个骗局。我敢打赌,那些信是用来骗钱的?”

  维奥莉特急忙说:“我想有没有可能——”

  “没有。”杰克没等她说完就打断了她。他的声音充满悲伤,“没有,维奥莉特。对不起。我当时就在那儿。”他抬头看向特丽丝塔和佩恩,“你真的想提这个……就现在?”

  突然,特丽丝塔意识到了维奥莉特和杰克在谈些什么,以及他最后一句话的意思。

  “你在战争期间就认识塞巴斯蒂安!”佩恩惊叫起来,她显然也得出了相同的结论,“你是他的朋友吗?”

  杰克似乎想说点别的好逃避这个话题,看起来即使让他现在不带降落伞跳出飞机舱门他都愿意。

  “是的,佩恩。”维奥莉特替他回答道,“杰克是塞巴斯蒂安的好朋友,他们一起服过役。”

  “他很勇敢,对吗?”佩恩看着他的眼睛,想得到答案。

  杰克似乎无法直视特丽丝塔和佩恩。

  “是的,”他低头看着他的鞋子说道,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就跟故事里讲的一样。”

  “杰克就是给我写信的那个人,”维奥莉特补充说,佩恩还没来得及问更多的问题,她就打断了她的话,“他告诉了我塞巴斯蒂安的消息,并且他也给你们的父亲写了信,送回来一些塞巴斯蒂安的东西——塞巴斯蒂安的香烟盒和士兵手表。”

  话题又重新回到了争论的焦点——塞巴斯蒂安的私人物品,就是他留给维奥莉特的那些东西,克雷森特夫妇拒绝把它们交给维奥莉特。

  “杰克,”维奥莉特的声音有点儿严肃,“他的士兵手表是什么样的?你能给小姑娘们描述一下吗?”

  “那是一只腕式手表,”杰克回答道,他知道谈谈这个没有危险,实际上他也在试着正视佩恩和特丽丝塔,“戴在手腕上的那种。你们太小,可能不记得了,但是在战前,表戴在手腕上的只有……哦……只有女士。男人戴怀表——男人戴腕表就跟……戴耳坠或手镯是一样的。

  “但是在战争期间,军队开始给军官和士兵发放腕表。那样他们就可以腾出手来,明白吗?就不用在口袋里摸来摸去找怀表。是空军最先使用,后来陆军也使用了。但其实我们的表还像以前一样,只是多了一根背带。很大,很笨,而且还鼓鼓囊囊的,有这么宽这么厚,不是你们现在看到的那种。”

  “跟你们看见建筑师戴的那种表一样吗?”维奥莉特问。

  佩恩点点头,维奥莉特气得脸色发青。

  “我就知道是那样!”她咬着牙狠狠地说,“我就知道你们的父亲一直在骗我!说什么要保存塞巴斯蒂安遗物……其实他把塞巴斯蒂安的私人物品都给了那个人!”

  特丽丝塔越来越有兴趣了。那个史莱克告诉过他们,皮尔斯把塞巴斯蒂安的某样东西给了那个建筑师。如果维奥莉特是对的,那么她们现在知道给的是什么东西了。

  “打住!”杰克平静地劝告说,“也许这个建筑师本人也在欧洲服过兵役,他是以正当的方式得到那块表的。”

  “你敢跟我打赌吗,杰克?”维奥莉特厉声说道,“那塞巴斯蒂安的表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有没有什么可以跟别的表区分开来的特点?”

  “他把背带换了。”杰克回答,“那块表的背带不是黑色的——是蓝色的。”

  “是蓝色的,这就对啦!”佩恩高兴地叫起来,“噢,那表上的时间也是错的!肯定是停了,他没有修好它。”

  特丽丝塔脑海里有了一个念头,那念头正像一朵奇异的黑色花朵一样含苞待放。

  “那表上面是什么时间?”她问道。

  佩恩皱起眉头,使劲儿地想。

  “喝茶的时间,”她想了一会儿说,“那时刚好是午饭后,但表上的时间是四点半。”

  “四点半。”杰克重复了一遍佩恩的话,声音只比耳语略高一点点。然后他低下头,清了一下嗓子。“维奥莉特,”他平静地说,“四点半……那个时间正是……”

  杰克话还未说完便陷入了沉默,就像灵车已转过街角,悄然无声,但所有人都知道它要到哪儿去。

  那个时间正是塞巴斯蒂安死去的时间。

  “是……”维奥莉特没有往下说,她舔了舔嘴唇,然后继续说道,“表那个时候就坏了吗?什么时候……的事?”

  这个问题令特丽丝塔感到难过,它让塞巴斯蒂安的死变得无比真实,仿佛伸手便可触碰,死亡不再像舞台或银幕上表演的那样,只是向灰色幕布的另一边滑过去;而是子弹穿透或是爆炸或是隧道坍塌,是一股能够扭断钢铁或者击碎钟表内部零件的力量。

  但是杰克却在摇头。

  “不是。我把表送回来的时候,它还在动。”

  特丽丝塔想起了史莱克说起塞巴斯蒂安时的样子。

  他没有走,但他也没有活下来。

  他只是……停止了。

  在四点半,在那场战争中,在某个凄凉遥远的永无之地,塞巴斯蒂安“停止了”。停在那个建筑师的手腕上,佩恩看见一只表,那只表也停止了,就在塞巴斯蒂安死去的那个时刻。特丽丝塔不相信这是巧合。她不知道两者之间具体有怎样的联系,但她能够意识到它们之间有种尚不明确的联系,此刻那联系就像一根沉入水中的锚链。 了不起的女孩系列(套装全7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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