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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章·

　　回声

　　“是的，建筑师先生，是我。”

　　特丽丝塔心里的感觉有点奇怪，虽然仍旧燃烧着熊熊怒火，但却掺杂了一丝奇怪的温暖感。这是因为建筑师称她为“我的小布谷鸟”。她从没体会过，听到别人说她属于某人是什么感觉。

　　“那个背后捅人一刀的小坏蛋，她走了吗？”电话那头的声音问道。他的声音明朗、轻快而又不可捉摸，就像晾衣绳上的衣服在风中飘动。

　　特丽丝塔抚摸着佩恩的头。小姑娘抬起头来，脸颊上挂着泪珠，愁容满面。特丽丝塔向小姑娘微微一笑。

　　如果你想走你就先走吧。她嘴皮动着，但没有出声。

　　特丽丝塔不知道佩恩会不会像往常那样倔强。不过这一次佩恩却点了点头，她依旧咬着双唇，尽量不哭出来。她悄悄走出门去，留下特丽丝塔一人和电话机在一起。

　　“我把她打发走了。”特丽丝塔回答说。她嘴里这样说，心里却在想自己为什么要把佩恩打发走呢？真的是为了保护小姑娘吗？是的，但那只是部分原因。那个建筑师认出她的声音后，听起来很高兴，他说起佩恩时甚至有点一致对外的意味，而她也有一部分感情在应和着。那是曾经不属于且永远也不会属于特雷莎·克雷森特的那部分，是用荆棘和枯叶做成的那部分，是记得古树无情的嘲笑的那部分。她感受到奇妙血缘的召唤，有种她可以与这个人好好对话的感觉，但那是佩恩所不能理解的。

　　“很好！”建筑师轻快地说，“她真是个刺耳的小铃铛！哪天我抓到她，就割掉她的铃舌。我很惊讶你竟然没有这么做。”

　　“她不会再给我惹麻烦了。”特丽丝塔小心翼翼地说道。

　　“噢，你把她驯服了，对吗？”建筑师听起来有点惊喜，特丽丝塔也不急于纠正他的误解。“我听说她那令人讨厌的小圆脸上新增添了几条小道道。我想那肯定是你的杰作。肯定是，对付她那样的人，让她害怕还是能起一阵作用的，但她迟早会找到办法背叛你。即使你把她绑在列车后面，她也会脱离轨道我行我素——相信我，我早已考虑过了。”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特丽丝塔的脑子飞快地盘算着。她应该按照原计划争取让建筑师和皮尔斯·克雷森特之间再达成一个交易吗？如果建筑师因为佩恩撕毁了第一个协议而拒绝了呢？现在他有什么理由再相信皮尔斯一家呢？如果特丽丝塔选择了错误的策略，就会浪费掉这个非同寻常、来之不易的机会。

　　电话那头传来微弱沉闷的咔嗒声，特丽丝塔脑子里出现了建筑师无所事事地敲击他牙齿的样子。她觉得好奇，此刻他是像人类一样敲着牙齿呢，还是另一副全然不同的样子？

　　“所以……你跑了，”他最后说，“那可不在计划之中。”他声音里的严厉有些出人意料。

　　“可没人给我解释过什么计划。”特丽丝塔毫不客气地回答。在她的脑子里，抱怨的大军怒吼着，它们手中的长矛锵锵地相互碰撞。就是这个人，随意地把她投入了现实世界，就像把苹果核扔进垃圾桶一样，希望她慢慢衰弱下去。就是这个人，应该对她所有的磨难、困惑、危险……还有她的生命负责。

　　但是我恨他，她提醒着自己。我只是在跟他周旋而已。

　　“是的，”建筑师说，听起来他好像对这个说法有了兴趣，甚至感到惊讶，“我想我们是没有解释过。但是，你这种想法可有点儿忘恩负义了，毕竟我们让你生在一个那么富裕的家庭里。”

　　“他们曾试图，”特丽丝塔的声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把我扔进火里烧死。”

　　“哦，是吗？”明显的怨恨让建筑师失去了兴致，“好吧，好吧，还是老一套。我相信克雷森特夫妇肯定与某个人交谈过。他们自己是绝不会有那种想法的。”听声音他似乎很担心，“想一想，亲爱的。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我真不能忍受知晓这些秘密的人四处招摇。”

