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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分 白合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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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部分·

  白合楼

  第29章

  年长的士兵是库尔特中士。另外还有六个人正站在路上等他们。兵团步伐轻快,他们微微照顾言和疲软的双腿,并没有像包围囚徒一样包围她。

  他们并不多注意言和。于是她吃完了那条生鱼,继续在脑袋里和他们那位死去的同志交谈。

  “你为什么逃走?”她突然问。教堂的故事引起了她的兴趣,她似乎能确定那个“失踪”的士兵是谁了。

  “我是个懦夫。”优生不自觉地回答,然后陷入了沉默。“我不知道,”他终于坦白,叹了口气,“在教堂砸毁耶稣的圣像之后,我一直忘不了那张破碎的脸盯着我的样子。那双眼睛那么明亮、空洞、悲伤……我感觉那双眼睛为我而难过。一个星期之后,我杀了第一个敌人。而我站在他上方向下看时,他死去的眼睛里也是同样的神情。

  “在那之后,我的脑海里出现了幻觉,觉得我见到的敌人都是破碎的脸,他们的眼神都为我而难过。我不知道为什么,但这样的想法让我睡不着觉,双手一直抖。有一天我溜了出去,就走远了……”

  言和没什么好说的。她开始怀疑把优生带回昔日的战友身边,可能并非什么好主意。

  跋涉了几英里之后,他们选了一条小道,蜿蜒地爬上了覆盖着树林的山坡,经过庄严的门房建筑,终于到了山顶的一座大房子前。白合楼是一栋方形的红砖庄园,有格芮斯海一半那么大。楼前的草坪一定曾经被人修剪得很整齐,是林荫散步的好去处,而如今却杂草疯长,被六七匹士兵的马踩得乱七八糟。几座祖先的半身像的头已经裂开,歪倒在草坪上,看样子像是被枪打碎的。

  不管这栋房子曾经是什么模样,如今已经成了军事壁垒。这里的所有人看起来都是士兵,而非仆从。言和曾经在格芮斯海做过仆人,而如今走入这栋大房子,却发现到处乱糟糟的,还有被破坏的痕迹,这让言和觉得十分刺眼。

  大门背面的橡木板上钉着几张纸,有几张是鼓吹军事胜利的新闻报纸,还有一些宣誓宗教热忱的规定。壁炉已经有一阵子没有清扫了,楼梯上都是人们踩踏的泥泞。一把雕刻精致的椅子被劈开用作木柴,一口老木箱敞开着,锁被破坏了。很明显,正直的品性里并不排除抢劫。

  然而,言和还没有看到赛蒙的踪影。她如果跟他撞个正着可怎么办?她是否能向他发出信号,求他不要揭露自己的身份?他凭什么要怕她呢?

  中士走到一边,和一群人开始热烈地小声谈话,偶尔向言和所在的方向扬扬头。她吸引了众多害怕又好奇的眼光上下打量着她。言和感觉自己的脸红成了甜菜根。

  一个身穿被洗得发白的衣服的女人,看着言和的目光格外灼热。她脸上布满皱纹,让言和想起被雨水划过的窗户。她看起来和葛特丽管事一个年纪。

  “这是伊莲娜夫人。”优生小声说,语气就好像要骂人一样。

  “那是谁?”言和问。

  “她是将军最宠幸的先知,”他说,“她在这儿结了不少仇敌,我以为她早就走了呢。她到处欠债,跟人吵架,有时候还会告诉别人说他们注定会死,人们听见了当然不由着她讲。”

  “她说中过吗?”言和避开她的目光问,“人们会按她说的死去吗?”

  “会,”优生勉强承认道,“通常都会。”

  言和的脉搏加速了。她假装自己是个先知就已经够糟的了,更何况在一个真的预言家面前。这位女士将如何对待一个邋里邋遢、即将成为自己对手的年轻人?

  “她很骄傲吗?”她突然问。

  “骄傲?”优生有点惊讶,“是的,她——”

  言和没有等他说完,而是壮着胆子靠近了那一小群人,在伊莲娜夫人面前深深地行了个大礼。

  “夫人!”她满怀敬意地说,“我在神示中看到了您,在世界之上,一束圣光照亮了您,佑护您!您手中还拿着一本书,散发着光芒!”

  库尔特愣住了,但是伊莲娜夫人的脸上绽放出兴高采烈的笑容。言和估计这下自己被先知同行谴责的概率要小多了。如果伊莲娜夫人四处树敌,而有一个人把她当作女王,她恐怕不会踢走这个人的。

  言和被领进屋内,跟其他几个高军衔的长官说话。伊莲娜夫人紧紧地挽着她的胳膊。

  言和很庆幸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被刨根问底的时候,她身边还有一个同伴。

  三位长官并不粗鲁,他们像对待一头意外出现的狮子一样,对她又怀疑又尊敬。但他们毫不留情,一旦她的话有丝毫不连贯之处,他们就坚定地揪住不放。

  她是谁?她从哪儿来?她家人是谁?她解释说她的名字叫忍耐·多,是木匠乔纳斯的女儿。她编造出了自己有一位患病的母亲,一个年幼的妹妹,还有她住在荒地边上一个没名的小村庄。很快他们就会在核查之后发现她在说谎,但至少现在,言和觉得他们还不会派人这么快去到斯特拉福郡。

  还有一个长官问了她许多难缠的宗教问题。她是否过着道德的生活?是否熟悉《圣经》和祈祷书?言和又累又困,好几次都回答得磕磕绊绊,给出的回答在格芮斯海是对的,但在杨树却说不过去。但她在优生小声地帮助之下,还是蒙混过关了。

  接着,言和心脏狂跳,开始描述她看到的“神示”。房间里鸦雀无声,只有一支笔沙沙地记下了她说的每一个字。

  “我看到国王坐在一个巨大的王座上,但是他的个子太小了,”她希望自己的语气里带着不祥的征兆,“他身后有一条大狗,但是他看不见。他头上飞着六只猫头鹰,它们的翅膀像死亡一样黑。他扔食物给猫头鹰,但猫头鹰抓住了他的影子,像抓着卷轴一样飞走了。”

  她不敢看伊莲娜夫人,害怕这位预言家的表情凝聚起怀疑和轻蔑,但没有人打断她。

  “继续说,”一个长官说,“你还看见什么了?”

  言和胆子大了些,又编造了许多夸张的梦。她的疲劳反而让事情好办多了,反正所有事情都和梦境一样。

  “我看见天空中有火焰掉了下来,燃烧了人们的心脏。人们四处奔跑,火焰跳到所有他们碰见的人心里,直到所有人都着了火……”

  言和后来不得不承认她还挺享受编故事的。她感觉自己在士兵眼里逐渐变了样,不再是那个浑身泥泞、衣衫褴褛的流浪者。成为先知让一切都变了样,你身上的瘀青说明你是个殉道者,你破烂的衣服则说明你在荒原上游荡已久。

  她走进房间时,上帝像袍子一样披在她身上。

  “跟我们说说神示的含义。”最终最年长的那位长官开口说。

  言和脸色发白,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的事情后果严重。她声称上帝在通过自己说话,如果这些人发现她在撒谎,会怎么处理像她这样亵渎上帝的人?而如果他们真的相信了她,也许她的“神示”会影响他们的作战计划。她的一句无心之言,有可能会让士兵在战场上前进,甚至牺牲。

  一群优生和詹姆斯会因为她的话而死去。这是巨大的权力,纯粹的权力,但是她并不想要。

  “我不知道,”她有些生硬地说,“我……来这儿是因为我知道伊莲娜夫人是唯一一位能解读神示的人。”

  伊莲娜夫人欣然开始解读这些话,这让言和松了一口气。言和浑身发抖地坐在那里,嘴唇发干,而那位年长的先知在狂喜之下,开始口若悬河。

  最终,那群长官似乎满意了,放言和离开。她和伊莲娜夫人一起离开房间,心里暗自掂量自己闯了多大的祸,却在门外被中士库尔特拦住了。

  “你在神示中看到白合楼的时候,看到这里住着的人了吗?”他小声地问道,“看到一位白头发的年轻勋爵了吗?”

  言和摇了摇头,但她的好奇心被点燃了。他的描述听起来很像赛蒙。

  “如果你在神示中看到类似的景象,如果他看起来在做不好的事情,请告诉我。”中士和伊莲娜夫人交换了下眼神,伊莲娜点了点头。

  “他指的是谁,夫人?”中士走了之后言和问道。

  “年轻的费尔莫特勋爵。”伊莲娜夫人用不小的声音回答。

  果然是费尔莫特勋爵!即便言和不再是费尔莫特家族的一员了,言和还是暗暗为他偷用这个头衔大为恼火。不过话说回来,就议会方面考虑,也许他才是正牌的勋爵。毕竟他已经背叛了家族余下的人,正打算抢占他们的地产。

  “这位勋爵现在在白合楼吗?”言和尽量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道。

  “不在——他在给将军办事,明天晚上才回来。如果他们采纳我的意见,就不应该让他回来!”

  “你不相信他?”言和问。

  “我不相信!”预言家夸张地说,“库尔特中士也不相信他。费尔莫特勋爵声称他加入了我们这一边,但我们仍然觉得他是国王的一个爪牙。中士时不时会搜查他的口袋和行李,寻找他背叛的证据。

  “要知道,我已经破解了名字之谜。费尔莫特勋爵的名字可以重新排列成为‘尔莫非爵特逊’!有这种名字的人当然不能相信!”

  言和努力摆出一副严肃尊敬的表情,一直等到伊莲娜夫人离开。

  “那个女人,”快克医生说,“彻底疯了。”

  “希望如此。”优生沉郁地说。

  “怎么了?”言和有些惊讶。

  “她说世界末日马上就到了。”他回答。

  *

  那天晚上,言和认定没有什么比火光、热汤和干床垫更奢侈的东西了,虽然她只能睡在伊莲娜夫人床脚的一张草席上。她使尽全力才阻止了熊把汤碗舔干净。

  “这个赛蒙明天回来以后你打算怎么办?”灯光熄灭,言和准备入睡的时候,医生问她,“你打算做什么,不让他一看见你就把你揭穿?”

