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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口和问候的主人——杰伊布里斯特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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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口和问候的主人·

  杰伊布里斯特先生

  马车轰隆轰隆地行进着,车上的谈话声逐渐消失,两个人类乘客不约而同地陷入了对一个问题的沉思。莫丝卡和科兰特心想,其实他们不止一次这样想过,在一个旅行计划之中,“启程”固然好,但他们早晚要有一个“终点”。

  科兰特长舒了一口气,找出了一个小黑本子,莫丝卡记得她见过这个本子。从科兰特身后,她瞥见他在新的一页写下:“格拉伯雷——被关进监狱,被卖掉脑子,一只飞禽在教堂撒欢儿。”当然,莫丝卡很早就趁科兰特睡觉时从他口袋里偷出本子来看过,里面都是关于他去过的城镇和村庄的笔记,只要是记载过的地方就已经不再安全,不能再回去了。本子里写满了各种地名,时不时地也冒出几句备注,比如“嘉诺佳威尔女士的狂欢夜!!”,“三天公爵”抑或是“在鱼市上审判一个犯了罪的‘诗人’——真是一群狗!”

  科兰特皱着眉飞快地翻阅着他的本子,清了清嗓子。

  “我们这是去哪里呀?”他问驾马车的人。“嗯……我打算在挂雀镇停车让马喝点水——还有十英里就到了。”车夫回答。“挂雀镇……”科兰特发疯似的翻着本子,“哦,我的天啊!”他稍稍把身子靠近莫丝卡,冲她轻声说:“我们不能去挂雀镇——那个恐怖的地方把健忘当成一种犯罪,是要处以绞刑的。”

  “什么?”

  “嗯……就是有一个人,忘记他曾经为了赚钱故意在那里制造了特大马瘟,然后又走进这个城市……”他又开始翻本子,小声念叨起上面的地名,“十二苹果镇……不行。斯塔灵顿……不行。上登维特镇……不行。孩子,恐怕我们在这个可恶的城市已经没有立足之地了。”

  莫丝卡并不奇怪为什么科兰特没有建议他们回曼德里昂。当她偷看科兰特的小黑本时找到了他对这个造反城市的记录,想看看他觉得他们在这个地方闯的哪些祸值得写下来。结果,在这个城市的名字之下,只有一个词。一个大写的名字。

  高肖克。

  之前,莫丝卡和科兰特受一群人之托去往曼德里昂。这群人虽然沉默寡言,可是态度十分坚决,他们身上穿的制服整洁干净,但能看出已经很老旧了。事实上,这群人代表了这一带最有权势的三个行业协会:文具商协会、船工协会……以及锁匠协会。

  锁匠协会,他们可不只是卖锁和保险箱的。他们是影子的操控者,是鬼魂,他们以恐惧为生。

  从表象看,他们是尊贵的化身。有什么能比卖锁更能保护诚实人民的财产安全呢?锁匠们所做的可不止这个。他们成立了一个抓捕盗贼的组织,比任何警察都更加专业,只需付给他们一定的报酬,他们就会追捕罪犯到底,找回被盗财物。他们甚至还想把警察取而代之,让城市里的犯罪行为彻底消失。

  不过鲜为人知的是,这群锁匠几乎还操控了这一带所有大城市的黑社会。有什么锁可以拦得住他们呢?是的,他们会追捕盗贼——不过只追捕那些不愿加入他们或不交税的盗贼。只有勇敢的灵魂才敢和他们对着干,因为暗地里有千百个特工为他们工作,每个人右手的掌心都有一把钥匙的烙印。

  时不时地,某城市的统治者就会在与荒原上凶残强盗的战斗中丧失信心,然后就会把大权交给锁匠们。于是,笑逐颜开的锁匠们就会派他们手下的侍卫去维持秩序,增高加厚城墙,锁紧大门……之后人们就不会再听说有关那座城里的事情了。毫无疑问这座城里的人民不会再受任何侵犯……当然除了来自那些锁匠本身的侵犯。

  就因为锁匠行业中最危险的特工之一——阿拉麦·高肖克,一个眼神冷酷难以捉摸的人,曼德里昂差一点点就成为那种城市。而莫丝卡和科兰特帮助曼德里昂逃离了沦陷的命运,他们不确定高肖克和其他锁匠会记恨这件事情多久。

  他们有一百种拒绝回到曼德里昂的理由,但对科兰特来说,与阿拉麦·高肖克相比,其他九十九种理由都不足挂齿。不,他们不会再回那座造反的城市了。

  萨拉森坐在莫丝卡的大腿上,那笨重的身躯调整了一下姿势。莫丝卡看了科兰特几秒,咬了咬指关节,最终说道:“科兰特先生,我们只剩一个地方可以去了是不是?托尔。”