　　没有任何预兆，这个诱惑让人难以抗拒，特丽丝塔发现自己正激动地颤抖着。她要把格雷斯先生的名字告诉他吗？她要让自己的敌人们相互厮杀吗？回忆起她曾经在裁缝手上的遭遇，特丽丝塔再次感到脸上火辣辣的，这一次可不是因为壁炉里有大火在熊熊燃烧。让建筑师与格雷斯先生对决，并不比裁缝对她所做的事更坏。不管怎样，格雷斯先生知道比赛德人，所以最好预先给他一个警告，而不是让他无辜牺牲。也不是为了别的，只为他能自保。

　　“跟他们在一起的还有一个人——正是那个人让他们把我扔到火里去的。”特丽丝塔坦白道，说完后就咬紧了嘴唇，尽管她害怕格雷斯先生，但她知道格雷斯先生坚信自己做的事是对的。她能找个合理的理由，来解释她现在透露出格雷斯先生的行为吗？“如果你发现他……你会怎么对付他呢？”

　　“噢，那当然是可怕的事！”建筑师急忙安慰她，“别担心，我不会那么快就让他轻易地死去。也许我会把他变成一根琴弦，在琴弓上遭受上百年的折磨，直到弦断；也许我会把他关在由他家人的骨头做成的牢笼里，直到他老眼昏花，腰弯得像门球的球门；或者我会用常春藤把他慢慢勒死；或许你有更好的办法。”

　　特丽丝塔的心跳得厉害。她想起熊熊炉火要吞噬她时的那种恐惧感，所有这些复仇的办法都邪恶地诱惑着她。

　　“你能把他变成一片面包留在鸽子园里吗？”她建议道，听筒里传来建筑师的一阵大笑声，那些组成她肉体和骨头的枯枝烂叶也跟着大笑起来。

　　“当然可以！”

　　“那么……”特丽丝塔闭上双眼，抗拒着诱惑，“那么……我好好想一下是否有人提到过他的名字。如果我想起来了，就告诉你。”

　　“好。”建筑师听起来好像不太满意，但他没有强求。“嗯，如果你离开是因为害怕被人烧掉，我想我也不会为此而责备你。毕竟，你已经做了你该做的事，你成功跑掉了，并把他们引开，可比让你烧成灰烬的好。但我希望在离开前你还有机会让他们再心痛一次！”

　　“我差点儿把他们吃掉。”特丽丝塔发现自己说话的语气相当配合建筑师的口吻，“我的食物，他们的食物，甚至那些不是食物的东西。”回忆起克雷森特一家看到她龇着尖牙时的恐慌，她甚至觉得肚子里有一只邪恶的小猫咪满足地蜷起了尾巴。“我把塞巴斯蒂安屋里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那里本来是不能碰的。我把他们吓得要死。”

　　“喔，他们的痛苦才刚刚开始，听到这话你高兴吧？”建筑师带着安抚的意味对她说道，“他们想结束你短短七天的生命，想想都觉得残酷！嗯，不要让他们抓住，我的小乖乖，或许你可以活得比你的同名者更长。这难道不是一场绝妙的复仇吗？”

　　他的话让特丽丝塔感到揪心，她意识到自己对真特丽丝的情感很奇怪，像一团理不清的乱麻，有不屑、仇恨、嫉妒、也有怜悯、同情、手足之情。

　　“一场绝妙的复仇！”她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建筑师的声音一样轻快，“告诉我，你会怎样对她？让我分享一下你计划的乐趣！你要将她变成一个苹果，做成苹果馅儿吗？”

　　“哦不，比那有趣得多！”建筑师得意地说，特丽丝塔又一次被他不可捉摸的孩子气惊到了。“有些事我比克雷森特先生做得更好，他好像忘了这一点。他总是缺乏想象力和变通的能力。对他来说，向上的绝不会向下，向后的绝不会向前，里面的永远小于外面。”他大笑起来。

　　“但是如何——”特丽丝塔又想说什么。

　　“你问太多问题了。”建筑师的声音突然变得很邪恶，充满怀疑。还没等特丽丝塔回答，电话那头就爆发出一阵狂笑。“啊，如果现在你就能看见特雷莎的脸该有多好！她现在是多么可怜、多么悲哀的一位小姐啊！我们半夜飙车时，她哭得那么伤心！但是她的父母多么爱她啊——我能看见他们的爱，像线团一样缠绕在她身上。”

　　“她和你在一起吗？”特丽丝塔飞快地问道，“另一个我在你那儿吗？”

　　“哦，是的，她正听着我说的每一个字。”

