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无人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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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
无人之境
第26章
刚刚离开灯光,黑暗让人反应不过来。言和只能听到自己喘气的声音。她一只脚在草丛中扭了一下,差点跌倒,脊柱受到震荡,也差点咬到舌头。再踩空一步可能会扭到膝盖,但如果她略一迟疑,可能就会被抓住。她拼命往前跑,喘气声震耳欲聋。言和全心全意地信任熊。
而熊之前被人群、街道、毒药和人类的臭气搞得晕头转向,现在却意识到他们正在奔跑。这是它能懂得的事情。它想四肢着地,但是它发现言和不能那样奔跑。
透过熊的眼睛,夜并没有黑透。有些细节依稀可辨。黑色的夜空上有灰色的乌云。有车辙和沟壑,还有没完全修成堡垒的小土丘。远处,道路两边呈现出树丛的轮廓。
言和在土坡之间曲折前行,一直跑到了两边有树的路上。只有实在喘不上气才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我觉得咱们把追赶的人甩掉了。”医生小声说。
“闭嘴,快克医生。”言和在脑子里反驳。秘密前行很重要,因此她不敢出声说话。幸运的是,医生似乎听见她了。
“你有权利生气,”他说,“我承认我判断失误了。”
“我说过,闭嘴。我需要集中注意力。”言和吞下她的恼怒,努力把精力集中在熊的嗅觉上。“相信我,这儿不只有我们。”
她估计士兵不会认真追赶她,一个染了病的女孩出了城就不是他们的责任了,何况他们在夜里能追上她的概率很小。但詹姆斯不会这么轻易就放弃的。她确定他跟着她和士兵穿过了街道,靠贿赂、恐吓或者关系就能买通看门的人。他很快就会来追她的。
“如果你想做点有用的事,医生,”言和阴沉地小声说,“那就盯着点儿‘夫人’。”医生和詹姆斯都是这样称呼那个不知名的鬼魂的,它曾控制过言和说话的能力。不管她是谁,她都是敌人,随时都可能出击。
言和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的象牙装置。
“那是个双折日晷!”医生的语气听起来又钦佩又责备,“你怎么弄到这个东西的?”
言和懒得回答。费尔莫特勋爵一直对托马斯先生收藏的珍贵的导航装置不屑一顾,言和拿走这个东西几乎算不上是偷窃。
她早就弄明白了上面蚀刻的线条和数字的用途。这是个小型日晷,很方便携带在口袋里。盖子里面是个月晷,然而她现在对指南针更感兴趣。
“布里在东北方向,”她对自己说,然后把小盒子转过来,直到箭头划过“N”,停留在“NE”的方向 。
风向改变了,从她身后吹来。熊发出了深沉的吼声。风中有种气味,几乎是人的气味,几乎是詹姆斯的。
穿过煤黑的田野,言和瞥见了远处漆黑的河流,它像一条狭窄的蜿蜒的裂缝,几乎藏在了树木后面。她向河流走去,一直沿河走到了一处河堤有车辙的地方。那是一片浅滩,但即便借助熊的夜视能力,她也无法判断河水到底有多深。
一只独行的黑水鸡从树丛中蹿了出来,横穿水面留下了白色的泡沫,把她吓了一跳。言和听到身后的某个地方发出树枝断裂的一声脆响,就好像有人开始行动了。
没有时间犹豫了,言和把裙子拉到膝盖,脱下鞋和袜子,从河岸爬了下去。冰冷的河泥在她脚下危险地滑动。她探进河水的第一步,冰冷的水就淹到了膝盖。渡水时,水流几乎要把她冲击得失去平衡,但她还是慌乱地爬上了对面又软又滑的河岸上。
她再次穿上袜子和鞋,然后小心翼翼地穿过灌木丛,继续前进。她无疑在泥里留下了脚印,如果追她的人是詹姆斯,那么他有着几个世纪推测敌人心理的经验,也追捕过各种各样的猎物。然而詹姆斯不像言和,他在黑暗中恐怕什么都看不到。
*
黑夜对言和最有利,于是她不停地向前走。她保持警觉想要觉察“夫人”的踪迹,但这个神秘的鬼魂似乎又沉入了深处。然而她能感觉到医生的魂灵在她脑海里一刻不停地盘旋。
“莱特富特小姐,”他终于说,“我们得谈一谈。”
“有必要吗?”言和十分苦涩地说,“你说什么我能相信你?”她曾经相信过医生沉静的声音,她顺从地喝下他的药,而他却把她骗到了费尔莫特的手里。
“我被蒙骗了,被背叛了。”
“你被背叛了?”言和大叫,“我接纳了你!我把你从死神手里救了回来!”
“你这么做有你自己的原因,不是因为同情我!”医生气呼呼地说。他又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后悔自己脾气失控了。“我们都行事仓促,不是吗?”
他的话有一定道理,但言和仍然很警觉。如果一个人很狡猾,真理在他手里也可以被用作毒药。
“你看不起我,”她无声地怒吼,“正如你看不起熊。我是个厨房的女仆,而它是戴着锁链跳舞的野兽。你何必在乎我们怎么想?我们什么都不算。你什么时候关心起我们做错的事情了?
