绑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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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绑架·
“我想要回我的鹅!”
“莫丝卡,你对那只傻鹅的感情确实让人感动,但是我不认为——”
“我想要回我的鹅!”
“我知道你一直很孤独,所以才把那只鸟当作自己的家人,也许是一位特别的嘴巴扁扁的叔叔——”
“科兰特先生,我想要回我的鹅!”
“难道你忘了你自己说帕特里奇先生要把我的心脏放在太阳底下烤?”科兰特大喊起来。他们已经吵了半小时了,但是几乎没有任何进展。科兰特开始有些气急败坏了。
“你可以给他钱啊。我敢打赌如果你给他足够的钱,他就不会想吃掉你的心脏了。而且我发现了那么多情报,文具商公会一定给了你很多钱。”科兰特对莫丝卡发现流动学校的事情很高兴,所以他们两个在过去两天里一直相安无事。但是,莫丝卡一早醒来,看见科兰特竟然在试自己的新领结。她立即意识到科兰特一定收了钱没告诉她。“他们给你钱了,对不对?那些钱应该是我的!”
“孩子,如果你没有忘记自己说的话和自己的责任的话,我建议你去复习一下我们的‘轮船协定’。你必须服从我的命令,年底你将得到一份丰厚的薪水。在你今天忘恩负义地跟我吵架之前,我甚至还在考虑按照你的要求,推荐你去文具商的学校上学。”说到这儿,科兰特好像突然想起来婚礼之家的墙不太隔音,这么大声一定会被别人听见,连忙压低声音说,“当然,如果你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要求,不再总想着买回你那个满肚子坏水的老朋友,我还是会帮助你的。怎么选择都看你了。”科兰特交叉着手臂,坚决地说。
去文具商学校上去……莫丝卡的脑子里乱极了,关于上学的一切突然变得如此真实。她曾经幻想过自己手里握着一块清凉的写字板的情景,也幻想过帮比自己小的孩子削尖鹅毛笔。她甚至还盘算过怎样才能阻止萨拉森吃掉墨水瓶。可是现在,上学的梦想破碎了,关于塔玛琳德小姐和东塔楼的梦想也破碎了。
莫丝卡眼前出现了两个影子。
她看见一位女子从白色的马车走出来,轻轻地撩起裙摆,以免被街道弄脏。两个仆人用天鹅绒刷子拂去卵石地面上的灰尘,以免弄脏她绸缎做的鞋子。女子走进一间舞会厅,舞会厅的墙上装饰着白虎皮。她翩翩起舞,在一旁桃花心木的桌子上,几只圆滚滚的白鼬注视着她,和一般的白鼬不同,它们的眼睛都是珍珠。她用水晶做的杯子喝水。她那么美,不像凡人。她的眼珠乌黑,如同两粒胡椒——那双眼睛是莫丝卡的眼睛。
接着,莫丝卡看到了“英勇少女”号漆黑的货仓。萨拉森正摇摇摆摆地爬过一堆木头和灰扑扑的守护神雕像。他的大脚踩过一张张皱巴巴的脸和僵硬的翅膀。他的喉咙里发出轻轻的笑声,但是他的脖子却因为疲惫和饥饿而耷拉着。他啃了几口逗乐小丑的守护神凯恩德夫人尖尖的鼻子,然后失望地摇了摇头。他越来越虚弱,水手们很快就会撬开木板,举着铁锹和钩杆来追他……
“怎么样?”科兰特一脸得意地等着她说话,“意识恢复了?赶紧做决定吧!”莫丝卡的确清醒了。她坚定地说:“我想要回我的鹅!”
