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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炉的保护者——艾申奈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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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壁炉的保护者·

  艾申奈先生

  面对这贴心的问候,莫丝卡的回应则是一阵短促而尖锐的惊叫,好像她一屁股坐上了滚烫的水壶一样。

  “尊敬的先生,”贝希尔夫人接着说,她冷冰冰的蓝色眸子意味深长地盯着莫丝卡,“你看到她是一个多胆小的小家伙了吗?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想找间屋子单独和她谈谈了吧?”

  守卫皱了皱眉头,他的眼罩在眉头之间勒出了一条条斜纹。

  “好吧,夫人,我们确实有私人牢房,不过它们一般都是为那些特殊的探访者准备的,那些付得起这种优待的——”

  “好。”贝希尔夫人干脆地答道,“我给她买一间好点的牢房——就那间所谓的‘地狱之巢’吧。此外,我想和她独处半小时。”

  一想到要和愤怒的贝希尔夫人独处,莫丝卡内心的恐惧就如同猫扑向的鸽群一样一下子散开了。可是,这第二阵恐慌似乎只能让守卫更加坚信贝希尔说的话,相信莫丝卡害羞腼腆、胆小如鼠。他冲着贝希尔夫人露出了和蔼的笑容,又冲着她放进他手中的硬币和蔼一笑,最后,他转向莫丝卡,对她和蔼地微笑着,这让莫丝卡不知所措,惊恐万分。

  “这边走,女士们。”不知怎么,看守的语气变得好像一位要领他富有的客人去上等房间的客栈老板一样体贴。他打开莫丝卡的脚镣,在其他犯人们怨恨的低语和嘘声中将她带出了戈洛沃斯。

  顺着盘旋而上的楼梯,他们经过了一连串的牢房。通过门上的小窗能窥见些许里面的模样,似乎每一间的条件都比戈洛沃斯要优越很多。他们途经一间拥挤的负债人牢房,其中,有的一家老小相互依偎在一起;有的形单影只,百无聊赖地抽着烟,四处游走;一间女囚牢房里,面如菜色的女孩儿们不停冲着围裙咳嗽;几乎一团漆黑的男囚牢房里人影幢幢,充斥着暴躁和骚动,整个牢房像极了装满雪貂的箱子。

  “这就是你要的房间了。”看守在一个矮小的橡木门前停了下来。经年累月,门已经呈现出青铜的颜色。莫丝卡发现,楼梯并没有在这里停止,而是继续向上延伸。看守拔掉令人目瞪口呆的一长串门闩,许多都因为常年不用而锈住了,他用无数把巨大的钥匙拧开一道道边缘磨损的大锁,最终才把门抬了起来。

  屋子上窄下宽,犹如一块楔形蛋糕,呈圆弧状的墙壁上开了一扇设有栅栏的窗户。床边有一个狭窄的壁炉,奇怪的是,似乎已经有人将它精心地清理过了。没有家具,没有床。墙的低处固定着一个圆环,上面拴着一条松弛的铁链,铁链的另一端是一套脚镣。

  “这是整座楼里最好的一间。”看守的语气里充满了骄傲,“晴天的时候,从那扇小窗可以看见大海,甚至能看见本尚梅尔教堂的塔尖。那座教堂正是内战期间梅兹伍德造反的伯爵哈德雷·德兰普雷的长眠之地。”

  这间牢房和其他的不一样,一点也没有腐烂的气息和便壶的臭气。的确,唯一能证明近期有人曾在这里住过的迹象就是新擦洗过的火炉。守卫注意到她在盯着火炉看。

  “脑子里不要有那样的想法。”他冲着莫丝卡的耳朵嘟囔道,“你不是第一个想从烟囱里爬出去的人了。不到一周前,几个人因同情一个因偷盗被捕的小伙子,也为他租了这间牢房。他飞快地爬上烟囱……结果发现烟道被一个铁格栅堵住了。当他努力想把它晃松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下来,摔得头破血流、神志不清。三周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一个年轻的女孩儿,也是一样的结局。我已经厌倦了擦那个火炉……”

  莫丝卡干咽了一下口水,当贝希尔夫人和守卫对“奢侈品”讨价还价的时候,她认真考虑了一下守卫刚才提供的信息。好,贝希尔夫人会出钱让莫丝卡不戴脚镣。不,她拒绝给她买食物。好,她会给她租一个毯子。不,她不会为她买烧火的柴。