  科兰特没有回答,但看起来也并不惊讶。他合上笔记本,叹了口气,无奈地点了点头。

  “恐怕是这样。如果我们留在河这边的这些地方,迟早得饿死或被抓住,除非我们可以让自己对这些差役隐身或学会吃石头。我们也不能回曼德里昂,所以……去托尔。这是穿过朗斐泽尔河的唯一方法。我猜你知道他们的规矩,从河边进城要交钱,从另一边出去还要再交钱。”他的语气变得低沉,“我可不认为你那大口袋里还有我们两个人进出城的钱。”

  莫丝卡咬了咬腮帮子,双腿来回踢踏了一会儿,然后把手伸进她裙子的口袋里,慢慢地拿出了四个细纺手绢。她耸了耸肩。

  “贝希尔夫人一周里每天都换一个手绢,所以……”

  “……所以那个蛇蝎心肠的美女现在只能在周一周三周五擤鼻涕了。不错,但是我怀疑这些小东西连进托尔的钱都换不来,更何况我们还要出去。”

  “并不,”莫丝卡嘟囔着,“我也想到了这点,所以我把她的长筒袜也带上了。”

  莫丝卡边说边拿出一双经过多次缝缝补补的长筒袜放在他们之间,科兰特惊得瞪大了眼睛。其中一只长筒袜在脚的位置奇怪地鼓了起来,被扔在地上时发出了硬币的叮当声,让人瞬间充满希望。

  “应该够了吧,科兰特先生。起码进托尔是够了。我们没有时间数了,她现在可能要回楼上啦。”

  “嗯,知道啦。你太厉害了。”科兰特清了清嗓子,“所以……在这么多次小偷小摸、招摇撞骗,还有鹅做的那些事情之后,格拉伯雷还有谁不想让我们被绞死吗?”

  “我是想不出有谁了,科兰特先生。”

  一时半刻的停顿之后,科兰特突然激动地说:“托尔!这个名字听起来就闪闪发光!两个字中似乎回荡着磨光的青铜发出的鸣响!”

  他仔细地想了一下,然后以一种犀利的眼神看向莫丝卡。“孩子——你好像忘了什么事,对不对?托尔……那是绑架你的人要去的地方,那群想要杀死你的强盗。”在他们仓皇逃离格拉伯雷的路上,莫丝卡已经把自己心酸的被绑架史说给科兰特听了。

  “我没有忘。”莫丝卡抬起下巴,望向远方的树林。

  我没有忘记自己是怎么被骗,被绑,被扔上马,被刀顶着,被迫当一个誊写员,被扔到地下室;我也没有忘记他们打算杀了我,就像要把鸡拿去炖那般理所应当地杀了我。我没有忘记,他们做这些事情是因为觉得我无关紧要、可有可无。哼,我会证明我很重要的。我会证明我非常非常重要,让他们觉得没有我天就会塌下来,砸在他们头顶上。

  科兰特用意味深长的目光凝视着她。

  “复仇是属于那些有钱有势或穷凶极恶之人的奢侈品,”他打断她的思绪,接着说,“我们承受不起。莫丝卡,你能安然无恙地回来,就该谢天谢地了。”

  但是我不想感激谁。难道我被当成地上的鹅卵石一样被人蹂躏,还要感谢他没有做得更过分?我受够了。是时候轮到鹅卵石出手了。

  “科兰特先生。”莫丝卡把那真诚的黑色大眼睛转向她的同伴,“我们还有一个任务,不是吗?我们有责任找到那个腰缠万贯的可怜小姐——斯凯罗和他的同伙要绑架的那位。”

  “啊。”科兰特摆弄着他的领结,“啊。”

  莫丝卡知道他现在的思绪已经飘到酬金上了。她突然想到,自己和科兰特就好像是钟表的时分针,一根长一根短,常常指着相反的方向,但是它们被固定在一起,迟早会肩并肩指着同一个地方。提到钱,科兰特立马就跟她站到了同一战线,不过一会儿这个长分针就会超过短时针,提出更加疯狂的计划,提出一些莫丝卡想都没想过的计划。

  “是啊……是啊。”科兰特的语气中带有一丝斟酌,“你说的很对,这是我们的责任。我们必须去托尔,必须提醒那个小姐她现在身处险境,控诉那些要绑架她的人,然后谦逊地带走我们应得的报酬,用它来付我们出托尔的费用。再然后!啊,我们就可以去远处的那些国家了!微风和煦,累累果实压弯了树枝,闪闪发亮的河流里鳟鱼随处可见,最重要的是那些面带微笑热情欢迎我们的——”

  “不认识我们的人。”莫丝卡接话道。

  “完全正确。”