“噢,现在你必须在乎了。熊和我虽然卑贱,但我们是你的审判者。医生,为你自己说点话吧,赢取我们对你的信任。”
“熊都不算——”医生开口了。
“你一个字都不许说它的坏话,”言和在脑袋里咆哮了一声警告他,“我信任它胜过信任所有人。”
“这动物是很忠诚,”医生安静地同意了,“这绝对没错,它为了你可以与世界为敌。
“我对你没有什么热血忠诚,我不想假装。我结盟反对你,以为这是我保全自己的最好方式,但我想错了。你信任我只是因为你需要一个盟友,你现在仍然需要。我没有理由再背叛你了。我们不需要喜欢对方才对彼此有用。
“选择权在你手上,你可以让熊把我撕碎,或者我们可以谈谈,结成一个对彼此有利的联盟。”
医生说的每个字都清晰、准确,激怒着言和。人类或早或晚都会背叛你的。她想知道如果全国上下的军队都互相残杀,灭掉了其他所有人,只剩下她和熊在空旷的田野和森林游荡会是什么样子。
这一想法让她感到平静,但很快这份平静又被悲伤取代,寒冷如清晨的露珠。
“说吧。”她不情愿地告诉医生。
“你脑袋里面有个敌人,”快克说,“你知道。一个狡猾的敌人,一位诡计多端的女士。我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以为她疯了,但她没有。她只是残破了——受了伤,而且她很危险。”
言和脑袋的某个地方有什么东西愤怒地发出嘶声,作为警告。“闭嘴,医生,一个字都不许再说了……”
医生犹豫了一下,但又开口了,声音里有一丝害怕。
“她的名字叫作摩根,”他说,“摩根·费尔莫特女爵。”
那个鬼魂并不是母亲。言和的脑海里有一阵子只有这个念头。她已经知道了,但医生的话熄灭了她最后一点怀疑。言和心头释然了,但同时也感受到巨大的空虚和失落。
“她生前是个女间谍,一个情报员。”医生继续说,“过去三十年间,她一直是费尔莫特勋爵班子里的一个鬼魂。大约一周前,勋爵的班子想搬进你的身体的时候,派她先去——”
“打探。”言和说出声来。
那个鬼魂是个探员。言和终于明白了。她在教堂中溜进了言和的脑袋,熊把她打伤了,但没有摧毁她。当然是这样,当然。她一直满脑子想着母亲的灵魂前来报仇,才会看不到真相。
“这是她的任务之一,”医生说,“占据一个新的意志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因此探员通常先行,侦察住所,消灭威胁,给班子腾出地方。然而,女爵没想到你的头脑里有一只愤怒的熊的鬼魂把守着。她受伤很严重,所以就藏在你脑袋的角落里。”
“熊啊,”言和明白过来,心里后悔地想着,“你是知道的,你能闻到她的气味,你一直咆哮,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她在脑海里伸出一只手,抚摸熊的鼻子。它原来并没有对着言和吼叫,而是对着一个看不见的入侵者。
“从那以后,”快克解释道,“摩根女爵就一直试图打乱你出逃的计划,还给费尔莫特送信,当然是在你注意不到她的情况下。她只有在你不设防的时候行动,在你睡着的时候。”
“梦游!”言和嘴唇干涩。“这一直都是摩根造成的,不是熊。我在逃出格芮斯海的时候,在马车里睡着了。她一定敲了车顶,让车夫停下来,注意到我。”
“没错,”快克说,“每停一个地方,她就秘密留下记号和信息,方便费尔莫特家族的人追踪你。她甚至在费尔莫特家族的马车里留了一封信,告诉他们你在去牛津的路上。”
原来如此,这就是为什么言和发现自己深夜站在马厩的马车外面。她半天才反应过来摩根为什么掐了她的胳膊把她叫醒。摩根一定听到房东要给议会军送信,所以叫醒了言和,让她明白自己处境危险。毕竟,费尔莫特家族的人绝对不愿言和落入敌军的手中。
这也解释了梦里那个神秘的女人在门把手上刻下了一个“M”。也许言和沉睡的意识知道,她的身体正在向门边梦游,留下了一个记号让其他人看到。“M”是指摩根,不是玛格丽特。
“我死的那一晚,”快克医生继续说,“我答应你给你放哨,我这么做是出于好心。但你一睡着,摩根女爵就找到我,跟我提议说你其实是个疯子,一犯病就会把我杀死,而我……当时也听了她的话。她承诺说如果我帮费尔莫特家族的人抓住你,家族就会让我的灵魂加入他们,作为对我的奖励。
“我们要防止你在费尔莫特家族的人来之前出城,所以我用鸦片给你下了毒。你醒了我就告诉你说你昏沉是因为得了病,你需要按时不停地喝‘药’。
“我并不为此觉得骄傲。这是个阴招,有损我的身份。我只能说我是为了自己的生命而努力。”
言和怎么能对那么多线索视而不见?甚至她能轻松阅读的新本领也应该让她意识到自己其实在用别人的技能。
然而她却怀疑是熊。可怜的熊,那么忠诚、恼怒、困惑不解。
所有人都背叛了她,她干吗还指望别人呢?但不信任也会愚弄你,置你于危险之地,正如信任一样。
“你做好决定了吗?”医生小声问她。
言和步履沉重地走了一会儿,没有回答。头顶,稀疏的星星在朦胧的夜色中摇摇晃晃,每一颗都纯净、冷漠且孤独。
“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医生,”她默默地说,“一个笨蛋,一个骗子。我也是。从现在开始咱们要学聪明点,不然我们两个人就都迷失了。”
她听到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松了口气。
“你还打算去布里,深入敌军的地盘吗?”医生过了一会儿问道。
“对,”她回答,“詹姆斯在追我们,我必须做出他意想不到的事,去他不好追踪的地方。咱们必须找到他无法收买的朋友。”
“仁慈的上帝啊——你不会想要加入敌军吧?”
言和犹豫了。有过医生的背叛,言和不想再和他说自己的计划了,更不用说还是在摩根耳边,她行踪不定,随时都张着耳朵。然而,如果她完全把快克蒙在鼓里的话,他们是无法结成真正的盟友的。
“我的堂兄赛蒙去投奔议会军了,”她解释说,“他是个狡猾的叛徒,一个凶手,因此费尔莫特家族的人应该以为我们会离他远远的。但如果我们能跟他结盟的话,赛蒙应该是我们活下来最大的胜算。”
言和没有说她余下的计划。
赛蒙从费尔莫特家族那里偷的特许状是他的王牌。如果特许状真的提到了长者不堪的秘密,那么将之公布于世将是一场可怕的灾难。费尔莫特家族的人可能会因为巫术罪被起诉,而国王也会因为保护他们而遭殃。它也许会改变战争的走向。
特许状在赛蒙手上,费尔莫特家族的人想要回来,国王也派海伦去寻回特许状,议会如果知道这东西的存在,恐怕会不惜一切代价把它拿到手的。不管是谁手里拿着特许状,都会手握实权。
言和觉得如果是她拿到的话,也不是件坏事。
第27章
在湿土地上行走的言和脚下直打滑。她盯着便携日晷上的指南针,努力找寻方位,虽然这意味着要爬过荆棘丛、蹚过河流、翻过土坡。
头顶现在升起了奶白色的月亮,月晷上模糊的阴影告诉言和,现在大概两三点钟了。几只鸟飞过夜空,发出疑问的音符。夜晚是言和的朋友,但是距离黎明只有几个小时了。
她估计体内大部分毒素已经排出去了,但她仍觉得疲累,晕乎乎的。她发现自从离开格芮斯海,自己还从未在没有毒药的干扰下连续地睡过好觉。有一阵子她几乎神情恍惚了起来,沉重的脚步开始下意识地移动,却被医生急切的呼唤叫醒了。
“莱特富特小姐!看看你的左手!”
