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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二章·

　　一吐为快

　　从电话间走出来的时候，特丽丝塔都不敢直视佩恩的眼睛。她觉得内脏正像砾石一样互相碾磨着，庆幸的是她们并没有时间说话。

　　他要我吃了你，佩恩。她们急匆匆跑到摩托车前，那句没说出口的话像一枚冰冷的硬币在特丽丝塔舌尖上压着。

　　她们一起手脚并用地爬进跨斗，佩恩的胳膊肘晃来晃去，双脚也不停地蹭来蹭去，特丽丝塔不由自主地躲开。她从未想过佩恩是可以吃掉的东西。现在她意识到佩恩身上的确有与特丽丝的物品相同的特质，那些令人激动的诱惑被放大了百倍。她内心那个长着尖牙的血盆大口告诉她，是的，与珍宝盒子里天鹅绒托架上的指环一样，那个小姑娘也可以入腹。

　　她们都回到阁楼上，特丽丝塔给维奥莉特和佩恩转述她跟建筑师的通话，尽量捡着能讲的那部分说。对她自己来说，那些话语听起来平淡无奇。

　　就在那时，她内心挣扎着，思考是否要把建筑师建议她吃掉佩恩的话告诉她们。她好不容易才赢得了她们的信任。要是她当着她们的面把自己变成一头吃孩子的怪物，那种只在最恐怖的童话里才有的怪物，她们会怎么做呢？如果她们知道了她要靠吃掉佩恩才能维持生命，她们还敢靠近她吗？

　　告诉她们。不告诉她们。她必须告诉她们。是的，但稍后再说。不，现在不说，永远也不说……

　　她讲到了故事的结尾，那枚硬币依然压在她的舌尖上，让她感到无比沉重。沉默蔓延着，维奥莉特和佩恩都抬起头来看，才意识到她已经讲完了。特丽丝塔的心一沉，内心升起一股自我厌恶的痛苦。

　　“好了，”维奥莉特说，“我们了解到的情况比预期的还要多。干得漂亮，特丽丝塔。”她的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但那缕温馨却让特丽丝塔感到一丝刺痛，她的内心自责不已。“你说特丽丝提到过青蛙——你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特丽丝塔回答道，“肯定是她记着的一件事，本来我也应该记得，但我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不过这好像对佩恩很重要。”维奥莉特说道。

　　的确如此。佩恩早已缩成一团，像一只好战的刺猬一样尖刺外露，她低头盯着双膝，脚跟抵着床腿。

　　“只是一只青蛙而已，”她说，“而且不是我的错！我以为它死了！我想要……”她拉长了脸，噘着嘴。

　　“噢。”一段记忆姗姗来迟，浮现在特丽丝塔的脑子里。“噢，那只青蛙。”她的目光与维奥莉特疑问的目光相遇。“那……那真不是佩恩的错。那是两年前的事。猫抓了一只青蛙，放在我们家门口。佩恩给它举行了一个葬礼，然后把它埋在花园里了。然后，嗯，过了好久，她又把它挖出来……”

　　“我只是想看看它是不是变成了一堆骨头！”佩恩辩解说，“但它没有。它只是真的……死了，干枯了，变成扁平的了。而且……而且也不在原来的那个盒子里了——它肯定是移动了——所以我埋它的时候，它肯定还活着……”

　　所有关于那只青蛙戏剧性的画面，全都涌到了特丽丝塔的记忆中。对那只可怜的青蛙，那只在黑暗中孤独的窒息而死的青蛙，她有一种恐惧和同情，同时也对愧疚痛苦的佩恩感到愤怒和遗憾。这些感受并不新鲜，也不全是她自己的感受。

　　她一下明白了特丽丝的意思，这个认识也改变了事情的发展轨迹。

　　“他要将她活埋，”她说，“建筑师要活埋特丽丝。”

　　“那是……中世纪风俗。我们得阻止他。”