  莫丝卡和科兰特在一个叫作德林克索的村庄告别了马车夫,开始步行。

  不久之后,眼前的路开始变得陡峭,大约过了一小时,第一批松柏出现在路的两侧。它们的叶子宽大柔软,树根深扎于蕨草和红色的干松针堆中。尽管周围的空气是静止的,但莫丝卡渐渐感觉自己好像能听见远处的微风不停在耳边回响,大概是因为耳朵里进了风吧。

  莫丝卡和科兰特手脚并用地爬了好久。不一会,他们赶上了前面的马车,拉车的是一匹匹壮实的灰白山地马,它们的眼罩上系着缎带和铃铛,为了阻挡路边召唤它们的恶灵。马车旁边是徒步的人们,他们大多都严严实实地裹着斗篷和黄色的格拉伯雷羊毛披肩以抵御严寒,背着大包小包、锅碗瓢盆、篮子和纺轮。那些人几乎不怎么说话,看上去行色匆匆,紧张而又疲倦,好像他们心中的希望已经像鞋底一般被逐渐磨薄了。很明显莫丝卡他们并不是唯一想在深冬到来之前从这片河流间的土地上逃离的人。

  沿着前方的路继续攀缘,莫丝卡感觉自己的小腿肚子在燃烧,耳畔的呼啸声越来越大。当他们接近顶端,耳畔的呼啸声逐渐变成好几种声音。有持续不断的轰鸣,轰鸣的回声,还有轻柔的嘶嘶声。最后,路的两旁不见树的踪影,他们来到了一个荒凉的山脊之上。这里阳光普照,怪石嶙峋。

  莫丝卡使劲眨了眨被阳光刺得难受的眼睛,不停喘着粗气来平复呼吸。从山脊一侧向下俯瞰,可以看见他们来时的路,通往那个让她好几个月都没吃饱饭的地方,那个她刚逃出来的地方。那里的灰色石头村庄现在看来好像只是一片片灰色的污渍,村里的甜菜和南瓜田仿佛棕色的灯芯绒碎布,土地上一道道石墙犹如碎布上的线缝。

  山脊顶端坐落着一个形似破帽子的简陋村庄。显然,这里在让人感到绝望的那条河之间筑了坝。每个逃到这儿的人家都挤在自家的披风下,他们眼神黯然,在焦灼地等待。在“村庄”的另一头,她可以看见一个赭色砖头砌成的巨大门楼,在那之后,土地似乎逐渐消失了。她耳边的声音现在变得更响亮了。莫丝卡猜测,那个门楼是在守卫位于托尔尽头的被他们视若珍宝的桥梁。门楼上方可以看见墙垛和向入侵者泼滚油的石制机关上的尖刺。

  莫丝卡仔细听着周围的嘀咕声,马上弄懂了为什么大家都如此消沉。进出城的费用提高了,许多人不远万里跋涉而来,却发现自己带的钱根本不够。

  一些人家似乎在这已经逗留了好几天,每天早上,他们会派出几个人去找点零工,想要赚足过路费所需的最后一点钱。当然,有那么几个专门来“帮助”他们的男男女女,一伙人瞅准了这个赚钱的好时机,在碎石和这些疲惫的人们之间像喜鹊一般跳来跳去,以最低的价钱买下他们身上所剩无几的商品——靴子、传家宝,甚至是头发。莫丝卡的心里有一些慌乱,她害怕贝希尔夫人袜子里的钱可能会不够。

  莫丝卡在一个“顾客”经过时抓住了他的袖子。他瞄了一眼她偷来的手绢,然后又向莫丝卡本人投去了锐利的目光。他最后报的价格少之又少,这让莫丝卡羞愧难当,很明显他已经猜出手绢是偷来的。

  “好吧,小家伙,如果你再把那只鹅给我,我就再加点钱。”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好像胜券在握一样。

  “不给!”听到莫丝卡的喊叫声,科兰特也随声附和,拒绝了那个人的要求,推着莫丝卡的肩把她从那个讨价还价的“顾客”面前带走了。“相信我,先生,”科兰特在那人耳边补充了一句,“我帮了您一个大忙。”

  “科兰特先生,”莫丝卡低声道,“如果钱不够,我们该怎么办呢,科兰特先生?”