  这是个好问题,言和知道她需要私下和赛蒙谈一谈,但是要依照她的安排。他需要足够充分的理由才会听她说话,她不觉得以亲戚的名义,或者打动他的良心会对此事有什么帮助。她需要能凌驾在他之上的权力。

  她需要把特许状找出来。他会不会把它带在身上了?她觉得不可能。伊莲娜夫人说,库尔特中士常常搜查赛蒙的行李和口袋,赛蒙不可能傻到冒险把一张有国王印章的纸带在身上。

  那他把特许状藏到哪儿了?他肯定会把它藏在伸手可得的地方,这样匆忙之中方便带走。如果她运气够好,特许状应该藏在白合楼的什么地方。只要她能在他回来之前找到,那她将拥有她所需要的权力。

  第30章

  第二天,言和开始仔细地寻找特许状。

  她醒来时,发现人们给她找来了简单又体面的干净衣服。既然大家都觉得她是伊莲娜夫人眼前的红人、她的跟班,言和决定演好这个角色。她跑到厨房,去给她的新“管事”做早餐。她在厨房和厨师聊天,还结识了一只瘦骨嶙峋、颜色像蜂蜜的猫,每个人都管它叫“威特金”。

  这里的厨房比格芮斯海的厨房小了些,而且热得要命。言和很快认定,如果她是赛蒙的话,是不会把特许状藏在厨房的,那枚珍贵的蜡封可能会融化。

  没有人阻止这个年轻的先知在房子里闲逛。她估计士兵们有点害怕她,但他们也很好奇,如果她做了奇怪的事情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如果她看起来在找东西,他们可能会以为她是间谍。

  她在二层找到了赛蒙的房间。他蓝色的外套和旅行箱上的徽章她是不会认错的。他的床比其他人都好一些,也有自己的私人空间。附近没有人,于是言和冒险快速搜查了一遍他的房间。丝毫没有特许状的踪影,这一点也不奇怪。赛蒙太聪明了,不可能把特许状放在明显的位置,而她恐怕也不是第一个搜查这个房间的人。

  事实上,她很快就发现房间大部分地方都被搜查、毁损、折腾得底朝天了。有的地方的木板被劈开,以便检查后面有没有藏东西的空间,床垫也被划开了。几乎每一层楼都扔着家具的残骸。

  “这栋房子冒犯了你们的祖先还是怎么了?”言和问一个正在擦靴子的年轻列兵,他显然正觉得无聊,因此乐于跟她聊天。

  “它把我们都耍了。”他坦白道。他向身后瞟了一眼,确定没有人看到他正在和一个先知说闲话,然后示意她走过来,推开了最近的一扇门。门后放着一张豪华的四柱床,几乎所有精细的蕾丝幔帐都被扯了下来。“你看见那边藏着的那扇门了吗?”言和的确在对面墙上辨认出了一扇门的形状,门和它周围的墙上一样挂着棕色的布。右手边的布已经被撕开了,露出下面淡色的木板,但明显曾经整扇门都被藏在布下面,伪装成墙的样子。

  年轻的士兵穿过房间,拽了一下小金属环,把门拉开。“这儿有一间密室,看见没?”门后面的小房间里只简单放了一个床垫、一个水缸和一把椅子。

  “战争爆发以后,德·威纳西一家选择站在国王那一边,”他解释说,“所有我们附近的人——军队还有当地的兵团——都选择站在了议会这一边。所以我们一伙儿人来到白合楼,准备逮捕住在这里的一位骑士。他妻子把房子交了出来,发誓说他已经离开了,还欢迎我们做她的客人。

  “结果她丈夫就藏在密室里。她给我们的晚餐都下了药,那天晚上她丈夫蹑手蹑脚地出来,就从睡在这间房的那些士兵旁边走了过去,然后两个人带着所有能带的珠宝逃走了。

  “所以我们就想,如果这栋房子有这么一个意想不到的设计,说不定还有更多隐藏的东西呢。也许他们带不走的宝贝就藏在什么地方。我们都拿不到工资,何不就地取财?如果这样做意味着毁掉叛徒的房子,那再好不过了。”

  谈话被一个走过来的年长士兵打断了,他不满地看了列兵一眼。言和走开了,尽可能摆出一副全知全能的傲慢神态。

  她在其他地方找见几块松动的搁板,但搁板下面什么都没有。上面新鲜的木屑表明,这些士兵曾经满怀希望地撬起搁板,指望发现能够储物的地方。

  早晨过后,言和在绝望之中绞尽脑汁。她在格芮斯海的时候非常擅长藏东西,如果是她的话,会把特许状藏在哪儿呢?

  一定在室内。即便特许状被仔细包起来,在户外也太容易被弄湿了。在烟囱里面?不可能,那里和厨房一样太热了。洗衣房和冰窖太潮了,况且,赛蒙是一位男爵,他恐怕会躲开那些仆人来来往往的地方,因为他并不熟悉这些人,不知道他们隔多久会检查、使用、清洗所有东西。

  重要的是,藏特许状的地方必须要躲开整个军队的士兵,而他们都一心寻找赃物,把这栋房子拆得七零八碎。特许状不可能藏在容易被打开的地方,这样就会被看到,被偷走。

  “都过中午了,”医生嘟囔,“赛蒙·费尔莫特随时都可能回来。”

  “我知道。”士兵们都成群结队去吃饭了,大部分房间很快就会走空,言和知道这可能是她找到特许状最后的机会了。

  会不会和其他文件一起藏在显眼的位置?不可能,那枚昂贵的漆印太引人注目了,很可能会有人拿起来看。除非……

  言和又溜进了客厅。大门背面钉着的文件在微风中摇晃飞舞。聪明人可能会把特许状藏在这些海报下面。但等言和把文件拨开,却没有特许状的踪影。兴奋得意之情立刻变成了沮丧。她有一阵子觉得很难过,赛蒙竟然没有利用这么好的藏纳之地。

  他没有把他的树藏在文件的森林里,那藏到哪里去了?

  一定是在没人会想到去检查的地方。但如果他们已经检查过了呢?如果他们觉得这个地方已经没有任何秘密了呢?

  言和匆忙检查了一遍——打开的箱子下面没有夹层。那密室呢?她匆忙跑回主卧,拉动金属环,打开隐藏门。没有,门后的密室已经被仔细搜查过了。连床垫被都划开,填充物被拽了出来。

  灵感像一只猫一样,悄悄地爬进了言和的心里。她扭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正扶着的门。这扇门上曾经作为伪装的棕色布料,现在已经被剥去了一半。

  所有人看这扇门的时候,只看到门后藏着一间密室,他们永远不会想到这扇门也藏有自己的秘密。

  言和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木门和棕色的布料中间,向下方探寻着。随后,她的指尖触碰到了羊皮纸。

  *

  不到半个小时之后,她从一扇高窗望向庭院,看到一个男子正在下马。即便离得这么远,她一眼也能认出他来。赛蒙·费尔莫特回到白合楼了。

  言和心脏狂跳,她跑回他的房间,努力不被其他人看到。她刚刚在门后藏好,门就被打开了。

  一个男子进入房间,停下脚步,正准备松开一只马靴。昏暗的灯光下,他的头发像饱经风吹雨打的麦穗一样,变成了苍老的灰色,但即使这样也不会有错的。言和关上他身后的门,赛蒙猛地转身,一只手条件反射地伸向剑鞘。

  “我是来和你说话的!”言和厉声说,举起空空的两只手。

  赛蒙愣住了,他盯着言和,剑的一半已经被抽出了剑鞘。

  “厨房的言和。”他语气平淡,似乎完全不敢相信。

  “如果你杀了我,你就再也见不到你宝贵的特许状了!”言和匆忙之下脱口而出。

  “什么?”赛蒙的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

  “我在隐藏门里找到它,把它拿走了。我是唯一一个知道它在哪儿的人,赛蒙主人。”

  他皱着眉头,缓缓抽出剑,指向她。

  “你是谁?”他慢慢地问,“你不可能是言和。”

  “我是,”言和语气坚定地告诉他,“如果你害怕的是这个,费尔莫特家族的人还没有入侵我的身体。但他们试过不止一次。我可是要谢谢你。”她的身体里也不完全没有费尔莫特家族的人,但现在就提到摩根似乎并不合适。“我从格芮斯海逃走了,只有这样才能阻止他们把鬼魂灌到我身体里。”

  “詹姆斯呢?”赛蒙小心地打量着房间,“他也在这儿吗?让我跟他说话。”

  “不在,我自己来的。这我也得感谢你。”

  “自己来的?”赛蒙似乎吃了一惊,一时间缓不过来。“你这个小蠢货!你竟然溜进敌军的壁垒,这里到处都是我的朋友,他们全副武装,你竟然说你从我这儿偷了东西。告诉我特许状在哪儿,不然我就划开你的血管,把你当间谍交出去。”

  “你敢吗?”言和心跳加剧,“如果我把特许状的事情告诉你的新朋友,他们会怎么想?你不可能已经给他们看过了,不然费尔莫特家族的人用巫术的故事早就见报了。而且他们也不真是你的朋友,对吧?很多人都觉得你是保皇党的间谍。想想看,他们如果发现你藏着一封信,上面还有国王的印章,会怎么说?”

  赛蒙的神情暗淡下来。言和发现赛蒙非常、非常的愤怒,她感觉赛蒙尽管丢了特许状,还是会把她交出去的。接着他的嘴角微微牵动,慢慢地把剑插回了剑鞘。

  言和发现她的血液里正流窜着激动,正如她偷运黄金时一样。

  “你在这儿干吗?”赛蒙眯住眼睛,打量着她,“干吗来找我?”

  “除了你,还有谁跟我有同样的敌人,并且了解他们是谁?还有谁能相信我?”言和轻轻笑了笑,那笑中带着苦涩。“我连詹姆斯都失去了。”

  “发生什么了?”赛蒙立刻问,“他死了?”

  “他还活着,但彻底变了。”言和咬着舌头,强忍住心里的愤怒和苦涩之情,“你对安东尼先生动了刀子,让那些鬼魂没了去处……而詹姆斯对它们而言唾手可得。”

  赛蒙听到消息之后,眉毛挑了起来,但言和不确定他是震惊、悔恨,还是听到这个消息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应该跑的。”他不动声色地说。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那么容易抛弃他们的战友,”言和阴沉地说,接着她提醒自己是来建立同盟的,“别担心,我不是来复仇的。也许我应该复仇,但我宁愿先活下来。我们不需要喜欢对方才对彼此有用。”言和意识到她原封不动复述了快克医生的话。

  “那你想要什么?”赛蒙的语气几乎像是在商量,但言和知道他还余怒未消。“这是勒索吗?”

  “不,我宁愿当你是朋友,赛蒙主人,但你对朋友并不友善忠实。我拿特许状是为了防止你背叛我。

  “我需要一个盟友,一个藏身的地方。但最重要的是,我需要了解费尔莫特家族和他们的鬼魂。你被当作继承人培养长大,肯定比我更了解。你一定有办法能让我们在他们面前保护自己,打败他们。”

  “我是要打败他们,”赛蒙干巴巴地说,“但我要借议会军之手这么做。”

  “这不够!”言和急切地说,“我需要知道怎么把已经在身体里面的鬼魂赶出去。我要救詹姆斯。”

  “救詹姆斯?”这位费尔莫特的年轻人摇摇头,“太晚了。如果他已经继位,就没救了。”

  “他继承了五个鬼魂,不是七个,”言和反驳,“你把安东尼先生留给死神以后,他丢了两个鬼魂。詹姆斯也许还没有被彻底毁灭。”

  “他机会很小。”赛蒙回答,似乎若有所思。

  “但这难道不值得赌一把吗?”言和只能希望赛蒙对詹姆斯仍存有些许感情。“他从童年起就是你的玩伴——你们一起长大。他相信你,一直对你忠心耿耿,甚至帮你从费尔莫特那里偷东西!”

  “我一直很喜欢他的陪伴。”赛蒙用一种慎重平缓的语调说。她想起了他父亲继承家族魂灵那晚,赛蒙有着同样不动声色的语调。“我跟他说话的时候,总能假装世界是单纯的,就好像脱下铠甲一样。”他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他应该在我弃军的时候也这么做。我并不是他的监护人。”

  言和吞下愤怒,决心换个策略。这位年轻的贵族不再用剑指着她了,但如果她能说服他自己对他有用,而不仅仅是带来危险,恐怕那才是明智的。

  “那跟我说说鬼魂,赛蒙主人,让我试试去救他。作为回报,我可以做你的朋友。我在这里的名字叫忍耐·多,是上帝的预言家。连伊莲娜夫人也为我担保。如果你所谓的朋友在你背后密谋,对你有危险,我可以给你提醒。我甚至可以在‘神示’中看到你‘为正义而战’。”

  赛蒙的嘴角慢慢露出了难以置信的微笑。

  “你身体里也许没有长者的鬼魂,”他说,“但你变了。我从未想过你会这么心狠手辣!”