言和猛地醒来,发现她的左手手指刚刚松开了什么柔软的东西。她停下来,立刻看到了她丢在地上的手绢。在暗色的大地上,白色的手绢十分显眼。她把手绢捡了起来。
“摩根女爵依然想给我们的朋友留点踪迹,”言和说,“她还扔别的东西了吗?”
“我想应该没有,”医生说,“我一直在注意她。”
“你要意识到这样做无济于事。”另一个声音说,像刀锋一样坚硬冰冷。和言和在牛津的时候,从喉咙中挤出来的是同一个声音,她知道这一定是摩根了。“你不可能永远与我作对。”
“我可以,”言和坚定地说,“我在知道你的存在之前就在和你作对,现在我不但知道了,而且我还有盟友。”
“你总要睡觉,你的注意力也会涣散,就连你的同谋也不可能总是看着我。我只需要你一瞬间的疏忽,就能控制你的双手,伤害你,或者让你说一些转眼就忘的话。
“我愿意的话,甚至可以绊倒你,砸烂你的脑袋。”
“也许吧,”言和说,“但我觉得你不会那么做的。费尔莫特勋爵可不愿意你把他的容器砸碎,是不是?如果我死了,你也会死。”
“如果不是我,你早就落到叛军手里了,”摩根说。她的声音说冷又算不上冷,言和好奇她是不是去世得过早。“你根本不知道我已经帮了你的大忙。你觉得如果不是我帮忙,你会有什么下场?”
“谁知道?”言和叛逆地耸耸肩,“也许议会军会抓住我,折磨我,直到我吐露出费尔莫特家族的秘密。你觉得如何,女爵?”
“我可以像修剪一棵树一样修理你的脑袋,”摩根提议,“你觉得如何?”
“熊不会让你那么做的。”言和忍住恐惧。
“那个恶心的动物,它是个畜生,不是朋友。”
“它比你强一百倍!”言和生气了,“你们这些人是什么时候认定只有你们才配拥有第二次机会的?你们的生命已经有了这么多权力和财富,你们拥有的机会是普通人做梦都想不到的!”
“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了获得不朽付出过多大的努力!”摩根突然生气了,她的声音和刀片一样尖锐,“我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给这个家族做牛做马,让他们无法失去我。我没有自己的生活,死后的生命是我赚来的,这是我做的交易。”
“但你可没和我做交易,所以没什么用。”言和简短地说,“我来选择谁住在我脑袋里,如果你是我的敌人,这儿没有你的位置!”
言和闭上眼睛,试图在黑暗中找到摩根。她在哪儿呢?在那儿!有一瞬间,她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模糊的图像——一个尖脸的女人,眼睛在阴影中闪闪发光。
她试图用意念抓住她,但有什么东西溜走了,藏了起来,像老鼠尾巴一样滑过她的身体。言和跟着那闪烁不定的踪迹寻了过去……
接着她感觉到脑袋一震,像有人在她脸上扇了一巴掌一样。
她突然觉得恐惧,觉得悲伤,她感到自己被浑浊不堪的记忆的白光炙烤着。她忆起了黑暗、尖叫和脚下的石子,还有血迹像墨水一样从两只睁开的眼睛里流下来。
抽搐停止了,言和发现自己双膝跪地,大口喘着气。
“发生什么了?”医生问。
“我想抓住摩根。”言和努力站了起来,记忆的冲击让她摇摇晃晃,她收起手绢。“她怎么在我眼前藏起来的?她去哪儿了?““我不敢确定,”快克医生坦白,“但你的记忆似乎有一块地方是封闭起来的。我估计她藏在那儿。”
*
几个小时之后,言和发现地势开始缓缓上升,目之所及再看不到灌木和矮树丛了。
“我觉得我知道咱们在哪儿,”医生说,“除非我搞错了,否则布里的城镇应该就在这座山顶。”
“那咱们一定要小心,”言和说,“咱们得绕过城镇,找到北边的一座农场。”
“换个方向,”医生提议,“往北一点,我估计咱们就快到城北了。”
天刚刚泛白,多亏了熊敏锐的嗅觉,言和捕捉到了炊烟的气息。她调整路线,走了一小会儿,看到了农场。附近有几座低矮的建筑,房顶潮湿,墙壁灰白,背朝一片围场,里面有几只羽毛稀疏的瘦鸡在啄着黑色腐烂的菜叶,寻找食物。一只公鸡骄傲地站在一个被打翻的巨大的木桶上面。
现在到访有些太早了,但言和等不到黎明时分。她在门上一顿拍打,令她惊讶的是门迅速打开了。一个老人打开一条门缝,伸出脑袋。言和能看到他用脚抵着门,好像他觉得言和随时会闯进去一样。
“你想干吗?”他的眼睛很亮,但充满戒备,手臂因为常年劳作十分壮实。
“我在找斧沃斯农场——”
“你在这儿找不到他们,”老人粗暴地说,“这以前是他们的地方,但他们几天前离开了。这儿的麻烦太大。”
“你知道我能在哪儿找到他们吗?”言和问。
“试试班伯里。”门在她面前摔上了。她敲了又敲,但没有回应。
“嗯,”医生的声音很警觉,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摩根女爵说……他在撒谎。”
言和清楚地记得长者有能看出人撒谎的能力。当然,摩根的话并不可信,她也许在给她设套,但摩根可能也有自己的理由,她想让言和找到赛蒙,这个狡猾的长者可能仍然希望把赛蒙的所在地透露给其他费尔莫特家族的人。
言和后退了几步,打量着这栋房子和花园。
“我觉得她说的是真的,”言和过了一会儿承认道,“如果斧沃斯的人逃走了,他们却把鸡和工具,还有几捆木柴都留下了。那边有个木桶,他们本可以用它来搬运重物,干吗把它留在这里呢?”