  科兰特回头一瞥,突然愣住了,他一只手够向领结,好像怕在那儿摸到一根绞索一样。莫丝卡也转头看向身后,她感觉自己的心倏地落在地上,像极了一只受惊的八哥。

  一个熟悉的身影也挣扎着顺着他们来时的小路爬上了山脊,来到了这座简陋的小镇。一缕缕褐色的头发从她帽子中披散下来,长满雀斑的脸颊因愤怒和运动而泛起草莓般的红色。是詹妮弗·贝希尔夫人。她似乎还没有发现莫丝卡和科兰特,但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不到二十码,发现他俩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于是他们本能地躲开她的视线,当科兰特拽着莫丝卡的手腕逃到门楼前排队进城的人群中时,莫丝卡并没有反抗。

  直到进入摩肩接踵的队伍里,莫丝卡才敢踮起脚尖观察是否能看到门楼之后的河和桥,或河对岸的托尔。然而,莫丝卡周围人头攒动,每个人都很急切地想要进城,她个子矮小,视线根本没希望穿过那群大人的身体看到前面。

  更糟的是,他们两个刚到的人几乎没法拨开人群走到更靠前的地方。贝希尔夫人尖锐的声音现在已经能听得很清楚了。从声音的大小来看,他们的距离近在咫尺,而且贝希尔一直在不停地问路人有没有见过“一个带着鹅的女孩儿”。

  “让一下!让一下!有给守卫的消息!”科兰特忽然大喊,他的话立刻在人群之中开辟了一条小径。当莫丝卡、科兰特和萨拉森一行到了队伍的最前端才发现,有六七个守卫正站在巨大的铁闸门之前,阻拦着拥挤的人群。

  当守卫领队拿着从科兰特钱包里掏出的钱币,开始数钱时,莫丝卡的心脏都快跳了出来,抱着萨拉森的双臂累得生疼。守卫停顿了一下,接着又用食指拨弄着数了数硬币,点了点头。

  当莫丝卡和科兰特从守卫身后通过时,周遭的氛围突然变得诡异,人们投向两人的目光中闪烁着愤怒的火焰,有的甚至充满了敌意,好像莫丝卡他们带够了钱反而破坏了规则。

  随着嘎吱一声,铁闸门向上拉开了一码左右的高度,在守卫的引导下,莫丝卡和科兰特从底下钻了进去,而躁动的人群则继续被挡在外面。他们进去之后,铁闸门开始一英寸一英寸地下降,每降一下都伴随着一阵晃动。

  “站住!”

  莫丝卡被这一声怒吼吓蒙了,她僵硬地转过身,向人群看去,是贝希尔夫人,她那充满寒气的眼睛死死盯着莫丝卡。

  “就是她!”贝希尔抬起手指向莫丝卡站的方向,“就是他们——两个小偷——把铁闸门打开!有一位格拉伯雷的治安官,他——”

  “对不起女士。”那个守卫领队摸了摸额前的一绺垂发,“这两个人刚才已经付过过路费了——他们现在进入了托尔境内,格拉伯雷的治安官在这里没有管理权。”

  “什么?”贝希尔夫人愣在那里,一脸难以置信,这时铁闸门完全关上了,哐当落地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而她锐利的目光直勾勾地追随着莫丝卡和科兰特穿过大门,莫丝卡毛骨悚然,她感觉铁栅栏都快被她的目光熔化了。

  “你们的朋友吗?”其中一个守卫低声问科兰特。

  “呃……不算是。”科兰特用异常敏捷的脚步从铁闸门边闪开了,“哈……这位女士,啊,是一个可怜人……她的店铺被烧了,丈夫也在里面烧死了,之后她得了忧郁症,失去了理智……”

  “……现在她的病只要一发作,就会把我们科兰特先生当成她的丈夫,然后一直跟着他……”莫丝卡尖声说道。

  听到这番言论,贝希尔夫人的脸一下子涨成了桃红色,可事实证明,她除了不停地发出闷闷的蛙鸣似的叫声外,什么都做不了。

  “……而且她为了接近我什么谎都撒。”科兰特满心愤懑地说。

  “……甚至在这之前还把他送进了监狱,这样她就可以每天给他送花念诗了……”莫丝卡补充道。

  “你们……可恶的浑蛋!”贝希尔似乎呼吸都不顺畅了,“你……花言巧语……贱人……”

  “你看见了吧。”科兰特的语气中饱含严肃和同情,尽管他一直以快速的步伐向后退去,“太疯狂了,唉,可怜人啊。”

  守卫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贝希尔。从她那粗壮的身躯倒是察觉不出什么忧郁的症状,但就目前的行为来看,她身上确实显现出一种歇斯底里的愤怒,于是守卫也三步并作两步远离了贝希尔夫人那胖乎乎的手指抓着的护栏。

  “好吧,我会让门外的弟兄们好好了解一下她的。不要慌——除非她交够过路费,不然她没法骚扰你们。”

  “我会找到你们的,我的心肝儿们!”当门楼敞开时,莫丝卡能清楚地听见贝希尔夫人的喊叫,“我会抓住你们的,我的宝贝儿们!”

