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朱迪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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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朱迪丝
第20章
马车的窗户挂着窗帘。头顶,车顶一个圆环上挂着一只灯笼,细长的光线在马车里跳跃。
言和觉得又冷又恶心,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到处都疼。熊对囚禁她的人出击救了她,但用的是她的身体。现在她开始感觉到身上的瘀青和扭伤了。她只希望自己身上没有发生断了骨头或者丢了牙齿之类的情况。
她嘴里有血,还有被熊轻易撕裂的探员散发着的灰蛾般尘土的味道。那是谁的鬼魂?也许是曾经被利用过的人?他们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是否也在尖叫?言和并不为他们感到悲伤,只是一想起自己吐出那几缕被撕裂的鬼魂,就觉得有种空洞的恐惧。
言和无法正常思考。她能感觉到熊很疲累,但同时也躁动不安,十分困惑。
熊?熊——怎么了?
它第一次好像并没有听见她。它像被蜜蜂蜇了一样,盲目地觉得难受而顾不上她。她深呼吸,试图把它安抚下来。
麦玛杜克先生现在在做什么?她想象他跑到庭院中,看到她已经逃走了。他发令给马配好鞍,来追赶她……
马车跑得很快,但比不上骑手全速行进。去伦敦的大路像粗缎带一样横跨整个荒原,两边都是开阔地,一英里之外马车便清晰可见。如果它待在大路上,不一会儿就会被追上的。
她在哪儿呢?她轻轻掀开窗帘向外看。树在无声地滑过,在银黑色的天空上像刺绣一样。他们过了一个地标,一个巨大的悬崖像人的拳头,在黑色的灌木丛映衬下岩石是惨白色的。
言和花了好几年掂量哪条路线最适宜逃跑,心里默默记下哪条小路不引人注目。如果她想得没错的话,前面就是……对!就在那儿!尖锐的黑影正是一棵被闪电击中的橡树。她深吸了一口气。
“车夫!”她高叫道,声音盖过了马蹄声和缰绳的声音,“向左转!”她的声音因为刚刚咆哮已经变得沙哑了,但她试图模仿艾普女爵傲慢刺耳的音调。“在断树前面向左转!”
马夫点了点头,勒紧了马。即使他注意到她的声音有哪里不对劲,他也没有表现出来。也许在车轮吱呀声的掩盖下,人们喊叫的声音都差不多吧。
他在树前面小心地掉转马车,慢慢驶上了一条破烂的老路,路旁的土堆上都是簌簌抖动的荆豆丛。马车猛地晃动、摇摆、倾斜,言和开始担心车轮可能会散架。
正当言和觉得安全一些了,马车突然慢了下来,停住了。车夫在低声安抚马匹。正当言和张嘴准备发问时,她听到了车夫听到的声音。
在他们身后,也许是在去伦敦的那条大路上,黑夜里响彻着马蹄奔跑的声音。是一匹马,也许是两匹。
言和闭上眼睛,祈祷高大的荆豆丛把马车藏在了里面,祈祷马车顶不会像甲壳虫的后背一样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熊上演的闹剧已经让她筋疲力尽,她再也没有力气跳出马车逃跑了。
马蹄声更响了。越来越响,直到仿佛离他们只有咫尺之遥。但马没有停下。马上的人路过他们,然后渐渐消失了。
骑马的人没有看见马车,马夫也没有认出他们是格芮斯海的人。马车又缓缓开动了,言和的心跳慢了下来,没那么痛苦了。
希望魔鬼给你带路,麦玛杜克先生。希望你一路走到贝董峰才发现你错过了我们。
很明显,艾普女爵的车夫习惯秘密出行了,这一事实现在意外地有用。道路分岔时,言和让他走一条颠簸的打猎的路,深入树林里。黑色的树向下压,保护马车不被看见。车轮的辐条之中,藤条和枯树枝发出断裂的声音。
言和就着灯笼的光检查了自己的伤口。她的牙齿完好,不过得从牙床挑出几块碎木渣。艾普女爵的发簪刺破了她的肩膀,但伤口不深。她身上还有许多瘀青,左眉毛也感到尖锐地疼痛。回想之下,她把小柯罗扔出去时,关节似乎有柔软的断裂的感觉。
她的身体需要睡眠才能自愈。她的头也背叛了她,变得越来越沉。她一遍遍地惊醒,但最终疲惫像是用柔软的手指罩住了她的大脑。
*
“喂!”
言和猛地醒了过来,惊吓之中她感到胃部一阵搅动。她对着一只灯笼痛苦地眨动着眼睛,灯笼后面勉强能看清一个男人苍白的、长着方下巴的面孔,脸上堆满了怀疑和困惑。他正站在马车门边上,盯着她。
言和这才想起来她在哪儿,又是为什么会在这儿。这个瞪着眼睛的人一定是车夫了。艾普女爵怎么称呼他的?凯特摩尔?
“见鬼了,你是谁?”他质问。
言和知道,他一定以为自己会看见艾普女爵。明明是她的斗篷、戒指、手套。而现在,他却发现一个面容疲惫的十五岁女孩坐在他的马车里。
她能怎么办?趁机逃跑?求他不要出卖她?
不行。
“把那灯从我们眼睛前面移开,凯特摩尔。”言和尽全力用冷冰冰的权威口吻说。她想起艾普女爵僵硬的姿势和红色的薄嘴唇,于是直起自己的后背,把嘴唇抿成了一条线。“我们的睡眠必须不受打扰,到达目的地时必须精力充沛。”
这是一场赌局,危险且走投无路。她的赌注全部押在了车夫身上,车夫应该知道费尔莫特的长者看起来并不总是像费尔莫特长者。
灯笼晃了晃。言和能感觉到凯特摩尔的犹豫和沮丧。
“夫……人?是您吗?”
“当然,”言和尖锐地说,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你以为我会把这东西交给别人?”她伸出手,戒指在灯下闪闪发光。
“不,夫人——原谅我,夫人。”他怯懦了,语气听起来很后悔。言和忍住没有舒一口气,“我……我不知道您换了……居所。我能否问——”
“不行,”言和快速厉声说,“这么说吧,我们过了很疲劳的一天。”庆幸的是,她装出来的高傲允许她粗鲁无礼地躲避问题,“你为什么停?我们到目的地了吗?”
“没有,夫人——我……我以为您敲了敲车顶。”
“你弄错了。”言和快速说。然而她右手的确有酸痛感,就好像击打了什么东西一样,“还有多久到?”
“我想,我们还有一个小时就到安全房了。嗯……我们到了以后,您想如何被介绍给其他人呢,夫人?”
其他人?言和惊恐之下思维一片混乱,她用尽自己的意志力才把思维集中起来。她敢在和别人的会议之中冒充艾普女爵吗?如果他们熟悉女爵,不一会儿就会把她看穿的。
有一阵子她思索要不要让车夫把她带到别的地方,但这样肯定会引起他的怀疑。言和的伪装像蛋壳一样脆弱,戳一下就全碎了。
“告诉他们,我是艾普女爵的代理。”她说。这样说似乎是最安全的选择。
“好的,夫人。该用什么名字?”
一本老旧的基督故事集中的插画突然跳到了言和脑海里。一个愤怒的女人一只手提着剑,另一只手提着割下来的脑袋。
“朱迪丝,”她脱口而出,“朱迪丝·格雷。”
车夫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退下了。
言和缓缓舒了口气,关节的疼痛却让她皱起了眉头。她的手难道真的打到什么东西,发出的巨响连车夫都听到了?
会不会是熊在她睡着的时候又控制了她的身体?它反常的躁动令她不安。三年以来,它一直都是她的灵魂伴侣,她的另一个自我,而现在她不知道它出了什么事,也不能问。
那场打斗让它又惊又怕,她告诉自己,仅此而已。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她必须在和“其他人”的见面中蒙混过去,她没有时间做准备了。如果她想装作艾普女爵事务的代理人,她就必须知道艾普女爵的事务是什么。
马车底板上放着一只箱子,上了锁,但是她在艾普女爵的手包里找到了钥匙。箱子里放了那么多金币,言和看了有点头晕。这应该是给国王的钱。
艾普女爵的包里有一小包文件和一个小瓶子。言和拧开瓶盖,小心翼翼地闻了闻,害怕是毒药,但是瓶子里闻起来是洋蓟汁的味道。
言和就着灯光看了看文件。阅读总是件苦差事,但奇怪的是,今天晚上却毫不费力。不管是什么原因,她很高兴。一些文件看起来是战争报告,一些小纸片上写着奇怪的密码,言和认不出这些字母。
言和不再怀疑了,艾普女爵是个间谍。
有一封用粗花体字写的信格外吸引了言和的注意。
向我的朋友和血亲们致敬:
如果这封信现在在你手中,那么我现在要么已经卸任了我的军中职位,要么已经在此过程中消亡。如果是后者,那无疑你们为了保护家族的珍贵名誉,已经掩盖了我的行为。如果是前者,那么我现在已经摘下了帽子上的衔位,另谋高就了。
你们会说我是变节者,但至今,我发现我的责任和使命更偏袒议会一边。我宁愿做国王的叛徒,也不愿背叛自己的良心。我必须承认,如果我知道我的血亲看重我的话,那么我的良心也许会更柔软一些。天知道我如何等待你们的宠幸,祈祷你们看重我的价值,让我加入你们,但我不愿再赌上我的生命和灵魂,听凭你们垂怜了。
我同情军团的士兵,但我的新朋友如果看不见证据以证明我的信仰,是不会信任我、接受我的投靠的。
我从档案室拿走了一个小东西,用来保障我的安全。如果你们与我为敌,如果我在房间外面看见柯罗的面孔,那么议会将拿到特许状,那么从彭赞斯到爱丁堡,每个大街小巷的印刷机都将拿到特许状的复印件。世界都将知道你们是魔鬼,而国王也是魔鬼的帮凶,然后我们看风朝哪边刮吧。
请相信,如果我发现自己身陷囹圄,我绝不会手下留情。血亲终归是血亲,一个人首先要把上帝赐予他的脖子保护好。
您最深情的血亲
赛蒙·费尔莫特
言和拼命忍住才没有把这封信揉成一团。那么就是这封得意扬扬的信让费尔莫特勋爵心碎,一夜之间毁了他的健康!赛蒙不仅弃逃了,他还叛变加入了议会军。他早就冷血计划好了这一场背叛的戏码。
我同情军团的士兵,但我的新朋友如果看不见证据以证明我的信仰,是不会信任我、接受我的投靠……
言和把这句话读了一遍又一遍。他故意把詹姆斯和军团引到了致命的危险之中,然后把他们留在了那里。他宁愿把他们全都牺牲掉,好获得新盟友的赞许。
她不怨他想逃离自己继承家庭灵魂的使命。毕竟,多少年了,她自己也在试图逃走。她甚至也不能怨他在长者背后捅刀子。但她怨他背叛了詹姆斯和整个军团的人,这些他的仆从都曾追随他、信任他。
原来金童赛蒙一直以来都不开心,或者说还不够开心。如果他能确信自己的灵魂也能像其他这些不朽的灵魂一样被保存下来,他可能还会接受勋爵的财富和负担,甚至还会做主人招待那些不朽的魂灵。但他无法确认。他明显已经为了这一刻预谋已久,正如言和一样。
“不,他和我不一样。他就像其他费尔莫特家族的人一样,不过又是一个有钱人,认定这个世界欠他的,而只要流的是别人的血,让他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言和长出了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现在她至少知道艾普女爵计划把这封信,连同军事情报和赛蒙叛国的证据都交给要去牛津的一个信使。言和不比他人聪明多少,但她至少知道如何见机行事。
然而她还有一个紧急的问题。艾普女爵知道马车要去哪里。这个老妇人一旦恢复开口说话,费尔莫特家族的人就又会紧追言和的脚跟了。此外,会面之后,马车可能还等着把“艾普女爵”带回格芮斯海或者她自己的住所。
言和擦了擦脸,把发辫掖回帽子,试图制订一个计划。
*
马车到达安全房时,已经是凌晨时分了。车门打开,一只手伸出来扶她下车,言和觉得有些不适应。熊的视力穿透黑暗,言和看了看周围的环境。他们已经出了森林,天际沉闷且雾气弥漫,只有几棵树在摇摇晃晃。
马车停靠在一栋孤零零的房子外面,那房子背靠着一座小山丘,旁边一台绿色的水车正在滴水。水车的池子里满是杂草,但水面时不时闪出一片月光。
车夫一敲门,一对年迈的夫妇就把门打开了,沉默地示意她走进来。他们明显正在等言和,至少在等什么人。
“都还好吗?”车夫问。这对夫妇正领着他们穿过又黑又冷的走廊,那里散发着老鼠和陈年干草的气味。
“过去几个月还不错,”女主人说,“之前军队强制我们提供住宿,议会军队像蝗虫一样住了进来,把厨房扫荡了个精光。”她的眼睛快速扫过言和,好像很害怕她提出异议,“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我发誓!”
