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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

  维恩岛

  一个骗子,一个伪君子。

  继续在雨中漫步,心不在焉地望着眼前掠过的岛屿,这几个字眼在费丝的脑袋里嗡嗡作响。怎么会有人怀疑她的父亲是个骗子?他冷酷无情、令人生畏的正直作风既是全家人的烦恼,也让所有人为之骄傲。就算他对你非常不以为然,你也很清楚他怎么看你。除此之外,迈尔斯舅舅口中的“伪君子”又是什么意思?

  费丝回到避雨棚时,迈尔斯舅舅和她的父亲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费丝再一次在装着小蛇的行李箱上坐下,无法正视任何人的目光。

  透过夹鼻眼镜,迈尔斯舅舅正斜眼看着一本被雨点打湿的年历,仿佛一家人真的是去度假,然后又放眼望向了海上的风景。

  “那里!”他指了指,“那里就是维恩岛了。”

  起初,这座越来越近的岛屿看上去并不大,但费丝很快就意识到他们靠近的只是它的末端,就像锥形的船头。直到邮轮绕过去、开始沿着岛屿较长的侧边行驶时,费丝才看出它比其他小岛大得多。黑色波浪拍击陡峭的棕色悬崖,激起无数泡沫。

  没有人住在这里,这是她的第一个念头。没有人会选择住在这里。这里肯定是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才会住的地方。罪犯,就像是被流放到澳大利亚的犯人。还有弃家逃亡的人,比如我们。

  我们是被流放的人。也许我们不得不永远住在这里。

  他们经过了坑坑洼洼的海岬和深邃的海湾,海岸线上隐然可见几栋孤零零的建筑。不一会儿,邮轮慢了下来,费力地搅动海水,进入了一片更深的海湾。高墙围绕的港口进入视线,墙后倾斜的山坡上立着几排房屋,石板屋顶因下雨显得光滑。几十艘小小的渔船左右摇摆着,船上的绳索在薄雾中若隐若现。海鸥的叫声震耳欲聋,聒噪地发出单一的调子。游轮上有了动静,大家纷纷舒了口气,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

  就在邮轮停靠在码头旁边时,雨势再一次变得狂暴起来。在人们的喊叫声、抛接绳索及跳板的移动之间,迈尔斯舅舅把几枚钱币丢在了工人的手中。桑德利一家的行李随即被抬上了岸。

  “是伊拉兹马斯·桑德利牧师一家吗?”一个穿着黑色外套、浑身湿透的瘦削男子站在码头上,宽宽的帽檐上还滴着水珠。他的胡子刮得很干净,一张讨人喜欢却又略带忧郁的脸庞因为寒冷而发青。“安东尼·拉姆本特先生向你们致意。”他恭敬地鞠了一躬,递来一封有些潮湿的书信。他伸手时费丝注意到他脖子上也围着一条宽大的白色硬领巾,才知道他和父亲一样是个牧师。

  费丝的父亲读完信,点了点头表示赞许,然后伸出了一只手。

  “……提比略·克雷先生?”

  “是的,先生。”克雷满怀敬意地握了握他的手,“我是维恩岛上的助理牧师。”费丝知道,助理牧师就是牧师的副手,是受雇辅助手下有太多教区或工作繁重的牧师的。“拉姆本特先生要我代他向您道歉。他希望能够亲自迎接您,但突然下起了雨……”克雷望着浅灰色的云朵露出了一副苦脸,“新凿的洞穴面临着进水的危险,所以他要确保各个地方都盖得严严实实。请吧,先生——您能允许我找几个人帮您搬运这些行李吗?拉姆本特先生派来了自己的马车,好接上您和您的家人,带上行李到‘公牛湾’去。”

  牧师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但他喃喃默许的样子却不无和气。助理牧师一丝不苟的举止显然赢得了他的赞许。

  费丝确定,他们一家人已经引来了不少人的目光。难道神秘的丑闻已经在维恩岛上传开了?不,或许这只是因为他们是陌生人,随身携带的行李又多得不像话。四周低沉的私语声传到了她的耳朵,可她却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它们似乎只是一团毫无意义的混沌之声。

  在饱经风霜的大马车上,桑德利一家的行李被人吃力地搬到车顶上,堆成了一座不太雅观、令人担忧的小山,上面还绑上了绳索。车厢里的空间刚好足够助理牧师和桑德利全家挤进去。马车出发了,在鹅卵石地面上颠簸起来,震得费丝的牙齿都在打战。