  “跟我来,”那个守卫嘟囔道,“我带你们过桥去时间委员会,那里会有人找你们谈话。”

  莫丝卡跟着科兰特和那个守卫进了门楼,她忍不住想挥舞贝希尔夫人的一条手绢跟她道别。

  他们穿过一条漆黑的走廊,走廊很短,墙壁上倚着的架子中装有许多矛和戟。出口是一个拱门,从那里能看清远处桥梁的全貌。

  那座木制桥梁十分壮观,大约二十英尺长,厚木板搭成的桥面两侧是黑色木头雕刻而成的布拉维德神像,它们的表面因饱经风吹雨打而坑坑洼洼。但并不是桥本身让莫丝卡目瞪口呆。前方,地面消失得没有一点迹象。

  桥梁开始的地方,地面陡然直降,变成令人眩晕的峭壁。在这无底深渊的另一侧,还有一个悬崖,上面点缀着条条白色的瀑布,陡峭的表面上,几棵树用力地汲取石壁间的营养,顽强地生长着。树木之间是深不见底的峡谷,谷底有一条升腾着白烟的湍急河流,它在扭曲光滑的黑色岩石之间蜿蜒回转,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不知过了几个世纪,它已经把那岩石河床侵蚀打磨成千奇百怪的模样,并在周边形成各种河谷和坑道。河水激起白色的泡沫和水花,让峡谷变成烟雾缭绕的仙山琼阁。冬天冰冷的阳光时不时地在升腾的水汽表面折射,形成一道淡淡的彩虹,白鸥或寒鸦也时而翱翔于那迷蒙的烟雾之中。

  莫丝卡曾无数次听说过,要过朗斐泽尔河,不能游泳,不能行船,除非过桥。现在她终于知道为什么了。

  莫丝卡还听说,在整个内战时期,托尔从没有被侵占、破坏或围攻过。她抬头看了看对岸的小镇,现在相信这是真的了。

  桥梁的尽头,一座高塔巍然屹立,塔尖的旗帜在风中飞扬。塔后的小镇高墙环绕,上面布满了墙垛和滑道。而墙面下方的砖块上都覆了一层黑亮的污渍,因为世世代代生活在这儿的人都把垃圾扔在这里。这座小镇整个都建在一个斜面上,让人看起来心惊胆战,仿佛它是从山脊上滑下来才变成了如今的模样。幸而它在悬崖边上刹住了车,否则再滑一步就跌进了朗斐泽尔河。高墙之上,莫丝卡可以看见层叠起伏的黑瓦屋顶,像极了乌鸦的翅膀。小镇的北边,墙面突然变成灰色,变得凹凸不平,与一些古堡遗迹融为一体。

  其实,人们在朗斐泽尔河上建造的桥梁不止一座,而且除了在直插云霄的峡谷之间建有桥梁外,在波澜壮阔的河段也有。

  但是它们之中没有一座存留至今,有些在内战和“大清洗”时期被烧毁了,有些抵挡不住水流的冲击被冲垮了,其他的在土地塌方之后也随之崩塌了。只有托尔这座现在被高墙保卫的桥梁因为某种诡谲的运气,同时也因为高超的建造工艺而保存了下来。

  “好啦,”跟随着莫丝卡一行的守卫说道,“不用害怕,你可以相信运气。”莫丝卡在第一块桥板前踌躇不前,几分钟之前她一点也不怀疑这个桥的安全性。但是“相信运气”听起来真的不是那么安全。

  “相信……运气?”

  “不只是运气,是好运。属于托尔的好运。只要‘好运’在我们小镇,我们就十分安全。”

  “啊……我记得之前听说过这种事。”科兰特好像对此充满了兴趣,“我的确听说过在一些宅邸和城堡里有‘好运’这种东西,据说是藏在墙里来保佑家族兴旺,它们通常是高脚玻璃杯或祖先的头骨,又或者是孔雀。那么,你们这儿的好运是什么样呢?”

  “哦不,先生。”守卫摸了摸他的鼻子,“我们从来都不谈论好运,害怕它会因此离开。”莫丝卡怀疑他根本不知道答案。如果她自己是一个守卫,她肯定想知道。

  “如果不是好运,”这个守卫接着说,“那么这里的峭壁就会像奶酪一样碎掉,这座城市也会从悬崖边缘滚下去,仿佛馅饼从窗沿掉落。至于这座古桥,风雨和时间可能会像撕碎面包皮一样让它断裂。它本会变成碎片掉进朗斐泽尔河,我们也一样。但是多亏了好运,我们都还像骏马一样结实——”

  “很好,”科兰特嘟囔着,他的双腿已经开始发抖了,“好棒。呃……您现在可以不要再安慰我们了吗?”