言和被带进了一个狭长的小客厅,熊熊的炉火燃烧着湿木柴,不时溅出火星。“其他人”都在等她,两个都是女人。根据门打开之前她们交谈的声音判断,她们两个人应该互相认识。言和一进来她们都不说话了。
其中一位个子很高,高高的帽子下面露出鲜红的头发,脸上贴着六七个黑色的塔夫绸圆片 。言和知道现在很流行这样的贴片,但就算赶时尚六个也太多了。贴片也许是用来掩盖痘印的,言和猜想这个女人得过的水痘可能比自己还要严重。
另一个女人年纪较大,宽脸,头罩下面的发辫颜色就像用旧的绳子,眼睛是天空的蓝色。这样的妇人十分常见,言和想,但是她看起来绝不愚蠢。
言和进来的时候,她们点头致意,但在女主人离开之前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红头发的女人仔细地看了一眼艾普女爵的戒指,似乎很满意。她们快速地介绍了自己,随意得有些奇怪。红头发的是“海伦·法万德”,老妇人是“佩格·库堡”。言和感觉这些名字应该和“朱迪丝·格雷”一样真实。
“我们以为是别人。”海伦说。她带着些苏格兰口音,言和估计她的家庭可能是跟随上一任国王从苏格兰来到英格兰的。她手上有一枚银戒指,言和猜想她的直率来源于绅士阶层的自信。她就像一匹被悉心喂养的马,但略有野性,还有地方甩开腿奔跑。
“我的主人原想自己来,”言和快速说,但也没有撒谎,“发生了紧急的事,她临时改变了计划。”
“不严重吧?”佩格问道。她犀利的眼神毫不掩饰关心和好奇。
“她没有对我透露。”言和迅速说。
“你为陛下带来钱了吗?”海伦问。言和把箱子和钥匙递过来之后,她似乎放心了。
“是的……但计划有变动。”这一步有些跳跃,“我的主人要我和你们一起到牛津去。”
两个女人对看了一眼。
“和我们一起?”海伦说,“为什么?”
“她要我亲自传达一条口信——不方便写在纸上。”言和希望这个故事听起来模糊但足够合理。
“她把这件事托付给你了,”海伦尖酸地说,“她之前用你办过类似的事吗?”
“我给主人办过一些私人事务——”
“什么事务?”海伦打断她。
“唉,不要拔这只小鸡的毛了!”佩格口气略带责备,“她不能透露她主人的私事!”但在和蔼的笑容之外,她的眼里仍有疑问。
“道路改变方向,我想知道背后的原因是什么!”海伦反驳,“而且……小孩,我不喜欢办这种事的人年龄这么小。我们要冒险穿过敌军!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如果我们被抓住了,幸运的话就要在监狱里度假了——”
“你有可能,”佩格干巴巴地说,“要是我的话,可能就把脖子抻成天鹅了。”
“如果我们当中有人还没断奶,不熟悉这种地下事务,我们更有可能会被抓住!”海伦继续说。
“我不是新手!”言和抗议道,“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我发誓!”
“艾普女爵总是按自己的套路出牌,”海伦说着把手举起来做了一个恼怒的姿势,“每个人都是!如果所有敬爱国王的人能协同起来,我们现在就把叛军镇压下去了。但大家都在黑暗中搅和,锯断那几根琴弦,互相戳对方的眼睛。”
“请不要送我回去!”言和换了个策略说,“我的主人不会原谅我的。”
“你要送的这条消息——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佩格问。
“重要到路上都有人跟踪我,”言和来了灵感,如此描绘着,“荒原上有骑手一直追着马车。”
“你确定他们跟丢了吗?”佩格厉声问,语气马上不再柔和。
言和点点头。“对——但我不想这样,他们好像知道我会路过。这个地方安全吗?有多少人知道这里?”她知道自己只要在这个安全房多待一秒,就多一分危险。
“好问题。”佩格和海伦四目相接,挑起一根眉毛,“我们本来打算在这儿待一天……”
“但可能不会等那么久,”海伦接过话头,“马需要几个小时休息一下,我们也是。但是咱们明天一早就出发吧。”
言和注意到,虽然她极不情愿,但已经把她包括在“我们”里面了。海伦并不乐意让一个陌生的女孩陪在身边,但也无法拒绝她。
她知道海伦说得没错。去牛津的任务确实有很多艰难险阻,但她一直忘不掉那个医生本杰明·快克,他能把病人体内的鬼魂驱逐出去。根据报纸上的信息,他应该在牛津。
如果她能找到这个能打败鬼魂的神秘医生,也许他能告诉她战胜费尔莫特的方法。她不能放弃詹姆斯,希望他真实的自我仍然活着。在医生的帮助下,如果还不晚,她也许还能救他。
第21章
言和猛地醒了,模糊中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胳膊上狠狠掐了一下。外面又冷又黑,她光着脚踩在石子路上。
我在哪儿呢?我是怎么过来的?
她迷糊之中想起自己原来是在那间阁楼的小房间里睡觉的,里面放了一张软床,上面有好几条毯子。
她正拿着一枚巨大的金属戒指。一片漆黑的远处是更深的漆黑,夜里传来马的响鼻,还有蹄子在干草上踩动的声音。她在马厩前,手扶着门站着。头顶的星星闪着光。
我干吗呢?
不可能是熊爬下来想要吃马啊!言和第一次上骑马课的时候,饥饿的熊考虑过这件事。说服它打消这个主意可不是件容易事,但那是很久以前了。
熊——你把我带到这儿来干吗?
沉默之中,言和听到脑袋里有一声低沉的吼叫,冰冷的声音是从很深的地方传来的,仿佛是狠心的大地在回答她。这声音并不友好,言和觉得像是充满敌意的一声警告。
“熊。”她小声叫道,却没有得到回应。熊有什么地方变了,但她又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变了。她想起狗闻到陌生人的气息被激怒的样子,想起它们如果在太阳底下待久了,也会对熟悉的人狂吠。她的血凝住了。
就在那时,她听到了模糊的说话声。不是熊的,也不是从她脑袋里传出来的声音。
言和慢慢向声音的源头移动过去,从马厩一边探出头,悄悄看向房间的另一侧。一扇窗户微微敞开着,缝隙中透出蜡烛的微光。一个男人的身影正靠在窗边,对屋内的什么人小声说着话。
有一瞬间,言和惊恐之下几乎肯定这个男人是费尔莫特家族的人派来的。他们发现了她,来找她了。但接着,她辨认出了窗内女主人的声音。
“快点走!”她小声说,“直接去奥培瑞,找茂特斯长官。告诉他保皇党的女情报员回来了,我遵守了我的承诺。”
那个男人听从了这些话,手里拿着灯笼匆忙离开了。言和明白了,这和费尔莫特没关系。她的主人完全是在为别人办事。
言和冷得浑身哆嗦,她摸索着回到房子的前面,找到门快速溜了进去。她爬上黑漆漆的狭窄的楼梯,偷偷在对面那间房门上敲了敲,暗自祈祷她没敲错门。海伦手里拿着蜡烛,一头乱发地出现在门口。言和松了口气,她进来关上门,这才开始说话。
“我们得赶紧离开,”她把刚刚听到的话描述了一遍,“他们背叛了我们,派了一个男人去告诉议会军说咱们在这儿。”
“我本应该猜到的!”海伦咬着牙出了口气,“这两个人这次十分恭顺,他们原来可不是这样的。”她看了看言和,皱起了眉头,“你在马厩下面干吗?”
“我有时候会梦游。”言和赶紧说。海伦怀疑地看着她。
“嗯,也许她真的梦游去了。”佩格说。她也醒了,正在镇定地收拾她的东西,“她穿成那样不太可能是要逃跑。”
言和尴尬地发现她只穿了一条长袖的衬裙,这也是她的睡裙。她像防卫一样抱住自己的胳膊。
海伦皱了皱眉头,把蜡烛凑近,提起了言和的一只袖子。烛光下,言和胳膊上黄棕色的瘀青非常显眼。
“你被虐待了,”海伦安静地说,“嗯,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完成命令不愿回去见艾普女爵了。”她瞟了言和一眼,冷酷的眼神里有一丝同情。“去吧,把衣服穿上,省得冻感冒了。”
言和放下袖子,注意到除了瘀青外,她的前臂上还有一块皮肤是粉红色的,就好像被人用手指狠狠地捏过一样。
*
车夫被悄悄叫醒准备马车,还有佩格和海伦的两匹马。言和回到房间,翻出她逃跑的背包,从里面拿出要换的衣服。一件是她偷偷从市场上买的赤褐色外套,另一件烟灰色裙子是她六个月前藏起来的,现在褪了色,看起来更像是一件衬裙,但是没办法。她把头发全部收到一顶破旧的亚麻帽下面。
等她回来,海伦和佩格看了她一眼,表示满意。看到她从淑女变成打扮邋遢的仆人,似乎一点都不奇怪。她们是间谍,也许早已习惯这样变装了。
然而车夫看到她却一脸惊骇。当他得知言和不和他一起返回的时候,他更加惊讶了。
“绕远路走,”她尽可能模仿艾普女爵的神态告诉他,“我的行踪不要告诉任何人,对我的家人也不要说。”在费尔莫特家族的人的拷问下,他一定会屈服的,但至少这能给她一些时间。
等言和上马坐在佩格身后时,天空已经露出了微光。女主人出现在门口,一脸困惑地抗议她们离开。言和有点同情她。安全房很快退到了身后,消失在树林里。
*
费尔莫特的人教会了言和骑马,但她还是没准备好在马背上度过几个小时。骑马对于熊来说总是很困难。它能闻到马的气味,骑跨在另一只动物身上总是让它困惑。她的这匹马常常受惊,言和猜想它会不会是闻到了熊的气味。
熊仍然狂躁又好奇。当然它一直都是一只野家伙,但言和已经习惯了它的温暖和莽撞,还有它变幻莫测的心情。三年以来,她都在无声地和它商讨——分享它的痛苦,平息它的恐惧,控制它不要发狂。但这次却不同。这些年来她第一次觉得害怕它。
有时候,它的心和言和靠在一起,但下一秒却变得疏离,发出一长声低沉的吼叫。如果它在和探员的打斗中负伤,并因此变了怎么办?它开始忘记她是谁了吗?如果它与她为敌的话,她能怎么做?它绕过了她所有的防御。
她一遍一遍地回想自己在马厩前面惊醒,那感觉和有人掐了她的胳膊一模一样。熊可能会咬人,但它不会掐人。那么是谁,或者是什么东西把她惊醒的?言和不知道自己如果没有被掐醒的话会发生什么。她努力不去想这是因为熊发了疯,希望不会醒来发现自己满身都是血,和快要死去的马躺在一起,而马在不停地嘶叫。
言和受了伤,又没休息好,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像在一场梦中。她不习惯看到缓缓起伏的绿色的山丘,而没有断崖或是荒原。她终于到了费尔莫特庞大的地产之外,而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过去三年中,言和一直生活在恐惧里,在长者令人胆寒的目光下如同困兽。她害怕被再次抓住,但至少现在,她觉得自己有很多能量。费尔莫特家族的人也许很快会追上她,但这一口呼吸,下一口,还有再下一口,她都是自由的。
言和的两个同伴坐在马上却似乎觉得很舒适,甚至边走边聊起了天。三个人决定了她们的角色。海伦当然是一位正在赶路的女绅士,带着两个她的仆人。每次她们路过身上装满报纸的卖报人,海伦都会叫她的马慢下来。
“有什么消息?你们在卖什么新闻?”
她会买一些报纸,上面都是新鲜得滚烫的消息,充斥着道听途说的新闻和血腥场面,她还会买专门报道议会最新消息的单印本。
“都是叛军的胡扯,”海伦把最新消息一股脑告诉佩格时,佩格责备地说,“咱们现在在议会控制的地盘。”
“没错,”海伦回答,“但咱们要想跟着唱歌,就必须知道他们在哪儿转调。而且我觉得咱们的朋友应该想看看这个。”她俯身过来,递给言和一张纸。
宣传页上大多都冒着义愤填膺的怒火。国王手下的人放火烧了教堂,里面还有妇女和孩子!邪恶的法国王后想要高贵的英格兰屈服在邪恶的教皇之下!鲁珀特王子和魔鬼结为同盟!“男孩”,也就是他的狗,在每一场战斗中都活了下来。这明显说明它是个鬼魂,带来了地狱之王的指令!
过了这么久,再看到这样的说法让言和觉得有些怪异。天主教的间谍、邪恶的王后——就好像回到了杨树!自从到了格芮斯海,言和已经习惯从保皇党的这一边听到消息了,而现在,新闻让她胃里有了害怕且眩晕的感觉。三年以来,她呼吸的都是其他人确信的东西,她都没注意到自己的看法也不动声色地向其他人靠拢了。
“看底下。”海伦说。
言和的视线扫向下方,看到“费尔莫特”的名字被列在“与国王和天主教徒串通一气反对议会和议会的古老权利”的名单里,而他们的财产也将被“收缴”。所有声名显著的费尔莫特都在单子上面。
“收缴——这是什么意思?”言和问。
“意思是没收,”海伦说,“就是说如果议会赢了,他们将控制所有费尔莫特的地产,把他们洗劫一空,交给议会喜欢的人。”
“比如赛蒙主人。”言和小声说。她以为他是为了自由出逃的,但也许他的野心更大,他想赌一把,把所有费尔莫特的土地都拿到手。
“你的亲戚肯定会奋起反击的,我肯定,”海伦干脆地说,“他们在伦敦有朋友,钱多得买一班子律师都可以。”
她们三个人偶尔会遇到士兵队伍。他们大多不穿制服,只戴着缎带,或者在帽子上别着纸片以示所属。他们通常会虚张声势拦住这三个人,有时候会问他们要“过路费”。海伦每次都一声不吭地付了钱。
有时候他们会嘀咕说要没收她们的马充军,但海伦用她的乡绅做派大发雷霆之后,这种事都不了了之了。她的出身是她的武装、她的武器,直到现在都十分有用。言和不知道这招是否还足以应对议会军的军官或者乡绅。
海伦借给言和一个遮阳面罩,是那种女士们用来保护皮肤的。言和很高兴自己能藏在面罩后面,也很高兴海伦主动自信满满地应付了那些难缠的对话。
等她们到了一家旅馆过夜时,言和精疲力竭地倒在了床上,但她的睡眠仍断断续续的。她不断被惊醒,鼻子里都是熊的味道。
即便她睡觉的时候,也依然焦虑。
言和梦到她回到了原来在杨树那间楼上的小卧室。她还小,坐在一个女人的腿上,努力想读一份印有战争新闻的特刊。她必须读懂上面写了什么,但字母动来动去,每次故事都不一样。
那个女人什么都没说。言和觉得她应该知道那个女人是谁,但她没办法转过身去看她的脸。她只是看到那个女人伸出手,在门把手的污垢上面画了一个“M”。
言和确信这个“M”是所有事的关键,但她无法理解这是什么意思。她只是盯着这个字母,直到头脑里一片漆黑,进入了更深的睡眠。
第二天的下午,三个人在离法灵顿不远的地方拐下主路,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到了一栋孤零零的房子前。一个男子正在等她们,马车装满了木桶。他掀起一个桶的盖子让海伦检查里面。
“黄金在里面?”她问。
“我们积攒的每一分钱都在这里了,”他说,“三个好人的全部财富。如果别人知道了,我们会在监狱里伤心欲绝的。我们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告诉陛下,在他需要的时刻,我们响应了他的召唤!上帝保佑你们,安全抵达陛下身边!”