  “嗯,女士们你们单独谈话吧。”尽管莫丝卡一脸恳求,看守还是离开了。

  等他身后的门一关,贝希尔夫人便说道:“你这个受苦的小可怜儿,”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冰冷的敌意,“我给你带来了小松饼。”门咔嗒一声上了锁,莫丝卡紧接着退到了牢房的尽头。

  “那么……你上次跟我说什么来着?”贝希尔夫人边问边谨慎地整理着她手套的翻边,“难道不是‘去你的鬼游戏,贝希尔夫人’?就在你把那个长着羽毛的臭东西弄到我身上之前?”

  一瞬间,莫丝卡想到了她们上次的对话,以及她曾经咒骂的那个游戏。那是贝希尔夫人的计划,它要求莫丝卡成为钟塔里的囚犯,并想办法在晚上偷偷溜出牢房……盗走托尔的“好运”。

  “我猜你现在想陪我玩游戏咯,亲爱的。”贝希尔夫人的语气依然亲切、温柔,“我觉得你会为了活命而陪我玩的。”

  一阵长长的沉默之后,莫丝卡使劲嗅了嗅,然后用手背擦了擦鼻子。“你篮子里装的真是小松饼?”她粗声粗气地小声问道。

  贝希尔夫人抿了抿嘴,当她听出莫丝卡语气里不情愿的妥协时,脸上绽放了一个异常温暖的微笑。

  “我猜,你一定是被狼养大的。”这个肥胖的女人走近莫丝卡,在她旁边蹲下,然后看着她把醋栗松饼塞满嘴和围裙,“只顾牙齿和胃,一点也不管礼仪。”

  莫丝卡说不出话,她大口大口地嚼着,脸颊和嘴被没咽下去的松饼撑得鼓鼓囊囊,只能冷漠地发出几声干哑的刺耳噪声。

  “现在,给我好好听着。我听说托尔的好运藏在这间屋子的最顶层。你似乎可以通过外面的楼梯爬上去……不过,有许多笨重的门把路给堵住了,门上的锁比守财奴金库上的还多,守卫整日整夜地在那里把守。所以,那个方法也没有意义了。”她冲着牢房的入口点了点头,“不行——你得从烟囱上爬出去。”

  莫丝卡发出长长的尖叫表示抗议,喷出了一嘴松饼渣。壁炉已经很窄了,烟道可能还会更窄,而看守讲的故事里隐约的暗示也让她的信心有减无增。

  “别号了——没人会在下面点火。”贝希尔夫人毫无同情心地接着说道,“有两根烟囱通向这座建筑的顶端。北边的一根服务于守卫的住所,南边的一根只为这间屋子,或许还有楼上的一间屋子所用。我猜它肯定也用于楼上的一间,因为每天晚饭时都会有烟从这根烟囱里冒出,而这间牢房已经空了整整一周。这就意味着这间屋子的烟道和上面一间火炉的烟道是连着的。也就是说,你可以从这根烟道上去,再从那一根下来。我们知道在烟囱顶端有一个格栅,它是为了防止绝望的‘沙锥鸟’爬出去寻找自由的……如果他们能猜到一间牢房里的囚犯会通过烟囱来到另一间牢房,然后再返回,我才会大吃一惊呢。”

  莫丝卡捂住嘴,使劲咽了几口,直到可以说话。

  “一点也不让人吃惊啊!”她爆发似的吼道,“每个爬这根烟囱的人都摔死在了灰烬之中!你还想让我从这根烟囱爬上去,再从另一根下……来?”

  “是。”贝希尔说。不知怎么,尽管莫丝卡能想到千万种抗议的理由,但对着那个冷酷的字眼,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回答。

  “那么——假设我到了那个房间,万一里面有个守卫在把守着‘好运’怎么办?如果烟囱里冒烟,一定说明某人正在生火啊。”

  贝希尔夫人只是耸了耸她母亲般厚实的肩膀:“那你最好祈祷他睡得足够沉,你的脚步足够轻咯,我的小心肝。”

  “但是……万一我弄不清哪个是‘好运’呢?又或者它被锁了起来或拴在了墙上?”