“不行!”科兰特脸涨得通红,严厉地说。
“你这个满嘴谎话的骗子,我再也不要给你干活了!”莫丝卡大叫起来。她还没说完,科兰特已经把门一摔,气冲冲地走出房间。
科兰特抬脚朝墙踢去,砰!靴子发出的巨大声响让他非常满意。莫丝卡气极了,但她的力气不足以撕坏他外套的袖子,她只好把他的假发扔到狠狠地踩,直到把它踩得如同一只被垃圾车车轮压扁的小猎狗。
等她撒完气,气喘吁吁地站起来,才发现自己的靴子上全是科兰特假发上的面粉,她突然明白过来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办。如果不能从科兰特和文具商那里得到丝毫奖赏,那么只有一个人能给她钱买回萨拉森——塔玛琳德小姐。
科兰特在窗户边的位置上放着纸、笔和墨水。莫丝卡拿起笔,匆匆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小姐:
文具商公会对锁匠公会也十分反感,他们怀疑锁匠公会有一台非法印刷机,印刷反对公爵的小册子,以此帮助他们占领曼德里昂。锁匠公会抓住了一个名叫侯普伍德·佩特里斯的激进分子,我亲眼见到他在后巷的学校里教授禁书。锁匠公会把他藏在灰獒酒馆。明晚文具商公会要去酒馆,趁他和锁匠在一起时将他逮捕。这样公爵就会认为锁匠公会在暗中耍花招,他也许会砍掉佩特里斯的头。
莫丝卡
她把信卷起来,塞进一根细细的管子,装进围裙口袋里,然后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婚礼之家。她的心紧张得怦怦跳。
“您好,”她拽着一个拎着一篮紫罗兰的女人问,“你能告诉我去羽毛冢的路吗?”
女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四十多岁,脸盘大大的,看起来很和蔼,不过常年的日晒雨淋和辛苦的工作让她脸上的皮肤像树皮一样粗糙。她悲伤地看着莫丝卡,仿佛看见死去女儿的鬼魂站在她的面前。
“当然可以,亲爱的。”她轻声地指明了方向,仿佛是在和病人说话。莫丝卡离开之后,感觉糟糕极了,好像对什么都不确定。街道越来越窄,后来变成了一条小巷子,两边的房子低矮得如同侏儒。转过弯,眼前出现了一片开阔的广场,莫丝卡停住了脚步。
即使这时候还没注意到周围每个角落都有守护神珀斯特若菲的神龛,莫丝卡也从广场的寂静中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广场中央有一片绿地,但是那里没有羊吃草。几千根各种各样的羽毛被人深深地插进草地里——有鸽子毛、喜鹊毛、斑鸠毛、野鸡毛、乌鸦毛……经过风吹雨打,羽毛大多变得破旧凌乱。这样的景象让莫丝卡忍不住觉得脊背发凉。
莫丝卡以前从来没见过羽毛冢。她突然想起听一个小贩提起过首都的羽毛冢:
城里没地方,所以大多数尸体都埋在城外。即使捕鸟人倒台之后,也没人有胃口去收拾那些乱七八糟混在一起的骨头,根本不知道那些骨头是谁的……
这个国家的每座城市都有类似的荒凉的纪念碑。这里的每一根羽毛都代表了一座坟墓——那些被捕鸟人杀死的男人、女人或者孩子的坟墓。这些她以前就知道,但是她没想到如今真的来到这里,会感到自己在凝视城市被撕裂的伤口。莫丝卡数不清到底有多少根羽毛在清晨的微风中颤抖。再想下去太危险,她决定不去想那些细细的、矮矮的羽毛是不是代表着孩子。
莫丝卡发现这里并不只有她一个人。周围有人三三两两地围绕绿地走着,或者低声交谈,或者低下头沉默不语。有人在羽毛前蹲下来,拔掉旧的羽毛,换上新的。大教堂里负责祷告的牧师会在圣巴里博节这天把所有羽毛换成新的,但是很明显有些逝去的人还有家人活在世上,他们希望亲人坟墓上的羽毛总是好的。
在一个不大的底座上竖立着守护神克莱斯普金的雕像,他负责把在世的人的话带给死去的人,他的一只手展开,好像要伸手托起另外一个小天使的下巴。莫丝卡的膝盖有些发抖,她跪下来,颤巍巍地朝着脚边的一根野鸡毛伸出手,假装自己也是来更换亲人坟墓上的羽毛。
她拔出一根羽毛,这根羽毛上半部分看起来和普通羽毛没什么不同,底部却固定着一根坚硬的细管。莫丝卡警觉地看了看四周,从口袋里掏出信塞进细管里,然后把羽毛和细管插进泥土里。做完这些,她就违背了替文具商公会保守秘密的誓言,如果被发现了,他们就会把她扔进印刷机,然后拉下把手,让她在里边像炒栗子一样皮开肉绽……
她急匆匆地赶回婚礼之家,一路上觉得周围每个人都戴着手套,并且奇怪地打量着她。她推开房间的门,看见科兰特转过身,一脸古怪地看着她。
“怎么了?”她的手有些发抖。他看见刚才发生的事情了吗?他开始怀疑她了吗?他怎么会怀疑她呢?如果他真的怀疑她,莫丝卡只希望他能说出来。“到底怎么了?”