言和觉得嘴有些干涩。她以为海伦和佩格只是想要溜回牛津,把消息和艾普女爵的黄金带给国王,但不仅如此,她们明显是要把国王的赎金偷运穿过整支议会军队。木桶看起来十分显眼,言和想知道里面还有什么,但不敢显示出自己对计划所知甚少。
“不会搜查木桶吗?”她悄悄问佩格。
“不会的,孩子,”佩格回答,“这是上帝的旨意。”接着她又小声加了几句话,让言和觉得不那么放心了。“不管怎么说,陛下的需求是最重要的。国王情况危急——如果他给军队发不了工资,他就没有军队了。他必须拿到这些黄金……我们没法把这些都带在身上,这次不行。要知道,一个人身上藏不了多少黄金,再多膝盖就软了。上次我差点在哨兵的枪口前晕了过去。”
不过,没多久她们就教给言和怎样把艾普女爵的金币藏在束身衣的内衬、鞋、头发盘起的发辫和裙子下的兜里。
言和和两个同伴坐在马车里,感觉到心里有种奇异的兴奋。她也是团体中的一员了,虽然是在伪装之下。
“我们在离牛津十英里的时候最有可能被搜查。”海伦告诉她,“过去两个月,叛军都在派人找国王谈话,看有没有和解的可能性。谈判期间,他们约定叛军要离城十英里之外,而国王的军队也不能跳出这个圈子。但两方都没有算得太仔细,所以经常有冲突和袭击,但表面上双方还是遵循这个约定的。
“这意味着在这个圈子之外,会有等得不耐烦的议会军驻扎,他们设防、放哨,确保切断国王的供给。”
离牛津不远的时候,言和惊讶地注意到路上看起来有很多人,而且不全是士兵。有些人提着篮子兜售物品,有锅碗、面粉、阉鸡、香草之类的。
“赶集日,”佩格扭过头小声说,“正好,我们不是唯一要进城的人。”
“这些人都要进城吗?”言和问,“前面有议会军怎么办?他们不会拦住这些人吗?”
“才不会,军队不会拦住不让这些人去集市的!”佩格挤挤眼睛,“不然他们怎么知道牛津市里发生了什么?他们就是这样把间谍混进去的,数量可不少。而且如果当地人不能做生意,填不饱肚子的话,他们也不得安定。”
“别说话了,叽叽喳喳的,”海伦说,“前面有士兵。”
她们正穿过的村庄露出被战争摧残过的痕迹。田地被践踏得乱七八糟,狭窄的道路被拥挤不堪的交通踩踏得一片泥泞。到处都是士兵:站在门口,拖着慢腾腾的马,倚在窗户上抽着陶土烟管。在言和乡下人的眼睛里,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一整支军队。接着,透过铁匠铺的烟雾,她看到了真正的军队。
远处的田地上挤满了破旧的帐篷。言和目瞪口呆地觉得一定有上千名士兵和马,田地里根本挤不下。
“你就盯着吧,”佩格注意到言和盯着路边的士兵,干巴巴地说,“你不盯着反而奇怪。”
言和记得自己在地图室看到的壁画,红蓝色鲜艳夺目,迷你的军队帐篷整齐地排列成队,就像从很高的地方看到的场景。相比之下,这个营地——灰扑扑的帆布,风尘仆仆的马匹,地上深深的车辙——真实得令人吃惊。混杂的气味如同交响乐——湿腐的木屑、火药、油和马粪味混在一起。惊奇的是这里的女人也不少,她们有的从锅里盛出食物,有的收集柴火,有些人还在给小婴儿哺乳。整个场面一片混乱,真实得有些残忍。
那些站在路中间的士兵没精打采的,身边脏兮兮的流浪狗在暑热之中躁动不安。他们的血是真实的,可能会喷溅在战场上;步枪里的子弹也是真实的,可能也会对准她飞过来。毕竟她现在是谁?一个冒险的人,一个女情报员,一个间谍。
“准备好你的文件,”海伦说,“把遮阳面具摘下来。记着,高级妓女也戴这种面具,如果他们以为我们是这种人,我们就别想走出这些帐篷了。”
她们慢慢走向那几个等待着的士兵。言和觉得胃里一阵反酸。士兵用手遮住太阳,眯着眼看她们靠近。两个士兵手里拿着步枪,金属反射着太阳光,懒洋洋地向她们发出威胁。
“你们要去哪儿?”一个士兵叫道。
“牛津。”海伦回答。她的自信令人吃惊。
士兵斜着眼看了看马车,又看回海伦和她的“仆人”。她们不可能是拿着货物进城的农民。
“对不起,女士,我们不能允许任何人给敌军提供供养。”
“看这个,”海伦拿出她的文件,“我有议会的允许。看——信里提到了这些木桶。”
第一个士兵看着文件眨了眨眼睛,然后传给了身边的士兵,言和有一丝同情他。文件又被迅速传给了个子最高的士兵,他明显是唯一识字的。
“那……你是洗衣女工?”
“洗衣仕女,”海伦镇定地纠正他,“专门服侍王室成员。”
“这些桶里都是香皂?”士兵看着她,神情里混合了敌意、怀疑和尊敬。海伦怎么看都像是个保皇党,士兵就差把这个想法说出口了,但她是一位衣着高贵的女士,还带着议会给的信。
“最上乘的卡斯蒂利亚橄榄皂,用纯度最高的蓟灰做成的。”海伦说着,“桶上能看见检验标记。”
“西班牙的鬼玩意儿,”士兵嘟囔道,“牛津没有香皂,没有洗衣工了?”
“当然有,”海伦接嘴,“但不适用陛下的衣服和品位。你觉得他能让丑老太婆拿羊油和碱液洗他的丝绸吗?”
我们完蛋了,言和心想,心里平静得有些怪异。我们打的幌子实在是疯了。议会给的信只可能是伪造的。士兵一定会发现,把他们的长官叫来,然后马车上的所有人都会被逮捕。她能清楚地感觉到太阳打在脸上,藏在衣服里的金币沉甸甸的,泥土发出被烤干的气味,头顶一只秃鹫在夏季的蓝天里孤零零地盘旋着。言和想知道间谍会被绞死还是枪毙。
士兵们正在交头接耳,偶尔瞟一眼马车上的三个女人。“搜身”两个字传到了言和的耳朵里。
“我?没门!”她听到一个人小声回答,“我才不去搜一个皇家洗衣妇的身!”
一个士兵清了清嗓子。
“我们要看一下桶里面,女士。”他说。
“当然。”海伦回答。
最年轻的士兵走了过来,把一个木桶从马车上滚了下来,小心地撬开桶盖。言和坐得比其他人离木桶都近,她闻到了橄榄油和烟灰的强烈气味。没错,木桶里装的都是奇形怪状、油腻腻、椭圆形的白色香皂,在热气中变得滑腻。年轻的士兵不情愿地弯下身子,龇牙咧嘴地用手搅了搅里面。
“快点!”另外一个士兵催促道。
“看起来是香皂,”他皱了皱鼻子,“和香皂一样臭。”
“这帮不到你的敌军吧?”佩格提醒他们,“还是说他们身上干净了,打仗会更厉害?”
这些士兵看了一眼他们身后排成长队的人群,又看了看这堆香皂桶。
“好吧,好吧,”那个识字的高个子的士兵嘟囔,“让他们过去吧。”
佩格吹了个口哨,扬了扬鞭子,温驯的马匹又开始前进了。
言和这才发现自己的心在狂跳。她深吸了一口气。天空蓝得像燃烧着一样,她手掌上都是指甲掐出的半月形痕迹。她莫名觉得欢欣鼓舞。
“你在哪儿搞到的信?”等她们一走到士兵听不见她们说话的地方,言和小声问道。
“议会,”海伦说,“噢,这可是真的。”
“他们因为你是洗衣妇给了你特许?”
“当然,那是国王。”海伦歪着头笑了笑,“上帝指定的。就算他们和国王作战,也依然怀有对国王的崇敬之情。反叛国王仅仅是叛国罪,让他浑身脏兮兮的可是亵渎神圣的重罪。”
“他们想打败陛下,让他听话,”佩格解释,“但不想让他臭气熏天。”
这个世界可真是荒诞不经。军队可以作战,民众可以死去,但双方都同意,国王的袜子必须洗干净。
言和发现,整个世界都天翻地覆,没人知道哪边是上哪边是下。规则可以被打破,但没人知道是哪些规则。如果你足够自信,你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假装自己知道新的规则,而别人也会相信你。
第22章
经过那几个议会军的士兵之后,她们沿着路进入了一片低矮开阔的谷地,路边是威特利的村庄。曾经有一座古老的石桥横架在泰晤士河闪闪发光的弯道处,而现在石桥有一部分已经被毁坏了,缺口的地方架起了临时吊桥。
把守这里的是牛津保皇党的军队,所以他们很快放下吊桥,让马车过去了。
“不久之前,这儿还是一个风光秀丽的村庄。”佩格自言自语道。
牛津附近的乡下看起来就好像世界末日后的景象。草原和田地被践踏毁坏了,地上是坑坑洼洼的马蹄印,好像《启示录》中的四骑士 来过一样。矮木丛其实就是一片被砍伐的树桩。仿佛到处都被洪水席卷过,水洼闪闪发光,像半月形的天空。
言和盯着前方,想看看城市的样子。但她只能看到一座平顶的灰色山峰在田地之上耸立着。靠近了她才发现那是用土垒起来的高大的防御墙,有一栋房子那么高,仿佛是受了伤的大地像野兽一样跳起来防御敌人。
土垒上方有一架大炮,炮口正对准敌军的营地。言和能看到土坡上有人在用铲子和木桶劳作。
“他们看起来不像士兵。”她小声说。那些男人和女人,什么年龄都有,甚至还有几个小孩。
“那是牛津的市民,自己动手防御这座城市。”海伦说。
“唉,不然就要交罚金,”佩格嘟囔,“如果我也面临同样的选择,可能也会拿把铲子上去。”
道路通过防御墙的一个狭窄的缺口,又过了一座宽大的桥,桥上有许多拱洞,横跨河的几条支流。他们路过一栋漂亮的沙金色的建筑时,佩格告诉她那是莫德林学院。最后,马车靠近了开着垛口的古老的灰墙。
城门口,一个士兵倒拿着海伦递过来的文件看了一眼,然后挥挥手让她们过去了。马车小心翼翼地驶近城门,然后……到牛津了。
在伦敦之后,这是言和去过的第一个城市。这里又美丽又恐怖,不用说她也立刻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道路宽阔整齐,房屋高大挺阔,但她被一种气味击中了,胃部一阵翻滚。她们经过的每一条道路几乎都有一条臭水沟,里面是腐烂的垃圾。她看见一条小巷里有一匹死马的尸体,翻着眼白,毛皮上都是苍蝇。不远处,孩子们拿着水壶从水洼里打水。
拥挤的街道上有太多疲惫不堪、瘦骨嶙峋的面孔。空气中有饥饿的影子,弥漫着绝望的气息。一切都毁损得像是野兽被剥了皮,和外面的田野一样。
然而美丽的东西却把一切变得更糟。言和惊愕地看着那些高大的建筑,精细的石柱雕得同蕾丝一样精细,教堂上的高塔优雅地耸立着。他们都高昂着头颅,但衣裙却深深浸染了腐臭的污秽。那种感觉像是看到一位宫女的美丽正在凋谢,她仍穿着华贵,却因为年龄或水痘而发了疯。
海伦在梅顿学院外面停下马车,并发出指令。随后木桶被卸下马车,言和看着学院金色的石砖和粗大的烟囱。
“有人给我们安排了住宿。”海伦说道。三个人跟着一个男人穿过几条街,推开一家白面包店的店门。店主是给上层人士烘焙白面包的,很瘦但举止优雅,大概四十岁。他听到自己还要接待几个顾客的时候,似乎非常无奈。
海伦递给他几张纸,他挤出了一个空洞的笑容。
“那是什么?”言和小声问佩格。
“付款——战争一结束就能换成钱了,”佩格坚定地说,“然后这些国王忠诚的仆人就可以凭票拿到他们的欠款。”
言和开始明白为什么烘焙师看起来不高兴了,也知道为什么他商店的货架看起来空空的。这些票不过是国王凭空的许诺,恐怕挡不住门外的狼。
三个访客被带到一间狭小的房间,里面摆着一张破软床,窗户小到不能再小了。
“抱歉我们没有更好的房间了,”烘焙师疲惫地说,“都挤满了,已经有一位军官、一个做蜡烛的、一个铁匠的老婆,还有一个剧作家。太多人跑到牛津来避难了——你知道现在的情况。”
“你听说过一个叫本杰明·快克的医生吗?”言和问。
“没有,我没听过这名字,”烘焙师皱起了眉头,“但如果他医术不错的话,现在肯定很忙,有很多访客。你知道这里现在传开热病了吗?”