  “如果你不能用你那惯于偷窃的修长手指,就用你的眼睛吧。”贝希尔夫人拎着空篮子站了起来,“明天我会带着更多的松饼和忠告来这里看望身陷罪恶和顶着罪名的可怜而邪恶的孩子们。如果到时候你把‘好运’交给我,那就意味着你和艾庞尼莫斯可以得到足够的钱然后远离寒冬。如果不能……那你最好告诉我那间牢房里的每一个细节,这样我可以想一个更好的计划。不管是哪种情况,只要你完成了任务,你都可以和詹妮弗·贝希尔一起走出这个监狱。”

  “怎么走?”这一切听起来简直好得令人难以置信,“我是在市长本人的命令下被抓进戈洛沃斯的。他还在气头上呢,你怎么把我带出去?”

  “相信我,詹妮弗这个名字在这座小镇里可是赫赫有名,如果我为你担保,监狱的门立马就会打开,快到它扇起的风都能让你透不过气来。至于你们的市长——”贝希尔宽大的脸上露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我又不是第一次跟发火的先生谈话。”

  “但如果我明天回来,而你在这里坐着说不出一个关于‘好运’的字……那你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好运了,亲爱的。一旦你把你的鞋子和扣子给狱卒们卖完了,他们就会看着你在这里饿死……他们甚至都不会把你的尸体抬出去,如果没有人让他们这么做的话。”

  小窗太窄了,根本透不进来多少光,也丝毫不给人从那里逃出去的希望,却足以放进令人沮丧的寒风,将整间牢房冻透。莫丝卡蹲在木地板上瑟瑟发抖,她裹紧了看守拿来的单薄的毯子,又把头埋进围裙里来温暖自己冰凉的鼻尖。

  如果我要行动,最好趁晚上。

  晚上看守不太可能来莫丝卡的牢房勒索她。“好运”旁边的守卫们很有可能打盹或沉睡。到那时,楼上房间“晚饭时”的火也该熄灭了,那么她也不会被烧伤或是被烟呛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莫丝卡咬着指尖,脑子里一片混乱,她想到不断消逝的岁月,想到一天天变暴躁的守卫,想到他腰带上别的棍棒,想到自己无人关心,就像陷阱里的老鼠。

  她听见烟道发出轻轻的笛音,听见风在里面隆隆作响,还闻到了一丝淡淡的烟味。

  她听见了号角声,感觉到了空气味道随着日夜更替的变化。

  她听见了第二声号角。

  这是一个太冒险的决定,一个太恐怖的计划,她不要去想。所以,当莫丝卡正忙于让自己不要去想时,她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地脱掉木板鞋,褪去长袜,将头发从后面系了起来。接着,她脱掉裙子,露出衬衣和涉水马裤,尽管她早已远离了涝灾成患的故乡,却一直都将这马裤穿在裙子之下。

  她蹲伏着钻进火炉,谨慎地站直身子,将上身完全置于漆黑一片的烟囱之中。恐慌犹如紧身胸衣一般绷在她的胸口,她条件反射地弯下腰,结果脑袋撞上了烟囱壁。她再次直起腰,用手胡乱摸索着,飘落的煤灰如羽毛般不停地搔着她的指尖。

  里面的空间窄得让人窒息,如果她不做好准备,可能随时会被卡住。向上爬的话会很狼狈、很痛苦……不过可行。

  她愁眉苦脸地抬起一条腿,光脚在石壁上试探能放脚趾的地方,然后开始攀爬。

  爬了三米之后,莫丝卡发现煤灰简直是粉状的恶魔。她每每抬头向上看都会被它们迷了眼睛,把眼蜇得生疼。她没有多出来的手负责擦眼,只能将脸使劲往肩膀上蹭,不过这让情况变得更糟糕了。每一块突出的石面上都覆着煤灰,它们如貂皮般柔软,不断钻进她的袖口、衣领、耳朵和嘴巴,令人发痒。咽到嗓子里的煤灰让她不禁咳嗽起来,而一咳嗽便又唤醒了团团风暴般的煤灰。

  出身优越的孩子的成长过程总是和一些有教育意义的寓言和历史故事密不可分,显然莫丝卡并不是他们中的一员。她小时候总是对到手的每一本小册子和犯罪记录如饥似渴。所以,当恐慌让她的心像老鼠一般上蹿下跳时,她咬紧牙关,开始在记忆中搜寻曾经读过的每一次英勇的越狱,德拉戈·敏堪姆用毯子结成绳,从房顶攀爬直下;“飞毛腿”斯瓦兹·费伦戴着手铐大摇大摆地走进他钟爱的酒馆。