“如果……”科兰特竖起一根手指,盯着莫丝卡头顶上方的一点,努力理清自己的思路,“如果你真的很想要回那只鹅,也不是完全不可以。但是,”科兰特摆摆手,“但是这只鹅必须自己养活自己。如果有必要,他得成为文具商的……代理鹅,为他们效力。”
莫丝卡盯着他,不确定自己应该感到欣慰还是疑惑。科兰特看起来似乎有点发疯,但这对她有好处。塔玛琳德小姐也许不会一两天之内就给她钱——为什么不趁科兰特改变主意捞点好处呢?
“听起来好像还不错。”她谨慎地表示同意。
“好极了。帮我准备好假发和外套,我们吃过早餐就去找帕特里奇先生。”
假发!
科兰特说完大步流星地走下楼去点早餐。
几分钟之后,莫丝卡焦急万分地敲响了小糕的门。屋里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莫丝卡以为是在叫她进去。她赶紧推开门,往里走了两步——眼前的情景让她意识到刚才理解错了:小糕正跪在床边,双手紧紧握着一块绣花的棉布,噘着嘴巴,似乎要哭出来。
道歉对莫丝卡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她也不打算道歉。她悔恨地举起假发,解释说:“这是科兰特先生的假发……被我……踩了几下。”
小糕吸了吸鼻子,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
“看起来好像一整支民兵队从上面踩过。”她站起来,咬了咬嘴唇,然后走到莫丝卡面前,从她手里接过假发,说,“我有一把刷子专门用来处理这种情况。我们把假发租给买不起的新郎,假发还回来有时也会像这样……”
只见小糕拿出刷子,一边抖一边来回梳理,好解开缠在一起的发卷,让假发恢复原来的造型。
“波克白经常打你吗?”在莫丝卡眼里,哭通常只有这一个原因。
“什么?噢,不,他从不打我。只是因为婚礼。我一见到婚礼就忍不住想哭。”
莫丝卡睁大了眼睛。“什么?一见到婚礼就哭?可你住在婚礼之家呀!难怪你这么瘦,你大概把身体里的水分都哭干了。”
“我喜欢婚礼,”小糕伤心地说,“我喜欢看那些会写字的人们在登记簿上写下他们的名字。我喜欢给他们蛋糕。不管他们是高兴,还是害怕,甚至喝得醉醺醺,我都喜欢。我喜欢看着新娘们戴上自己最漂亮的帽子,新郎们穿着祖父传下来的外套。我喜欢朝他们身上扔代表祝福的银扇草果实……我希望自己也能沾点好运。”
说完,她握着刷子的手没精打采地垂了下来。莫丝卡觉得她需要鼓励,要不然科兰特的假发就没救了。
“当然,你又不丑,只是太瘦了。”莫丝卡本来是想安慰她,没想到自己的话听起来却变了味。不过小糕此时太沮丧了,并没有在意。
“没什么用。一旦知道了我的身世,没有人愿意要我。”小糕看了莫丝卡一眼,叹了口气,“反正我自己不说别人也会告诉你。我父亲原本打算和我母亲结婚,但是不知他怎么想的,最后竟然出海去了。等他回来的时候,我母亲已经死了。我也十岁了。”
“他没有为你做任何事情吗?”
“当然不是。”蛋糕女孩说着用审视的目光看了莫丝卡一眼,“他带我来到这里,给了我一份差事。除此之外没别的了。”
“所以,波克白就是你的父亲?”