  言和仔细地看了看赛蒙。她从来都不熟悉他,而现在,她觉得自己似乎正在划开他冰冷难懂的面具。明显,赛蒙也觉得她难以理解。

  “我没有变,”她说,“你一直都不认识我。你们都不曾认识我。”言和意识到,恐怕连她都不曾认识自己。

  第31章

  赛蒙从床后面翻出一瓶朗姆酒,还有两只杯子,一只是木质的,一只是雕花金属的。

  “如果外面的人知道我有这个,肯定都像鹅一样抻着脖子发脾气了,”他漫不经心地说,“他们都疯了,只知道祈祷。我每次说脏话的时候,他们都跟当妈的一样发脾气!让耶稣杀了我得了,如果你不喝酒不骂人,参军还有什么乐子?当然,中士知道我带了酒过来,但他不能惩罚我,除非他先承认他经常搜查我的房间。”

  他往两只杯子里各倒了一点朗姆酒,然后把木质酒杯递给了言和。言和怀疑这个木杯子代表着赛蒙给出的结盟条件——赛蒙是主人,而不是同伴。言和接过来,犹豫了一下,喝了一小口。现在似乎还是满足他的骄傲比较好。

  “我十岁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命运,”赛蒙盯着杯子底说,“我被带到教堂墙上的家谱前面,被告知说总有一天,我会亲自认识这些德高望重的祖先。我将成为‘一条新开的河道’,承载来自过去的一条‘巨河’。

  “从那时起,他们对我的训练就开始了。家族继承人必须练习收缩头脑和灵魂,这样才能为我们未来的宾客腾出位置。探员定期会来检查我们。”他盯着马靴尖说,“有时候他们……会重置我们的内部结构。相比于最后关头劈开一块空间,如果长期坚持这项工作,结果明显更令人满意,就像修剪园艺树林一样。”

  “他们重置了你的灵魂?”言和惊呆了,“那不会改变你吗?”

  “我怎么知道?”赛蒙耸耸肩说,“我又不知道如果不是这样,我会成为什么样子的人。”

  “他们还教给你什么了?”言和开始觉得相比之下,自己在厨房做牛做马的那三年,还算是好过的了。即便是为了爵位和财富,十年以来定期接受脑袋的修剪,听起来代价也太高昂了。

  “他们可没有教给我如何反抗祖先的魂灵!恰恰相反,他们教给我如何屈服。”他苦涩地咧了一下嘴角。“他们向我脑海里反复灌输思想,说我的命运不仅是我的责任,而且也是我的光辉荣耀。毕竟,如果没有了这条古老灵魂的‘巨河’,我还算什么?一条泥沟而已。

  “但我注意到了一些事情。慢慢地我明白了长者为什么需要我们。”

  “魂灵如果没有寄主就会融化消失。”言和立即接话。

  “没错,”赛蒙同意道,“我们的身体保护长者不被风吹跑,但不止如此。正常的魂灵说话、移动、做事越多,也会消耗越大,你发现了吗?”

  言和点点头。她记得熊对着从前折磨它的人发动攻击时,灵魂也在从它身上剥离。

  “一个生者体内的魂灵也会消耗自己,但他们可以更新自我。力量从生者传递给魂灵。他们像是槲寄生的枝干,从树上汲取力量。我们不只是他们的庇护所,还是他们的食物。”

  这一想法让言和打了个寒战,但这在她看来能说得通。她自己身上的客人有时候活跃,有时候休眠。他们给了言和她没有的力量和技能,但现在回想起来,自己事后总是感到筋疲力尽。

  “你见过继承的过程吗?”赛蒙突然问。

  言和畏缩了。她摇摇头,不想承认她见过十二夜发生的事。

  “我见过。”赛蒙说。有一阵子,他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

  “我的父亲,”他停顿了一下说,“是我的英雄,我的老师,我这一生的榜样。”

  “我很喜欢托马斯先生。”言和说,声音十分轻柔。赛蒙目光失焦地看了她一眼,仿佛没听明白。言和意识到她的喜好厌恶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你不了解他,”他轻蔑地说,“他对其他人可以欢快和善,但对我严厉苛责,因为我们的对话很重要。我害怕他,也敬仰他,总想让他高兴。你不懂一个勋爵和他的继承人之间的联结。同享这一命运不仅意味着血脉的联结。爵位是一项神圣的托付,一种看护的责任——爵位的财产和头衔对我们,和我们对它一样重要,必须把它传承下去,不受玷污。”有一阵子赛蒙听起来不太像他自己。言和能想象托马斯先生说出这些话时的样子。

  “他总是鞭策我把所有事情都做到最好,最终他向我坦白了原因。并不是所有费尔莫特家族的灵魂都会被保存,只有那些被认定对家庭有最高价值的灵魂才会被留下。

  “因此我知道,等长者找到我的那一天,我的价值也会被掂量权衡。这是我自己的审判日。如果他们赞许我,我可以和长者一起永生,如果不是那样,我的身体将被他们夺走,我的灵魂也会被碾碎。我可以失去所有,也可以赢得所有,因此我倾尽全力想要讨好他们。

  “然后,我父亲的‘审判日’到来了。我的父亲。我知道他为这个家族出了多少力,他又是多么博学、多么忠诚……”赛蒙摇了摇头,脸上的平静丝毫不符合他正在讲述的话题。“可这些都没用。他被征召过去,他们把他的灵魂碾碎了。我就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切发生。”

  言和听着这些话,不知该作何感想。赛蒙的故事太沉重了,她甚至有些怜悯他。然而他在汉尔顿战役中的表现却对别人没有丝毫怜悯。即便现在,他的表现也并不一致。

  “你想听我描述吗?”他突然问,语气冷淡得刺耳。“我就坐在前排。”

  言和慢慢地点点头。她看到了大部分,但赛蒙坐得更近。赛蒙又把他的酒杯续满了。

  “探员先从我祖父的身体里出来,”他说,“我看到她从我父亲嘴里溜了进去。其他人一个接一个跟上。我估计我父亲直到最后都在挣扎……但于事无补。”

  言和什么都没说。她想起了托马斯先生脸上的痛苦,同情之心让她觉得难受极了。

  “你想听点有意思的吗?”赛蒙用他冷淡的口吻接着说,“魂灵不完全相同。探员看起来更小,但是更健康、更完整。其他魂灵更大,但是……他们已经皱缩变形了。你知道如果两只苹果从一根枝条上发芽,相隔太近,会都变得畸形吧?”

  这倒是有点意思,医生在言和脑袋里不作声地说。

  “她为什么更小?”言和感兴趣地问。

  “她必须比其他魂灵都更常出入躯壳,”赛蒙马上回答,“所以我敢说,她时不时会失去一部分灵魂。”

  言和之前从未考虑过这件事。被“打探”实在令人不悦,她一直想的是探员的危险。

  “但也许这也可以解释她为什么看起来不一样,”赛蒙接着说,“探员在身体之外需要学会保存自己,但是其他长者不需要。也许住在躯壳里允许他们能够……变软。”

  “你对探员有什么了解?”言和不知道鬼鬼祟祟的摩根是否也在听。

  “摩根·费尔莫特女爵,”赛蒙接口说,“按照长者的标准,她就是个步兵。她是第三位加入长者队伍的女性,但她不是我们的血亲,她只是嫁给了费尔莫特家族的人。她也是那些灵魂里面最年轻的一位,死的时候才三十岁。你干吗问这个?”

  “我只是好奇长者们是怎么选他们的探员的,”言和温顺地说,“他们抽签吗?”

  “我敢打包票这活儿是由地位最低的魂灵来做的,”赛蒙说,“有谁愿意干这个?时间长了探员的魂灵会被耗尽的。”

  “如果长者的魂灵这么软,他们怎么碾碎生者的魂灵?”言和问,“为什么托马斯先生不能在他们面前坚持下去?”

  “我不确定。长者有数量和经验的优势,而且他们从不会被怀疑干扰。长者也许残忍恐怖,但他们对自己非常确信。他们信仰的是自己。”

  “确信,”医生在言和脑袋里说,“啊,对了,有可能。”

  “我知道费尔莫特家族的人有可能会留下我的灵魂,”赛蒙安静地说,“他们赞许我,但他们的喜好是自私的,靠不住。我摸不准他们,而且即便他们把我保存下来,我也可能会成为他们的探员。于是我开始发展我自己的关系和计划。”

  “为什么长者从不怀疑你呢?”言和问,“他们能看出来有人在撒谎,或者在隐藏什么。他们从不注意我,因为我不值得他们注意——但你是他们的继承人!你密谋了好几年,他们却从不怀疑。你用刀子捅了安东尼先生的肋下,但他们却没有料到。为什么?”

  “长者不能读心,虽然他们乐于让我们误解他们可以那样做,”赛蒙说,“他们很老,如此而已。人的脸和行为都有规律可循,他们只是有更长的时间去找到这些规律。所有人的情感都会从细小的地方流露出来——闪烁的眼睛,含混的声音,抖动的双手。”

  “那你怎么做到让他们不读取你的情感?”言和问。

  “噢,那很简单,”赛蒙说,“我随时能强制我自己没有任何情感。我练这一招已经很多年了。这没有人们以为的那么难。”

  言和慢慢地点点头,试图维持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生者通常不会令她毛骨悚然,但赛蒙是个例外。她忍不住怀疑他‘内部结构的重置’是否已经对他造成了什么问题。

  还有一个问题一直困扰言和。

  “赛蒙主人,”她说,“你对安东尼先生捅刀子的时候……是怎么避免被他的魂灵附身的?”

  他脸上又浮现出了一个微笑。言和怀疑他并不喜欢自己,但自己明显足够聪明,能够引起他的兴趣。

  “你也不是愚蠢透顶,是吧?”他说,“你说得没错,有两个魂灵从他的身体里跳了出来,他们正是想这样做。其中一个在我还没来得及采取行动之前已经进来了,”赛蒙看着言和惊骇的表情笑了出来,“别晕倒,这身体里现在只有一个灵魂,是我的。”

  “那你的确知道怎么能打败费尔莫特家族的人的灵魂!”言和又燃起了希望。

  “某种程度上是这样的。”赛蒙把剩下的朗姆酒倒空了。“时间久了,我找到了保护自己的方式。魂灵成了我的研究兴趣,我和科学家差不多。你真的想知道我是怎么把那个魂灵驱逐出去的?”

  言和点点头。

  “那也许我明天可以展示给你看,到时候会有……一场猎捕。猎捕一旦开始,你要跟紧我。”

  “勋爵,”言和小心地问,“你直接跟我解释是不是更简单?”