  那个守卫似乎对这个结果很满意,觉得自己的工作完成了。而莫丝卡和科兰特则惴惴不安、颤颤巍巍地开始了桥梁上的冒险。脚下的桥板似乎没有要坠落的倾向,但是时不时地会发出轻微而悦耳的木琴声。莫丝卡的眼睛不自觉地瞄向桥梁那些褪色的地方,害怕那些地方已经腐烂了。这里空气极其凛冽,有股薄荷的味道,被下面的白色河流涤荡得异常清新。

  当他们平安无事地抵达对岸的高塔时,莫丝卡长舒了一口气。他们穿过拱廊,莫丝卡又被突如其来的阳光晃了眼。接着,他们从侧门被领进了一间阴暗的小屋,里面有高高的拱顶,石头墙壁,周围垂着很多褪色的长条横幅。他们面前有一张桌子,桌前坐着一个矮小的男人,他头戴稻草黄色的假发,脸上长满了疙瘩,脸色泛紫。莫丝卡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个覆盆子。

  “姓名!”那个覆盆子大叫。

  “啊,您好,如果您不介意,我也顺便介绍一下我的伙伴,我叫艾庞尼莫斯·科兰特,您可能听说过我的诗歌和民谣。这位是我的秘书,莫丝卡·迈尔——”

  “艾庞尼莫斯——是方加沃特。”覆盆子厉声喊道。

  “莫丝卡——帕尔皮塔图。肯宁,《时光簿》!”听到这些指令,一个大概十一岁的红发男孩儿爬上了一个看起来摇摇欲坠的凳子,然后瞬间淹没在了一个巨大牛皮封面记事簿的内页之中。这本书簿被拴在一个讲道坛似的架台上。方加沃特?帕尔皮塔图?显然,这两个名字是科兰特和莫丝卡所属布拉维德神的名字,但那个人为什么对这些神的名字如此感兴趣呢?

  “附属方加沃特的名字属于‘白昼界’……”从记事簿中飘出男孩微弱而尖锐的声音,“不过在之前,因为方加沃特是荒诞的故事和阴谋诡计的保护者,时间委员会已经六次考虑过把它改到黑夜;但是由于方加沃特还保护灵感、神话和骄傲的梦想,所以最终被赦免了。”那个男孩儿又读了其他几页内容,“帕尔皮塔图——‘黑夜界’。在帕尔皮塔图所掌管的时间出生的孩子通常邪恶、卑鄙,在哪里都不受欢迎。目前还没有改变这一判断的计划。”男孩儿从内页中爬出来,砰的一声合上了记事簿。

  一阵冰冷的沉默之中,那个覆盆子仔细地来回擦拭着手中的羽毛笔,然后以一种惊讶和欣喜交织的表情看向科兰特,好像他突然格外讨人喜欢了一样。

  “我知道了。科兰特先生,您打算在我们这个美丽的城市里常住吗?”覆盆子的语气忽然变得更有礼貌了。他淡蓝色的眸子注视着科兰特,从始至终没有向莫丝卡所在的方向看过一眼,好像她不存在一样。

  “啊,没有哎,只是路过……我有一位赞助人,他在米克巴德林,我不能拒绝他……”科兰特自己仿佛也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感到困惑万分。

  “那么您在这里逗留会不会超过三天的时间?”覆盆子继续说道,“不会?那好,先生,我们会给您和您的家眷各一枚游客徽章。”

  是莫丝卡出现了幻觉吗?在“您的家眷”几个字之前的短暂停顿间,那人真的甩给了她一个冷冰冰的目光吗?不,不是想象,她的的确确看见了。她感觉到了那眼神落在脸颊上的刺痛,仿佛雪球在脸上摩擦。虽然她早已习惯了鄙夷的目光,但那个覆盆子的眼神是如此轻蔑,几乎达到了厌恶的程度。莫丝卡环顾四周墙边站着的守卫,当她和他们的目光相遇时,守卫们就会立刻看向别处,好像她有多么肮脏龌龊一样。

  怎么了?她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管发生了“什么”,她都能感觉到这个“什么”包围着她,仿佛一层寒霜从脚底蔓延开来。

  “游客在这座城市不能逗留超过三天的时间,从他们到达城市的第二天开始算起,只限白昼行动,”覆盆子接着说,“此外,游客必须每天到时间委员会签到汇报以更新徽章。三天之后,如果他们还在托尔城墙之内,就会获得一枚居民徽章。当然啦,如果是您的话,科兰特先生,您还将获得白昼界的公民身份。我们这座城市永远会欢迎一个名声好的人。”

  “啊……太好了。”科兰特看起来很疑惑,“那是……我……”他的眼睛转向莫丝卡,眼神中闪烁着怀疑,几乎可以说是内疚。显然,他也注意到了那人措辞中对“您”这个字轻微的强调。不管“白昼界公民身份”意味着什么,莫丝卡心中那强烈的直觉告诉她,那不会也同时属于“他的家眷”。