  “你也是一位自然学家吗,克雷先生?”茉特尔问道,努力无视车轮发出的抱怨声。

  “目前我只能说自己是有所涉猎。”克雷朝着牧师微微鞠了一躬,“不过我在剑桥时,导师曾经教过我一些浅薄的地理和自然历史知识。”

  听到这席话,费丝并不感到惊讶。她父亲的许多牧师朋友都是这样无意中涉猎自然科学的。成年后注定要加入教会的士绅子弟都会被送进优秀的大学,接受大量的绅士养成教育——古典文学、希腊语、拉丁语和些许的自然科学。有时,“些许”就足以让他们上钩。

  “我对挖掘工作的主要贡献是拍照——这是我的一个爱好。”提起自己的爱好,助理牧师的声音快活起来,“可惜的是,拉姆本特先生的制图员第一天就不幸弄断了手腕,所以我和我儿子一直都用相机记录挖掘过程。”

  马车驶离了“小镇”——在费丝眼里,它看上去更像是一座村庄——爬上了崎岖曲折的小巷。马车每颠簸一次,茉特尔就会紧张地抓紧窗棱,弄得大家都神经紧绷。

  “海岬上的那座高大建筑是电报塔。”克雷说。费丝只能辨认出一个粗粗的棕色圆柱体。紧接着,左手边出现了一座尖顶的小教堂。“牧师的住所就在教堂的背后。我真诚地希望我能有这个幸运,在您停留维恩岛期间来我家喝茶。”

  马车似乎举步维艰,吱嘎作响的刺耳声音让费丝觉得车轮恐怕就要掉了。终于,它颤抖着停了下来,顶棚上还传来两声尖锐的敲击声。

  “抱歉。”克雷打开车门,爬了出去。上方发生了一段混合着英语和法语的激烈对话,可费丝未经训练的耳朵却无法分辨清楚。

  克雷的脸再一次出现在门口,神色充满了沮丧与忧虑。

  “我深表歉意。我们好像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局面。你们租用的房子位于公牛湾,只能沿着海岸线旁低洼的马路或者另一边穿越山脊的高海拔小径前往。我刚刚得知那条低洼的马路被海水淹没了。虽说那里有防浪堤,但是现在涨潮了,波涛汹涌……”他的前额皱了起来,充满歉意地瞥了一眼昏暗的天空。

  “我猜那条高海拔的小径路途更远、更难走?”茉特尔轻快地问道,一只眼睛还盯着郁闷的霍华德。

  克雷的脸抽搐了一下:“那是……一条十分陡峭的路。实际上,车夫告诉我,在这样的载重下,马匹是拉不动的。”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不得不下车步行?”茉特尔浑身僵硬起来,漂亮小巧的下巴为之紧绷。

  “母亲。”费丝感觉事情陷入了僵局,低语道,“我有雨伞,我不介意走一走——”

  “不行!”茉特尔火冒三丈,声音响亮得足以让费丝脸红,“如果我要成为这个新家的女主人,就绝不能初次登场便搞得像落汤鸡。你也一样!”

  费丝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因为飙升的失望和愤怒扭曲在了一起。她想要大喊,这有什么关系?报纸上的报道正把我们撕成碎片——你真的以为人们会因为我们和落汤鸡没什么两样而更加鄙视我们吗?

  助理牧师看上去十分苦恼:“那我恐怕马车需要往返两趟了。附近有一间旧木屋——是观测沙丁鱼浅滩的瞭望点。或许你们可以把行李放在那里,等马车回来再载过去?我很愿意留下来看守。”

  茉特尔的脸色欣慰地亮了起来,可她的回答却被丈夫打断了。

  “恕难接受。”费丝的父亲宣称,“请您原谅,有些箱子里放着珍稀的动植物,我必须看着它们尽快被安置妥当,以免它们死掉。”

  “好吧,我很乐意在小屋里等着,为马匹减轻点负担。”迈尔斯舅舅说。

  克雷和迈尔斯舅舅下了车,一家人的私人行李箱和储物盒被一个接一个地卸了下来,只留下标本箱和车顶上的几个盒子。即便如此,车夫仍旧盯着车厢下沉的样子面露难色,比手画脚地指出车子负担太重了。

  费丝的父亲纹丝未动,并没有迈出车门、站到另外几个男人身旁。

  “伊拉兹马斯——”迈尔斯舅舅开口说道。

  “我必须和我的标本待在一起。”牧师厉声打断了他的话。

  “也许我们可以只留一个箱子?”克雷问道,“这里有个贴着‘各种插枝’的盒子,比其他的都要重——”