　　“我可以和她说句话吗？”特丽丝塔又在发泄她对克雷森特一家的憎恨，声音变得冷酷无情，又充满了愉悦，“我想告诉她我做过的所有事情。我要告诉她我一直在她的床上睡觉，吃她的玩偶，使她的朋友和家人恨她。我能和她说话吗？求你了！”

　　好一会儿，听筒里没有任何声响，只有远处传来的纸张的窸窣声。

　　“为什么不能呢？”

　　几声脚步声之后，特丽丝塔听见了电话那头夹杂着轻轻抽泣的呼吸声，让她浑身犹如被针刺一般疼痛。“你好？”特丽丝塔几乎说不出那个字来。

　　一阵喘气声。

　　“是你，对吗？”特丽丝塔能听见自己的声音正在对自己说话，声调有点高，语气不稳，透着哀伤。“你是……他们谈论的那个东西，是吗？那个假装是我的东西？你对我父母做了什么？你对佩恩都做了些什么？”

　　就在那一瞬间，特丽丝塔感到一阵恐惧。她们太像对方了，但这个世界上只容许她们其中一个的存在。她冲动地想反抗，想保存特丽丝在这个世界上的空间。过了一会儿，她艰难地压下了这股冲动。

　　“听我说！”没等另一个她说话，特丽丝塔就急切地说道，“建筑师能听见我说的话吗？”

　　“我……”话筒另一边的小姑娘泪眼汪汪地说，“不，我不知道。”

　　“那就好！现在听着——求你了！我骗建筑师让我跟你说话——他以为我会折磨你。你必须假装我就是那么做的。求你在我讲话的时候，使劲儿地哭，好像我在恐吓你一样！”

　　“你是在恐吓我！”那一头的小姑娘号啕大哭，哭声引起的杂音在电话里噼啪作响。

　　“我知道——我知道我让你感到害怕——但不是我让他们把我造得那么可怕。我没有伤害佩恩，也没有伤害你的父母。建筑师并不知道这些，我没站在他那边。我想救你！他还在那儿听你说话吗？大喊‘我恨你’表示‘在’，喊‘住口’表示‘不在’。”

　　“我恨你！”那一声哭腔声音很大，特丽丝塔一时不敢确定那到底是她发出的信号呢，还是她在吐露心声。

　　“也就是说他还在那儿。”特丽丝塔思索着，“你知道你在哪儿吗？”

　　“住口！”轻声地抽泣传来，这个信号表示“不在”。

　　“你知道有什么办法能让我们找到你吗？”

　　可是特丽丝要如何回答才能不让建筑师知道呢？这么短的时间里，她们要怎样才能传递消息呢？特丽丝塔拼命翻找着特丽丝的记忆库，想发现她和佩恩是否共享某个秘密的语言系统或暗号。没有，她们没有。或许两个小姐妹曾经很亲密，有过许多共同的回忆……

　　回忆……

　　“特丽丝，听着！我们有共同的回忆。如果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给我一个线索——与你的记忆，或者说我们的记忆有联系的线索。”

　　好一会儿，她只能听见抽泣声，接着她听见了两个字。

　　“青蛙。”

　　青蛙？特丽丝塔一阵慌乱，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咔嗒，咔嗒，嘎啦。

　　“谈话有趣吗？”建筑师似乎在尽力憋着不会笑出声，“可怜的小东西，她看起来比被夹住的老鼠还要害怕。干得漂亮！看着那个愚蠢的小脸在发抖，我的心情特别舒畅。实际上……小布谷鸟，我想我可以帮你个忙。你想活得超过七天吗？”

　　“是的。”是的，是的，是的。但那是不可能的。他是在捉弄她。他一定是要那么做。

　　“说实话，你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真叫我吃惊。如果你吃了特雷莎的玩偶，你就会意识到，使你保持完整的关键就是吃掉那些对她重要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你需要的东西会越来越多。”

　　“如果你想活七天以上，就必须吞下对她来说非常重要的东西，根植在她内心深处最最核心的东西，实际上你知道那个东西长什么样。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对吗？”

　　特丽丝塔紧紧抓着听筒，装作没听懂的样子，建筑师又开始说话。

　　“特雷莎的小妹妹，佩内洛普。把她吃掉，未来就是你的了。”

　　最后一声咔嗒响过，特丽丝塔颤抖的手里握着的听筒中再也没有了声响。 了不起的女孩系列（套装全7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