“热病?”言和的同伴互相看了一眼,吃惊又警惕。
“士兵从瑞丁外面的营地带回来的,”烘焙师说话时忍不住语气里的苦涩,“我妻子一直在熬汤药,但恐怕我们没钱了,因为肉蔻太贵,所以我们只收硬币。”肉蔻是一种稀有的香料,可以治疗病毒,对预防热病和其他疾病有奇效。
“我们办完事就走,”海伦语调轻快地说,“在这儿的时候,我们很愿意从您妻子这儿买点汤药。朱迪丝——我去宫廷的时候你跟上我,如果你那个医生名声不错,应该有人认识他。”
言和没办法只能答应了。她能用什么借口避开前往国王的临时宫廷?然而这一想法让她紧张。她不知道宫廷礼仪,更何况费尔莫特家族的人在那儿的概率非常大,不然就是去过格芮斯海的费尔莫特家族的朋友。她只能希望没有人会猜到一个厨房的用人穿着丝绸和丝绒出现在宫廷。
言和和海伦在房间里为前往“宫廷”做准备,至少看起来不要太寒酸。言和换上她的那套昂贵的衣服,把磨出茧的手藏在手套里。佩格从主人那里借来了卷发的夹子,用了一个小时,大费周折地给她的同伴卷头发,然后仔细地往她们脸上扑了粉,直到两个人因为疲惫看起来面如死灰。
连续两晚没睡好,言和觉得晕乎乎的,有些恶心。她累坏了,但头脑极为清醒。她不知道自己以后还能不能睡着。然而熊似乎已经累得趴下,陷入了沉睡。
言和猛地发现,自己是喜欢海伦和佩格的。如果她们发现自己一直在撒谎,可能会把她当作敌军的间谍交出去,但她怨不得她们。她们总是用幽默和常识应对危险,不吹牛不舞枪弄刀,事后也不夸耀自己。
佩格说她留在后面,给大家看东西。
“这城市大了去了,”她说,“就连最诚实的人有时候也忍不住干坏事。饥饿是魔鬼最好的朋友。”
“但我们给国王带了钱啊!”言和想着那些金子,“他不能用钱币付给人们,不要用那些纸票吗?”
佩格笑了一下,声音沮丧。“不会的——钱会立刻用来给军队发拖欠的工资!如果国王没有拿到钱——整个军队可能都会造反,把城市掀个底朝天了。相信我,对这里的人们来说,那才是最糟的情况。”
“给一个人一柄剑,一把枪,”海伦说,“再饿他几天,不管是谁看起来都会跟敌军一样。”
“不要这么悲观!”佩格沉静地说,“多亏了我们,陛下的军力现在还不至于土崩瓦解。据我所知,我们也许刚刚扭转了战争的局势呢!”
言和胃里一阵紧缩。她对战争双方都没有太多感情,但她却被深深地卷了进来。她想过逃离费尔莫特家族,到议会军旗下寻求庇护,但恐怕她没给自己留什么后路。如果议会军发现她效忠陛下给他偷运金块,恐怕是不会理解她的做法的。
*
“国王现在把宫廷设在基督教堂学院,”海伦带着言和穿过街道,“如果他没有出去打猎,我觉得他现在应该在宫廷里。”
如果他没有出去打猎。牛津被议会军队包围了,坐落在一片废墟之上,但国王当然会离开城市去打猎。当然了。
基督教堂学院几乎让言和忘记了呼吸。在她眼里,学院看起来和宫殿一样,雕着花纹的金棕色砖石就好像是上乘的烘焙点心。
守在门口的人再次检查了海伦的文件,接着放她们进来了。言和踏进大门,里面的景象让她看得入了迷。
外面的烟雾、恶臭和人群立刻被忘在了身后。从阴暗的入口往前,宽阔的庭院铺着草坪,衣着高贵的绅士们或坐或立,或者在弹奏乐器。毛色光亮的狗在草坪上懒洋洋地卧着,一对绅士似乎在打网球,在庭院的一边有几只动物在吃草。四周都有高大的金色墙壁守护着这一小片天堂。
这个地方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就好像查尔斯国王会魔法,把他整个宫殿都搬到了这座不幸的城市的正中心。
海伦跟朋友打着招呼,一边相互寒暄,一边用扇子轻轻挥走那些赞美的俏皮话。接着,一个神情殷切、长着胡子的男人把她拉到一边说话,留言和一个人等在那里,这让她觉得浑身不舒服。更糟糕的是,她几乎敢肯定,花园远处有两个男人正在看她。
其中一个人看起来非常眼熟,她注意到他袖口昂贵的蕾丝,这才认出他正是第十二夜对着艾普女爵低声下气道歉的那个人。
尽管言和穿着新衣服,但也许他也认出了她。也许每个人都注意到了她笨拙的步态,都能闻到三年以来,腌进她皮肤里的羊油和炉灰的味道。
接着,她看到他对着同伴说了什么,然后用指尖在下巴上划了一道。言和觉得阳光瞬间变冷了。原来是她下巴上的凹陷引起了他的注意,也许他还没有认出她,只是猜测她有费尔莫特家族的血统。
她本能地想藏在谈笑的人群后面,找个机会溜出学院。但现在逃跑还有什么用?已经有人注意到她了。即使她现在逃跑,那几个年轻人也会四处谈论说看到了费尔莫特家的一个年轻的女孩。
她没有藏起来,而是在那两个年轻人看过来的时候正好抬起了头。她与他们四目相接,她顿时愣住了,为他们明目张胆的注视吃了一惊。两个人施了夸张的鞠躬礼作为道歉,言和也用她认为高雅迷人的方式对他们笑了笑。很明显,她的微笑足够友好,两个人走上前来。
从远处看,他们还是那两只羽毛梳理整齐的孔雀,但走近了,言和能看到战争对他们的影响。两个人虽然脸上有粉,但他们看起来十分疲惫。他们的鞋没有那么光亮了,似乎用它们走动比擦拭它们的次数更多。
真奇怪,言和看着他们的脸想,四个月前他们看起来比我大多了,但现在看起来他们就像是孩子,还不到参战的年龄。
“我们吓到您了,”那个扔手绢的人说,“我们太无礼了,希望您用最严厉的方式责骂我们。请原谅我的冒失,我觉得我们在哪儿见过。”
“我不知道,”言和尽可能把口音隐去,“我想我可能见过你和我的一个堂兄在一起……”现在她几乎可以肯定他们没有认出她是格芮斯海的仆人。她现在在宫廷里,一定是有着正经血统的人。
扔手绢的人和他的同伴对视了一眼。“我想我知道您说的是哪个堂兄,他是我们的一个好朋友。他还好吗?”
“我……最近没有见到他。”言和小心措辞道。她听到他们欢快的语气有些吃惊,他们真的说赛蒙是一个“好朋友”吗?也许他们没听说他的背叛吧。
“噢,没有,”他和蔼地说,“我现在想起来了,他现在成了双面叛国贼,被他的家庭扔出去了,是吧?我们的男孩以后没肉吃了。”他对着言和眨眨眼,而言和只是惊讶地盯着他。“别担心,你看,我们就是开开玩笑。”
“哦,”言和虽然困惑,但还是努力笑了笑,“那……好。你……怎么知道的?”
“赛蒙在信里告诉我们的。”那个扔手绢的人俯身过来,像在告密一样,“不是只有你的堂兄这么做。我认识几个家里的小儿子在他们家人的安排下都‘变成了议会军’。如果叛军赢了,费尔莫特家族的财产被没收,议会会把财产交给赛蒙以示感激,这样财产就会留在家族了。这是费尔莫特的计划,对吧?”
言和愣了两秒才明白他的意思。这么看来,一些大家族在玩危险的游戏,这样如果“不该赢”的一方赢得了战争,他们祖先的地产也不会流到外人手中。一些显赫的家族这么做还可以理解,但她敢肯定赛蒙的叛逃是玩真的。费尔莫特勋爵的愤怒和震惊完全是真实的。
“他给你写信了?”有趣。“你给他回信了吗?”
“我们给他说点八卦,免得他无聊得昏死过去,”那个扔手绢的人说,“他说他现在被一群大眼睛的清教徒围住了——这群不苟言笑的人天天对着他祈祷,不让他有点乐子。”
蠢货,言和想,他们给敌军的长官发去宫廷的“八卦”,怪不得他要和这群蠢鹅保持联系!
有一瞬间她想戳破赛蒙的谎言,把真相告诉他的朋友。但如果她这样做的话会错失良机的。
“那你能帮我了!”她改口说,“我着急要联系我的堂兄。你能告诉我信是送到什么地方吗?”
“你家里没有自己联系他的方式吗?”他看起来很吃惊。
“我们有,但现在不行了……送信的人死了——”言和想说得模糊一些,“现在我们着急要联系他。家里有很多事情都交给他处理,而他是唯一知道这些细节的人。”
“如果你给我留个口信,我下一封信里可以帮你加几句。”他的眉头露出了一丝疑虑。
“抱歉——我没办法!这都是家里的私事……”言和犹豫了一下,决定亮出她的王牌。她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艾普女爵的戒指图章,给两个同伴看了看。“我是代表上面的人过来的。”
扔手绢的人顿时因为恐惧变得脸色苍白。他显然仍然十分畏惧艾普女爵。如果她是费尔莫特家族派来的女间谍也不足为奇。言和看到他的反应,不经意觉得有些兴奋。这借来的权力能冲昏人的头脑,能引起他人的恐惧让她觉得有些飘飘然。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他匆忙说,“但他告诉我把收件人写成‘汉娜·维斯女士’,送到布里北部斧沃斯家的那个农场。我估计有人会从那里把信拿走。”
“您真善良,”言和一本正经地说,“我知道可以相信你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她正把戒指收起来时,有人拉了她一下。海伦又在她身边出现了。
“朱迪丝——陛下准备好见我们了。”
言和跳了起来,半天才明白海伦的话。陛下准备好见我们了。不是“我”,而是“我们”。她和英格兰的国王现在有个观众了。
海伦抓住她戴着手套的手,拉着她穿过院子,进入一扇敞开的门。她们踏进一片阴凉地,言和闻到了玫瑰水的味道,然后经过被刷得粉白的墙,木质的墙板是蜂蜜的深棕色。侍臣退到两边,让她们经过。言和走过去的时候闻到了他们身上的香水,有浓浓的肉蔻和麝香味。
尽头的房间陈设豪华,天花板高挑,窗户也很高大,墙上高挂着丝绸幔帐和盾形徽章。房间里站着几个人,最中间的高背椅子上坐着一个男人,正是英格兰、苏格兰与爱尔兰的国王查理一世。言和赶快低垂眼帘,她已经习惯在费尔莫特家族的人面前这样做了。如果国王看到她的眼睛,会看出她撒的谎吗?如果费尔莫特家族的人能做到,那肯定上帝指派的国王也可以吧?
“跪下。”海伦小声说。言和跟着她跪了下去。
等海伦开始描述她们的旅程,把文件和报告都送给皇家侍卫,言和这才敢从睫毛后面偷偷地打量国王。
正如费尔莫特勋爵告诉安东尼的那样,他是个矮个子。他的动作有种谨慎僵硬的感觉。他浑身上下都很僵硬,就好像因为世人知道他矮小而发怒一样。他的胡子很优雅,尖尖的,鞋上装饰着缎带。他脸色愁苦,脸上刻满皱纹,似乎常常犹豫不决。国王举手投足间都流露着紧张,也许他的高贵之下,还有愤怒伺机而动。
国王听完海伦的报告,点点头。
“告诉我的朋友,叛乱平息之后他们会立刻收到回款。叛军对我们进攻,就是对上帝本人进攻,叛军不会长久,失败是注定的事。让他们放心,我们自会记得谁是友人,谁是叛徒,又是谁在该伸援手的时候向后退缩。”令言和失望的是,国王随后转向自己,问道,“格雷女士,我知道你也有事情要报告?”
突然言和的脑子一片空白。国王习惯在称呼自己的时候说“我们”,这点太像费尔莫特了。但他看向自己的时候,她并没有觉得毛骨悚然,也没觉得自己像一只水果一样被剥了皮。国王看不到她的灵魂深处。
她结结巴巴地将赛蒙叛变的事情叙述了一番,然后递上他的那封信。国王读了信,透过稀疏的胡子能看到他咬紧了牙齿。
“请帮我传达对费尔莫特勋爵的敬意,”他冷静地宣布,“但是要对他强调,必须要把特许状找回来。这事关我们的名誉,也事关费尔莫特的名誉。知道叛国贼赛蒙·费尔莫特去哪儿了吗?”