  “不行,”赛蒙说,他似乎正在私下里享受着什么玩笑,“我宁愿不给你做铺垫。我想看看你注意到了什么,看你到时候怎么处理。就当这是我对你的考验吧。”

  言和努力想摆脱她的忧虑。让她没想到的是,他们之间似乎形成了某种同盟。她学到了不少东西,而救詹姆斯也不完全是没有希望的。

  然而,在谈话开始时,她感受到权力带来的那种兴奋已经消失不见了。不管发生什么,似乎都不在她的掌控之中了。

  *

  “他是个可恶的恶棍,”医生后来说,“但是他很聪明。”

  言和担心别人发现她失踪了,于是结束了和赛蒙的谈话。她怀疑如果有人发现她在卧室和一个男人喝酒,会损害她作为一名神圣先知的名誉。她退到一个隔间里,独自回想他们刚才的对话。

  “我觉得他应该没有注意到你们,”言和在心里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摩根女爵似乎是自我隐藏的高手,”快克评论道,“你的熊正在休眠——以防你没注意到。那个清教徒和我觉得当时最好保持低调,尽可能保持不动,不要出声。”

  “那你和泰勒先生现在说话了?”言和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能不说就尽量不说,”医生闷闷不乐地回答,“泰勒相信他会下地狱,我也这么觉得,所以这是我们唯一能达成共识的地方。但是,昨天晚上你睡觉的时候,出于实用考虑,我们达成了某种共识。

  “你打算把我们的事情告诉赛蒙·费尔莫特吗?特别是有一个愤怒的费尔莫特间谍听到了你和他的全部对话,你打算告诉他吗?”

  “不,”言和坚定地回答,“他也许做一个盟友是有用的,但我不相信他。如果信任他的话,我很快就会发现自己深陷虎穴狼洞的。”

  “那咱们干吗过来?”医生问。

  “因为我没有狼虎能救詹姆斯啊。”言和叹了一口气回答。

  “说到狼虎,摩根女爵似乎仍然不动声色,”医生评论道,“但是她有所行动是迟早的事。”

  “你说得对,”言和安静地回答,“但有一点对咱们有利,间谍摩根是个傻瓜。”

  “这位女士可能还在听咱们说话呢。”医生谨慎地说。

  “我希望她在听!”言和回答,“只有傻瓜才会拼命回到一群邪恶的老魔鬼中间服侍他们,而即便她没了命,这群灰胡子也根本不在乎!如果他们决定让赛蒙加入班子怎么办?他们为了给他让出位置,会把谁推出去?”

  如果摩根在听,她也没有回答。

  “不管怎么说,”医生继续说,似乎在努力抑制自己的兴奋之情,“我觉得你的新盟友关于一件重要的事说得没错。他的说法能解释我注意到的一件奇怪的事。”

  “只要你闭上眼睛,我们这些乘客就陷入一片漆黑。我刚开始以为这是因为我们需要用你的眼睛看世界。但如果你的熊通过你的眼睛看东西——你人类的眼睛——它为什么能像野兽一样在黑暗中看到东西?”

  “所以说魂灵神秘且不正常,不按上帝的规则出牌。”言和回答,声音带着不解而且有点不耐烦。“有些事情你无法解释,还不如问女巫为什么能飞。”

  “哎呀拜托!”医生火了,“我们的存在有可能是噩梦一场,但还是有规则可循的。我觉得赛蒙·费尔莫特说出了真相。关键是要有期望,要相信。

  “我觉得魂灵不用生者的眼睛也能看到东西。但是我们习惯用以前的身体了。你的熊觉得它只能透过你的眼睛看世界,但它还相信它依然有夜视的能力。

  “如果我说得没错,这能解释为什么这个世界上的魂灵并不多。死去的魂灵只有有了期望,才会变成魂灵。”

  “熊从来都没有过期望!”言和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但是……它死的时候非常愤怒。事实上,我都不确定它是否注意到自己已经死了。”

  “所以它的灵魂活了下来,”医生说,他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得意。“有些在绝望和怀疑之中去世的人,他们以为自己的灵魂会消失,就像你的清教徒朋友。但还有那些优越的费尔莫特家族的人,他们死的时候相信自己的魂灵会找到一个新家……”

  “而你,”言和觉得自己的心沉了下去,充满愧疚,“你期望会变成魂灵,因为我这么告诉过你。”

  “别提那个了,”医生轻快地说,但语气坚定,“费尔莫特的魂灵几个世纪都活了下来,对着他们宿主的灵魂宣布胜利,因为他们完全相信自己有权利也有能力这么做。他们的力量来源于他们蛮不讲理的确信和傲慢。

  “如果你想要削弱他们的灵魂,就要找个方法粉碎他们的这种确信。毁灭他们的信仰,让他们开始怀疑。”

  第32章

  第二天早上,赛蒙完全无视言和,但他这样做也合理,最好没人怀疑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省得被人注意到他们俩的下巴上都有淡淡的凹痕。

  然而,这却意味着她摸不清赛蒙说的“猎捕”是什么意思。实际上,白合楼似乎正在为聚会做准备。

  舞厅被清扫过,窗户也被擦干净,桌椅都摆了出来供聚会使用。白锡盘上摆出了小食——牛舌、小牛肉、山鹌派、面包、奶酪,这和格芮斯海奢侈的宴会相比不值一提,但食物足够精致,说明将要有贵宾来访。

  “发生什么了?”言和问一个列兵,他正在往舞厅的蜡烛架上插蜡烛,这一奢侈的举动说明将要发生什么重要的事。

  “婚礼,多小姐,”他礼貌地回答,“将军的侄子要迎娶一位议会成员的女儿。他们今天下午来——还有他们的家人和朋友。”

  “这地方应该装饰一下,”医生遗憾地评价道,“房椽光秃秃的,房间里也没有鲜花装饰。”

  “婚礼是上帝的事情,”优生一板一眼地说,“上帝不在乎有没有丝绸缎带。”

  言和听到优生的声音很高兴,他已经很久没有出声了,言和猜不透他在自己曾经抛弃的队友身边,心里是什么感受,她担心他会再次把自己撕碎。

  最先到来的客人是三个穿着黑衣服、面色严峻的男人。令言和惊讶的是,他们只冷漠地对中士和其他长官潦草地点了点头,随即就和赛蒙站到一边,聊得火热。

  后来,赛蒙一直保持着他惯有的那副高傲的派头,但言和从中觉察出了他的一丝兴奋。过了一会儿他拽了拽她的袖子。

  “记住,猎捕一开始,就跟紧我。”

  “猎捕什么时候开始?”她问,“在婚礼之后吗?我如果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没法找借口加入你们!”

  他不出声地笑了笑。

  “这场婚礼就是一场猎捕,”他小声说,“这家人原本想几个月之后,回到将军的房产再举行婚礼……但是在这儿举行婚礼能让他们邀请到一些客人,让他们无法拒绝。这儿——”他用手指了指门那边宽敞的舞厅——“是一个陷阱。”

  “陷阱?”

  “有一个客人是国王的秘密间谍,”赛蒙津津有味地解释道,“我们现在拿到了证据,但不幸的是这个间谍属于绅士阶层,如果我们直接敲门去逮捕他,他的家人可能想把他雪藏起来。所以我们把间谍引诱到这里,远离他的仆人和后援。”

  这段对话让言和心里觉得不是滋味。和赛蒙结盟意味着她暂时被钉到了议会军的桅杆上,但她为陛下秘密服务的短短几天,却让她对毫无戒备的间谍生发了同情之心,尽管她并不情愿。

  午餐过后,潮湿的水汽变成了浓重的雾,抹去了草坪和建筑的细节。中士派了更多人到路上把客人引进房子,到了下午,婚礼的宴客都到齐了。

  将军是个方下巴的男人,胡子修剪得很整齐。他的侄子更年轻,更瘦削,胡子剃得很干净,但除此之外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年轻的新娘紧张地露出笑容,由她健谈的母亲领了进来。然而言和几乎没注意到他们。

  她的注意力被一对衣着考究的夫妻吸引了,他们骑着同一匹马,女人坐在男人后面。这位绅士先下马,伸出手帮他的妻子,但他表现出的礼仪更像是在敷衍,而不是在表达爱意。

  妻子的帽子下露出的红色头发十分显眼,她的长脸上贴着黑色的丝绸贴片。是“海伦”,那个皇家间谍,偷运金块的冒险家。

  言和在海伦看到她之前聪明地躲到了角落里。从藏身之处,言和看到海伦的丈夫热情地和将军握了握手,两个人似乎是好朋友。

  海伦在这儿干吗呢?言和有一阵子怀疑海伦会不会一直都是议会的支持者,作为双面间谍潜入了皇军的间谍系统。但似乎不太可能,议会军的间谍不可能给国王偷运这么多金块。

  不,海伦的真实身份更可能是国王的间谍,只在日常生活中装作议会支持者而已。赛蒙告诉过言和,他有证据证明一个皇家间谍的真实身份,这个间谍是位乡绅,有自己的房产……听起来和海伦类似。

  言和的心沉了下去。她和海伦的情谊是她自己用谎言编织的骗局,但她喜欢这个年长的女人。

  言和现在该怎么办?最安全理性的选择是躲开海伦的视线。如果海伦不知道她昔日的同志现在正在白合楼,即便被抓住了,她也不会背叛言和。然而言和放弃了这一选项。

  她还能做什么?即便她疯了,想去提醒海伦,可是她该怎么做呢?到处都有人看着海伦,她根本没有机会在没人注意的时候跟她悄声说话。国王的间谍之间也许有互相报警的办法,但言和并不了解。

  接着言和意识到,其他人也许可以。她找了个僻静的角落,以便自己集中注意力,然后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摩根女爵,”她在心里想,“我需要你帮忙。我想告诉海伦她正身陷陷阱,有什么办法能让我提醒她吗?”

  “你疯了?”医生质问她,“如果那个女人活着从这儿出去,她会看见你和赛蒙的!话会传到费尔莫特家族的人那里!”

  “我觉得我是疯了!”言和回答,“我知道海伦不会为了我放弃她身上的任务……但在紧要关头,她也会为我冒生命危险的。我又不是打算给她准备一匹马,或者拿枪保护她,我只是想给她一个反抗的机会。”

  一片沉默。

  “摩根,”言和又试了一次,“你也许执意要做我的敌人,但海伦从未伤害过你,她是你的同志。你之前也是间谍,是不是?你活着的时候?你还记得自己像她一样的日子吗?”

  片刻停顿之后,言和从脑海深处的黑暗角落,听到了那熟悉又尖锐的声音。

  “找一张你能递给她但不引人注意的纸,”摩根说,“你从艾普女爵那里偷的那个瓶子装的是洋蓟汁,可以书写隐形字。”

  言和匆忙跑到入口处,拿了几张门上钉着的宗教规章,然后又跑回了她的房间。她把一支笔伸进洋蓟汁里,像蘸墨水一样,然后在规章的空白处写了一行字。

  婚礼是个陷阱,能逃赶快逃。

  果然,洋蓟汁只洇湿了纸,干了以后不留任何痕迹。

  “她怎么读?”言和问。

  “字会在烛光之下显形,”女间谍说,“用指甲掐一下纸角,这样她就知道上面有秘信了。”

  *

  言和紧张得双手直抖,她带着一沓宗教规章走进舞厅,开始给大家分发。几个人奇怪地看了看她,但只有几个人。预言家行为古怪,带有宗教的迷信,这是人们预料之中的事。

  大多数宾客都坐在窗边的座椅上,背朝着窗外白色的雾气。海伦正坐在新娘和另一位女士中间,似乎轻易就掌控了谈话的局面。她的同伴用扇子挡住自己,咯咯直笑,看样子海伦的笑话不太文雅。

  言和在窗边的座位停了下来,匆忙行了个礼,姿势僵硬,然后把传单塞到每一位女士不情愿的手中。海伦的视线瞟到了言和的脸。

  一瞬间,这个红头发女人认出了言和,她的眼睛里闪烁着震惊。但那表情转瞬即逝,只有言和看到了。下一秒,海伦又因为新娘说出的什么话而仰头大笑,好像言和完全不存在一样。

  言和向前走去,又发出去几张传单,一个红脸的绅士与她调笑,言和心不在焉地敷衍了过去。她观察到海伦轻松地找了个借口,离开了她的同伴,走出了房间。

  过了一小会儿,海伦回来了,脸上的微笑似乎很僵硬。那个红脸的绅士像熟人一样和她打了个招呼,向她投去欢快的赞美,试图说服她站到一边,听他读诗,但海伦不理睬他,快速走到她丈夫身边。言和走过她身边,听到一小段他们的低声谈话。

  “我肚子不舒服,”海伦小声说,“觉得很难受。亲爱的……我想我该回家去。”

  “你能不能别给我丢脸,就这一次?”她丈夫没好气地说,“如果你能骑马,就能待在这儿社交。而且如果你把马带走了,我怎么回家?”