  为什么每次需要找个人在某处挤作一团地上去、下去或进去的时候,那个人都非得是我呢?幸好我还饿着肚子,要不然可能真会被卡住。

  她每挪一步,散落的煤灰和结块的焦油都会窸窸窣窣地从石壁上倾泻而下,掉到壁炉里发出嘎啦嘎啦的声响。随着莫丝卡不断攀爬,窸窸窣窣的动静越来越大了,而嘎啦嘎啦声则越来越模糊。她用手肘和脚掌顶着不断向中央聚拢的石壁,双膝紧贴着胸口,她很清楚,踩空一步便会跟那些人一样重重摔下去。

  你只能靠自己了。黑暗,狭窄,聚拢的墙壁,不见天日。莫丝卡感觉到她那幼小的心灵渴望祈祷众信布拉维德神能在黑暗中伴她左右。不过,最终她选择咬紧嘴唇,决心把祈祷的念头扼杀在脑海里,哪怕嘴唇被咬得都快出血了。

  正当她心里想着这条烟道会一直聚拢再聚拢,直到她变得像一块卡在瓶口的木塞一样时,烟道突然微微扭曲,开始倾斜地向上攀升。莫丝卡从开始倾斜的地方又向上爬了一米左右,她胡乱摸索的手指突然发现在她头顶一英尺的地方,右手边的石壁消失了。她一英寸一英寸地向上爬,直到脑袋与那块空隙平齐。

  一束淡淡的光线从莫丝卡头顶洒落,她发现自己所在的烟道和另一根烟道汇合了,形成了一根更大的方形管道。她使劲一撑,坐到了两根烟道汇合处之下突起的石壁上,她抬起头能看见一块又小又方的银灰色天空,几根黑乎乎的东西把它切割成了好多的十字。这样一看,贝希尔夫人说的没错。两根烟道汇成了一根烟囱,烟囱被格栅挡住,所以囚犯根本就无法逃脱。

  莫丝卡感觉自己的胃倏地沉下去,此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直偷偷期盼可以从屋顶逃走。唉,似乎这次不管她乐意与否都要按贝希尔夫人的游戏规则玩下去了。

  事实证明从第二个烟道下去要比从第一个烟道上来困难得多。烟道中依然有薄烟缭绕,呛得莫丝卡几乎窒息,尽管她害怕有人听见却还是忍不住不停地打喷嚏。墙砖摸上去有种奇怪的动物一样的温度,火星和羽毛般轻柔的温热灰烬藏在其中蠢蠢欲动。

  现在不远了。拿上“好运”就走。它会是什么呢?科兰特说过什么来着?

  通常是高脚玻璃杯或是祖先的头骨,又或者是一窝孔雀……

  “呃,我希望别是孔雀。”莫丝卡喃喃自语,“想不出该怎么用一只胳膊抱着六七只尖叫的鸟爬出这根滚烫的烟囱。”

  她一边咕哝着,一边将脚掌踩在一块石头突起上,结果上面盖了满满一层滚烫的煤渣。她骂骂咧咧地抽回脚掌,接着,由于脚完全失去了支撑,她只得绝望地用手抠着布满烟灰的墙壁向下滑行。她几乎是滚着完成了烟道后半部分的路程,后墙反反复复地击打着她的身躯,空气中永远充斥着成团的煤灰。然后,石头地板狠狠磕上了她的屁股,一场极其痛苦的颠簸终结了她的烟道之旅。几秒钟的时间里,莫丝卡以为自己只能永远双腿朝天地躺在那儿疼得呜呜咽咽了。当睁开眼睛时,她愣住了。

  所在的屋子有她刚离开的那间两倍大小,墙壁上垂下的织锦虽然华美异常,却早已褪去了原色。地板上铺满了黄褐色的地毯,上面凌乱地摆着许多布拉维德神木像,其中一些已经被排成了军队般的行列。房间的一角放着一张床,旁边放着一个有缺口的便壶。一组蜡烛立在一张矮桌上,它们被自己滴下的烛泪粘得结结实实,其中只有一根蜡烛没灭,它投出一束倾斜的光辉,照亮了整间屋子。