空气一瞬间变冷了,言和觉得灰色的天空似乎更加阴沉,潮湿的空气也像是有危险埋伏在其中。风中有什么信号,像是打断酒瓶的瓶颈时发出的声音,只不过言和觉得自己恐怕是那个酒瓶瓶颈。她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用双手捂住耳朵。
“怎么了?”医生问。
“有什么东西……”言和内心挣扎,她努力想听,但又努力不去听那个声音。风中微弱的声音似乎有了形状。她仔细听的时候,声音摇晃着变成了哀号,变成了一个词。
地狱……地狱……地狱……
“那里有个鬼魂!”言和急忙说,“咱们得赶紧走!”
正当她转身,向来时的路迈开脚步时,突然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撞到了她的身上。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像湿乎乎的翅膀一样拼命拍打着她的头。惊恐之下,言和挥舞着胳膊想要保护自己,她向花园里后退了几步。
鸡全跑了。言和脚跟碰到了木桶,等她低头看的时候,吓呆了。
藏尸体的人明显费了心思,把尸体像婴儿一样蜷了起来,用翻倒的木桶掩盖住了大部分,然后用树叶的堆肥和青苔盖住了其余伸出来的部分。言和透过树枝和树叶,能清楚地看到一只成年人的手,死者的年龄不算大,但手上长满了茧。
鬼魂的声音变得更大了,言和听清了另一个重复的单词。
救命……救命……救命……
“啊,你这个可怜东西,”她难过地嘟囔着,“现在没人能帮你了。”
“喂!”那个老人靠近了,手里举着一只钢叉,威胁地挥舞着。“你在那儿干吗?如果你想偷东西,那可太晚了——我们穷得只剩下骨头!”
“没有!”言和盯着钢叉的尖齿,不知道她脚下尸体胸前的孔洞是不是被钢叉刺的。“我正准备走!”
老人看了一眼她脚下的木桶,又看了看言和的脸,表情变得扭曲了。
“你哪儿都别想去,”他喊道,“安!快过来!”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跑进了院子,一看到这局面,就抓起了墙壁钩子上挂着的大镰刀。她跟那个老人一样,脸上饱经沧桑,糅合了太多绝望、愤怒和恐惧。
女人的左袖子和裙子前面有明显的红色印迹。
“是鲜血。”医生突然开口说。
“我猜到了。”言和回答,后退了几步。
她被困住了。如果她转身横穿花园,就必须从后面的木篱笆处夺路而逃,如果她想跑到路上,就必须躲开那个老人和女人的武器。不管怎么说,她知道自己太累了,跑不动了。
“听我说,”医生说,“木桶下面的尸体几乎都青紫了,但那血迹是新鲜的,不是死人的。”
言和眉头舒展了,她重新看了一眼那个女人。
“你受伤了,”她说,“不然就是屋子里面有人受伤了。”老人和那个女人互相对看了一眼。
救命……救命……救命……
“让我看看,”言和冲动之下说,“我能帮忙。我原先的主人是个外科医生,他教了我一些东西,我有工具,可以给你看!”
很长一阵停顿之后,那个叫安的女人放下了她的镰刀。
“那你跟我来吧。”
“快克医生,”言和心想,“我希望你真的像他们说的那么厉害。”
“那……咱们是打算帮这几个凶手?”当他们靠近门口的时候,医生说,“不打算一到门口就跑?”
“不。”言和回答。
她很清楚,自己太累了跑不动,而且她严重怀疑医生和熊一晚上也累坏了。而且,她感觉如果自己逃跑的话,可能会再次面对那个鬼魂。她怀疑这个鬼魂有什么企图。
棚屋里又小又黑,家徒四壁。血腥味扑面而来,让言和想起在格芮斯海杀兔子和山鹌的日子。然而血腥气之下还有肉体腐烂的味道。
气味的源头显而易见。一个和安年纪相仿的男人躺在炉火的余烬旁边,身上裹着毯子。他面色苍白,脸上泛着油腻,左肩被人用撕开的布料胡乱缠了起来,上面布满深红色的血迹,有些地方被浸染得发黑。
“首先得把那绷带换掉。”医生说,“这儿非常脏乱,我能闻出来。找个人去煮点干净的布。依上帝之言,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我把这屋子整个煮两遍都不为过。”
“你什么时候受的伤?”言和问。
“两天前。”病人的眼睛很警觉,因为发烧有些泛红。
“两天了,我敢说伤口没有被好好清理。”医生说,“怪不得会感染,咱们得看一眼。”
言和伸手去碰绷带,但是病人躲开了,他的眼里满是怀疑。
“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言和字斟句酌,慢慢地说,“保皇党和议会军开了火,开始相互残杀,用你的房间打掩护。他们在后面留了一具尸体,并且有人在黑暗中不小心伤了你。我说得没错吧?”
房子的三个主人互相对视了一眼。
“事情确实如此。”病人坚定地回答。房子里的冲突气氛似乎缓和下来了。言和打开绷带,腐烂的气味充满整个屋子。她拼命忍住不让自己呕吐出来。伤口是很长的一条口子,边缘已经红肿。
“他的肉在腐烂。”安还在边上。
“啊,”医生说,“这是剑伤。那个木桶下面的年轻人肯定是个军人,死之前他们估计搏斗了一番。伤口还没生蛆,但是有坏疽,咱们得把它切除,把伤口刮一下……”
言和听了医生的吩咐,把脸转向病人的家人。
“如果有干净的布就煮一些过来,”她说,“再给我一些盐和醋。”
“当然了,”医生沉思道,“如果咱们能尝一下病人的尿液,会对治疗很有帮助的。”
“拿我的舌头,不行!”言和坚决地说。她是有底线的。
她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拿出快克的工具箱,努力控制住手不要颤抖。她咬着嘴唇,试图让医生接管她的手。
他之前控制过她的手,在她昏沉的时候喂过她吃饭,但这次她十分清醒,因此事情变得难办多了。言和看着双手不经自己控制拨弄着药匣,生出了一丝恐惧。医生看起来也一样紧张。
“你的手太小了,”他嘟囔着,“太笨拙。我戴着这副手套……怎么能切得准呢?”
言和的手拿起了一个小刀片,刀片滑落了,她又捡了起来。她的手指从未这样颤抖过。手里的金属冰冷而怪异。
她看着自己的手小心地靠近伤口,用刀尖轻轻拨开伤口边缘。她觉得反胃,可她又离伤口这么近。工具那么尖锐,切入的角度又不对,皮肤又这么脆弱。她管不住自己,夺回控制权,缩回了手。工具翻转之下捅到了伤口的边缘,病人痛苦地发出嘶声。
“天哪,你到底想不想让我做这件事!如果你跟我作对,你自己来控制你的手,咱们可能会把这个人害死的!你得相信我!”