“还不知道,”海伦说,“但我们会找到他在宫廷的朋友,这样就知道谁在替他打掩护了。”
“带着我的祝福去吧,让其他人尽己之力帮助你们,”国王回答,“同时,我们会记住你们两个人今天对这个国家做出的贡献。”
他微微伸出一只手,让她们两个人轮流上前,轻触他的指尖。据说触摸国王的手能治好腮腺炎,然而他的手指感觉和常人一样,而且在热天微微有些潮湿。
言和有点晕头转向,但并不是因为敬畏面前的这个男人。历史像一条巨大但无形的狗,跟在国王的脚边,但并不受他召唤。也许国王会驯服这条狗,也许它会把他吃掉。
*
海伦想继续留在学院里,刚刚从全国各地赶来的人们带了最新的消息。她还急切地想去拜访一位占星师。
“人们说几个月前,鲁伯特王子看到这边的天上有火焰掉了下来,”她解释说,“然后一声巨响爆炸成了一颗火球。大家都觉得这是关于什么的征兆,但没有人知道里面的含义是什么。我想找个有学识的人把这个谜解开,以免它会影响战争。”她咧着嘴勉强笑了一下,“咱们生活的这是什么时代——连星星都掉下来了。”
无论如何,海伦找到了认识本杰明·快克医生的人。
“最近没有人见到他,”她说,“但我知道他几个星期前的住所。如果你运气好的话,还能在那儿找到他。他在四弗伊附近和一个蜡烛商人住在一起,就在公共长椅对面。”海伦在兜里掏了半天,拿出一个带塞的小瓶子。“你走之前喝一口女主人熬的汤药,别忘了,外面有热病!”
吃惊之余,言和听从了她的话。“汤药”尝起来是甜的,有烈酒、肉蔻和其他香料的味道。这一刻也让她感觉又苦又甜。一开始,海伦怀疑言和目的不纯,能力也不够,但现在安全到达之后,她似乎打定主意要当她的母亲。
“拿上这个,”她在言和手里放了一个细布袋子,“把它放在脸周围,能净化你呼吸的空气,不至于得病。”言和捏了捏袋子,袋子里面发出窸窣的响声。她把袋子举到鼻子下面,闻到了干花的香味。“城里到处都是恶臭,怪不得大家都生病了!”
四弗伊是个人声鼎沸的十字路口,到处都是来赶集的人。言和找到了蜡烛店,门口挂着黄白色的蜡烛。她走了进去,一个矮小的老妇人正耷拉着嘴角在扫地。
“我来找本杰明·快克大人,那位医生,”言和赶紧说,“他还住在这里吗?”
“差不多,”老妇人做了个表情,酸溜溜地说,“但时间不长了,我估计。如果你快点的话还能赶上,他住在阁楼上面。”
言和赶紧跑上吱吱呀呀的楼梯,又爬上通往阁楼的梯子。她往上走的时候,孩子们睁着大眼睛看着她。
阁楼很暗,到处都是灰尘,低矮的天花板倾斜着,只有一扇窗能透进来点光。刚开始言和以为屋里没人。她看见一个旅行箱,几本书捆在一起,放在一张脏兮兮乱糟糟的软床上。她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医生还没走——他的东西都还在,他不可能不带行李就离开。
接着她意识到,床上乱糟糟的褶皱并不只是床单,一处堆叠的尖尖的地方原来是一张苍白的脸,面无血色,几乎是灰色的,刚好能看到长长的手抓着毯子。他的脸和手上都有淡紫色的斑点。他死了吗?没有,他的手还在微微颤动,喉结也在艰难地抽动着。
“本杰明·快克大人?”言和小声叫道。
“是谁在那儿?”他的声音很微弱,但略带怒气,“我的汤药……好了吗?在我见造物主之前,能拿到吗?”
“我很抱歉。”言和说。
“抱歉”这个词并不足以表达她的情绪,但她用尽全力才咽下她的遗憾和失望。言和千辛万苦到牛津来的努力白费了。她面前的这个男人快死了。他的指甲和一个溺水者的指甲一样青紫,眼睛周围的青色眼窝也深陷着。她为他感到抱歉,为自己抱歉,也为詹姆斯抱歉。
“你不是做蜡烛的女孩。”快克皱着眉头转过头,昏暗的眼睛对着言和。
“不是,”言和难过地说,“我的名字叫言和·莱特富特。”
“向你表示慰问。”医生声音模糊地说,他眯起眼睛,“你是个清教徒?你来我这儿想干吗?”
“我来请你帮助一个病人。”
“病人……对我的身体没好处。”
医生又咳嗽起来了。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言和问。她仍在四处寻找希望。
“应该……找个医生。”快克面如死灰,含混不清地说,接着又微弱地笑了两声,他有些喘不上气。“啊,不,我们这儿有个医生。我得了……热病。我见过很多病例……我清楚……什么都做不了。”他的目光疲惫地从她身上移开,看起来困惑又恐惧。“你在哪儿呢?你走了吗?”
言和仍在门口踌躇。和暗室浑浊的空气相比,她装着干花的小布包显得可怜,一点防御作用都没有。她不知道热病是否能迅速从一个人传染到另一个人身上。何况她不到两天前刚洗了澡,毛孔可能还张开着,暴露在各种疾病之下。
然而她无法把医生独自留在那儿。她靠近了一点,直到医生四处搜寻的眼光又落到了她身上。她看到他凹陷的脸颊上有一丝释然的表情。
“我还在这儿,”言和站起来,从他的床边拿起一个木箱子,“这是你的医药箱吗?有什么东西我能递给你吗?”
“为了阻止这传染病……什么都做了,”她不确定医生是否听到她刚才的话了。“杀猫杀狗,炖煮啤酒,给病人巡诊……”他的眼睛似乎落在了一堆纸上,笑得咳嗽了起来。从远处,言和也能看到那些纸片,跟烘焙白面包的人收到的一样:是国王给的期票。“给我……付了不少钱。我死时也算是个富翁了,虽然那些只是许诺,也行吧。”
说了这么一大段话似乎把他累坏了。他咳嗽了好一阵子,整副骨架都在抖动。他的目光又落到了言和身上,眨了眨眼,好像看不清楚她一样。
“你是谁?”他沙哑地问,“你在这儿干吗?”
言和咽了咽口水。她不想用问题折磨一个将死之人,但还有好多生命等着被拯救。
“你救过一个声称被鬼魂附身的人,把鬼魂从他身体里赶走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什么?我……”医生动了动手,他在打着什么手势,像是在扭动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一个仪器……很难解释。”
“医生,”言和俯过身子,集中注意力让她的声音穿过他热病的浓雾,“我想救我哥哥。他脑袋里有五个鬼魂,如果那些鬼魂不出去,他会失去意识的。拜托了……那个仪器在哪儿?在这儿吗?有人会用吗?”
“不行……需要受过训练……”快克的一只手伸向床边的一堆东西。言和刚开始以为他在指那个仪器,接着意识到他只是在徒劳地摸索一本残破的小开本《圣经》。她捡起《圣经》,放在他胸口,他用手攥住。“你干吗现在问我……我马上就是……鬼魂了。”显然他每说一个字都很费力气。“我的研究……还有那么多希望和计划。”他又看了看那堆纸片,“最终……都是凭空的许诺。”他抓着《圣经》的双手在颤抖,言和发现他吓坏了。
一个鬼魂。言和突然有了主意,就好像一道太阳光照进来一样,她忽然哆嗦了一下。
“你能救我哥哥吗?”她突然说,“如果你没有病的话,你能治好他吗?”
“什么?”快克的眼睛模糊了,十分困惑。
言和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气,瞄准了她计划的中心。这一想法让她觉得恶心,但詹姆斯情况危急,他的生命,甚至灵魂都危在旦夕。
“如果你答应救他的话,我能救你。”她说。
快克盯着她,喉咙里发出了轻微的响声。
“等你死后,在你灵魂飘走之前,我能留住它。”言和说,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我能把你留在这个世界上。你将附在我的身体里,不管我去哪儿,你都是我的乘客。你仍然能看到东西,有感觉也能思考,只不过是通过我。我甚至偶尔可以让你通过我展现你的能力。”
“妖魔……不可能……”快克现在看她的眼神很警惕,但痛苦的眼里也有一丁点希望的光芒。
“这是可能的!”言和坚持说,“我之前这么做过!”
“那你……已经被附身了?”医生皱着眉头,话语里充满怀疑和迷信的恐惧。
“另一个鬼魂是个野家伙,但是它很诚实,”言和匆忙解释,马上后悔自己提到另一个乘客了,“它是我的朋友。”她觉得自己又残忍又可怜,但仍在坚持。“你能救我的哥哥吗?你会救他吗?”她都不知道自己想听到的是肯定还是否定的答案。
“你是魔鬼派来的?”快克的声音几乎小到听不到了。
“我是绝望派来的!”言和的精神终于垮了下来。她很久没有睡觉了,也很害怕。“你觉得我想要你余下的一生都待在我脑袋里?你以为这话是我轻易说出口的?”
长时间的停顿之中,医生的呼吸几乎停止了,他的眼皮跳动也十分微弱。好几次言和都以为他的生命已经停止了。
“上帝帮帮我。”这个将死之人小声说。一瞬间言和以为这是他在说“不”,但随后她看到了他的眼睛,发现这是肯定的答案。“上帝原谅我这么做!救救我……我会救你的哥哥。”
“上帝也帮帮我吧。”言和心想。她拉住他的手。他的呼吸正越变越弱,眼睛似乎能看穿言和。
“到时候不要害怕,”她轻柔地说,“找到我,靠近我的脸。我会让你进来的……但你必须慢慢进来,像客人那样。如果你横冲直撞的话,熊会把你撕碎的。”
长时间的沉默,一分一秒无情地流逝,成为过去。生命走向死亡的那一瞬间是那么安静,那么静止,大多数人可能都注意不到,但言和没有漏掉这一时刻,因为她是费尔莫特家族的人。她看到医生的嘴里有一小缕气体渗入空气,在痛苦之中开始扭曲。
它看起来就像是探者的灵魂从费尔莫特勋爵嘴里爬出来一样。但也许所有灵魂在没有躯体的时候,看起来都一样,不管它曾经寄住在华服还是麻布之下。
言和突然难以控制自己的恐惧,但她已经走了那么远,走得那么勇敢。她俯下身,强忍着不从病床污浊的空气里抽开身子,把脸靠近那个挣扎的鬼魂。
她哆嗦着深深吸了口气,感觉到医生冰冷的灵魂滑入她的口鼻,进入了她的喉咙。
第23章
言和的脑袋里发出了急剧刺耳的巨响,好像乌云在相互撞击一样。
有什么东西在猛冲她的后脑勺。言和盯着屋顶的房梁,看到蜘蛛网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她这才发现自己向后倒下了。她胸口发紧,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天啊!”她能听到医生在喊叫,声音感觉非常遥远,但近在咫尺。“上帝啊!这鬼东西是什么玩意儿?”
同时传来了熊低沉的吼叫声,那声音里带着困惑但有十足的威慑力。
“你们两个!”言和喘着气小声叫道,“冷静!里面的空间足够你们每个人的了!”她希望这是真的。
“这里面有个东西!”医生尖叫道,“连人都不算!这是个野兽!”
“我跟你说过了!”
“你说‘野家伙’,我以为你说的是个粗野的人!”快克高叫道,“一个粗俗的笨蛋!”
“不是——是动物!一只熊!”
“我现在看见了!”
言和挣扎着坐了起来,没有去检查医生的尸体。他的声音在自己的头里回响,这已经够混乱的了。她的头在旋转,她要拼尽全力忍住才没有吐出来。
她抱住自己的头,同时想象着自己对熊伸出手,用手指抚摸它又黑又厚的皮毛。熊安静了一些,但仍然潜伏着暴风般危险的脾气。熊不相信这个医生,她知道。熊不喜欢他灵魂的气味。
言和听到楼下传来吱呀的脚步声,突然清醒了过来。
“女孩,你叫唤什么呢?”是那个蜡烛店的老妇人,“上面发生什么了?”
“一个字也不要提我死了!”医生赶紧说,“不然那只老猫会把你赶出去,把我的全部东西都偷走的。她要不是担心我会冲着她咳嗽,早就这么做了。”医生现在没有恶病缠身,听起来说话流利多了。
“不好意思!”言和对着下面喊,“我吓坏了……医生在说地狱之火……”
“喔,真是谢谢你了。这对我不朽的名誉帮助可大了。你编不出其他故事了?
“唉,算了。你去搜一搜我的口袋,把你能找到的东西都拿走。还有我的书——我的工具和钱包藏在床垫下面。”
“如果我抱一堆东西走出去,会被当作小偷吊死的!”言和凶他,“我尽可能把东西藏在我斗篷下面。你驱逐鬼魂的仪器在哪儿呢?”
“啊,那个升颅器。在我手术工具箱里面那个薄薄的黑色口袋里。我还需要我的书,它们可能对救你的哥哥有用。还有好些东西我不舍得留下——我上等的手套、我的靴子、我的烟斗……”
“我会拿上工具,还有你的钱包和几本书,”言和迅速说,“不要你的衣服。如果我传染上你的病死了,咱俩的灵魂就都没地方住了。而且,抱歉,我不抽烟。”
言和忍住恶心,把一只手伸到床垫下,努力不去看上面滚动着的医生的胳膊。她在床垫的角落处摸索了片刻,拿出了一个扁木匣和一个皮面笔记本,藏在了她裙子的兜里。他的钱包里只有几枚硬币,但她还是拿上了。她把书夹在胳膊下,这样就可以用斗篷遮住。言和又想了想,把纸片也拿走了。这也许是凭空许诺,但纸张本身也很值钱。
言和走下楼梯,路过那几个不说话的孩子和蜡烛匠的老婆。她几乎敢肯定自己看起来满脸愧疚。那个女人一脸不满地上下打量着她。
“还活着吗,他?”她带着些许厌恶问道。
“快不行了,我估计。”言和说。
“你自己看着也不太好。”那个女人眯着眼睛,怀疑地看看她,后退了一步。“你满头大汗的,像发烧了一样。你保持距离,赶紧从我房子里出去!”