  肯宁,那个十一岁的小助手,从侧门走出来,手里拿了两个木制胸针。其中一个胸针的材质是黑木,顶上刻着一个苍蝇的轮廓。另一个是浅色木材制成的,上面粗糙地画着《潘趣和朱迪》的木偶戏台子,两个徽章上都有一个淡蓝色的花边。肯宁把两个徽章都递给了科兰特,他绕了一个远道,因为这样他就不至于太靠近莫丝卡了。

  莫丝卡盯着科兰特的徽章看了看,又看了看她自己的。肯宁的大记事簿里好像记载了所有的布拉维德神,而且每一个上面都标注了他们是属于“白昼界”或是“黑夜界”。虽然帕尔皮塔图掌管的时间的确是黑夜,但方加沃特也一样啊。那为什么时间簿把帕尔皮塔图划分到“黑夜界”而把方加沃特划分到“白昼界”?

  “‘到达当天’游客的徽章是蓝色的花边,”那个覆盆子解释道,“明天我们会发给您黄边的徽章,后天是绿边的徽章,大后天是红边的徽章。现在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就是记住您的时间。”他接着说。

  “我们的城市,确切地说是‘白昼’的城市,存在的时间是从黎明到黄昏。但是在黄昏到下一个黎明之间,请记住,我们都不存在,我们必须按照规矩行事。所以您需要这个。”他把两个纸条从桌上推给科兰特,“在任何一个客栈交上纸条,他们就会给您提供一个过夜的房间。客栈老板之后会向我们索取住宿费。当然了,这其中不包括食物供给,但是您千万不能待在街上。每天您来换徽章的时候,我们会安排您晚上居住的客栈。”

  “黎明前会有号角吹响,之后您还会再次听见号角声,表明您的门在外面已经开封,您可以自由进出、上街,开始存在。黄昏时还会有号角吹响——这次是提醒您在十五分钟内务必回到指定住所。您必须——必须——保证可以做到这一点。”覆盆子的身子擦着桌子向前一倾,他浅色的眸子透出耐人寻味的目光,“毕竟啊,科兰特先生,没有一座城市可以容忍不存在的人们到处乱逛、吸引眼球。”

  接着是一阵冰冷而意味深长的沉默。

  “啊。好的,我知道了。”科兰特好像全然明白了一样点了点头,可这之后他突然变得不那么确定了,再后来他点头的动作变得更加小心翼翼,仿佛感觉自己的头马上就要掉下来了一样,“至少……那个……不。不,事实上,我什么也没听明白。尊敬的先生,我无意冒犯这座美丽的城市,也无意冒犯您,但是您说的这些我真的不理解。”

  覆盆子犹豫了一下,脸上露出些许恼怒和疲倦的神色,好像在琢磨如果自己再给出一串冗长的解释会有什么效果。最后他摇了摇头,打消了解释的念头。“就把它当作宵禁好了,科兰特先生。”他拿起手中的羽毛笔蘸了墨水,在一张羊皮纸上签了字,然后在上面滴了蜡,用图章戒指将之密封,“托尔有一套自己独立的体系,来保护您这样尊贵之人的安全,就是这样。”他站起身,微微鞠躬,把一张纸递给科兰特,举止仍干脆利落,像侍从般正式,“您在这里什么都不需要担心,先生。因为我们总是未雨绸缪,所以托尔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城市了。”

  房间尽头的两名守卫像是收到暗示一般打开了大门,把莫丝卡和科兰特带了出去。到了走廊,科兰特被放行,而莫丝卡却被侧门旁边站着的肯宁叫住了,他招手示意让她过去。

  “税务局想跟你谈谈。”他低语道。

  可实际上,站在另一侧门口衣着干练的两位女士貌似并不只是想跟她谈谈这么简单。她们迫切地想知道莫丝卡有没有走私巧克力、咖啡、精细织物、胡椒、姜、鸦片酒、丝绸、烟草或各种能证明她和曼德里昂的港口城镇私下交易的物品。她们愁容满面地翻遍这里所有的法令,最后不得不承认没有不允许鹅进城这一说法。莫丝卡还以为她俩会把她倒个底朝天使劲晃,直到走私的东西掉出来为止。结果她们却换了对策,一个劲儿地询问莫丝卡是否染上什么麻子、粉刺、脓疱、瘟疫、疟疾或身上是否疼痛,有没有颤抖或古怪之处,好证明她会给这个城镇带来可怕的疾病。更恐怖的是,她们似乎还想在萨拉森身上找到类似疾病的迹象,不过幸运的是,它那闪亮的黑眼睛吓得她们不敢动手。最终,就在莫丝卡几乎认定自己真是某种携带疾病的巨型苍蝇时,那两位女士意味深长地读了一串对小偷小摸行为的惩罚措施,然后给她放行。