“抱歉。”言和出声说道。虽然房间很冷,但她能感觉到脖子后面流下了汗水。
她慢慢地长吐了三口气,让医生接管了她的手。
言和看着的时候,假装这双手是别人的。这样有点效果。有人正在向她展示如何做手术,她得目不转睛地观察每个步骤,虽然胃里在翻滚。尽管如此,她仍然需要咬紧牙关才能看着褪色的肉被剜下来,看着镊子夹出伤口中的碎布片,那估计是病人的袖子。
“他又开始出血了。”安紧张地说。
“这样是正常的,”言和模仿她脑袋里的声音说,“血液能帮着冲洗伤口。”她定了定神,准备用盐和醋清洗伤口。“很抱歉……这可能会很疼。”
接下来的两分钟,病人发出了惨烈的尖叫。结束的时候,言和在想,外科手术医生都不会呕吐吗?等伤口终于被包上了干净的布片,言和觉得累坏了,浑身都在抖。老人给她端来了一碗粥,但等她有胃口已经是几分钟以后的事了。
之后,安给她安排了一张床,言和接受了。她估计直到病人有所好转,证明自己的帮助有用,他们是不会让她走的。如果她必须被关在这儿,她觉得自己最好睡一觉。
医生平静地说:“尽管我们尽力了,他还是可能会没命。我很擅长我的本职工作,但我的工作很难,用剑伤人却很容易。人是很脆弱的东西,伤害远比修理要容易得多。自从这次战争开始,我接手的大部分病人都死了。
“士兵一般都清楚医生能做的事情很少,但我估计这些人可没这么善解人意。莱特富特小姐,如果这个男人命归西天了,你可得想个办法逃走。”
但熊想的是其他事。它累了,现在是睡觉的时间。这个想法里面有着野兽的纯粹和美好。等睡意席卷言和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像沉入了温暖的黑色毛皮里。
*
几个小时之后,言和醒了,她的头脑很久没有如此清晰。模糊微弱的阳光从打开的门缝溜了进来。
安给她端来了粥和一点面包,还带来了好消息。病人仍然很虚弱,但脉搏没有之前跳得那么“狂乱”了,烧也退了。
“那些工具,”安说,“我估计是外科医生死了,留给你的。”她的语气模糊,掩盖着故意没有问出口的问题。
“没错,”言和看着她的眼睛说,“事情确实如此。”
等她到了客厅,见到了那家人,气氛已经没有那么敌对了。正如她所猜,他们就是斧沃斯一家,正是她要找的人。
“我需要你的帮助,”她解释说,“我知道有人往这里送信——给汉娜·维斯女士的信。你知道信离开这里之后,被送去哪里了吗?”
他们又犹豫着互相对视了一眼,老人做出了回答。
“我们跟你说吧,反正再不用传送那些信件了,等我儿子好一点能上路了,我们马上就离开。信件送到哪里本不应该告诉我们,但送信的人好喝两杯。”他模仿着送信人喝酒的样子。“有一栋叫白合楼的房子,他会把信送到那里。”
“你知道在哪儿吗?”言和赶紧问。
老人摇了摇头。
“没关系,”言和快速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个地方,我会找到的。”
“我们想给你路上带点吃的,”安说,“但我们自己的食物也不够了。士兵把我们的厨房都洗劫一空了。”
“哪方士兵?”言和问。
“谁知道,我敢说两边都有吧。两边区别都不大。”安从一个隔板下面拿出了一个布包,在桌上打开来。“但是你可以从这里面挑一挑,如果有你想要的东西的话。”
言和看了一眼,知道这布包里的东西应该都是那个死去的士兵的。有一本被翻得破旧了的祈祷书,书页里夹着几封信,还有一双结实的靴子,一把刚刚擦拭过的剑。
“那双靴子对我们有点用,”老人承认,“但剩下的可能就要被埋起来了,我们也不敢卖,免得招来麻烦。你想要什么就拿吧。”
言和翻了翻那本祈祷书,书名叫作《虔诚之道》。里面有些画线的部分,空白处还涂着天使的简笔画。封面压了一枝花,言和想象这个年轻的士兵第一次离开家乡,摘了一枝原来没见过的花保存了下来。花下面写着一个名字:优生·泰勒。
“‘优生’是什么荒唐的名字?”医生不依不饶,“和你的名字一样糟糕。看看这些啰唆的祈祷!我估计这个死人是个清教徒。”
不知道为什么,言和一想到这本曾经受到爱戴的书将要在泥土里腐烂,就觉得难以忍受。她正准备把这本书放进自己的口袋,里面的信掉了出来。
信上是同样幼稚而生硬的笔迹,落款是“爱你的妹妹,慈善”。从信封上不同的地址判断,年轻的优生·泰勒被派驻去过不同的地方。最后一封信上的地址吸引了言和的目光:白金汉郡,白合楼。
*
言和走出房子,在路上停了下来。她仍然能听到风中的声音。
“那个农民活下来了,”她小声说,“你可以停下了。”
“你干吗呢?”医生问,“如果那是士兵的鬼魂,我们刚刚救了谋杀他的人!”
“如果他想帮自己的话,早就像多数鬼魂一样,入侵我的脑袋了,”言和沉默地告诉医生,“但他没有,他跟一只受伤的鸟一样挣扎。他不想让我离开这里,想让我帮他们。”
风停了,但是那个细语的声音还在继续,轻触言和的头。
活……了?我不是……凶手?