“是啊。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对我很好。我想他因为没和我母亲结婚感到很抱歉,所以没法管我叫女儿。真的太滑稽了——我们为很多人签发结婚证,有时候他们会要求我们把结婚的日期写得提前一些,这样那些已经在肚子里的孩子看起来就是结婚之后才怀上的。但是现在为我做这样的事情已经太迟了。”
小糕把假发顶在拳头上,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了一番。“我想差不多可以了。”
等科兰特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莫丝卡正一边替他擦靴子,一边等着他。她脸上不寻常的无辜表情引起了科兰特的警觉,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平静地下楼去吃早餐。
早餐时科兰特出奇地安静。莫丝卡觉得他可能正在想什么计划,如果愿意和她分享,他早晚会说。她自己满脑子想的都是怎样才能让萨拉森回来,顾不上别的事情了。
他们从波克白那里得知,大多数驳船和小一些的船都停在拉格曼拱门附近的码头,吃过早饭,他们就出发去码头。
拉格曼拱门被改建成了坚固的墙,方便货物从船上卸下来,运进城里。拱门上用砖垒起来几条坡道,上面铺着木板,方便滚动桶装的货物。莫丝卡和科兰特沿着其中一条坡道走下拱门。
“船就停在那边!”莫丝卡一手拉着科兰特的袖子,一手指着前方。
“英勇少女”号停在码头尽头,离其他船有一段距离。好像和名字相反,变得害羞又胆怯。其中一名船员蹲在甲板上,把几根细绳搓在一起,棉线在他黝黑的手指中间显得雪白。
“事实上,莫丝卡——我认为控制自己的情绪,避免伤害他人的感情是一位绅士义不容辞的责任。帕特里奇先生之前那样说我,我猜他现在一定觉得很羞耻,并且陷入深深的焦虑。如果我们靠近船,让他看见我,一定会给他带来更大的痛苦,他很有可能……”
“把你的心脏挖出来,穿在钩杆上烤熟,然后吃掉,把不爱吃的部分喂给海鸥……”
“莫丝卡。”科兰特看了她一眼,然后闭上眼,微微发抖,好像看到了她无可救药的灵魂深处的阴暗角落,差点吓晕了过去。他把钱袋扔到她摊开的手掌里,说:“拿着这些钱。要回你的鹅。这事就告一段落了。”
莫丝卡有些不安,但是想到只有上船才能见到萨拉森,只得鼓起勇气走近了“英勇少女”号。
“早上好,先生?”她小声地说。船员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然后扬了扬眉毛,手里的棉线掉到了大腿上。
“天哪,太好了!嘿,多瑟尔,那个侄女来了。”
船腹里突然传来一个凄惨、怪异的声音。听起来像一只猫被关进了桶里。又好像因为解脱而啜泣。
“上来!”船员站起来,伸出手。莫丝卡抓住他的手,小心翼翼、磕磕绊绊地走上跳板。
“帕特里奇先生在吗?”如果有坏消息,还是尽早知道的好。
“他不在。希望你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找他,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他昨天就离开了,说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我觉得他的意思是要去轮船旅馆。昨天傍晚他还没回来,我想一定是喝醉了。但是今天早上他还没回来,我猜他不仅是喝醉了,还可能被什么人拖住了。”说到这儿,船员冷笑了一声。
“那你昨天晚上跟他说过话?”莫丝卡有些害怕,不知道追着她跑了半个城市的帕特里奇会不会恼羞成怒,吩咐手下把她的心脏也挖出来挂在钩杆上。
“不,昨天午饭之后我就没见过他了。船长也许过会儿就会醉醺醺地回来。但现在我没法告诉你他在哪儿。”突然,水手生气地看着莫丝卡,松了松肩膀,带着一丝吓唬的意味,说,“当然,现在我忽然意识到船长可能被戴上手铐,关进了监狱。你有什么消息吗?是不是你叔叔在捣鬼?”
“不。”莫丝卡咬着嘴唇,她并没有完全听懂水手的话,但“不”显然是最安全的答案。她环顾四周,想换个话题,然后朝着甲板的方向指了指,“他……他还好吧?”