  “不行,克雷先生。”牧师的回答既迅速又冷淡,“那个箱子格外重要。”

  费丝的父亲看了看自己的家人,眼神冷酷而淡漠。他的目光滑过茉特尔和霍华德,很快停在了费丝的身上。她的脸红了,知道他正在估算自己的重量和重要性。她感到胃里一沉,觉得自己仿佛被放在了一台大秤上。

  费丝感到有些恶心。她等不及父亲宣布决定时所带来的屈辱。

  她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并没有望向自己的父母。这一次,茉特尔没有开口阻止她。和费丝一样,她也察觉到了牧师沉默的决定,转而逆来顺受地服从这条看不见的命令。

  “桑德利小姐?”看到费丝从马车里钻出来、靴子被搅进了脚下的泥滩之中,克雷显然十分惊讶。

  “我有伞。”她飞快地回答,“而且我也想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这句小小的谎言还能给她留下些许的尊严。

  车夫再次检查车子的水平高度,这一次点了点头。在马车咔嗒咔嗒响着驶离的时候,费丝回避着同行人的目光,尽管寒风刺骨却还是羞愧地涨红了双颊。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地位不如霍华德,毕竟他是家中备受珍视的儿子。然而,此时此刻,她却发觉自己的排名竟比“各种插枝”还要再低一些。

  小屋建在面朝大海的山坡上,用石头粗砌而成,这种光滑的深色石头是就地取材而来,上面铺着倾斜的屋顶,四周开着几扇没有玻璃的小窗。屋里的地板上散落着几个土褐色的小水滩。头顶上,原先如同击鼓似的雨点声慢了下来。

  迈尔斯舅舅和克雷把家里的行李箱一个又一个拽了进去,而费丝则抖着滴水的软帽,浑身上下冰冷麻木,感觉自己毫无用武之地。只有当父亲的保险箱砰的一声落在她的脚边时,费丝的心才跳了一下。箱子的钥匙还插在锁头里面。

  保险箱里装的全都是她父亲的私人文件。他的日记、研究笔记和书信。也许其中包含的某些线索能够解释清楚到底是什么神秘丑闻将他们驱逐到了这里。

  她清了清嗓子。

  “舅舅——克雷先生——我的……我的头巾和衣服都是湿的。能不能给我点时间……”她的声音弱了下来,指了指自己湿透的领子。

  “啊——当然!”克雷看上去有些惊恐。在涉及女性服饰的某些秘不可宣的事情就要发生时,绅士们时常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看上去雨好像又小了。”迈尔斯舅舅说道,“克雷先生,我们要不要去悬崖边转一圈?这样你就能给我多讲讲挖掘的情况了。”两个男人迈出屋外。不一会儿,他们的声音就渐行渐远。

  费丝在保险箱旁边跪了下来,手下的皮草摸着十分湿滑。她本想脱掉紧紧贴在手上的潮湿手套,但她知道那样太费时间。尽管箱子的带扣很坚硬,却还是在她匆忙地用力拉扯下松开了。钥匙转动起来,掀开箱盖,她看到了用不同笔迹书写的米黄色文件。费丝已经不觉得冷了,她的脸涨得通红,双手有些刺痛。

  她动手拆开信件,把信纸从信封中掏了出来,轻轻捏着纸张的边缘,以免弄脏或弄皱它们。和科学期刊往来的书信、出版商的来信,以及博物馆的邀请函。

  这是一项缓慢而繁心的任务,让她忘记了时间。终于,她读到了一封信,里面的文字吸引了她的注意。

  “……受到质疑的不只是一块化石,而是你交给科学界检视的每一块化石是否真实可信。他们说,这些化石很可能是故意加工出来的,最糟糕的则是不折不扣的冒牌货。他们说‘新法尔顿发现’是由两块化石人工合成的,并指出翅膀连接处还有胶水的痕迹……”

  一阵敲门声响起,费丝吓了一跳。

  “费丝!”是舅舅的声音,“马车回来了!”

  “马上!”她答道,匆匆忙忙折起了信件。

  就在此时,她看到自己潮湿的白色手套上有一大块蓝色的墨渍。她惊慌地发现自己已经弄脏了这封信,还在上面留下了一个拇指形状的污迹。 了不起的女孩系列(套装全7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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