“不,你不是,”言和柔声说,“你只是害怕下地狱,是不是?”她惊讶的是这个鬼魂没有躯壳,但仍然有着完整的心智。
起风了,风又乱糟糟地退去。
我会……下地狱。那沉郁的声音似乎十分确信。不被拯救……但农民活了……活了……这很……这很好……
“你为什么觉得自己要下地狱?”言和问。
……擅离职守……
言和几乎能尝到风中苦涩的羞耻的味道。
我太饿……想偷只鸡……农民拿镰刀警告我……我抽出剑砍了他。用我的剑砍了他。我疯了……我讨厌他……我饿疯了。我是个……懦夫,贼,犯了愤怒之罪……
“我跟你说他是个清教徒。”快克医生说。
言和觉得医生说得没错。这个鬼魂说话的方式让她想起了杨树的学徒。她在想那些男孩里有多少都报名参了军,他们满腔热情,口袋里装着用旧的圣经。这个优生·泰勒听起来和他们一样年轻、一样激烈,但现在这些激烈的情绪都转而针对他自己了。她想起了他生了茧的双手,不知道他拿起剑之前,扔掉的是锄头还是镰刀。
他是个逃兵,明显蠢到家了,因为一只鸡丢了性命,但他脆弱的灵魂维持了两天没有消散,正是因为他决意要救那个杀他的人。即便他自己的灵魂迷失且不可挽救,他还是这样做了。
……一个贼,一个懦夫……
声音更加破碎,模糊,痛苦。尽管天色已暗,言和仍然能够勉强看到他烟雾般的形状开始痛苦地扭曲起来。他正在攻击自己,把自己的灵魂撕成碎片。
“有趣。”医生评价道,显然他也看着同样的景象。
“停下,”言和小声说,“优生·泰勒……拜托,快停下!”如果没人管这个鬼魂,他可能会把自己折磨疯、撕成碎片的。
“哦拜托,别这样。”医生似乎觉察到了她的想法。
“听着,优生!”言和凶道,勒令这个饱受折磨的鬼魂注意她,“如果你有第二次机会,你觉得怎么样?”
我……没有……
“我有!”言和改变了招数,“我正在逃避一个邪恶的人,他会威胁到我的灵魂。我要找一个叫白合楼的地方,你能帮我吗?”
第28章
言和跋涉着穿过一里又一里地,无视快克医生怒不可遏的咆哮。
“你想什么呢?”他逼问她,“你为什么要弄进来一名敌军?我们这帮人还不够四分五裂吗?”
“泰勒先生知道去白合楼的路,”言和为自己辩护道,“况且,我们可能需要一个懂得兵术的人。”
“据我所知,他也可能想划破咱们的喉咙,”医生嘟囔道,“他什么时候能停止发出那地狱一样的噪声?”
在农场的时候,言和跟优生解释了她的“天赋”,他似乎明白她的意思了。他的灵魂镇定了下来,不再自我撕扯。然而距离她吸入他的灵魂已经一个小时了,他一直没有说话。接着他开始拼命大声祈祷,一直如此,连言和想跟他说话的时候也没停下来。
言和不愿承认,但她开始觉得医生也许是对的。也许带走优生的灵魂这个做法匆忙且愚蠢,但言和受不了看着他毁灭自己。
“他也许需要一些时间适应。”她告诉医生。
“他没时间了!”快克生气了,“我们马上就要进入白金汉郡的边境,需要他来指路!”
言和边走边看着太阳升到顶点,又随着下午的流逝开始下降。自从她离开斧沃斯农场,就一刻不停地赶路,不敢停歇。詹姆斯一定正在什么地方寻找她。
言和知道自己正在横穿无人之境,两边可能都会有军队游荡。她俯身贴着灌木丛前行,希望远处不会有人看到她。如果有士兵在这种地方碰到她独自一人赶路,可能会起疑心逮捕她,更糟的是,他们的处境也许很危险。
她马上就要进入议会军的领地了。如果她真的被抓住搜身,艾普女爵的戒指,还有国王给的期票都会证明她是保皇党。在一个灌木丛里,她有些不情愿地停了下来,把东西埋在了一棵桤木下面。
正当她准备跨出灌木丛进入草原的时候,她的脑袋里响起了急促的低语声。
“回去!”
她条件反射地躲回了树篱的阴影里,藏在高高的荨麻丛后面。她这才发现祈祷声停止了,低语声是优生发出来的。她向草原张望,看到树篱后面有一处耀眼的闪光。
“小型望远镜。”优生低声说。
言和一动不动,过了大概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时间,两个肩膀上扛着火枪的男人从树篱的缺口穿过,走了过去。她一直待在原地,直到确认他们消失不见。
“谢谢你,泰勒先生。”她边说边小心地再次上路了。
“习惯而已。”那回答没带什么好脾气,但至少他没有继续祈祷了。
“泰勒先生。”言和又柔声试着叫他一次。
“怎么了,巫婆?”死去的士兵恼了。他听起来很沮丧,略带挑衅。
言和在惊愕中退缩了,所有想好的安慰他的话都消失不见了。
“我不是巫婆!”她抗议道,“我告诉过你我是谁!我告诉过你费尔莫特家族的事情!”
“我知道你说了什么,”优生说,他的声音颤抖但很坚定,“你很聪明,我很虚弱。你告诉我国王站在巫婆这一边,我能帮你打败他们。我告诉自己说这是上帝的旨意,但你用了费尔莫特的巫术。你把魂灵附在自己身上,还有一只野兽听你指挥。我才是那个跟巫婆做交易的人……而我还让你收走了我的灵魂!”
“如果我是巫婆,”言和回答,“我还费这劲收你的灵魂干吗?你都肯定你的灵魂注定要下地狱了,我干吗不把你留在那儿,等审判日再来找你?”
“你想让我带你去白合楼。”优生立即说,“你也许想在那儿伤害我的同胞。据我所知,你可能会给他们下毒下咒。我背叛过我的兄弟们一次了,我抛弃了他们,我不会再次背叛他们的。”
他听起来害怕极了,但意志坚定。也许他已经做好准备,只等言和向他投掷恶毒的咒语,然后一口吞下他的灵魂。言和闭上眼睛,愤愤地叹了口气。
“如果我是巫婆,”她说,“我干吗不飞过这几英里,省得把脚走得流血?我干吗不变成一只野兔躲避那些士兵,反而蹲在荨麻丛后面?我何不派小魔鬼现在就拿来山鹌派和一大杯啤酒?我倒希望我是个巫婆!
“但我不是。我不会魔法,只是继承了我不愿意要的祸害。我有血有肉——现在满身瘀青,骨头都快散架了。我邪恶的主人只有费尔莫特家族,而我却没日没夜地从他们身边逃走。”
“我的确想相信你,”年轻的士兵说,他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凶了。“如果费尔莫特家族的人真的是巫师,如果你真的是他们的敌人……咱们就告诉所有人!”
“我没有证据!”言和大叫,“他们会说我是疯女人,是个巫婆,就像你一样!”
“但如果我们能让所有人看清楚真相,”他感叹道,“可能会扭转战争的形势!”