“还好。只是脚脖子骨折了,但还能好。”
“我不是想问……”莫丝卡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只是想打听鹅的下落,并不关心受伤的多瑟尔。
“你还在等什么?”木板下面传来了带着回声的哀号,“把这东西弄出去——噢,我的神哪——它又踩到我胸口了……”
水手掀开帆布帐篷,点头示意莫丝卡下去。甲板上的木板被搬开了三块,好让被困在下面的多瑟尔能够呼吸。莫丝卡摘下帽子,把上半身探进洞里。
她第一眼就看到了萨拉森,他白色的羽毛在黑暗中如同月光一般皎洁。看见莫丝卡,他的喉咙里发出一阵欢快的咕噜声。
与此同时,萨拉森的脚下也传来一阵微弱的声响,莫丝卡的目光转向了踩在他脚下的东西。
“噢,多瑟尔先生,别担心,不要动。别担心,真的,他只是因为喜欢你才会站在你脸上。”
“我可一点也不喜欢他!”多瑟尔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几个字。他的嘴角有好几道褶子,仿佛一直紧咬着牙关。他的脚似乎不能动,只能用手肘撑着船底,努力往后退,一只手里紧紧攥着一尊橡木雕刻的神像。
“请不要用宽恕女神西若匹亚打萨拉森。这对你的灵魂和身体都不好。你会吓着他的。有一次,一只野狗想咬他,结果被他啄伤了脖子。”
听了她的话,多瑟尔的手有些发抖,连忙把雕像扔在一旁。
“来,萨拉森,我们给你找点大麦吃。”
“大麦!”多瑟尔的声音气得发抖,“它吃光了面包、奶酪、饼干、羊肉——所有扔给我吃的东西都被这个坏蛋吃得渣都不剩……”
萨拉森摇摇摆摆地走上前,开心地笑起来,莫丝卡垂下来的头发拂过他的嘴和脖子。她张开双臂抱住了白白胖胖的萨拉森,然后站了起来。
莫丝卡戴上帽子,走出帆布帐篷。那个等在一旁的船员见了她和萨拉森,好像忽然想起来船头还堆着绳子,连忙往船头走去,差点踢到甲板上的货物。莫丝卡小心地追过去,礼貌地和他告别。不过他好像忽然觉得船尾的光线更适合干活,急忙跑到了船尾。
“你不想让我等帕特里奇先生回来?”
“不,”船员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紧张,好像在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你,你走吧。”
“你也不想让我——”莫丝卡装作从口袋里掏钱。
“不!”
“那好吧。”看到莫丝卡的脚离开跳板,踏上了码头,船员的肩膀终于放松了下来。
看见莫丝卡抱着萨拉森沿着街道走过来,科兰特连忙收起脸上担心的表情,笑眯眯地看着她。
“欢迎我们伟大行动的最后一名成员。”科兰特把头偏向一边,假装在打量萨拉森,实际上是想躲开萨拉森的嘴和翅膀。
“嗯,下巴有点瘦,但是眼睛很有神。抬头挺胸——很好,女士,我认为你的朋友具有军人的气质。”
离开拉格曼拱门,科兰特内心雀跃,莫丝卡也跟着打起了精神。科兰特对萨拉森笑得慷慨又慈爱,让莫丝卡感到无比温暖。这种温暖虽然不足以让她把钱原封不动地还给科兰特,不过她很有良心地告诉科兰特,帕特里奇的手下只要了一点儿赎金。