  站在莫丝卡正对面的是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他张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诧异。

  他苍白的面色让莫丝卡想起了皮肤白中透着蓝的“黑夜界”居民。他的衣着相当奢华,但极不合身,显然是为比他年龄再小几岁的孩子定制的。绿色天鹅绒罩袍的袖子比他的胳膊短了几英寸,露出他枯瘦如柴的手腕。他身上的马甲经过精心绣制而成,但如今许多地方已经开了线。黑长的头发凌乱地披散在他的身后,杂乱丛生的黑眉毛集结在他鼻梁顶端。

  一时间,莫丝卡浑身都瘫软了。然而,这个陌生人却并没有呼救或是朝门口走去,莫丝卡的突然出现似乎让他比她看见他还要吃惊和惶恐。莫丝卡将食指靠近嘴唇,想发出威胁的嘘声,结果烟灰突然呛进了她的喉咙,导致她只打出了一连串威胁的喷嚏。她挣扎着站起身来,全身裹满了烟灰,心情难以言表。

  “你是……”男孩儿的声音尖厉刺耳。

  “我是……灾难的化身!”莫丝卡哑着嗓子说道,“布拉维德神派我……惩罚那些……祷告不虔诚的人。”

  陌生人顿了一下,他的目光在莫丝卡黑乎乎、刮得破烂的衣服上游走了一圈,然后回到她脸上。

  “什么样的灾难?”他小声问道。

  “火灾。”莫丝卡迅速回答,她的心怦怦直跳,“还有……饥荒。还有犯罪。还有极其不好的情绪。现在,不许耍什么花样,要不然我就毁灭你。”

  少年盯着莫丝卡,颤抖地朝她的脸伸出了一只手,小心谨慎地将手指戳进了她的眼睛。

  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啪的一声把少年的手扇到了一边。他盯着自己沾满煤灰的指尖看了一会儿,接着爆发出一阵悠长而洪亮的笑声。这是一阵十分尴尬的笑声,一种极不成熟、真假声不断交替的噪声。莫丝卡曾以为只有学步的幼儿和村里的傻瓜才能发出这种声音。她蹲伏着退回壁炉,紧张地瞥向大门,却发现这驴叫般的笑声似乎并没有唤来什么人。

  “你不是灾难。”他说,“你的脸是软的。”他的言语有些古怪,听起来又正式又幼稚。这让莫丝卡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年纪很小的小孩儿在读话剧的剧本。他还有许多其他幼稚的行为,比如一直张着嘴大声地吸气呼气;比如以一种常人在有旁观者时绝对不会表现出的方式摸索扣子、挠痒痒等。

  看来,有人在负责看管着“好运”。从外表判断,大概是某个“白昼界”高官的傻儿子。如果他是个傻子……那么也许并不是坏事。如果她从烟囱逃回自己的牢房,他呆头呆脑的,可能根本给不出对她的描述。他甚至可能发现不了她取走了“好运”……

  莫丝卡的心剧烈地跳动,脑子飞快地运转。“好运”会在哪里呢?是那个堆满葡萄干的银盘子?那个带着紫色葡萄酒渍的玻璃瓶?还是那个象牙柄的烛花剪?

  陌生的少年再次对莫丝卡燃起了浓厚的兴趣,他仔细地上下打量着她,满脸疑惑地看向她的马裤和衬衣。

  “你的徽章呢?”

  莫丝卡条件反射地去抓她曾戴徽章的位置,突然间记起自己把它别在了留在牢房的裙子上。

  “我……”她咽了一下口水,“我肯定是把它落在了哪里——别那样看我!”

  “但是——每个人必须有徽章啊!不戴徽章是违反——”男孩儿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第一次看起来如此惊恐,目光匆忙地投向大门。但他并没有跑去求救,而是跑到莫丝卡旁边,伸出一只笨拙的手捂住了她的嘴。

  “说话小声点儿,”他说,“要不然他们就会把你带走了。”

  他拉住莫丝卡的胳膊,领她走到离门最远的黑暗的墙边,手忙脚乱地坐在一块地毯上。莫丝卡蹲在离他一米左右的地方,时刻把脚在身下摆好姿势,以防有冲向烟囱的必要。如果他智力低下,那他岂不是很危险?