　　“我们可能没有多少时间了。”特丽丝塔努力回忆建筑师说的一字一句。“他说我可以‘活得比我的同名人更长’——而我只剩一两天的时间可活了。”

　　“但是如果他们把她埋在教堂的院子里，就不会有人听见她敲击棺材，喊着要出来吗？”佩恩问道。

　　但是特丽丝塔不认为建筑师会把特丽丝放进棺材里埋掉，或埋在教堂的墓地里。电话里他曾暗示过，自己会比皮尔斯·克雷森特家更好地安排特丽丝的命运。她知道他有多聪明，她见识过他摆弄砖块和水泥的魔法，构成了改变空间的杰作。他有足够的能力给特丽丝建造一座监狱，一座皮尔斯用一百万年——更不要说一两天——都发现不了的监狱。以建筑师的奇特天赋，他可以在不大于一枚硬币的空间里，隐藏起十几个这样的监狱。如果他要建造这样一座监狱，那么他可能把它建在埃尔切斯特的任何地方。

　　特丽丝塔张口想说什么，但又在“法力承诺”一词上噎住了。

　　“一旦她被埋了，我们就再也找不到她了，”她说道，“但是……他说过带特丽丝‘午夜飙车’的话。如果能看见他们行动，或许我们就可以跟着他们——甚至还可以救她。”

　　一阵怀疑的沉默，即使对特丽丝塔来说，那个希望都是很渺茫的。但是一时间她们没有更为靠谱的希望，所以过了一会儿，维奥莉特还是慢慢点了点头。

　　“午夜时分路上的车不多。如果我们在一个足够高的地方，就可能看到戴姆勒车的灯光，或听见它的引擎声。这次赌得有点大，但值得一试。也要感谢你们的父亲，让我们有了一个足够高的地方。午夜时分我们就到维克托桥上去。”

　　不用说，佩恩不高兴地坚持说她要来参加这次午夜行动。佩恩不累，佩恩不睡觉，佩恩……睡着了。其实她睡得很死，把她放到阁楼里的垫子上时，她还一动不动，这让特丽丝塔和维奥莉特省心不少。

　　即使回到跨斗之后，特丽丝塔的脑子里也一直在想着佩恩蜷在薄毯下面的瘦小身躯。愧疚、痛苦、矛盾、羞愧和害怕像风暴一样在她的心里激荡着，她希望不要再有饥饿感来雪上加霜了。

　　夜晚的街道还有些暖和，特丽丝塔不禁转头看向街道两旁公共房屋里亮着灯的窗户，听着偶尔传出的钢琴声和里面的人发出的笑声。就她的年纪和她优越的家庭环境而言，那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世界。

　　城市上空屹立着维克托大桥，当摩托车驶上宽阔的拱形桥面时，风更猛了，风向也变得捉摸不定了。想到脚下这座桥背面的安德贝利，特丽丝塔感到一阵眩晕，她开始怀疑这里到底算不算是个有利位置。

　　一到最高点，维奥莉特就熄了引擎，然后停车。桥上没有别人，特丽丝塔和维奥莉特下了车，走到桥栏跟前，看着下面午夜时分的城市。

　　这可不像在看一份地图。山丘让埃尔切斯特看起来高低不平，灯光隐现在黑黝黝的山坳里，就像萤火虫爬进了树桩的缝隙里。河面是乌黑色的，偶尔驶过的船上的防风灯点缀着河面。几处广场和街道上的电灯光亮耀眼，白得像伤痛患者贴着的膏药。远远望去，小街道昏暗的煤气灯则像一串串色泽黯淡的项链。城市另一边，新火车站的轮廓在夜空里剪出一个三角形。

　　风将特丽丝塔的头发吹到脸上，她用手撩开又拢了回去。飘落的头发在手中立马就变成了枯叶。她剩余的时间不多了……

　　这就是为什么她没有将建筑师说的最后几句话告诉大家的缘故吗？她是在给自己留后路吗？她把佩恩像一盒午餐一样一直带在身边吗？

　　她到底是什么？

　　“维奥莉特。”她的声音听起来像嘶哑的呜咽。

　　“我想我们还有一两分钟时间。”维奥莉特把防风镜推到额头，俯瞰全景，“该死的！我还以为在这里能看到更多。”