  那几个表情严峻的黑衣男子进了房间,他们身上有什么地方和这里欢乐的气氛格格不入,就好像死神坐在户外野餐的人中间一样。他们和赛蒙交换了眼神,点了点头。海伦也注意到了他们,脸变得煞白。

  没有时间了。三个黑衣男子不作声,他们礼貌地穿过房间,向海伦和她的丈夫所在的方向……

  走了过去。他们走到那个红脸的男子面前停了下来,就是那个和言和调笑的男子。

  “先生,”一个人说,“希望您跟我们到边上来,不要让这里的人扫兴。”

  他盯着他们,张开嘴,似乎想反抗或是装作无辜。接着他又闭上了嘴,缓缓地吐出一口长长的气。他向身边的客人露出歉意的微笑,客人现在都迷惑又好奇地看着他,那些眼光中也有害怕和怀疑。

  暴露的间谍沉重地站了起来,一口喝干了酒杯里的酒,接着把酒杯扔到了最近一个敌人的脸上,然后出其不意地向门口快速跑去。他冲过来的时候,言和赶快躲开了。

  “把大门关上!”她听到有人喊道。接着响起了撞击的声音。“他从窗户出去了——在门前的草坪上!”

  房间里所有的军人都冲出了舞厅,大部分仆人和客人都跟在后面。前门打开了,所有人都挤了出去。透过浓雾,言和刚好看到远处一个人影向树丛跑去。她看到人影停了一下,又弯弯曲曲地换了个方向。藏在树影中的人都跳了出来,在他后面追赶。设置陷阱的人明显安排了伏兵,以防万一。

  言和向后瞟了一眼,大部分婚礼的宾客都挤在房门口。海伦一脸震惊害怕。

  黑衣男子的首领和他身边的赛蒙一同走着,不时地擦拭他前额上被酒杯划破的伤口。

  “你说得没错,”他对赛蒙说,“他确实想逃跑,我以为他会有点尊严。”

  “我没觉得。”赛蒙说。黑衣男子往前走的时候,赛蒙看到了言和,咧嘴笑了笑。

  “猎捕愉快,”他小声说,“跟紧我。”

  混乱的人群冲进浓雾,很快就四散开来。雾中响起了各种呼唤。

  “在那儿!我看见他了!站住!”

  “别让他逃到树林里头!”

  接着响起了两声尖厉的噼啪声,像树枝在风暴中断裂的声音。

  “那个叛徒倒地了——叫外科医生来!”

  赛蒙听闻迅速跑了过去,言和匆忙跟在他身后,顾不得嘴里干涩。两个人俯着身,第三个人躺在他们脚边。一个拿着皮包的男子从房子里跑了出来,穿过草坪,跪在躺倒的人身边。言和猜想他一定是外科医生了。

  “你能救他吗?”一个长官说,“我还有问题要问他!”

  “有个天才近距离在他脑袋上开了个洞!”外科医生回答,“我甚至需要一个勺子来收集他的脑浆!”

  言和能闻到火药味,它并不像厨房和篝火传来的烟火那样甜,而是有一种苦涩的金属味。有一阵子她怀疑地狱之火闻起来正是这种味道。

  “需要一副担架!”一个士兵大叫道。还有一个士兵从口袋里掏出《圣经》,正努力把眼睛凑近,让视线穿过浓雾,大声读出其中的一页。

  赛蒙靠近尸体,跪在旁边,这让言和想起一只猫蹲在老鼠洞边上。赛蒙突然僵住了,如同猫看到老鼠的尾巴在阴影中摆动一样。言和也看到了,尸体上方有朦胧的卷须,非雾非烟。

  当然,这是一个虚弱的魂灵。它觉察到了赛蒙体内的庇护所,正摇摇晃晃地飘向他的脸。

  只有言和站得够近,能看到赛蒙的微笑。魂灵靠近之后,他突然露出牙齿,深吸一口气发出嘶声,就好像要把整个灵魂吸进他的肺叶。他的眼里闪烁着猎捕者的兴奋。

  魂灵退却了,在困惑之中挣扎着,接着言和看到它奔过草坪。魂灵路过时,草叶被微微压倒。一个小树丛像被触碰到一样微微抖动,叶子上面簌簌掉下露珠,几乎不可察觉,只有言和和赛蒙注意到了,其他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尸体上。

  赛蒙敏捷地站了起来,跟了上去。言和在后面紧跟着。赛蒙的追踪路线呈之字形,言和估计间谍的魂灵也一定在穿梭中试图甩掉追踪它的人,就像这个男人生前做的那样。赛蒙正冲向树林边界。也许这个魂灵仍抱有生前最后的希望,觉得如果它到达林地就安全了。

  言和跟着她的亲戚进入树林,欧洲蕨抽打着她的膝盖。雾气掩盖下,树干时不时突然出现在她眼前,逼迫她躲闪。她依然能看到前方赛蒙浅色的头发和深色的外套,在树干之中来回穿梭。

  言和爬过一棵死树,跌跌撞撞地进入了一小片开阔地,发现赛蒙正跪在地上,两只手紧紧抓着枯叶,眼睛紧闭着。

  赛蒙听到言和靠近的声音,他睁开眼睛,咧开嘴笑了,样子十分满意。

  “我抓到他了。”他说。

  他的脸刹那之间抽搐了片刻,似乎有人透过他的眼睛,在恐惧绝望之中向外看。接着他又恢复了猎捕者的笑容,再次成为赛蒙。

  “你做了什么?”她问,惊骇之下她忘记了礼貌。

  “我抓到了一个叛徒。”赛蒙说。言和怀疑他很享受看到自己的反应。

  “间谍的鬼魂在你身体里?”言和又看到了一阵抽搐。“为什么?你为什么这样做?”

  “啊,你看,我在议会军里的‘新朋友’十分严苛。他们一直要我提供更多反对保皇党的信息,如果我想要继承我的财产,就必须让他们高兴。问题是,我已经把知道的全都告诉了他们,他们想让我当间谍,去挖出更多有用信息,但那意味着我要押上我的性命。于是我找到了一个更好的办法获取信息。你胆小吗?”

  言和慢慢摇了摇头。

  “很好,我可不想你晕倒了,分散我审讯的注意力。咱们看看他是否准备好说话了。”他垂下目光,再张口说话的时候,似乎不是对着言和。

  “好了,我的朋友。你何不交代给我你的同谋是谁,卸下你灵魂的重负?然后你可以告诉我你把文件藏在哪儿,帮我解读几个密码……”

  停顿之后,赛蒙咂了咂嘴,笑出了声。

  “他惊慌失措,问我他在哪儿,为什么这么黑。他们通常都会这样,但等我一点一点地喝掉它们的灵魂,他们就变得有用多了,至少会有用一会儿,直到他们的心智瓦解。”

  “你什么意思?”言和的声音哑了。

  “我告诉过你,我研究过鬼魂,我还告诉你说体内的鬼魂能够汲取我们的力量,但我发现了更有趣的事情。如果我们比鬼魂更强大,事情也可以反过来。如果一个人拥有我的天赋——我们的天赋,就可以从孤鬼里汲取力量,像燃料一样把它烧尽。

  “这需要许多的练习。我从能找到的最虚弱最无力的鬼魂开始,从那以后,我开始纳入更加强壮的鬼魂,这样我就能变得更强壮。多亏我这么做了,不然谁知道安东尼先生受伤的长者鬼魂会把我怎么样!

  “你听明白没?你知道上帝是如何设计我们的吗?我们并不是等待河流的水渠,也不是要顺从地喂养槲寄生的树干。我们是猎捕者,厨房的言和。我们是狩猎者。如果你对我有用,我会把技巧教给你的。”

  赛蒙看向了别处。从他的微笑判断他又把注意力转向了他的猎物。他的脸传来一阵又一阵痉挛。每次转瞬即逝的表情都更加痛苦,更加恐慌。

  言和说过自己胆子并不小。她给无数的动物剥过皮。但即便是给那个男人切除坏疽,她的胃里也没有如此作呕过。

  她并没有仔细思考过邪恶是什么。当然,一些罪恶能把你送下地狱,她也没少听过这些罪恶被陈列出来。她不愿一些不好的事情发生在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身上。但这些邪恶的事情也是世界运行的方式之一。善良是奢侈的,而上帝也不给她时间。

  但令她惊讶的是,她的直觉却有自己的看法。她的直觉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不可承受的罪恶,而她现在正在目睹它的发生。

  在她灵魂深处,她能听到熊在怒吼咆哮。它知道痛苦和折磨的滋味。

  “停下,”言和大声说,“放那个鬼魂走。”她觉得很热,从头到脚都在抖。熊的喘息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赛蒙略带轻蔑地看了她一眼。“不要让我失望。我刚开始觉得你有点用。也别让我分心,我的叛徒朋友马上就坚持不住了……”

  赛蒙的视线再次离开她之后,言和抓起了一截树枝,向他挥去。当她手臂挥舞到一半的时候,言和感觉到熊的愤怒给了她更多力量。树枝击中了赛蒙脖子后面,他向前翻倒了。言和似乎看见一缕饱受摧残的影子从赛蒙身上离去。囚徒逃走了,消散在空中。

  言和在咆哮。她的视线一片漆黑。她想再次攻击赛蒙,但不行,如果她这么做会杀死他的。

  她扔下树枝,向后退去。他已经站起来了,手伸向他的剑。

  “你这个可恶的女孩!”

  言和转身就跑。

  她冲出雾气朦胧的树丛,身后紧跟着赛蒙窸窣踩踏的脚步声。他的剑随时都可能插进她的后背。

  树林不期然地消失了,言和跑过灌木丛,跑过草地。前方的视野笼罩着黑黢黢的长方形。她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白合楼前面的草坪。

  三个人正匆忙穿过草坪向她走来。言和靠近的时候,看到了他们身上的黑衣服,这才意识到他们就是抓捕间谍的那三个人。

  “抓住她!”赛蒙在她身后叫道,“她是他们中的一员!她是费尔莫特的女巫!”