言和很庆幸有这样的机会,赶快听从她的话,跑到了外面。
*
“估计喝一口朗姆酒是没戏了?”言和在大街上奔跑的时候医生说,“我觉得我需要喝一杯。”
“像我这样纯洁的年轻女孩会去喝酒?”言和讽刺地悄声回答。
“我可以从医学的角度向你推荐朗姆酒强身健体的好处。啊慈悲的上帝啊,这简直难以忍受。你走路不对称——这跑步的步伐——你真的需要这样摇晃吗?我都晕船了!你走路的姿势真可怕,我能感觉到你脊柱每一处弯曲的地方……
“如果你说话太多,”言和嘟囔道,“会把你自己累坏的。”熊这么长时间已经筋疲力尽了,言和希望医生也是如此。
言和到达住处,佩格很乐意把东西交给“朱迪丝”照看一会儿。言和独自一人松了口气,或者说是几乎“独自一人”。她瘫倒在床,脑袋里嗡嗡作响。
医生又嚷嚷起来了,语气又惊恐又蛮横。
“你!你干吗呢!给我回来——我跟你说话呢!”
“和它嚷嚷没有用!”言和咬着牙说,“你只会激怒它,让它更加迷惑。它听不懂话,它是只熊!”
“我又不是白痴!”医生反驳,“我当然不会跟一只熊浪费口舌!我说的是另一个!”
言和晃了晃,她听明白医生的意思之后,伸出一只手撑住身子。
“什么?”她小声说,“什么另一个?”
“这里面还有个灵魂。除了你和我,还有第三个人的鬼魂。你是说你不知道?”
“你确定吗?”言和厉声说。
“就像我对这场战乱中的所有事一样确定!刚刚这儿有个人——从我身边逃跑了,溜开藏了起来——也不回应我。但她还在什么地方藏着!”
“她?”言和的声音沙哑了。
“对,是个女人,我很确定。烟雾一样,她受了伤,很凶,样子很害怕。”
言和双手捂着嘴,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声响。她脑海里充满了之前拼命想要忘记的噩梦般的影像。凶恶的灵魂俯冲下来,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即便她试图把它撕碎,它仍在抓啊挠啊想要进入她的脑袋……
母亲。
这些年来,言和都努力不去想她。现在,回忆找到了她,拖着一长串模糊的阴影,还有痛苦、愧疚和迷失。
言和绝望之中仍希望整件事只是一场噩梦。她内心深处一直害怕她已经撕碎了母亲的灵魂,但她从来没想过,她的灵魂可能已经成功地占领了她的脑袋。
也许是的,也许一直以来母亲被毁坏的灵魂都在言和脑袋最黑暗的角落潜伏着……做什么呢?像虫子咬食木材一样,啃食她头脑中柔软的部分?带着仇恨,等待报仇的时机?
“她在哪儿?”言和惊慌之下问,“她在干什么?她长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医生大叫,“我只瞥见一眼,我是用意念看见她的,不是眼睛。她现在不见了,不知道去哪儿了。”
言和觉得呼吸困难。她把手放在头上,努力想集中注意力。因为害怕,她的胸口觉得很紧,但也有着痛苦的渴望。她愚蠢、孤独的那一面却觉得,有一个疯了的、一心报仇的母亲总比没有母亲要好。
也许这是给言和的第二次机会,要她与母亲重修于好。即使母亲现在这样恐怖,言和也许也能安抚她,让她平静下来,就好像她曾经安抚熊,让熊平静下来一样。
“你出什么毛病了?”医生质问她。
“我可能知道她是谁。”言和承认道。
“是谁?”他问,“朋友还是敌人?”
“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言和脱口而出,“她是我……我的母亲,但她走的时候并不愉快,而且……死亡有时候会改变一个人。”
然而,如果那个女灵魂真的是母亲,这三年以来她都悄无声息。她似乎并不打算“像吃蛋黄一样”吃掉言和的脑袋。有没有可能——哪怕只是一丁点可能——母亲的灵魂其实并不想伤害她?
言和想起自己在马厩醒来是因为突然有人在紧要关头掐了她一把,让她听见了女主人出卖她们的谈话,也许还阻止了熊吃掉马。她想起在最近的梦里,她坐在看不见的女人的腿上,看着她划出了一个“M”。母亲生前只会写这一个字母,“M”代表“玛格丽特”。
也许母亲是和她站在一边的。言和突然升起的希望比恐惧还令人痛苦。
“如果她是敌人怎么办?”医生尖锐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索,“你能怎么做?”
这一问题让言和猛然恢复了理智。她需要为最坏的情况做好准备,尽管这一想法让她觉得恶心。
如果敌人已经在脑袋里面了能怎么办?她这才想起来她召唤医生正是为了这件事。如果他能把鬼魂从詹姆斯的身体里驱逐出来,也许在紧急状况下也能对她这么做。
言和把已故医生的东西摊在床上,仔细看了看。她略微颤抖地打开了那个装着“升颅器”的袋子。这个金属器械看起来很吓人,又尖又长的钻头固定在一个金属横梁上,上面有把手。
“小心这个东西。”医生说。
“怎么用它?”她问。
“你真的有胃口听这种事?嗯,这可是个精巧的东西。钻头要在病人的颅骨上开个口,梁状的东西支撑在他的头骨上,这样拧动螺丝的时候,钻头就会慢慢收回来,把颅骨凹陷的地方提升……”
“你要在病人头上开个洞?”言和大叫道。她又想起了詹姆斯,不确定哪件事更让她恐惧,是在他头上开个孔,还是这样做时还要面对一群怒气冲冲的鬼魂。
“当然了,不然你怎么缓解颅内压力?”
“那如果病人……不喜欢这个主意怎么办?”
“当然你得找几个年轻力壮的人把他按倒。可能还要往他耳朵里塞点棉花,有些病人不喜欢听到钻头钻骨头的声音。”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言和的忧虑在肚子里搅动。她可没有年轻力壮的人来帮她。“你没有办法从……远处用这个仪器吗?”
“从远处?当然不行。这是个手术器械,又不是魔杖!”
“你说用钻头把凹陷的地方提升起来是什么意思?”言和慢慢地问。片刻停顿,等医生再开口说话的时候,言和觉察到他有些抵触情绪。
“我知道你对我之前治疗病例的细节有所了解。有一个士兵受到一颗擦飞的子弹的冲击,但那个距离只是给他的头骨造成了凹陷。颅内的压力和积血造成他出现幻觉,举止异常,所以他一口咬定自己被鬼魂附身了。只要把凹陷的地方恢复,把积血的问题解决了,他就恢复正常了……”
“你跟我撒谎!”言和大惊失色,“你答应要救我哥哥!他身体里面有五个鬼魂!真的鬼魂,不是什么积血!你那钻头对这有什么用?”
“那……我怎么知道你形容的是字面意思?”
“我说要在你死后把你的灵魂收进来!”言和反驳道,“这怎么都能想到吧?”
“我当时几乎神志不清!发烧让我喘不过气,还深陷在死亡的恐惧里!”
言和想起医生死前那张恍惚的脸,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这也许是出于误解,但即使是他故意骗了她,她能责备一个将死之人在绝望之中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吗?
她仍然觉得头晕愤怒,但似乎恢复了理智。她一直拼命努力不让更多鬼魂进到自己脑袋里,却一时糊涂,心甘情愿地让一个鬼魂住了进来,而且什么用都没有。
“我当然会尽力的,”医生继续说,听起来仍有些紧张,“如果有办法能帮你的哥哥,你有我的帮助总比没有的胜算要大。我估计没有外科医生能找到比这更好的机会研究灵异现象了。”
“这把计划全都打乱了,”言和说,“我得想想。”不管发生什么,她得赶快离开牛津。如果费尔莫特家族的人派人来国王的宫廷,可能会听说一个下巴有凹陷的年轻女孩来过。可是她能去哪儿呢?
她可以朝西边深入保皇党的地盘,远离前线,也许可以去到威尔士的腹地。她在那儿的小村庄可能会避人耳目,但那将意味着放弃詹姆斯。鬼魂在他身体里待的时间越长,他自己的意志存活下来的可能性越小。即便医生也对驱逐鬼魂束手无策,她还是无法放弃詹姆斯。
她可以试着穿过前线,深入议会军的地界。费尔莫特可能不太情愿派人到那儿去找她,但如果叛军发现她曾经短暂偷运过金块,恐怕场面不会好看的。
她有什么亲戚能帮忙?舅父和舅母应该还在杨树,但他们已经把她给了别人,更何况,伦敦和牛津正针锋相对,各自抖擞精神准备迎接对方的进攻。两地之间的路恐怕全都是军队、路障、土垒和间谍。
言和不情愿地拣起了她一直回避的一个选项。她还有一个亲戚,既不是杨树教区的,也不属于费尔莫特的核心班子。
赛蒙。
他谋杀了安东尼先生,但安东尼先生本就是一个充满鬼魂的躯壳。言和憎恶赛蒙抛弃了他的朋友和军团,但他们两个人面临同样的敌人,也分享同样的秘密。敌人的敌人并不是朋友,但可能会是一个便利的盟友。
更重要的是,他是被当作费尔莫特的继承人抚养长大的,也许比她更熟悉费尔莫特家族的人的鬼魂,甚至可能知道是否有办法把鬼魂从詹姆斯身上赶走。
这可能会是场冒险。前面几个相信赛蒙的费尔莫特家族的人不是死了就是被附身了。但不久之前,赛蒙和詹姆斯还情同手足,言和只希望他们之间的友情不是装出来的。她还需要给他点好处,给他足够的理由不背叛自己。
“医生,”她终于说,“你知道离开牛津有什么好办法吗?我需要到布里去,然后向前进入议会控制的地区。”
“你怎么想做出这种事?那个地区受到两军夹击,而且穿越前线进入敌军控制的领地简直荒唐极了!我最近刚刚死过,我可不急着再享受一次这种经历。”
“快克医生,我必须去找一个人。”言和深吸了一口气,“而且我们待在牛津不安全。你听说过费尔莫特吗?”
“那个贵族庄园,什么好处都少不了他们,各个贵族阶层都有他们的人。我当然听过!”
“不仅如此!他们是空的,医生,他们的身体里可以容纳鬼魂,就像我接纳你一样。我是他们的后裔——我有他们的天赋——而且费尔莫特的人在打我的主意,邪恶的主意。我从他们那儿逃跑了,但他们会来找我的。”
“你这个耍花招的小恶魔!你之前可没告诉我这些!你来勾引我的灵魂的时候怎么不告诉我,我的灵魂有可能会困在一个逃兵、一个叛徒身体里,被英格兰最有势力的家族追赶!”
“根本没有时间!”
“很抱歉我情况恶化得太突然了!我死得这么快,真是欠考虑!你干吗从费尔莫特那儿逃跑?你从他们那儿偷东西了?告诉我,你——我们——不是怀了孕,在逃避什么丑闻吧?”
“不是!”言和凶道,“我是为了保命逃跑!他们要把我灌满鬼魂——费尔莫特的鬼魂——这样我自己的魂魄就没了着落,那我的命就没了。”
片刻停顿。
“我拿不准你是不是在跟我说实话,”医生听起来更像是对这些事颇有兴趣,而不是觉得他受到了冒犯,“真有意思,我在你的脑袋里,但不完全知道你的想法。我估计你也不知道我的想法。我们互相还是挺神秘的。”
言和意识到这是真的。熊的思考没有语言,但她能感觉到它的情绪像飓风一样。她能在脑海里听到医生的声音,但他的想法和情绪却转瞬即逝,难以解读,就好像飞舞的蛾子偶然蹭过她的皮肤一样。
也许时间长了,魂灵之间会学着了解对方。费尔莫特家族的人的鬼魂有几生几世的时间磨合相处,这样他们共同行动的时候就能迅速流畅。也许最终其他人的想法会对他们显露无遗,也许他们每个人都藏有各自的秘密,不让其他人看到。
费尔莫特家族的人的鬼魂似乎还能搜查翻找他们寄主的记忆。显然医生现在还无法读取言和的记忆,但也许假以时日,他也能做到。
“咱们必须忘掉去布里的计划,”医生嘟囔说,“压根不要考虑去敌军的领地。咱们必须找个办法和费尔莫特家族的人和解,咱们惹不起这样的劲敌。”
“不行!”言和厉声说,“我和他们没得商量!而且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事情!”
“简直荒谬。”医生小声说。有一阵子言和不知道他在和自己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听好了,年轻人,我不可能把所有事都交给你做决定。不管你愿意与否,现在一共有四个魂灵在你的船上,我们只需一个长官。依我所见……我是唯一合适的人选。”
“什么?”言和大叫,“不行!这是我的身体!”
“我们现在都是居民,”医生坚持道,“你的年龄和性别决定了你不适合当领导,更别说你把我们都变成了逃亡者!其他伙伴一个是半疯妖魔,是个入侵者,另一个是只熊!我是这个马戏团唯一合适的领导者!”