　　“维奥莉特！”特丽丝塔压低了声音叫到。维奥莉特转过头惊讶地看着她，特丽丝塔流着泪哽咽着含混地说道。“建筑师让我把佩恩吃掉！”

　　“你能不能再说一次，把话一个字一个字说清楚？”维奥莉特建议道。

　　“那个建筑师——他说我可以活超过七天的时间。但是……他告诉我，必须把佩恩吃掉。”

　　维奥莉特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哼了一声。

　　“他真是不了解你，是不是？”

　　“但是……但——是我的确可以吃掉佩恩，”特丽丝塔结巴着说，“我现在知道我可以。我能感觉到。”

　　“但是你不会那么做的，对吗？”维奥莉特毫不迟疑地回答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特丽丝塔想要知道。不知怎么的，面对维奥莉特的沉着冷静，特丽丝塔发现自己的恐惧感减轻了一些。“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我是个怪物。我肚子饿时，什么事都可能做得出来。”

　　“噢不，当然我不可能完全理解你。”阴影里，维奥莉特的脸上似乎露出了一个冷酷而严肃的微笑。“我知道，有一天你醒来发现，你不再是别人记忆中的那个人，不再是每个人都期望你成为的那个小姑娘。那你就不再是她，而且你无论做什么也无法去改变这一点，所以你的家人认定你是个怪物，于是大家都开始厌弃你。”维奥莉特叹口气，眼睛望着黑黝黝的夜空。“相信我，那种感觉我能理解。我来告诉你——一个怪物告诉另一个怪物——即使有人告诉你你是个怪物，那并不意味着你就是个怪物。

　　“刚才你告诉我这些，是因为你希望我能阻止你吃掉佩恩。就算你真是个怪物，你也不会那样做，对吗？”

　　特丽丝塔感到眼睛一阵刺痛，她用衣袖拂去蒙在眼睛上的一缕缕蜘蛛网。

　　“傻瓜。”维奥莉特补充道。

　　“维奥莉特，”特丽丝塔觉得可以好好说话后，她又开口了，“我能问你点事吗？”

　　“可——以，”维奥莉特回答，“但不是现在。下面有什么不对劲的事发生了——有火光在闪烁。在那里！你能看见吗？”

　　特丽丝塔注意到了，在桥下的城市里，她听见教堂的钟声在夜空中回荡着，每一下都显得孤单而冷清。

　　她急忙把残存的蜘蛛丝从眼睛上抹去，顺着维奥莉特手指的方向，朝下面的城市看去。在下面沿河黑黝黝的港口周围，她辨认出一个移动的光团，或者说一堆移动的小闪光，正像香槟酒的气泡一样蜿蜒飞过广场。

　　一大群长着翅膀的东西从桥下猛地冲出来，维奥莉特和特丽丝塔都跳了起来。它们蜂拥着飞向城市，鸣叫着向下盘旋。

　　“海鸥。”维奥莉特倒吸了一口气说。特丽丝塔没有说话，她的舌头被法力承诺压住说不出话来了。她和维奥莉特一样也看见了白色的翅膀，但她还看见了浅色的皮翅膀、闪亮的昆虫翅膀、用纸和团团毛发做成的翅膀。一些上面有骑手，还有一些长着两个头。它们没有一个向上看或看向她。她能看见那群奇怪的生物快速飞了下去，与街上那些奇怪的闪光汇合了。

　　现在那团闪光正向远处的山丘移去，随时都会消失在山顶之后。

　　“我们就要看不见它们了！”特丽丝塔大声说道。

　　“不，不会的，”维奥莉特说，“上跨斗。它们可不是唯一会动的生物。” 了不起的女孩系列（套装全7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