  三个男人立刻分散开来,堵住她的去路。她想从他们身边冲过去,但是最高的那个人伸出了手臂。言和都没看到他飞舞的拳头,只是感觉到拳头击中她下巴时那股令人目眩的冲击。她感受到剧烈的疼痛,然后陷入了黑暗。

  第33章

  等言和再次恢复意识,有一阵子她只能感觉到下巴上的疼痛,疼得像一个橙红色的大太阳在那里跳动。恢复全身的知觉可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她的头很疼,感到恶心想吐。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垫上,在一间类似书房的窄室里。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试图打开门。门被锁上了,窗户也被封住了。言和心头涌上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恐惧,她又被囚禁起来了。

  “大家都还好吗?”她无声地问道,突然开始为她这些麻烦的乘客担惊受怕。

  “应该是,”医生佯装镇定地说,“那……我们大费周章终于找到了赛蒙·费尔莫特,你觉得真的有必要用木头打他?”

  “那个人活该被打,”优生动了感情,“不能用整棵树打他真是太遗憾了。”

  言和虽然身陷囹圄,下巴又疼,但她还是笑了出来。她发现她也能感受到熊无边无际的温暖,这令她松了口气。

  “摩根呢?你还在吗?”没有回应,但这也不足为奇。“咱们在哪儿呢?”言和改口问。

  “我不知道,”优生回答,“自从那个家伙打了咱们的下巴,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以为你们能在我睡觉的时候移动我的身体,睁开我的眼睛呢?”言和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下巴上的瘀青很疼。

  “正常睡觉的时候,是可以,”医生说,“然而当你真的昏迷,我们压根动不了你的身体。这个发现挺有意思,但现在可不方便。”

  言和爬到了床上,努力透过小窗户向外看去。她能看到树,还有树后面白合楼的烟囱。她估计自己被关在门房里了。

  门突然开了,她吓了一跳,一个仆人走了进来。

  “你得跟我走。”他说。

  他把她领出窄室,进入一间空荡荡的小房间。那个打言和的黑衣男子坐在一张书桌后面的椅子上,赛蒙靠着墙,还是一副冷漠的面孔。

  黑衣男子大概三十岁,发际线已经开始后退了。他眼神犀利,但眨眼很用力。言和怀疑他经常在蜡烛边上读书。

  “重要的事情我们都已经知道了,”他说着从文件上方抬起头,“剩下的只要你供认不讳,查漏补缺,告诉我们还有谁和你一起蹚了这浑水。”他靠在椅背上,看着她,“你现在还有时间说服我们你是被其他人带上歧途的。你年轻,又没上过学,很容易被魔鬼耍的花招骗了。”

  言和想起赛蒙喊的话,顿时脸红了。

  女巫。

  “什么魔鬼的花招?”也许言和能继续假装自己是一个担惊受怕的小女孩,“你为什么要打我?你是谁?我为什么在这儿?”

  “你为什么来白合楼?”审讯的人不理睬她的问题。

  “我是来找伊莲娜夫人的。”她反驳说。

  “我这儿有一份士兵威廉·霍尔的笔录。”审讯者翻动着他的文件,“他说他有一天意外遇见了你。你当时几乎裸体,四肢着地跳跃着,像野兽一样咆哮,用牙齿撕咬一条活鱼。”

  “我把裙子提起来去溪流里洗脚,运气很好,从水里捞出来一条鱼。我正四肢着地防止鱼跳回水里!”这比预想的情况更糟,她的敌人明显已经从周围搜罗到了证词。

  “他还说你从他脑袋里截取了一段记忆,借此戏弄他。你知道他心里的感受,脑海里的幻想,这都不应该在你的能力范围内。”

  “我在神示中看到的!”

  “并不是所有的图像都来自万能的主。有些是虚弱的头脑出现的幻觉……有些是魔鬼送来的谎言。”

  言和的心沉了下去。似乎预言家和女巫之间只有一线之隔。

  “我还听说你对付动物很有一套,”审讯者继续说,“在白合楼有一只叫威特金的黄猫。人们说这只猫抓挠所有人,对他们吐口水,但它见了你不到五分钟,就磨蹭着你的脸好像要和你说话一样。”

  “我给了它一点吃的,”言和说,“这是一只猫,你给它一块培根皮就能换来它的爱!”她简直不敢相信,动物对她的陪伴现在竟然成了说明她是女巫的证据,这可真像个笑话。

  “你让它吮吸你的耳朵了吗?”他问,依旧是沉静、严厉的口吻。

  “什么?”

  “女巫会给魔鬼和幽灵哺乳,有时候她们的乳头会长在奇怪的地方。一个女人曾被一只长着男人面孔的老鼠找上门来,他从她耳廓上的乳头喝奶。”

  他终于说出了这个词——“女巫”。言和能感觉到自己起了鸡皮疙瘩。

  “没有,”她尽量用嗤之以鼻的口吻说,“没有猫从我的耳朵喝过奶。你被什么人的谎言误导了。”

  “是吗?”他冷冰冰地问,“我们亲耳听到了,你体内的魔鬼在树林里咆哮。”

  那他们都听到言和在雾气缭绕的林地里发出熊的怒吼了。他们已经确信她不是正常的生灵。审讯者只是递给她绳子,让她说谎,把自己吊死。

  他的目光很严厉,他的眼睛因为睡眠不足而微微泛红,但言和在其中看到了一丝光亮。他并不英俊,个子不高,胆子也不大——正常情况下他并不引人注目。但现在并不寻常,人们必须注意他,他在做上帝的工作。

  熊又困又累,但还醒着。它能闻到这个黑衣男子身上散发出上等香皂的气味,也散发着他人的痛苦的气味。他闻起来就像小柯罗。

  “我们知道你想杀死费尔莫特勋爵,”黑衣男子说,“他跟我们说过了。现在是你跟我们讲讲费尔莫特家族的时候了。”

  赛蒙仍然镇静地在一旁旁观。他像猫一样似笑非笑,但即使是猫,它的残忍也是有限度的,而人没有。言和看到他,一股愤怒油然而生。

  “费尔莫特家族的人都是魔鬼,”言和动了情感,“我是从他们那里逃走的。我来找费尔莫特勋爵,因为我以为他能带给我安全。但他比所有费尔莫特家族的人更过分!我喊叫是因为害怕他!”

  “我知道他试图从你身体里驱魔。”黑衣男子说。

  “驱魔?”言和并不知道这个词。

  “把魔鬼驱逐回地狱。主赐给他以天赋,他能驱逐魔鬼,永远平息那些不安分的灵魂——”

  主赐给他……真是太荒唐了。“你们这些蠢货!他在牵着你们的鼻子走!他根本没有平息鬼魂!他吃掉了鬼魂,我亲眼看见他那么做了,所以我才尖叫的!”

  “你应该对他心怀感恩,”黑衣男子严厉地说,“他觉得他可以拯救你。”他在笔记本上写下了什么,然后叹了口气,看着赛蒙。“你说得没错,这人恶毒而且巧舌如簧。如果一个女人是个女巫,那么她通常也是个爱狡辩的骗子。你确定能把她带回上帝身边吗?”

  “给我点时间跟她相处,”赛蒙庄严地说,“我试试能不能把魔鬼从她身体里驱逐出去。”

  “不!”言和说,“不要把我和他留在一起!听我说!他会吃鬼魂!他吃人的灵魂!”

  但他们不听她的,又把她带回了那个小房间。赛蒙跟在后边,让守卫等在外面。

  “你要小心费尔莫特的女巫,”赛蒙告诉他,“如果她开始下咒,我能保护我自己,但是保护不了你。”一旦和言和单独在一起,赛蒙便露出了笑容。

  “你应该谢谢我,”他说,“如果没有我为你说话,这些人可能会用强硬的方法,强迫你改邪归正。”他笑了,“我们来谈谈条件。你告诉我特许状藏在哪儿,我就告诉咱们的审讯者,说我已经把恶魔从你的身体里驱逐出去了。

  “接着他们会和你坐下来聊聊,这样你就可以坦白一切。他们已经对格芮斯海发生的事情有了不少幻想。你告诉他们费尔莫特家族的人都是巫师,乘着蛋壳和迫击炮在郊外飞行;告诉他们这家人逼你在山坡上和魔鬼嬉戏;告诉他们葛特丽管事教给了你如何配制毒药和药水,而厨房的狗用两只腿走路,很听你的话。

  “你看,我现在陷入了两难境地。我跟他们讲了讲格芮斯海的习俗,以换取他们的兴趣和保护。但除非我把特许状给他们看,不然我没有证据,但是这样我就没有能拿来威胁我家人的东西了。但是你,还有你的口供,完全可以用作证据。”

  “我不会做证的,”言和说,“我也不会告诉你特许状在哪儿的。如果我告诉了你,你就没有理由让我活着了。所以我还是不说话了,赛蒙主人。”

  言和称他为“赛蒙主人”似乎比拒绝了他的条件还刺痛他。

  “你身体里有个鬼魂,是不是?”赛蒙眯起眼睛,“是一个疯子。我听见它咆哮了。我估计你没办法消耗它,也没法把它踢出来,是不是?如果你通过了我的考验,我可能还会帮你。

  “那些人以为你被鬼魂附身了,他们想得没错。如果他们开始折磨你的话,迟早会证实这一点的。”

  “这些人想证明费尔莫特家族的人都是巫师,”赛蒙走了以后优生说,“你干吗不给他们做证?干吗不告诉他们在哪儿能找到特许状?我们为什么还要对他们撒谎?你说过你想打败费尔莫特家族。”

  “没错,但我想活着看到费尔莫特家族被打败,”言和慢慢揉着她瘀青的下巴回答说,“而且我只有活着才能救詹姆斯!如果我把特许状给了他们,他们很快就会发现我有费尔莫特的天赋。那时候他们会怎么想我?我从未跟魔鬼签过什么契约,耳朵里也没有乳头……但我的确在跟魂灵交谈,不是吗?你自己也这么说。熊的确像幽灵一样到处跟着我,我也的确有被魂灵附身。

  “而且如果我把赛蒙宝贵的特许状给了他们,他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给我定罪。你觉得我还能呼吸到新鲜空气吗?”

  “不行,”医生严肃地说,“他们不吊死你、欢呼庆祝挽救了你的灵魂,就算是我们的幸运了。”

  “我现在就只有特许状这么一点筹码,”言和苦涩地说,“而且这也够微弱的了。”

  “这些都是好人。”优生仍在坚持。

  “是吗?”言和反唇相讥。“他们的长官看起来挺享受用权力控制别人的。我以前见过这种表情,而且熊也不喜欢他身上的味道。”

  “你相信熊的判断?”优生很严肃地问。

  “是的,”言和想了一会儿回答,“我正学着听它的话。它是个野家伙——有很多东西它理解不了,但出事儿的时候它都知道。”

  “那我们就不要相信这些人了。”优生格外坚定,他展现出来的态度令人惊讶。

  “我们还能做什么?熊能帮我们打出去吗?”医生充满希望地问。

  “没那么简单,”言和说,“我不能像放狗一样,把它放出去。它和我都很愤怒的时候……很难有力量能拦住我们。但我们不能直接把门打穿,也挡不住飞过来的子弹。树林里有很多士兵,他们现在都知道我因为巫术被捕了。”

  “那你偷运金子的朋友海伦可能也听说了,”医生说,“她会是你的盟友吗?”

  “也许吧。”言和回答。她怀疑那个红脸的间谍可能是海伦在皇家军的秘密联系人。如果没有言和的警告,海伦也许会和他到一边说话,那样的话她也会被当作怀疑对象的。那个年长的女人也许会心怀感激。“但我们没有办法向她寻求帮助。”

  “是这样吗?”