言和犹豫了,她知道接下来自己要说的话会把事情变得更糟。然而,撒谎远非开始一段关系的好办法。
“抱歉,泰勒先生,”她告诉他说,“我一点都不在乎谁赢得这场战争。”
她的脑袋里立刻变得混乱。
“胆子不小!”医生大声说,“竟然把陛下和那些议会军的叛徒相提并论——”
“你怎么能这么说?”优生的声音听起来一样愤怒,“你怎么能不在乎人民的安全和自由?”
“啊,别嚷嚷了,清教徒!”快克医生打断他,“你和你的同类只会把我们带到毫无乐趣的世界,那里没有欢乐没有美,更没有神秘高尚的东西能扬升我们的灵魂!”
“而你宁愿看到国王成为血腥的暴君,把所有持异见的人的脑袋都砍下来!”士兵回答,“这算什么‘欢乐’,算什么‘美’?”
“你哪来的胆子,你这个卑鄙的穷鬼——”
“多亏咱俩都死了,先生!不然我——”
“别在我脑袋里面叫喊!”言和大声喊道,附近几只鸟受惊飞走了。“我不在乎。我为什么要在乎?没有人告诉过我我为什么要为国王牺牲,为什么要爱戴议会军胜过我自己的躯壳!我想活下去!我更同情所有想活下去的人!”
沉默了很长时间。
“我想,我也不能怨你,”优生终于开口说,“我也想救自己的命来着。”他不自然地笑了笑,“原谅我,我没有权利因为我活得失败,就要求你去冒付出生命的危险。你是个年轻的女孩,我应该让你免受伤害。”
充满悔意的优生比充满怀疑、怒气冲冲的优生更难对付。言和给了他第二次机会,她能给他带来什么救赎吗?
“那你的计划是什么?”他平静地问,“你为什么想去白合楼?”
“那儿有我要找的一个人,”她解释说,“一个背信弃义的家伙,但他可能知道我们应该怎么对付费尔莫特家族的人。”
“然后呢?”他问,“然后你要做什么?如果战争对你不重要,什么对你是重要的?”
这个简单粗暴的问题让言和站不稳脚跟。她想要什么?她发现自己不知道。这么长时间以来,她脑子里都是她不想要什么。她不想被铁链拴住,不想被关起来,不想被古老的魂灵挤满身体。她不想活在对长者的畏惧之下。但她想要什么?
“我想救我的哥哥,”她慢慢说,“他身体里都是费尔莫特家族的人的鬼魂。我想把那些鬼魂赶出去,让他自由,这样我就能给他一巴掌,骂他是个蠢货,还有……”
她的脑海被回忆占据了。杰考的鬼魂在尖叫,托马斯先生脸上露出恐惧,詹姆斯的眼睛后面都是死去的东西,还有冷冰冰的长者,眼睛像蛇一样,对他们有着剥夺他人生命的权利那么确信。
她心里有一个愿望,那愿望像一座黑黢黢的山一样压着她,让人望而生畏,不可估量,但她终于正视了这个愿望。
“还有,”她大声说,“我想打败费尔莫特家族的人。”
“这听起来还值得费点功夫。”优生的声音第一次听起来有了笑意。
*
有了优生当向导,路好走多了。没有他不停地祈祷,旅途也更加令人愉快。言和向他解释了一些自己的过去,而优生也慢慢向她敞开了自己的过去。他出生在诺维奇,是个桶匠的儿子,在他父亲的商店里长大。他在当地一个小学学会了识字,开始教他的妹妹。
接着战争爆发了,他第一时间参了军。
“我没有疑虑,”他说,“我怎么可能留在家里敲打木桶呢?而战争正在把这个世界敲打成新的形状。这场战争是为了国家的精神而战!我想尽我的一份力!这对我来说就像饿了要吃东西,渴了要喝水一样自然……”
他把话题扯远了。即便他的话语里满是热忱,里面也有一丝感伤。
影子渐渐拉长了,言和已经走了十五英里,优生确定他们已经到了白金汉郡。她累坏了,脚也磨出了水疱,腿和受伤的地方也很疼,而且她饿了。过去几天她已经吃完了葛特丽管事给她的食物,斧沃斯一家给她的粥也很稀薄。
熊也饿了,这是它很熟悉的感受。言和能感觉到它的焦躁不安,一有风吹草动,它就兴致盎然。
言和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她正在抬头看附近的一棵树。树上有一个黑色的东西,看起来像是鸟巢。言和能感觉到熊正想着鸟蛋里面流淌出的汁液,还有咬碎雏鸟的声音。但换个角度,她发现那根本不是鸟巢,只是一堆树枝而已。她发现自己的嘴张开了,牙齿正咬住树刚萌发出的柔嫩的叶子。
“熊!”言和吐出嘴里的树叶告诉它,“我不能吃这些!”