  “所以——你在这儿干吗呢?”她问道,尽可能使声音轻柔、平静。

  “好运。”他心神不定地咕哝着。莫丝卡用犀利的眼神看向他,希望他朝那个神秘的“好运”看一眼,暴露它的位置。可他没有。他皮包骨头的双手颤抖着拿出一块画有方格的毯子,将一些木制布拉维德神像摆了上去。

  “好运?那你的家人把你留在这儿是不是因为……”莫丝卡犹豫了一下。

  是不是因为你有智力障碍,所以他们希望“好运”可以治好你……

  “给你。”男孩儿将一堆布拉维德神像推给莫丝卡,“现在,你跟我玩这个。你代表黑夜,我代表白昼。我想试试新规则。”

  直到这位奇怪的主人向莫丝卡指出该把“她的”布拉维德神像放在哪里,她才明白了他在干什么。他依据布拉维德神赐予的名字属于白昼还是黑夜,将这些雕像分成了两组。现在,他正像摆棋子一样将它们摆在方格地毯上。

  用布拉维德神像玩游戏?我猜神父对此肯定有话要说……

  他解释了一下规则,有些地方因语气过分激动而含混不清。莫丝卡仔细地看着他,手里紧握着帕尔皮塔图的木像,她所有的小聪明像磨刀似的相互摩擦起来。

  “所以,这是个游戏?”莫丝卡嚼了嚼她的腮帮子,“那应该有个奖励吧,不是吗?这里什么东西有当作奖励的价值呢?这里最值钱的东西是什么呀?”

  啊。终于等到了。一个泄露了所有秘密的动作。房间的主人慢慢抬起一只手,放在了他自己锁骨的位置。

  “是什么呀?”莫丝卡想乘胜追击,“我能看看吗?是不是盒式吊坠?”

  少年睁大眼睛摇了摇头,微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什么?在哪?是什么啊?哦。”莫丝卡一屁股跌坐在地,用双手擦了下脸,眉毛之间残留一块煤灰的污迹,“哦,我的天。是你,不是吗?你就是好运。”

  “城墙的保护者、灾难的防卫者。”男孩儿露出了开心的微笑,“我出生在里里弗雷先生——使万事完美、圆满的神——掌管的时段,所以我的名字承载了‘万事如意’和‘顺其自然’的寓意,是全托尔最光明、最幸运的名字。”

  “我应该猜到的,”莫丝卡郁闷地叹了口气,“你怎么可能只是一只玻璃杯?”她盯着一脸疑惑的“好运”看了一会儿,又以度量的目光看向窄小的壁炉,接着疲惫地摇了摇头。“如果是一群孔雀的话可能胜算更大。”她喃喃自语道,“所以——你那超凡脱俗的名字是什么,幸运大师?”

  “帕拉贡(Paragon)。”他答道,语气里透出无言的骄傲。

  这个词听起来有点耳熟。“意思是不是六角形(hexagon)之类的?”

  “不是!”他看起来很愤怒,而且极其困惑,“帕拉贡就是一个……一个理想的范例。是……完美的。”

  莫丝卡对完美嗤之以鼻。完美既没有脉搏也没有心跳。

  “有趣的名字。”

  “这可是整个小镇最好的名字!”好运一脸惊愕,“这就是我被选中的原因了。我的父母都是‘黑夜界’的居民,但我是为更伟大的事业而生的,值得拥有属于正午的最明亮的名字。而且……而且现在我待在这里,能保佑城镇的安全,抵御疾病的入侵,防止我们的桥梁坠入朗斐泽尔河。”帕拉贡的眼睛里闪烁着炽烈的渴望,“你从……外面来的,是不是?你见过我的桥了吗?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像他们说的一样宏伟壮丽?”

  “什么?你自己没见过吗?”莫丝卡开始用新的眼光注视那边的小床和它旁边破旧的陶器便壶,“你在这里住多久了?”