“了不起——你就凭自己的笨嘴拙舌成功地把价格砍了下来。我们一定要庆祝一下,这样一来——”科兰特把钱袋扔到半空中,然后稳稳地接住,这让一旁一对等着看笑话的夫妇有些失望,“这样一来我们明晚去灰獒酒吧就不会失礼了。我听说那里的酒非常好喝,而且只要两便士就能买到澡盆那么大的奶油布丁。许多贵族先生和小姐都会盛装出席,你去开开眼界没什么坏处——不过我们得好好准备准备。你的破靴子需要换新的鞋底,我们这位长羽毛的同伴恐怕也需要像在‘英勇少女’号上一样戴个口络。”
不知道为什么,莫丝卡觉得他们简直大赚了一笔,而不是比预想中少花了钱。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很难想起来就在不久之前,他们还因为莫丝卡想修鞋和买回萨拉森大吵了一架。科兰特早就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他就像急不可耐的寻宝人,把摆在桌上的瓶瓶罐罐一把推开,想要把藏宝地图在桌上铺开。吵架的事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被他俩忘得一干二净。
他们来到卖皮具的地方,挑好了给萨拉森的口络,可皮匠一分钱也不肯便宜。科兰特只好告诉他,萨拉森曾经把莫丝卡从着火的教堂拖出来,救了她的命,可他因为自己没能把家里其他人救出来自责不已,每天不停地用嘴往自己身上啄,他们不得不给他戴上口络和皮带防止他自残。听了他的故事,皮匠丝毫不松口,只是表示这个故事很感人,他很喜欢。他请他俩一人喝了一口杜松子酒,莫丝卡刚喝完就觉得鼻子麻麻的,好像有人在她的胸口点了支蜡烛。他们最后买了一个原本给狐狗的口络。萨拉森戴着有些摇晃,但不至于掉下来。
鞋匠也很喜欢科兰特的故事,并且对临时编造的两场风暴和吉卜赛人的阴谋尤其感兴趣。可是,尽管科兰特一再表示莫丝卡是为了爬到山顶,在守护神克莱斯普金面前为死去的家人祷告才会磨坏了鞋底,鞋匠也不肯便宜一分钱。不过,帮莫丝卡钉上新鞋底之后,鞋匠给了他俩半张牡蛎饼。他们争抢着牡蛎饼,在回婚礼之家的路上大快朵颐,吃得满嘴都是牡蛎汁。
一直到回了房间,科兰特才稍微冷静了一点。“今晚我的思维很活跃,我得赶紧拿笔捕捉我的灵感。我相信你不会打扰我创作,对吧?”
等科兰特去了储藏室,莫丝卡双手托着尖下巴坐在床边。她思来想去,突然有了一个计划。头脑里有个精明的声音告诉她,现在时机正好,她可以拉一个有用的盟友入伙。她会产生这样的念头大概是因为小糕的故事让她产生了共鸣,觉得她也和自己一样孤独。
半夜,莫丝卡蹑手蹑脚来到小糕的房间,这么晚了,她可以放声哭出来,不用担心被别人听见。莫丝卡敲门的时候,听见一声闷闷的鼻音,接着,小糕开了门。她把帽子拉得很低,想要遮住红红的眼睛。
“你还留着你母亲的东西吗?”莫丝卡小声说。
“什么?”小糕掀起帽檐,想看清是谁在说话。
“你父亲主持的婚礼得到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守护神利姆佛的认可,对吧?”小糕点了点头。
“我想起来……在我老家,有一种古老的仪式,适用于结婚双方的一方活着,另一方死了——当然前提是他们俩都想结婚。我的意思是,比如,两个人原本打算结婚,突然男的被牛踩死或者掉进河里淹死了。我一直在回想,今天终于想起来这种仪式是怎么进行的。你还有你母亲的东西吗?”
“有,我有一条蕾丝披肩和一件袍子。但是那种仪式合法吗?”小糕有些怀疑,“我的意思是,可以登记吗?”