“你胆子不小!”言和心中腾起了风暴般的愤怒。这次的愤怒不是熊的,而是她自己的。这把她吓得不轻,她的愤怒似乎无边无界。
“这种反应可不理智,我们必须理性对待这件事!”医生似乎也开始发脾气了。“你显然在关键时刻都冒冒失失的!你甚至不知道自己体内有几个魂灵!我愿意介入,你应该懂得感激!”
“你再说一个字,”言和深吸一口气,“我就把你赶出去!我可以做到的!我会的!”她并不确信自己能做到这点,但她说出这些话时感觉它是真的,她血液里还有熊的咆哮。“我从势力强大的费尔莫特家族跑了出来,离开了灶台,离开了家,离开了过去的一切,因为我不愿意做他们的傀儡。我一无所有,只有我自己。这身体可是我的,医生。我不会做费尔莫特家族的人的玩具,也不会做你的玩具。你跟我玩硬的,我就把你扔到门外面,看风像卷走一阵烟一样把你卷走。”
停顿了很长时间。她能感觉到医生的情绪变化,但她不知道是什么情绪,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你很累了,”他慢慢说,“你累得和一块布一样,我没注意到。我们……这一天都够辛苦的了,我不应该在这个时间和你谈话。
“你说得没错,没有你就没有我。但如果你冷静下来想一想,你会发现你也需要我。你母亲的魂灵也许很危险,她肯定疯了,在你脑袋里到处游荡。你看不见她,因此你需要一个不只会号叫的助手,帮你留意她,看她在做什么。”
言和咬了咬嘴唇。她虽然不愿承认,但医生说的也有道理。
“如果你决意要执行你的计划,”他继续说,“那我们就看看有没有办法能活下来。布里在这儿的东北方向,直线距离也就十英里,但这段路程至关重要。
“我们的军队在附近不少城镇和民宅都有驻守设防,保卫牛津附近的道路和桥梁安全——艾斯利普、伍德斯托克、歌德斯托、阿宾顿——但如果你从这儿往东到布里,你会脱离保护圈。布里有一栋大房子是保皇党控制的,感谢上帝,但那周围有很大一片农村地区都散落着议会军。
“如果你打算走路过去,不需要过桥,咱们就不会被拦住问问题了,但横穿过去很危险。这场战争似乎都是在装备区和路边打响的,灌木丛和牲口的石槽后面随时都可能有伏兵。”
言和不得不承认,这些信息都很有用。医生很傲慢,但绝不愚蠢。
“我得制订个计划,”言和同意,“我离开这里之前需要摸清方向……”她开始慢慢意识到,疲惫已经开始影响她的思考了。
“你的脑袋简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医生嘟囔,“我估计你累得不轻。你上次好好睡觉是什么时候?”听起来这更像是医生的询问而不是责备。
“我们一路逃避议会军,穿过了几个城镇,”言和反驳道,“我有机会就眯一会儿。”
“看在老天的分儿上那你赶紧睡啊,小丫头!”医生喊了出来,但也是出于好心。“如果你现在不睡觉,不管你得不得热病,你很快就会生病的!那到时候咱们去哪儿?如果你执意要指挥这艘船,你不得为你的乘客承担责任吗?”
“我……”言和犹豫了。
她几乎不认识医生,也有一半肯定自己不喜欢他,但她不能永远不睡觉。不管她是否愿意,快克是对的。她需要一个盟友,而且她只有承认自己的困境,才能获得他的帮助。
“我……最近发现我会梦游,”她坦白说,“我很害怕睡觉。”
“是吗?”快克似乎在消化这句话。“另外有一只手在操纵你?也许是个熊掌?”
言和没有说话,他也没有再逼问她。但过了一会,她似乎听见了一声叹息。
“你睡觉的时候我来放哨,如果你开始梦游了,或者有人想干吗,我就把你叫醒。不管我对你做的决定有什么看法,你看起来是三个人里面不那么邪恶的一个。”
言和一想到能不被打扰,深沉地睡一觉,就觉得有些头昏了。她放倒了自己沉重的脑袋,闭上眼睛,黑暗几乎甜美得难以承受。
“你一定小心,医生,”她一边放松一边小声说,“熊不喜欢你,如果他觉得你想伤害我的话……恐怕会把你撕碎的。”
第24章
“朱迪丝?”
言和困难地睁开眼睛,眼皮像粘了胶一样,嘴里有酸腐的味道,喉咙也肿了,她想再闭上眼睛。
一个女人的脸在她上方晃动,昏暗的房间里看不清楚。现在是黄昏还是黎明?有一阵子言和不记得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
“朱迪丝,你怎么了?脸灰得和土一样!”
海伦把一只手伸向言和的额头,但还没碰到她就缩回了手,看起来害怕又纠结。
“你眉毛上都是汗,”她说,“我跟你说把香囊放在脸边上的!”
“我没病!”言和坚持,努力想坐起来。她的胃里一阵痉挛,又倒下了。“我只是……很累。”她不可能这么快就病了,是吧?距离她上一次和快克说话还不到几个小时。
海伦什么都没说,只是后退坐到了一把椅子上,用一只手捂住口鼻。她的眼睛转动着,在思考。
“我今天晚上就要离开牛津,”她终于说,“佩格已经离开了,我必须向北去班伯里,赛蒙·费尔莫特最喜欢的老师住在那儿,他可能会知道赛蒙的消息。而且,据说议会军的兵力在调往城市,如果他们的迫击炮对准城市开火的话,我就被困在这儿了。我想过带上你和我一起。”
“我也要离开这儿!”言和快速说。
海伦摇摇头。
“你这个样子我没法带着你,”她说,“就算我们两个人都没生病,也够危险的了。我不能背着你,朱迪丝,而且这对你而言也很危险。”
“听我说,”医生说,“她说得没错,你现在不能动。你得了热病。”
“没有!”言和嘶声说,“我现在不可能病了!我不会生病的!”
“你没有选择。”
言和被巨大的恐惧抓住了。之前她的头脑饱受侵扰,而现在她的身体也从内部受到了攻击。她想起了本杰明·快克的病床,想起了他的魂灵从躯壳中飘离时的情景。
“我很抱歉,”海伦明显十分难过,“我会把剩下的药都留给你,还有一半香囊,但我不能留下来陪你。我必须把陛下的指令放在第一位。”
“别害怕,”医生说,“我在这儿,而且我了解这种疾病。你比我更年轻更强壮,咱们会扛过来的。”
“不能让别人知道你病了,”海伦像是对自己也像是对言和说,“他们在城外的草原港设置了隔离区域,如果有人把你发烧的事情上报,会有人把你从这儿拖走,那你活下来的机会就不多了。我会付钱给房东,让他给你做饭,不要声张。我估计为了一把硬币,他应该会愿意做更多。”
她一把拿起自己的东西,穿上斗篷。
“上帝保佑你。”她说。言和满脑子都是苦涩的话,但海伦已经尽了全力,而且她什么都不欠“朱迪丝”的。言和的目光落到了海伦脸上藏住水痘印的贴片上。那么,她和水痘有过生死搏斗,曾经和死神有过照面了。她没法埋怨海伦想要逃离这个病房,逃离这座疫情肆虐的城市。
“也保佑你。”她说。
言和的眼睛又闭上了,只一小会儿,她再睁开眼的时候,海伦已经不见了。
*
“我不会死的。”言和满脑子都是这句话,她一遍一遍地想,“我不会死,我还不能死。我还没有做我要做的事,成为我想成为的人。现在不行,现在不行。”
过了一会儿她注意到脑袋里医生的声音,安静沉着,像是和小孩子说话一样。
门上响起了敲门声。“小孩,他们可能把食物放在外面了。你得现在起身去门边。我们得吃饭,是不是?”
她困难地起身,蹒跚地走到门边,心脏狂跳着。门外有一碗汤。言和想弯下腰,但她膝盖一软,笨拙地摔倒了。她费尽全力把汤弄进房间,关上了房门。
吃饭成了跑马拉松。她的头沉得必须靠在墙上,而且她总是觉得快要晕过去。
“再吃一勺,”医生坚持,“再一勺,来,现在,在这儿……我来用你的手。”于是言和让他控制了她的右手,把一勺汤喂到了她的嘴里,接着一勺又一勺。她感觉自己像个小孩子,想到这里,言和觉得想哭。
“好多了,”医生说,“现在你得吃药了。”在他的指导下,言和爬向他的医药包,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绿色的小玻璃瓶。“现在就喝一小口,之后再喝。”
药水让她的嘴里更黏了,房间旋转得更加剧烈。熊不喜欢这个气味。
“我不能待在这儿。”言和小声说,血液在她的耳朵和太阳穴下抽动。
“你没有选择,”医生说,“只有休息才能治好你的病。你必须睡觉,不然你会死的。”
言和可不想死。
她的时间观念融化了。门上又响起了敲门声,她不知道为什么,她才喝过汤。但医生说这是新的汤,她得再打开门,把新的汤喝掉。他们怎么又送来了?医生说因为是晚餐时间了,几个小时已经过去了。她喝了新的汤。没过一小会儿,她又得起身用夜壶。她在房间里拖着自己的身体,像是在拖一座山。
她的脸贴在地板的花纹上。她为什么要睡成这个姿势?咚、咚。新的汤又来了。医生现在用她的手喂她喝汤已经熟练多了。虽然她知道是谁、为什么在动她的手,但看见自己的胳膊那样移动她还是觉得很恐怖。
“你怎么不晕呢,医生?”她哑声问。
“我有一点,”他说,“但你和身体的联结比我强得多,身体的疾病对你影响更大。你的力量也是你的弱点。我的弱点也是我的力量。”
医生又提到了药。是的,又到了吃药的时间。拖啊,拖啊,把自己拖到他的药包旁边,拿起瓶子喝药。
她做起了发烧的梦。她发誓房间里还有其他人在低声谈话,但等她疲惫地眨眨眼,看向四周,却发现只有自己一人。
时间飞逝而过,几个小时一眨眼就过去了。窗外的天空是灰色的,接着又升起了太阳,接着又成了瘀青色,灯火渐暗,接着又有了深沉的黑暗佑护,接着整个循环又开始了。
言和觉得焦虑,但她想不起来是为什么。她需要想起什么事,需要去到什么地方,但这些都在发烧的浓雾中消散了。
*
低语,低语,低语。又来了。幻想的声音在言和脑子里对话,但这次声音不是幻想出来的。言和微微张开眼睛。门开着一条缝。透过缝隙能看到房东的脸,还有一个瘦削的女人,言和估计是他的妻子。
“我们不能一直把她藏在这儿给她喂饭!”女人小声说着用眼睛瞟言和,眼神里满是同情和绝望。
“那个红头发的女士给了我们几个月都没见过的硬币,让我们不要把她的事告诉任何人,直到她痊愈。”房东的声音很坚定,但他皱着眉头的表情显露出他并不坚决。
“但如果这个打听她的人真像他说的,是她的朋友,怎么办?让他把她带走吧!如果有人知道我们没有上报热病——”
“我跟你说了,没这回事!你看她——没有冷汗也没起疹子。”
“疹子之后才会起,你知道的!”他妻子叫道,“她三天几乎都没起床!”
“而她来城里还不到四天,”她丈夫尖锐地回答,“你见过热病发病这么快?”
“也许她带着热病来的!”妻子叹了口气,“你不应该把那位先生打发走。咱们得派个人去找他,跟他说实话。”老妇人低下头看了看言和,她的脸疲惫忧虑,但不乏善良。
门关上了。
言和使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床上背靠着墙坐了起来。她拼命把思维集中到一起。
三天了。她已经病了三天了。这……真糟。她现在想起来了。她根本不应该在这儿,这儿很危险。她已经引起了宫廷的注意。如果费尔莫特派人来找她,会有人记得看到她和海伦在一起,会有人记得海伦住在哪里的。
一个男人在找她。也许费尔莫特的人终于找到她了。
“冷静点。”医生小声说。
“我……”她咽了下口水,“我们……得离开这儿,就现在。”
“你知道你没法离开,你没有力气。”
“我必须离开!”言和的声音听起来很沙哑,但说话让她觉得有了力气,有了活力。“我得在那个男人回来之前离开……他是费尔莫特的人……”
“你平静下来,”医生说,“好好想想。咱们房东现在还没派人去找他。现在天黑了,如果你现在睡觉,也许烧就退了,然后我们……”
言和想站起来,但她又跌倒了。
“听我说,听着!”医生的声音听起来后悔又失望。“我明白你很慌张,但我作为一个医生告诉你,你不能——不可以——在现在这种状态下劳累身体。你得尊重身体的极限,你不知道你身体现在发生了什么,但我很清楚。”
“抱歉,快克医生。”言和小声说。她四肢着地爬到斗篷边,笨拙地把斗篷披在肩膀上。
“那……至少先喝点药,省得晚上着凉了。”
“不行,我……我喝完药总是睡觉。”言和的脚感觉就像铅块,但她还是穿上了鞋。
“苍天啊,你都站不起来!”
言和深深吸了口气,手攥着床尾的床板,保持平衡,猛地把自己拉起来……
然后她站起来了。
她摇摇晃晃地拿起她和医生的包,一步一步一瘸一拐地走向门边。她每走一步都要集中注意力把脚摆正,但她还是走到了门口,打开门,走到了黑漆漆的楼梯平台上。
“简直胡闹!”医生发火了,“停下!”他突然控制了她的手,紧紧抓住门把手不让她走。
言和生气地夺回了对身体的控制,但现在,她能听到自己脑袋里面的窃窃私语充满了危险的企图。这次她确定这不是出于自己的幻觉。
“你尽全力吧。”医生说。这次言和知道他不是在和自己说话。
正当言和走下楼梯时,她突然感觉到左脚开始背叛自己了。它听从了非己的意志,向后扭动。言和摔倒了。她从长长的楼梯滚落,发出巨响,楼梯尖锐的边缘伤到了她的腿和身体。
楼上楼下都传来混乱的声音。光脚的脚步声靠近,人们穿着睡衣,手里拿着蜡烛。
她在几双手的帮助下拼命站了起来。
“谢谢……我……我得离开这儿……”言和的声音又粗又哑。
“这么晚了?”言和能看到她身边模糊的脸上满是疑虑。
“女士,你还好吗?”