  “噢,”言和默默地说,“我错了。有办法能联系上海伦。一个危险的办法。”

  “听起来我不太喜欢。”医生说。

  “我也不喜欢。”言和小声说,但她找不到别的办法了。“我需要和摩根说话。”

  “这能有什么帮助?”快克医生叫道。

  “摩根女爵!”言和尽可能大声地在心里默念。“我需要和你说话。我知道我以前追赶过你,但这一次我不会了,拜托,我不会伤害你的。”

  没有任何回应。

  “我觉得女爵不相信我们,”医生说,“她宁愿凭自己的意志出现和消失,这样我们就没法追踪她了。现在我估计她正躲在老巢里呢。”

  言和想起来,在她试图“跟踪”摩根的时候,她曾经被洪水般的情感淹没,曾经侵扰她头脑的那些摧残她的记忆也震慑过她。

  “你跟我说她藏在我脑袋里被封闭的地方,”她沉默地说,“我觉得我知道那是在哪儿了。这些年来,我记忆中有一个章节是我不能正视——不愿正视的。

  “如果那是她的老巢……那我知道在哪儿能找到她。”

  第34章

  言和闭着眼睛躺在小床上,听着自己呼吸的声音。为了自我安慰,她想象自己正躺在一只巨大的熊肚子上,比白合楼和格芮斯海的房间都要大,熊的皮毛比夏天的草地还要深,它呼吸的起伏像帆船一样摇晃着。

  但她不能永远待在那儿。她需要去到脑海里的一些地方,回忆起一些事情。她需要勇敢进入一个深渊,去面对一个敌人。

  “你可以在这儿等我,”言和告诉熊,“我很快就回来。我需要一个人面对这些事情。”

  但熊并不明白。它要和她一起走,当然是这样。过了一会儿,言和意识到自己才是犯傻的那个人。再没有“独自”这种事了。

  因此,当言和深吸一口气,开始回忆杨树的时候,她脑海里的那个小女孩旁边还跟着一只熊。她让自己浸没到画面里。这是记忆,是想象,有着梦一般生动的力量。

  过了这么久,杨树还在那里,充斥着喧嚣和臭气。造船厂的叮当声震耳欲聋,杨树在风中摆动,肥沃的绿沼泽地上,棕色和白色的奶牛正在吃草。一切都如此鲜活,甚至有烟气蜇着她的眼睛,让她流出了眼泪。回忆就像收进衣匣里的衣服一样不会褪色,衣服的颜色依旧鲜亮。

  而且……她发现杨树其实很小,比伦敦和牛津要小得多。只有一条路两边拥簇着几栋房子,就好像根茎旁边的草籽一样。

  她在想象中走在去伦敦的那条路上,正如三年前一样。没有人向十二岁的言和投来第二眼,似乎也没有人注意到她身边的那只熊。落日无边,天空正暗下来。每走一步,空气都变得更加浑浊,更加压抑,但言和需要找一个人。

  熊还在她身边。她能伸出手触碰到它的皮毛,虽然她耳朵里还充斥着愤怒的人群的叫喊声。她跑的时候,熊也跟着跑起来,四肢着地。

  他们现在被挤在学徒的人群里。黑暗像发了疯,她脑海里充斥着尖叫,以及什么东西被子弹刺穿的声音。大人高大的身影在恐慌之中四散奔逃,把言和挤得东倒西歪,挡住了她的视线。言和到处张望,绝望之中想要找到一张脸。

  她在哪儿?她在哪儿?她在哪儿?

  那里,在那儿。

  母亲。

  她面部的每一个细节都很清晰,她的头发像女巫一样蓬乱,从帽子下面露了出来。她深深的眼窝里有星星和谜语。玛格丽特。

  一根不经意间挥舞的木棒正冲着她的额头砸过来……

  但言和和熊可以阻止这一切!他们现在在这里,可以拦住那根木棒!熊掌挡开了木棒。

  而现在,附近一只啤酒瓶被砸碎了,碎片向玛格丽特的脸飞了过去……

  言和想象中的自己慌忙伸出胳膊保护母亲,但有人手中的锄头飞了出去,锄刃直冲玛格丽特而去。一块石头从墙壁上弹开,也朝她飞了过来。混乱之中,一颗子弹不依不饶地向她的太阳穴发射过来……

  母亲尖叫了一声。

  她就站在言和面前,脸色苍白,半边脸都被血流覆盖了。她盯着言和,面如死灰,表情扭曲。

  “离我远点儿!”她尖叫着,使出全力抽打着言和的脸,“走开!走开!”她用巨人般的力气推搡着她的女儿。

  言和向后跌入了另一片黑暗里。她落在洋蓟丛里,正盯着天上的星星。她在一片荒草丛生的开阔地,周围都是在风中窃窃私语的杂草。她坐了起来,看到不远处低矮的矩形土坡。那是母亲的坟墓,就在杨树沼泽地的边缘。

  熊现在是一只小崽子,张开软软的口鼻,发出沮丧的声音。它曾在这片沼泽地中死去,它认了出来。言和把它抱在胳膊里,它又冷又怕,浑身颤抖。

  在开阔地后面的芦苇荡里,有一个女人朦胧的身影。她一动不动,但微风轻轻吹动着她松散狂乱的头发。

  “妈。”言和倒吸了口气。

  “你真是要了我的命,”低语声从风中、芦苇荡,还有溪流鬼祟的汩汩声中传来,“你真是要了我的命。”

  “抱歉,妈!”这些话变成了啜泣声,“抱歉我们吵架了!抱歉我逃走了!”

  那个女人的身影没有动,但突然变得近了许多,言和依然看不清她的脸,她听了言和的话后依然不为所动。“要了我的命”,孤寂的沼泽地低声说,“要了我的命”。

  “我想救你!”言和眼睛里涌上了泪水,“我试过!但你把我推开了……有个男人把我带走了……”

  “要了我的命”。起风了,女人的头发飘拂着。她突然站在了开阔地的边缘,沉默而凶险。她的面孔仍然在阴影中模糊着。

  很快这个身影就会向她俯冲过来,言和就会看到它可怕的烟雾状的脸,听到它在耳朵边发出含糊的声音,抓挠着她的脑袋。但言和内心充满痛苦和渴望,这些感受胜过了她的恐惧。

  “为什么我没办法救你?”言和冲着那身影喊道。她又想起了自己刚刚离开的地方,想起她试图挡开那给母亲致命的一击,却无济于事。“为什么一定要发生?为什么我无法阻止?”

  其实她心里已经知道答案了。

  “只是运气不好,对不对?”她小声说,泪水顺着她的脸庞流下,“我什么都做不了。”

  熊在她的臂弯里,带给她沉重和温暖。她低下头保护熊,感觉到熊硬硬的皮毛扎到了她的脸颊。

  “你为什么要把我推走,妈?”言和痛苦地问,“我本来可以帮你的!我本来可以带你回家!”她害怕母亲最后对她厌恶至极,甚至不愿接受她的帮助。

  但最终,言和终于明白了。

  “噢,妈,”她说,“你是害怕,你是在为我害怕。

  “你不讨厌我。你知道你快不行了,害怕你的鬼魂会来找我!你想保护我,你一直、一直都想保护我。”

  终于,言和觉得她开始明白她的母亲了。她神秘且从不屈服,一直抚养言和长大。玛格丽特一直都不可动摇。没有如此顽固的意志,是逃不脱费尔莫特家族的人的。

  但她一直很爱言和。她为了言和反抗费尔莫特家族的人,为了言和离开了那栋房子和壁炉,为了言和拼命工作。她对言和的爱带着一种残忍的纯粹,如同母鸟把雏鸟推出鸟巢,试探它未成形的翅膀。她为了女儿做了她认为最正确的事。她是对的,也是错的,但她永远都不会道歉。

  “你爱我。”言和几乎说不出话来。

  夜晚似乎用很长很长的时间舒了口气。之后,风吹的芦苇荡似乎不再有声音,沼泽地只是又黑又冷,不再咄咄逼人地令人痛苦了。开阔地的边缘仍然站着一个女人的身影,但言和能看清楚那是谁,而不是另一个人。

  “你好,摩根女爵。”她说着,朝摩根慢慢走了过去。熊现在变大了,也重了许多,言和不得不把它放下来。

  摩根的身影是模糊的烟雾状,散发着银色的光芒,但言和走近,能看清楚她那张狭窄而精明的脸,一双眼睛有着厚重的双眼皮,眉毛高挑,小嘴略向上翘着。她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但看起来微微有些倾斜,就好像一张略微弯曲的纸片一样。很明显,她还没有从跟熊的那场交锋中痊愈。

  “这的确是不错的藏身之地,”言和评价道,“你知道我无法面对我母亲的死亡。即便我已经被你、被熊和其他人附身,可能最困扰我的还是我母亲的灵魂。而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成为鬼魂,是不是?”

  摩根叹了口气。

  “可能没有,”她的语气听起来百无聊赖,“我当然不认为她的鬼魂一路从兰贝斯宫或者沼泽地找回了你的房间,只为攻击你。那确实只是一场噩梦,你这个蠢女孩。”

  摩根疲惫地摇了摇头。

  “我当然不会错过这个壁垒,”她继续说,“但问题是,住在别人的回忆里时间长了,会感觉那像是自己的记忆,而距离关心他们只有一步之遥。”

  乌云拨开,月亮露出来,月光跳跃在摩根银色的眼睛里,在她镶着珍珠的皱领和手上的戒指上闪闪发光。

  “闲话少说,”她突然说,“你也许找到了我的一个藏身之处,但这场战役远没有结束。我还有许多其他地方可以躲藏。人总是不熟悉他们自己的大脑,而你的盲点也和常人一样多。”

  “那你干吗在这儿等我?”言和问,“你干吗不跑去下一个藏身之地?我觉得你在虚张声势。你受伤了,独自一人,而我还有朋友在找你。”

  “我想独自跟你说话,”摩根说,“要求你无条件向我投降。让我和抓咱们的人说话,我可以保证为咱们协商到一笔赎金。只要我找对的人说话,会要来一个数目,费尔莫特家族的人会缴纳赎金,把咱们安全带回去。”

  “不。”言和说。

  “那你来这儿干吗?啊……我知道了。”摩根看了一眼熊。熊现在看起来更像一只熊的大小了。“你带你的熊来了结我。”

  “不。我来请你加入我这一边。”

  “什么?你真是走投无路了,满脑子幻想。我为什么要加入你反对我的家人?”