“我们不能告诉任何人,”莫丝卡说,“这不是那种可以到处说的事情。我的意思是,就好比利姆佛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吧?我们的眼睛都睁开着,但是其他人都得闭着眼。”莫丝卡说得自己都快要信以为真了,“不过其他人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你知道就好了。来,披上披肩,我拿来了你父亲搭在礼拜堂椅子背后上的一个领结。”
莫丝卡选了一间摆着许多陶土花瓶的礼拜堂。花瓶里插着风干的银扇草,闪亮的果实反射着小糕手里蜡烛的光,如同无数苍白的眼皮。小糕头上披着打满补丁的白色蕾丝披肩,遮住了她满是泪痕的脸,让她看起来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萨拉森闹腾了半天才发现领结不能吃,总算老实下来,允许莫丝卡把领结系在他的脖子上。
“你站在这边,扮演你的母亲……萨拉森扮演你的父亲。”
莫丝卡舔了舔嘴唇,深吸一口气。她把在婚礼之家听到的婚礼词和从父亲的书里学到的漂亮话拎出来,靠自己的想象把它们串到一起,煞有介事地开始了仪式。
墙上的神龛里,利姆佛的雕像睁一只一闭一只眼,好像在对莫丝卡使眼色,表示对她的支持。小糕在仪式进行过程中不停地吸鼻子,后来不得不用披肩擦眼泪。
“这一定是一场真实的婚礼,”她最后说,“要不然我不会哭。”
莫丝卡把领结还给小糕,然后离开了,好让她可以独自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莫丝卡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打算睡觉。不过她兴奋得根本睡不着,只好一直听着萨拉森嗓子眼里发出小溪流一般的咕噜声。差不多一小时,她才开始有了睡意。她想,事情总算朝着她期望的方向发展了。
莫丝卡好不容易睡着了,塔玛琳德小姐却在等待哥哥的接见。现在并不是会客时间,但公爵最近时常心血来潮,越来越古怪。塔玛琳德小姐在脸上扑了厚厚一层粉,好遮住睡眠不足产生的黑眼圈。
几乎所有来西塔楼拜访公爵的客人总得不停地眨眼睛,想要摆脱眼前的重影,还得时不时揉揉鼻梁,好让头没那么疼。这里所有的桌子、架子、椅子、梯子都是成双成对的。还好塔玛琳德小姐已经习惯了这种对称强迫症——窗外的风景没法对称,于是用对称的窗户形状的壁龛取代了窗户。
“美丽的苔米 !”
公爵穿着一身翡翠绿的礼服,容光焕发。他大步上前,握住了妹妹的手。和家族大多数成员一样,阿弗卡多·阿维勒斯非常英俊。当他第一次回到曼德里昂,恢复家族对这座城市的统治时,人们都把他看成是带来光明的英雄。
起初,只有塔玛琳德小姐注意到他的表情发生了奇怪的、令人不安的改变,好像有人像操纵木偶一般控制着他脸上的肌肉,他的表情显得极不自然。现在,每个人都发现了,他们的眼里充满了恐惧。他的哥哥就像一架旧钢琴一样不着调,而且没有人敢来给他的琴弦调音。公爵和国王可以肆无忌惮地发疯,因为没有人有足够的权力来阻止他们。
“来,坐!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塔玛琳德小姐坐下了。
“阿弗卡多,是你的好消息。”她轻轻地说,语气跟平常一样柔和,仿佛是在跟她的宠物鳄鱼说话。公爵棕色的眼睛大而无神,没有生气。他眨眨眼,眼神突然变得明亮起来—
—好像被水流轻轻舔舐的鹅卵石,但很快又暗淡了下去——似乎太阳很快把水晒干了。
“我还以为再也收不到她们的信了……”公爵脸上一阵抽搐。他从来没有直接提起过和佩里女王解除婚约的事情,“但是她们原谅了我。”公爵拿出两封盖着相同蜡印的信,虔诚地放在大腿上,“女王陛下……”呢喃声中充满了敬畏、伤痛和渴望。
“很好啊,阿弗卡多。”
“你从来不相信她们会原谅我,塔玛琳德。”他厉声说。
“我当然相信。”塔玛琳德轻轻站起来,走到他身后,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脸。她用微微颤抖的双手从他头上取下华丽的、扑着粉的假发,从自己头上摘下一把象牙梳,仔细地梳着哥哥棕色的头发,如同在安抚一头危险的野兽。“信上说什么?”
“她们说我必须找出玷污她们名誉的印刷品的幕后黑手。我当然会。我要把那个坏蛋的骨头做成大键琴,供两位陛下回来掌管曼德里昂的时候弹奏。小小的白色琴键正适合她们洁白的小手。”公爵扭过头,看见塔玛琳德一脸惊恐。“我开玩笑呢,苔米,”他脸上突然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现在连你都分辨不出来我是不是在开玩笑了。”
他说的没错。即使塔玛琳德从小到大一直在试图支配自己的哥哥,现在也很难预测或是了解他了。
“她们还说什么了?”