她跌跌撞撞地走过那几个人,打开前门。夜晚的冷空气让她倒抽了口气。
“哈,她在那儿!”街上传来了一声喊叫。太晚了,言和看到烘焙师的妻子匆匆忙忙地向这儿跑来,身边还跟着一个人,一个男人。
汹涌的恐惧从言和心中升腾起来。她知道那个身影是谁,熟悉得如同自己的名字和小时候听过的摇篮曲。他走进亮处,睁着冰冷的眼睛对她露出微笑。
詹姆斯。
第25章
言和惊恐地盯着他,爆发出求生的本能。她扑向一边,想躲开詹姆斯,但他以光速抓住了她的肩膀,把她拖了回来。
他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那是属于长者的速度。
“好了,莫德——发生什么事了?”他仍在微笑,但微笑在他那张丑陋可亲的脸上显得格外恐怖。“你不认得我了吗?”
“放开我!”她在绝望之中转向面包师的妻子。“他不是我的朋友!”
“你刚才好像认识他。”那个女人皱着眉头,不解地说。
“她认识。”詹姆斯用一只胳膊用力挽住言和,把她紧紧拉到自己身边。“莫德,是我——詹姆斯!你的亲哥哥!”
“哦……现在我能看出来你们的相似之处了。”面包师的眉头舒展开来,言和看到其他面孔也同样露出释然的表情。
“他不是我哥哥!”言和想挣脱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打向詹姆斯的脸。“天啊,听我说!”
交头接耳的声音响了起来。几双手伸过来控制住言和的胳膊和肩膀,有人对她说着安抚的话。她被拖到客厅,按到了一把椅子里。
“好了,现在,宝贝。”面包师的妻子看起来仍有些不安。“你哥哥订购了一把椅子把你带到他的住处——你可以待在这儿等椅子过来,这儿暖和一点。”她看了一眼詹姆斯。“先生,别听她的病话。”她又小声说,“她可能是因为发烧,所以说胡话。我敢肯定她过不了多久就又认识你了。”
“哦,她会的。”詹姆斯说。房间里只有一支蜡烛,烛光在言和的椅子旁边的桌子上摇晃着。詹姆斯映着烛光的脸上,表情像是在跳舞。
“听着,听我说!”言和仍然觉得眩晕无力,但她努力在椅子里坐直了。“他不是我的哥哥。你看他的眼睛,看他!他是个魔鬼。不要把我和他留在一起!”
面包师妻子的目光落到了詹姆斯的脸上,停留了一小会儿,接着她低垂目光,匆忙离开了房间。言和突然意识到,即便她成功地说服了女房东,也是徒劳。这个陌生的男人也许是个魔鬼,但她在这栋房子里是个麻烦的病人。
门在她身后关上了。哥哥和妹妹互相盯着对方。
“詹姆斯,”言和尽量语气平稳,“我们答应过永远不抛弃对方的,你不记得了吗?”
“他没有抛弃你,”长者说,“他只是终于记起了自己对这个家族应尽的责任。”
“是吗?你们得用多少人制服他,才能让他‘想起自己的责任’?”
“你是这样想的?”他脸上又露出了忍俊不禁的怪表情。“你以为那个男孩得和我们斗争?没有,他是自愿服从我们的。虽然他的毛病和瑕疵不少,但最后还是获得了救赎。”
“我不相信你。”言和小声说。
“你应该相信,”长者说,“我现在比你更了解他。”
言和想起了十二夜蛋糕里的那颗豆子,还有詹姆斯如何把他们逃跑的计划丢在一边,成了糊涂勋爵。爵位、权力和名声诱惑着詹姆斯,这是从未发生在言和身上的。她甚至还知道詹姆斯相信自己足够强壮,能在一群鬼魂住客面前保住自我。
“詹姆斯,你个笨蛋。”她小声说。
“然而,你却抛弃了你应尽的责任,”长者继续说,“不用管你哥哥了,想想我们怎么办?你对我们的责任怎么办?谁帮你逃走的?谁把那个野兽放在你身体里面的?谁给你的那根绳子?”
言和意识到,原来真正让长者不解的是这些事。即便现在,这些鬼魂仍不相信她是靠自己逃跑的。她如果不是这么生气的话,可能会觉得这很好笑。
“你们都下地狱吧!”言和不管不顾,愤怒地大喊,“你还打算把我带回去,装上费尔莫特家族的人的鬼魂?你们都瞎眼了?还是蠢?我得了热病快死了!去吧,把他们都叫进来!咱们一块儿看我起疹子,一起化成脑浆,然后被裹尸布包起来!”
接着,言和的喉咙紧缩,她被另一个意识控制了。言和惊恐地感觉到舌头不经过自己的同意,在嘴里蠕动着。
“这个女孩搞错了。”她喉咙中发出一个声音,但不是她的,那声音在她喉咙中沙沙作响。“她没有染病。”
“啊,”詹姆斯露出满意的表情,“这就好了,夫人。”
言和窒息了。她惊慌地想夺回喉咙的控制权,但她喘不上气。是谁在通过她说话?那声音冰冷、平静,听起来不像是母亲,不像母亲含混不清的鬼魂,那个在噩梦中怒气冲冲地攻击言和的鬼魂。
“她只是鸦片中毒了,”那声音继续说,“那个野兽的力量也被药效削弱了,它的灵魂和这个女孩的联结过于紧密。这里面还有一个灵魂,一个才智平庸的医生,我们用的是他的药。”
叛徒!言和终于明白过来了。她没有病,只是被骗着一直给自己下药,她一直处于半模糊的意识状态中。快克医生!你这个骗子!我应该让你老残的灵魂像唾沫一样淹没在死亡里。她感觉到他灰黄的鬼魂控制住她的胳膊,不让她挣扎逃跑。你这条毒蛇,她想,你个蠢货!
“那就别让她动了。”长者说道,一边打开快克医生的包,拿出那小瓶“药”,拔出塞子小心地闻了闻。“这次可不能冒险了。”
熊!言和在脑袋里呼唤。熊!但熊晕乎乎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它很生气,也能听到她,但不知道该往哪儿挥它的熊掌。
詹姆斯走过来,抓住她的下巴。她试图挣脱,但身体里的毒药和鬼魂都把她固定在椅子里动弹不得。她能感觉到医生和那个不知名的人的恶意,他们用尽全部意志力不让她动。瓶子送到了她唇边,她的嘴里被倒进了一大口药。她想把药吐出来,但只觉得嘴和喉咙违背她的意志,紧紧闭合,让她把药咽下去。
“很好,”詹姆斯的声音听起来冰冷而遥远,“她一旦不省人事,夫人,就把她赶出去。如果要给费尔莫特勋爵的班子留下足够空间的话,其他魂灵也必须全都清除出去。”
“什么?”快克医生在言和脑袋里喊叫,“我们说好的可不是这样,夫人!你答应我说费尔莫特家族的人会给我在他们中间留个位置的!你告诉他!告诉他!”言和的胳膊顿时觉得没那么沉重了。医生在慌乱之中,不再帮忙按住她了。
言和鼓起全部力气,踢倒了小桌子和上面的蜡烛。
她本来只是想让房间一片漆黑,但倾倒的蜡烛点燃了詹姆斯的斗篷。火焰燃起了流苏,饥饿地舔食着布料。詹姆斯喊了一句上个世纪骂人的话,拼命想把系在他喉咙处的斗篷拽下来。同时,言和从椅子中猛站起来,手脚并用地向门口跑去,边跑边吐出嘴里的毒药。
那个不知名的人正在攻击她的头脑,命令她的四肢不让她动,然而她现在还要对付那个医生。言和感到她们两个在愤怒之中无声地打斗着,她则抓起自己的东西跑到了走廊里。
言和费力地打开前门的门闩,推开门,一头冲到了街道上。她听到身后的房子里发出痛苦的喊叫声和咒骂声。长者古老可怖,但显然并不耐火。
言和开始奔跑。寒冷的空气迫使她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一些。熊加入了她,它脾气暴躁,左摇右晃,但知道言和现在需要它的力量。她的脚步声在石子路上回响,很快身后又响起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比她快也比她敏捷得多。
她转过街角,不期然闯入了一片亮光之中。
“站住!”六七个穿着邋遢、带着武器的男人站在路中间,他们都系着破旧的腰带,长官高举着一只灯笼。他们估计是巡警。她想躲开他们,但一个人抓住了她的胳膊。“着什么急,女士?”
言和向身后看去,詹姆斯快速跑入了亮光下,眼睛里燃烧着怒火。他编个故事很快就能说服这些巡警——如果言和给他机会的话。
“你说过要把我藏起来的!”她冲着詹姆斯尖叫。詹姆斯显然愣住了。“你说过街道上很安全!现在他们把我抓住了!我不想去隔离区!”
在一片惊讶的沉默之中,言和知道巡警注意到了她脸色苍白油腻,浑身颤抖。那个抓着她胳膊的男人犹豫地放开了她,这群人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把她包围了起来。
“你发烧了?”那个举着灯笼的人问她。
“不是我的错!”言和大哭,泪水毫不费力地涌出她的眼眶。“我不想死!”
詹姆斯的脸因为沮丧而扭曲了。那些鬼魂无疑正在他的身体里发怒。情况逐渐在他们手中失控了。
“她没病,”他快速说,“我妹妹有时候会出现幻觉。”
“这姑娘脸色和灰一样!”长官大叫,“她站都站不起来!抱歉,朋友——我不怨你想要保护你妹妹,但我们必须按规定行事。”他犹豫了一下,皱了皱眉头。“你一直在照顾她,是不是?恐怕你也和我们一起走比较好。”
“你知道我是谁吗?”詹姆斯发火了,“我有很多势力强大的朋友,你们都惹不起——”
“但我们有命令。”巡警反驳。
詹姆斯冷冰冰的眼睛扫过那六个警卫,若有所思。也许长者正在权衡应该杀掉哪个警卫。他们无疑能下得去手,但这样做是有后果的。
他转过身,跑入了黑暗里。一个巡警开始追他,但很快就放弃,转身回来了。
“抱歉,女士,”巡警说,“我们必须把你送到城外的隔离区。会有人在那儿照顾你的。”他的语气听起来却没有那么坚定。
“我真的希望,”医生小声说,“你这计划还有后半段。”
*
言和在他们的带领之下穿过牛津的街道,感觉就好像穿行在寒冷的地狱里。终于,快克的药效减弱了,但周围的景色本身就好像在梦中一样。
言和早就习惯格芮斯海了。她一直不动声色地反抗它,但这栋房子的沉默,那些高墙的冥思,还有风与风无止境的对话,都深入骨髓成了她的一部分。她甚至熟悉它的声音——她能分辨出每一个断裂和吱呀声、每一个遥远的声音。而在这儿,从远处传来的笑声、犬吠声、马蹄声都是陌生的,这让她觉得自己迷失了。
街道开始变暗了,但还没黑透,持火炬为大家照明的人还没出来。不时有一栋学院建筑映在紫色的天空之中。窗户上晃着烛光。
一次,护送她的人把她领到街边,给一排奇怪的列队让路。绅士们穿着上乘的衣服,领口有蛛网般细密的蕾丝,鞋上系着蝴蝶结,帽子上有鸵鸟毛,闪着光泽的卷发长过腰际,他们正表演舞步,跳过昏暗湿滑的街道,身边一群吹笛子弹吉他的乐师随之摇摆。而身后,一小群女士在嬉笑,像高级妓女一样戴着面具和帽子。
言和知道这些男人女人是真实的,但游行却带了某种幽灵般的色彩,就好像她有时候在墓地看到的那种雕刻,上面有骷髅在跳舞。即便宫廷深陷疫病和灾难,也决意要拿出宫廷的样子,荒诞而奢侈,大胆而美丽。
在城门口,巡警和士兵说了几句话。城门打开了,他们一队人走入了冷风之中,头顶的天空无边无际也无情。在昏暗的天光之中,连堡垒都显得更加庞大。
虽然空气寒冷,天空无情,但言和还是觉得松了口气。她意识到,牛津让她感觉受困,而她一生中有太多时间都被囚禁在城墙里了。
前方,宽阔的路延伸到河边,言和能看到桥的护栏上,灯笼发出柔和的光。她把头转向另一个方向,直直看向右侧黑暗的田野。她用力眨了眨眼,想调动出熊的夜视能力。
熊,我需要你的眼睛,我需要你的鼻子,我需要你夜间的机警和丛林里的生存智慧。
“我带你去隔离区,”巡警长官说,“你需要一只灯笼带路。”
“谢谢,”言和安静地说,“我不需要。”
巡警还没反应过来,言和已经从那一小圈光晕里跑入了黑暗之中,她的脚步击打着田地柔软的土块。巡警在她身后大喊了一阵子,但是没有追她。在一座迷失的城市,他们要如何追赶每一个迷失的灵魂?而迷失的灵魂还在迷失的路上越走越远。 了不起的女孩系列(套装全7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