  “因为你劳碌了一生,只为给他们服务,可他们视你贱若尘土。即便现在,他们依然视你贱若尘土。探员必须为长者承担所有他们厌恶承担的风险,是不是?你必须溜出身体,侦察情况,修理继承人的头脑,即使这样做会让你的魂灵消损。这一定是一种折磨,而他们让你做了一遍又一遍。你为他们付出了这么多,却依然无足轻重。而这永远不会改变。

  “你真的喜欢那些长者吗?你喜欢过他们吗?因为如果答案是不的话,跟一群自私傲慢又冷血的癞蛤蟆挤在一个脑袋里,在我听起来可不像是永生,听起来像是地狱。”

  “你凭什么觉得我和他们有所不同?”摩根问。

  “我不确定你不一样,”言和说,“但你帮我给海伦提了醒。也许你这样做只是为了让海伦活下来,去报告说她见到了我和赛蒙,但也许你看到你的间谍同行陷入危险,想要保护她。

  “而且……你知道这一切。”言和挥了挥手,指向坟墓、沼泽地,还有黑暗中的杨树。“你知道我所有的秘密和痛苦。你本来可以用这些来折磨我,削弱我的力量,打碎我的心,但你没有。

  “你是个无情的女妖,摩根,但你聪明勇敢。而且你知道为了赢得一个东西需要付出的代价,这让你胜过其他长者。我不想摧毁你,我想跟你学习,并且了解关于你的事情。我不会对你投降,但如果你和我共事的话,这里有你的位置。”

  “你这么说只是因为你想从我这儿获得东西。”

  “我确实想要你的帮助,没错。但我说的是真的。摩根,你活了两辈子了,你能知道人们什么时候在撒谎。而且你就待在我的脑子里,你知道我在说真话。相信你是有风险的,要你背叛我也很容易。但即使你这么做了,恐怕也不会让我的现状更糟糕。”

  “费尔莫特家族的人总是会赢到最后。”摩根说。她烟雾状的身影呈现出一阵闪电般的痉挛。“我只有效忠他们,不然就会失去所有。我们生活的世界就是如此。”

  “但如果这个世界要终结了呢?”言和问,“变化正在发生,不是吗?所有事情都上下颠倒,每个人都能感觉得到。如果明天这个世界在一把火中烧尽,你会庆幸你直到最后都是费尔莫特家族的忠仆吗?还是说你宁愿反抗,押上一切赌注,用尽所有你的聪明才智对付他们,哪怕就这一次?”

  摩根有一张聪明的脸,但并不快乐。

  “我不做承诺,”她说,“但你可以告诉我你的计划是什么。”

  第35章

  赛蒙说得没错,那些当她是女巫的捕手现在没心情对她和善了。小窗户被罩上了一个麻布袋,只露出一小束稀薄的光线,床垫也被拿走了。

  言和被单独关在这里。正当她在想自己是不是被遗忘了,门上响起了三声震耳欲聋的叩击声。她吓得跳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敲门。然而奇怪的是,却没有人开门,脚步声又远去了。

  不久之后,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了。大约一小时后,又再次发生。怪异的敲门声成了她唯一的钟表。没有光线,人很容易失去时间概念。

  没有食物和水。熊饿坏了,变得焦躁不安,言和也没办法阻止它来回踱步。

  夜晚吞噬了狭窄的牢房,猫头鹰的叫声依稀可闻,拂动着凉爽的空气。言和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试图睡觉。然而她一次又一次地被敲门声惊醒。每次她都在黑暗中迷惑不解地醒来,直到熊的夜视能力发挥作用告诉她身处何处。

  接着,门在一声巨响中被打开了。房间里都是灯笼,逼得言和直眨眼。她被拽了起来,拖进了小房间。黑衣男子不作声地等候着她。

  他有问题问她。费尔莫特家族的人对敌军下过咒语吗?他们能不能穿过石墙?他们是不是往身上涂上一种药膏就能飞行?她飞过吗?

  他给她看了图片,都是女巫恶灵的木雕。问她在格芮斯海见过这些东西吗?那些图片上画着跳动的黑兔子,长着女人鬼脸的鱼,奶牛的尾巴像蛇一样盘曲着,和婴儿一样大的长着猪鬃的青蛙正被人用勺子喂进鲜血。

  “不,”她说,“不。”与此同时,熊一直在她的脑袋里躁动着,怒气冲冲,想站直身子,击碎这些人的脑袋。“不。”她说,穿黑衣的人们以为她在和他们说话。

  现在不行,熊。

  她又被带回了小房间,留在了黑暗之中。敲门声来了又来,她知道这是要剥夺她的睡眠和意志。口渴比饥饿更难以忍受。她头疼欲裂,嘴像黏住了一样。

  破碎的不眠之夜过去,鸟鸣声告诉言和现在一定是早晨了。赛蒙来探访她了。

  赛蒙看到她可怜地瑟缩在房间的一角,明显十分满意。他故作姿态地掏出一条手绢,捂住口鼻,挡住房间里污浊的空气。

  “我以为你准备好说话了,但你显然很享受现在的休息。也许我该走了,几天之后再回来……”

  “不!”言和用她能发出的最悲哀、最刺耳的声音喊道,“别走!我告诉你!我告诉你藏在哪儿了……”

  “嘘!”赛蒙迅速把门锁了起来,“小点声!”接着,正如言和所期望的那样,他穿过房间,好和她低声谈话。

  在最后一刻,赛蒙看到言和绷紧了身子,他还没反应过来,言和就跳了起来。熊闻到了赛蒙的气味。赛蒙闻起来正是投石和锁链、血腥和残忍的味道。

  言和让咆哮声从身体里爆发出来,她知道那声音会响彻树林。她对准赛蒙的脸出击,他向后退去,头撞到了墙上,又慢腾腾地滑了下来。

  言和抓住赛蒙的领子,几乎担心自己把他的脖子弄断了。接着她记起了自己的计划。

  “现在,摩根!”

  她的身子战栗了片刻,就好像一片黏湿的纱布被从她耳朵里扯了出去一样。烟雾般盘曲的身影正顺着她的胳膊滑向赛蒙的脸。

  她能听到门外含混的喊叫声,还有人试图破门而入传来的巨响。摩根的魂灵到了赛蒙的嘴边,被他吸了进去,半秒之后,门被撞破。

  来人把赛蒙从言和手里抢了过去,拖出了房间,但是他们很聪明,没有立刻想要制服言和。等到四个人来齐了,他们才敢进入房间。他们往她头上扔了一条毯子,用绳子捆住了她。

  过了一会儿,他们觉得言和冷静一些了,于是带她去见他们的长官。她一直被捆着,因为他们一心迷信邪恶的力量。

  “你没有给我太多选择。”黑衣男人说。

  “你可以放我走。”言和突然大胆地说,“我只是想一个人待着。你放我走,我保证不伤害任何人。”

  “你很清楚我不能这么做,”他回答,“你这么大的力量只可能来源于邪恶的势力,只会带来邪恶。我们必须拯救你,也拯救其他人不被你伤害。

  “你手上有伤,”他凑近身子说,“是厨具造成的烫伤。手上一寸皮肤即使被烫伤一秒,都会很疼!想象一下,你的手被按在沸水壶上烫十秒,而不是一秒。想象整整一分钟给你带来的剧痛,而你无法缩回你的手,只能眼睁睁看着皮肤被烧黑。

  “想象你身体的每一寸都被烧灼,这样的痛苦会持续一个星期,一年,一生,一百万次轮回。想象除此之外还有上千种折磨,永远、永远不会结束,而当你知道你要承受这一切之后是多么绝望。想象你本可以选择真正的快乐,你却用它换来了永恒的恐怖,而你又会多么悲伤。

  “这……就是地狱。”

  言和感觉到自己胳膊上布满了鸡皮疙瘩。这个男人身上有什么地方让她想起了杨树的牧师。他的信念如刀锋一般锋利,但只会伤到别人,而不是自己。

  “如果我把你的手放在蜡烛的火焰上,”他接着说,“让你尝尝如果你不弃绝邪恶,将要受到的苦难的滋味,也许也是一种慈善。宁可让你失去一只手,也胜过让你失去灵魂。”

  “《圣经》说凭着果子就可以认出树来,”言和语气尖锐地回答,“如果你烧掉我的手,我应该对你有什么看法?”

  “有时候,受难是最大的赐福,”这个“女巫捕手”镇定地说,“小孩子从棍棒下和从书里学到的一样多。生活的苦难教育我们,净化我们。”

  “愿上帝尽可能地赐福于你。”言和小声说,但声音太低,他听不到。

  “你可以被拯救,你知道吗?”他接着说,“你不愿再次获得洁净和自由吗?你不愿你的灵魂再次歌唱吗?”

  言和沉默了很久,假装在仔细考虑他的话,然后开始失声抽泣,希望那看起来像是真的。

  “我愿意,”她哀怨道,“如果可能的话!我身体里面是有一个魔鬼——这是真的——但这不是我招来的!我觉得是费尔莫特的人让魔鬼来侵扰我!”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我……”言和垂下目光,结结巴巴地说,“我逃跑的时候从他们那儿偷了东西。他们把一卷羊皮纸看得比金子还贵重,所以我就把它带走了,想卖掉它。但等我看到里面的内容,却吓坏了——都是花体字,写的是这个家族的人和魂灵的交易什么的。上面还有国王的签字,还有一枚蜡封,跟果子一样大。”

  “你确定?”审讯者的脸上突然面无血色。他的眼睛流露出高兴但恐慌的神情,就好像有人想钓鳟鱼,却钓上来一条鲸鱼,现在需要把鲸鱼拖上岸一样。“有国王的签名?这东西现在在哪儿?”

  “我把它交给了一个朋友,让她帮我保存。”言和轻快地撒谎道。

  “在哪儿?”

  “牛津郡——离布里不远。”

  他的脸耷拉了下来。言和再清楚不过了,布里处于两军交火的危险地带。但她能看出来,他在权衡风险,看是否值得赌一把。这可是能把国王和女巫联系起来的文件!

  “她的房子在哪儿?”他问,“我们怎么能找到?”

  “噢,她不会交给任何人的,只给我,”言和快速说,“我告诉过她,任何来找这封文件的人,不管长什么样,都有可能是费尔莫特家族派来的间谍。”

  “那你必须跟我们来,”他严肃地说,“就当这是你忏悔的开始,是你悔改的表现。不能浪费时间了,费尔莫特家族的人可能也在找这封文件,谁知道他们的小恶魔会用什么办法帮他们寻找!一旦费尔莫特勋爵能骑马,我们今天马上就走。”

  *

  几个小时之后,言和穿上了暖和的衣服,站在了太阳底下,阳光格外耀眼。人是多么奇怪的动物啊,她想,我们能这么快地适应一切。也许连地狱都能适应。

  令她沮丧的是,她得知自己必须和赛蒙骑一匹马。赛蒙看起来也不情愿。他下巴上有一块乌云般的黑青,但那瘀青看起来正在消散,而非加剧。也许饮食中加入魂灵会让他愈合得更快吧。

  言和被扶上马,侧身坐在赛蒙前面,手脚都被绑了起来。他们明显不愿冒险。言和的审讯者和他的两个同事各骑一匹马。

  “我们多大程度上能依靠摩根?”医生问。

  “我让她告诉费尔莫特家族的人说我将会被带回布里,”言和默默地回答他,“我估计不管她是否决定要背叛我们,都会这么做的。”如果幸运的话,现在这个狡猾的女间谍已经在赛蒙睡觉的时候写了一封密信,把信放到海伦能找到的地方了。

  言和手里没有好牌,现在她只能寄希望于打乱其他人手上的牌了。混乱总比绝望要强。

  “不管你心里在盘算什么,都没有用。”赛蒙说出的话生硬地刺进言和的思绪。“很快你就会意识到,你需要我做你的朋友。如果你能把特许状给我,我就赦免你。但如果特许状落到了别人手中,我发誓,我保证你会被当作女巫吊死在山楂树上。然后我会来追索你的鬼魂,一次一片,用整整一周剥落你的心智,直到你只剩一声呜咽。然后我会永远把它留下来,像我墙上挂着的打猎战利品一样,用来恐吓其他鬼魂。”

  言和什么都没说,尽可能在马背上坐直。灵魂被赛蒙慢慢地消化掉——这听起来比烈火熊熊的油锅更像是地狱。 了不起的女孩系列(套装全7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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