“她们告诉我该怎样了解敌人。”阿弗卡多一边喃喃地说,一边回过头,怀疑地看着塔玛琳德,“你为什么这么急于知道?你脑子里一定想着别的事情,塔玛琳德。总有一天我要打开你脑袋,看看到底是什么事情。”他盯着塔玛琳德看了好一会儿,然后露出一个表示在开玩笑的微笑,但是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盯着塔玛琳德。
塔玛琳德的目光落在哥哥膝头的两封信上。她注意到每封信上都有蜡印,那是双胞胎女王的印章,这让她非常满意。她废了好大力气,花了不少钱才让人在首都秘密制作了那枚印章戒指,她希望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
“那么……她们告诉你敌人是谁了吗,阿弗卡多?”
“我还没拿定主意。”公爵用指尖轻轻抚摸着信纸,仿佛抚摸着爱人的皮肤,“有时候,当我读着这两封信,如同看到了敌人的脸,好像阿拉麦·高肖克也在盯着我。不过,塔玛琳德,我能做什么呢?我必须要粉碎激进分子的阴谋!他们的黑手伸向了每一个角落——帮助强盗逃跑,煽动我的人民暴动……我的治安官真是没用。文具商也一样。高肖克说如果我下令,他的军队可以在两天之内进入曼德里昂。现在只有锁匠公会能帮助我。”
“不。”塔玛琳德走到哥哥面前,跪下来说,“高肖克不是你唯一的选择。我也能帮助你。在海岸边停着一艘来自乔特兰的军舰,那支军队在等我的命令。”
“水手公会曾经发过誓,在王位继承人确定下来之前,决不允许任何海上的军队从水路通过。”公爵有些不知所措。
“那可不一定。只要给他们足够的钱,就能让他们去上游,拖住锁匠公会的船,然后……”
“塔玛琳德,你为什么想让我跟水手公会过不去?”公爵皱起了眉头,塔玛琳德觉得脚下的地板似乎变成了危险的流沙。必须赌一把,她没有丝毫犹豫。
“你必须听我说,阿弗卡多。锁匠在误导你。文具商公会已经锁定了企图煽动叛乱和操控那台邪恶的印刷机的激进分子的身份。他们没能逮捕他,因为他被保护起来了。是锁匠公会的人把他藏起来的,阿弗卡多。”
公爵的嘴角有些抽搐,扭曲成了镰刀状。每当他将要做出残忍或者暴力的行为时,脸上就会出现这样的表情。在那场命运攸关的羽毛球比赛那天,他脸上也带着这样的表情。
“我可以证明这一点。”塔玛琳德觉得有一只惊恐的飞蛾在她脸上的伤疤后面扑腾。她看不懂她哥哥,也无法猜测他现在的愤怒是因为阿拉麦·高肖克还是她自己。“派几个人给我,明晚我就能证明给你看。你……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我走了。”
她走出门,在门外镇定下来。她的伤疤阵阵抽疼,让她的脸几乎麻痹了。那一刻她赌上了所有的东西——对哥哥的影响力,曼德里昂的前途,还有她自己的命运。现在一切都取决于公爵即将做出的决定。阿弗卡多·阿维勒斯现在是一个人,但他身边回响着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画框里、挂毯上、窗玻璃上,双胞胎的画像都在冲他窃窃私语。不过他听得最清楚的那个声音,来自那两封最新收到的信。
“我们完全相信你能找出罪魁祸首,”双胞胎女王轻轻地说,“一旦找到,就毫不犹豫地把他们抓起来。法律是你的武器,只要觉得合适,你可以用最严酷的刑罚来惩罚那些为非作歹之人……”
“对。”公爵的思绪波动了一整天,如同杯子里浮沉的茶叶,现在总算安定下来,他的想法将决定曼德里昂以及这里所有人的命运。 了不起的女孩系列(套装全7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