  “自从我三岁那年,上一个‘好运’死了之后。一共十二年零三个月零两天。”

  “十二年!”莫丝卡一瞬间忘记了要小声说话,幸好这三个字噎在了喉咙里。

  “黑夜先行。”“好运”将注意力转回游戏,“该你了,煤灰女孩儿。”他抬头看了看她,脸上泛着红晕,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眼神中透露着毫无掩饰的祈求。莫丝卡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她按照之前他教她的方法,拿起加比克女士的雕像,把它挪到了一个相邻的方格里,她看见她同伴的脸上漾起了欢快的笑容。

  十二年。十二个无所事事的年岁里只能嚼着自己的发尾创造游戏。这个经过苦心孤诣发明而来的神之游戏有着谜一般的规则,莫丝卡总是记不清,而“好运”却像熟悉自己的指甲一般将它烂熟于心。他们一直玩啊玩,这一过程中“好运”说话的速度越来越快,反应也越来越机敏,不停给她解释她犯的错,并帮她找到棋子更好的走法。

  没过多久,莫丝卡就认清了一个恐怖的真相。“好运”根本不是呆瓜或疯子。他很聪明,而且他的大脑已经饥肠辘辘了。

  “你从没出去过吗?”她不禁问道。

  “没有。”他的神情变得沮丧,“我太珍贵了。不过……他们有时会给我派几名家教,或给我几张纸让我给他们打分。除此之外,钟表运转时我还负责管理布拉维德神像——”他冲棋子们挥了挥手——“每天把与时刻相对应的神像放在轮子上,因为我记忆力超群,除我之外没人可以担此重任。”

  “但是……”莫丝卡依然对整件事震惊不已,“你从没踏过草地,仰望过蓝天,或……或是奔跑?这座城镇简直疯了!简直就是个大监狱。只不过一些牢房好,一些牢房差,仅此而已。珍贵?你就是个囚犯,跟所有在这儿的人一样。你保护城镇,是吗?拯救人民,是吗?那你就挥一挥你的魔杖把我们全都变去别的更好的地方吧。”

  “好运”垂下眼睛,不愿再看莫丝卡了。他抚摸着一枚布拉维德神棋子,仿佛那是他的宠物一般。她找错了发泄对象。

  莫丝卡叹了一口气。“不是你的错啦,你个大傻瓜。”这句话在她那里已经算得上是道歉了,“你怎么会知道外面是什么样的呢?人们忍饥挨饿,整日整夜提心吊胆,有一半的人为了逃离这座恶心的城市愿意卖掉自己的灵魂。不过,你是怎么想的呢?”她的心不情愿地被一阵同情刺痛,“你自己就从来没想过从这儿逃出去吗?沿着溪流奔跑,仰望满天的繁星?”

  “好运”的面容变得呆滞,神情中透出不确定和渴望。也许他周围厚重的石墙并没有完全扼杀他做梦的能力。他呆呆地想了很久,指尖不停拉扯着一个边缘磨损的扣眼,然后垂下了脑袋。

  “我不能。大家需要我。我是……我是救世主。城镇的保护者。”他双手扣紧,扭动着他的手指。“我是幸运的。”他颤抖着,口吻轻蔑,神情却很痛苦。

  莫丝卡环顾四周,仔细观察着这间无窗的牢房。床垫上被磨了一个人形的坑,箱子里装满了小好几号的衣服。

  “在我看来,你并没有多幸运。”她咕哝道。

  莫丝卡返程的爬行并不比来时容易,而且途中的心情也更加沉重。当她刚想离开时,“好运”张大嘴巴,好像马上要号啕大哭起来了,她只能安慰他说自己会再回来,或带个朋友来跟他说说话,这才让他闭上了嘴。她很清楚自己永远都无法兑现承诺了,这让她的内心泛起一种比煤灰还要苦涩的味道。

  黎明的号角声响起时,莫丝卡刚好回到了自己的牢房。她仔细将脸、头发和胳膊上最显眼的煤灰擦去,穿上裙子,遮住衬衣和马裤上的黑色污迹。她飞快地把地面擦了一圈,将大部分掉进壁炉里的煤灰和灰烬清理干净。

  又一个不眠夜,又是一无所获。马上她就要告诉贝希尔夫人自己没拿到“好运”。“好运”不是什么可以被轻易装进口袋或袖子里的东西。“好运”是一个不久就要成年的极度孤独的少年,他自从幼儿时期就被关在一个与世隔绝的房间,如同地下密牢般的房间。

  贝希尔夫人不会喜欢这个回答的。莫丝卡也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这个答案。 了不起的女孩系列(套装全7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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