但熊现在不可驯服。它伸出言和的手抓住一截腐烂的树枝,把它折断,露出碎裂的横截面。言和发现自己正在舔食那上面来回奔忙的蚂蚁,舌尖上的蚂蚁尝起来就像是胡椒的味道。
优生尖叫了一声,明显震惊且警惕。要想说服优生,言和并不是困在女性身体里的魔鬼,展露兽性恐怕不是最好的方式。
言和叹了口气,坐在附近溪流的岸边,脱下鞋袜。
“没有魔鬼的蹄子。”她干巴巴地指给优生看,然后把脚放进水里,让冰冷的水来麻木水疱带来的疼痛。“而且我也不会在水流中消失。”
流水中闪过一个黑影,吸引了言和的注意。几乎在瞬间那条小鱼就消失了,但明显熊也注意到了。言和开始流口水,她也不知道这是出于她的饥饿,还是熊的饥饿。
她发现自己又开始跑动了,等她回过神来,她已经一只脚踩在水里,湿了裙边。
“停下!”但如果熊能抓住一条鱼的话,她真的想要阻止它吗?“再等一下。”她可不想湿了衣服,因为如果她没有办法把衣服烤干,晚上要睡在谷仓里的话,她会被冻死的。她小心翼翼地把裙子提起来,掖好,系在腰线以下的位置。
接着,她让熊带着自己走到溪流里,冰冷的流水冲刷着她,脚下长满水草的石头滑溜溜的。刚开始冰水还令人惬意,但很快就刺得她的皮肤生疼。她一想到自己的时间不多,后面还有人追赶,思维就停不下来。然而熊的耐心却稳得像一座山。过了一会儿,言和被它警觉的平静感染了。冰冷的水带来的痛苦变得像蓝天一样平常,她的思维也不再慌乱。
那里!言和用不属于自己的反应速度将一只手插到水里,捞出了一条棕色的肥鲈鱼。鲈鱼从空中飞了出去,落在了岸边,不停地扭动挣扎,想跳回水里。
言和发现自己跳出水,四肢着地趴在地上,一只手按住鱼头,牙齿咬住了活鱼的鱼身。
“待在那儿别动!”突然响起了一声喊叫。言和抬起头,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抽出剑指着她。他刚刚从树丛的入口处走了过来,似乎他看到言和跟言和看到他一样惊讶。他的外套外面系着条破旧的腰带,言和估计他一定是个士兵,但那腰带上都是土,言和猜不出他是哪边的士兵。
言和知道自己给人的印象。她牙齿中间的鱼还在抽动着,鱼尾几乎拍到了她的眼睛。虽然鱼的汁水让她想把鱼一口吞下,但她还是小心地把鱼从嘴里拿了出来,放下裙子,遮住自己的双腿。
“你找见什么了?”一个年长的士兵从树林里走了出来。他长着宽大的鼻子,右眼上方有一道正在愈合的伤口。
“她身上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年轻人说,恐惧的目光始终没有从言和身上移开。“她刚刚衣服脱了一半,跟一只野兽一样跳来跳去!她用牙齿咬着一条活鱼,像动物一样咀嚼——”
“你饿急了也会这么做!”言和快速还嘴道。
年长的士兵皱了皱眉头。
“你从哪儿来?”他问。两个士兵口音一样,言和估计自己的口音暴露了她是个陌生人。
“斯特拉福郡。”言和赶快说。她希望这地方足够远,能解释她的口音问题,但也近到她足以走到这里。
“离这儿有段路程,”年长的士兵说,阴沉的脸上布满怀疑,“你为什么离开家?”
言和满心希望对话没有进行到这个地步。她盯着两个男人,努力想猜他们效忠于哪支军队。她编的谎言可能会让一方满意,却会让另一方怒不可遏。
“我认识那个人!”优生小声说,“那个年轻的——叫威廉·霍尔。他跟我在一个兵团。”
那么他们是议会军了,言和随即编了故事。
“我的继父把我赶出家门了,”她卷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瘀青,“他一心效忠国王,我不是,所以他打了我,告诉我说如果我回家他就把我杀了。”
那个男人的眼睛里短暂地闪过一丝同情,但很快又被怀疑代替了。
“你是有多害怕他,一路逃过了整个城镇。”他说。
“我没想走这么远!”言和让自己的声音透露出一丝疲惫和绝望,“我想找份工作,我一路都在打听——”
“工作?”年长的士兵现在声音像铁一样,充满敌意,“你觉得我们都是傻子?这个谷地到处都是作战的士兵!谁来这儿找工作?”
“告诉他们说上帝给了你神示,让你来白合楼!”优生着急地说。
“什么?”言和感到困惑不解,她不出声地问。
“有一个长官在寻找占星者和预言家!”他匆忙告诉她,“他把这些人安置在白合楼里,像打胜仗的母鸡一样。”
“我的确是在找工作……但是万能的天父给我以神示,让我必须去一个地方,”言和努力不让脸颊发烫,“一栋叫白合楼的房子。”
两个士兵都僵住了,互相看了一眼。
“你在神示中看到什么了?”年长的人问。
“一栋红砖的房子,”言和重复优生的话说,“在一座山上,很高,四周都是林地。”
“一个间谍也能这么描述。”那个年轻人低声说。然而,正当两个士兵交头接耳时,言和在听她脑袋里优生急切的话语。
“我在神示中看到了你,威廉·霍尔。”她说。
那个年轻人吓得跳了起来,几乎丢了自己的靴子。
“两个月前,”她说,“你和另外两个士兵在一个村庄的教堂里。那是一座邪恶的教堂,里面都是恶俗的魔鬼的装饰……所以你晚上去那儿尽可能砸毁那里所有的东西。你砸断了圣坛的围栏,砸破了彩绘天窗,破坏了长椅上的雕刻。
“接着,你的一个朋友拿下了十字架和上面的雕像,把它扔在石板上摔碎了。”
威廉·霍尔明显畏缩了。年长的士兵却纹丝不动,甚至露出有些赞许的表情。
“你们都停下来,看着耶稣碎裂的脸,”言和接着说,“你们都很害怕……但没有人承认。你们都变得更加猖狂,更起劲地砸东西,想要超过对方,这样就不用看地板上那双碎裂的眼睛。”
威廉现在盯着她,脸上挂着迷信的恐惧,像是被催眠了一样。
“你一个人把马牵了进来,让它喝洗礼盆里的水,证明你不害怕。你们都看着马用白色的大嘴舔水喝,都在大笑。但是教堂里的回音让笑声听起来像是一群魔鬼在嘲笑你们——于是你逃跑了。”
年长的人疑虑地看了看他的同伴。威廉·霍尔咽了咽口水,点点头。
“是在克兰顿,”他声音微弱,“我们都吓坏了,有一个人——那个砸十字架的——后来彻底变了。他内心崩溃了,他……一个星期以后就消失了。”他又看了看言和,睁大的眼睛里满是恐惧和怀疑。“你怎么知道那笑声听起来是什么样?”
“可以了,”年长的人坚定地说,“你执行了上帝的旨意,不要再想这件事了。”他用手背推开他同伴的剑柄。剑不再颤抖地指向言和。“把剑收起来吧,威廉。”
他又转向言和。
“女士,整理一下你的衣着,跟我们来。”
言和站起来,整理了她的裙子,等她穿上鞋袜后,牙齿这才开始打架。
“谢谢。”她在脑袋里说。
“希望我没把事情弄得更糟。”优生听起来和威廉一样害怕,“我只有这一个办法。”
空气中紧绷的气氛似乎消失了,但言和知道她刚刚提升了自己的筹码。她本来打算悄悄靠近白合楼,可能在那里观察一阵子,看能否看到赛蒙。她可没打算径直走进前门,冒险和赛蒙撞个对脸。
一方面,看起来她像是被护送到白合楼的,而另一方面,她想掩人耳目的计划也彻底泡汤了。 了不起的女孩系列(套装全7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