  她看见科兰特在另一个房间里,工作人员似乎为他提供了令人振奋的热乎乎的红酒,还有满满一盘子糕饼。

  “啊,你终于来啦,女士。那,既然你不再耽误这些可怜人的时间的话……”走廊尽头的门敞开了,科兰特和莫丝卡走上了托尔的街头,萨拉森戴着口络走在他们旁边。

  就是这儿了——托尔,阳光之下的托尔。绚丽斑斓的色彩接连不断地涌入莫丝卡的眼帘,她不停地眨眼睛,终于看清了周围的景象。

  他们出来的地方建在塔楼一侧,而那座塔楼明显是他们穿过桥梁时进入的那一座。他们面前不远处有一条熙熙攘攘、四通八达的大道,顺着城市周遭的围墙从左至右蔓延开来。大道对面是一列连排房屋,有三四层高,上面奶白色和黄油般淡黄色的油漆看起来格外显眼,墙壁中的木梁呈现出的十字条纹被露水清洗得锃光瓦亮。

  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将街头装点得五彩斑斓,莫丝卡突然意识到,在那过去漫长的月份里,她的世界暗淡无光。而这里则是所有颜色的藏身之所——集市摊铺帷幔浓郁的红色,挂得有肩高的篮子里青柠的金绿色,轿门的缝隙露出织锦那忧郁的孔雀蓝。人们从每面墙上的拱门穿梭往来,就像老鼠在漆黑隐蔽的背街里巷钻来钻去。雕刻精致的木制阳台和人行桥在楼房高层的间隙交叉相错,人们在上面相互寒暄、问候。

  莫丝卡头顶传来了金属质感的钟声,她抬头望去,发现附近塔楼上装饰着一个硕大而泛着光泽的钟面,蓝、金两色点缀其间。钟面的正下方是一个高约一英尺的拱形凹陷,里面是杰伊布里斯特先生的小型木刻雕像,摆出正在吹银色喇叭的造型。莫丝卡正凝神注目,突然从钟身传来一段简短的旋律,紧接着,杰伊布里斯特的雕像摇摇晃晃地退进黑暗之中,被希尔弗尼女士代替。她金粉色的翅膀和蘸着花蜜的长鼻子绝不会让人认错。莫丝卡看得头晕眼花,是啊,她意识到杰伊布里斯特先生管辖的时间过去了,接下来的时间属于希尔弗尼女士。可能所有布拉维德神的小雕像都藏在那个大钟里,等轮到他们的时候,就跳着舞出来,对这个得天庇佑的城市和蔼微笑。

  过了一段时间,莫丝卡才从眩晕的感觉中恢复过来,她看见上面石雕的裂缝和无数木板制成的假窗。这不是一座真正的城市,她提醒自己。不像曼德里昂。它就是一只又小又肥的蜱虫,不断从过往的游客身上吸取钱财,让自己壮大。但是,她不得不承认,随着城镇发展,托尔的各个方面的确运行得井井有条,一派繁荣。

  然而,她的目光很快就被每个行人身上的徽章吸引了。佩戴她和科兰特一样颜色游客徽章的人只占少数,而其中也只有极少数的徽章跟莫丝卡相同,是黑木制成的。而大多数人戴着的,是没有花边的居民徽章,全部都是由浅色木头制成。徽章上的图案都各不相同,莫丝卡开始猜测每一个图案都象征着什么。镰刀代表亚佐格林先生(使收割工具保持锋利的神);猪的脸象征普丽尔女士(猪的守护神)。格雷格罗里、亚珀菲特、西婼皮亚……几乎所有人的布拉维德守护神都是十分吉利的。

  现在莫丝卡终于明白为什么斯凯罗在信上说他的爱情服务商“名字声誉极好,足可以在‘白昼’一界活动”了。拥有“白昼界”名字的人们不一定非要在白天出生,他们只要诞生在一个“好的”布拉维德神管辖的时段内即可。

  每个看见莫丝卡徽章上刻着的苍蝇的人马上就会知道她出生的时间属于帕尔皮塔图先生——那个笑嘻嘻的小神,掌管着那些丑陋、还嗡嗡直叫的东西。简而言之,她有个坏名字。或者用肯宁的话来说,一个“黑夜界”的名字。如果她不是一个游客,肯定根本无法看到白天的街道。

  是的,阳光之下的托尔看起来井井有条、公平和谐,但她心里想,对任何一个生活在黑夜的人来说,这里什么都有,除了公平。 了不起的女孩系列(套装全7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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