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公牛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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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公牛湾
马车驶上了高山小径,费丝一直紧握着拳头,隐藏手套上的污迹。自我憎恨让她感到恶心欲吐。如果父亲检查自己的信件,一眼就能发现她的犯罪证据。还有谁曾经单独和保险箱待在一起过?他很快就能推断出她就是罪魁祸首。
她会被逮个正着。被抓是她罪有应得。她这是怎么了?
而且那封信中的话一直折磨着她,令她替父亲感到无比愤怒。怎么会有人相信他的发现全都是伪造的,尤其是他著名的新法尔顿化石?
所有人都相信它是真的。所有人。许多专家也对它进行了检查,在上面戳来戳去,不仅为它感到狂喜不已,还为它书文立著。还有期刊将它命名为“新法尔顿的拿非利人 ”——尽管她的父亲绝不会这么称呼它——又称它是“十年来的难得一见的发现”。他们怎么可能全都错了呢?
他肯定是为自己树敌了。一定有人在试图摧毁她的父亲。
暮色降临时,他们爬上山,沿着一条蜿蜒颠簸的小路曲折行进。马车终于慢了下来,费丝隐约看到一扇敞开的房门中正透出黄色的光亮。
这是一所老旧的农舍,屋顶倾斜,是用碎焦糖般参差不齐的棕色石块垒成的。鹅卵石铺就的庭院另一头矗立着马厩和谷仓。其后一座拱顶玻璃屋高高耸起,窗上的玻璃在昏暗的光线下呈乳白色。玻璃屋后面是一片草坪,更远处则是高低不平的深色灌木丛边界,以及似乎另一座建筑的昏暗轮廓。
马车溅着泥水、驶过泥滩,停了下来。克雷跳出马车,把费丝搀下了车。迈尔斯舅舅给了车夫一些小费。
“晚安!”助理牧师朝费丝和迈尔斯舅舅匆匆鞠了一躬,“雨还在下,我就不耽搁各位了!”
一个男仆跑了出来,动手开始卸行李。迈尔斯舅舅和费丝打着伞朝着敞开的房门跑去。一个枯瘦的中年女人站到了一旁,好让他们进门。
“迈尔斯·卡迪斯托克先生和桑德利小姐?我是管家珍·瓦列特。”她的声音低沉得像个男人,一双精明的小眼睛闪烁着无情的光芒,穿着深绿色条纹的连衣裙,纽扣则被高高地系到了喉咙下方。
走廊比想象的更加昏暗,只有立在窗台上的两盏灯散发着光亮。天花板上支着黑色的横梁。费丝闻到了空气中的煤油味和许多其他的气味,她断定这是一间老屋。这里有属于它自己的存在方式,却不是她的家。
很快,费丝在一座熊熊燃烧的壁炉前面坐了下来,身旁是迈尔斯舅舅和茉特尔,手里还捧着一碗热汤。尽管茉特尔为自己把女儿丢在路边的做法感到有些懊悔,此时脸上已经看不出来。她红着脸,说起话来意味深长,显然已经把全家人的新住处打量过一番,发现它寒酸得令人心痛。
“他们这里根本就没有煤气灯。”她告诉费丝,压低了嗓门低语,“他们说镇子上有些人家有,但我们这里就得靠油灯和蜡烛过活。这里没有厨子,只有一个管家、一个女佣和一个男仆。他们以前都给上一任屋主——两位残疾老太太——干活,然后被留了下来。显然管家和女佣会轮流‘应付’做饭的事情。但她们怎么能照顾得了一个五口之家呢?这里也没有能够照看霍华德的保姆——在我们找到人之前,费丝,你得照顾他。”
“父亲在哪儿?”趁着母亲停下来喘气的工夫,费丝开口问道。
“他一到这儿就出去找地方安置他的植物标本。”茉特尔筋疲力尽地答道,“玻璃屋显然是不够的。他已经在外面那座废弃的塔里待了好长时间了,为了他的植物忙前忙后。”
“什么塔?”
“好像是座陈旧的塔楼。”茉特尔在管家穿过房间时清了清嗓子,“瓦列特太太,那座塔是做什么用的?”
“它本来是一座瞭望塔,夫人。”瓦列特太太立即答道,“眺望拿破仑的船。和奥尔德尼岛不一样,这座岛上从未修建过堡垒。那时的男屋主决定自己修建防御工事——像个优秀的英格兰男人那样。”
“它派上任何用场了吗?”茉特尔问。
“塔还没有建完,他就花光了所有的钱,夫人,后来战争也结束了。”瓦列特太太回答,“有段时间它被当作苹果储藏室……不过却漏水了。”
“把树放在那里挺奇怪的。”茉特尔被逗乐了。她叹了一口气:“谁都不能去打扰他,或是靠近那座建筑。显然那棵树是无比娇弱的奇花异草,好像外行人看它一眼都会害它掉光所有叶子似的。”
费丝不知道父亲躲到那座废弃的塔楼里是不是因为那里是唯一一处能够让他独处的地方。她好心疼。她知道,某些大型动物会在受伤时离开自己的族群。
就连茉特尔喋喋不休的嘴巴也逐渐安静了下来。长途旅行会耗尽一个人的精力,就像一支画笔从宽大的画布这头一直画到了那一头。看到费丝已经开始打瞌睡了,大人们便吩咐费丝去睡觉。
“你的房间最小,亲爱的。”茉特尔告诉她,“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不会介意的,对不对?”
瓦列特太太拿起一根蜡烛,主动提出带她去她的房间。穿过走廊时,费丝看到一扇打开的门,父亲的珍奇异兽已经占领了里面的小客厅。蜥蜴正隔着玻璃向外张望,上了年纪的袋熊抽动着鼻子,在睡梦中抽搐——这些天,它其实一直都在睡觉。没有看到那条蛇,费丝皱起了眉头。
走廊的墙边堆着全家人的行李箱与大小盒子。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竟看到装蛇的那个木箱被压在行李堆的最下面。它就这样被遗弃在冰冷的走廊里,仿佛里面装的不过是几顶帽子。
费丝跑过去蹲在它旁边,把一只耳朵贴了上去。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
“瓦列特太太——能不能请你把这只箱子搬到我楼上的房间里去?”
原来费丝的房间还没有她原来家中卧室的一半大。壁炉中熊熊的火光照亮了大理石台面已经破损的洗手台,还有一张破旧的梳妆台,以及一张四柱床,上面挂着的帘子搞不好是上一位英国国王在位时的产品。她模模糊糊地在梳妆台背后看到了一扇门,上面装着大大的门闩。
“你睡觉之前想不想喝一碗牛奶甜酒?”管家问道。
“你有死老鼠吗?”话刚一出口,费丝就意识到这回答不算好,“我父亲养了一条中国小蛇。”她匆忙解释道,看到瓦列特太太微微挑了挑眉。“肉……小片的鲜肉也行。”她支支吾吾地说,猜想自己肯定没给对方留下最好的第一印象。“还有一些破布条。嗯……一碗牛奶甜酒最好不过了,谢谢你。”
等到房间里只剩她一个人,费丝才打开盒子,拎出了里面的笼子。小蛇在笼底盘成了一个哀伤的“8”字,黑亮黑亮的,身上偶尔泛着金色和白色的光。这样的图案总是让费丝想起在漆黑的树林里举行烛光游行的画面。住在牧师宅里时,她把大把时间花在了父亲圈养珍奇异兽的小房间里,甚至还会在他出门时负责照看它们。不过,这条蛇一直都是她的最爱,是父亲8年前从中国带回来的。
费丝把手伸进去戳了戳它的背,如释重负地看到它稍稍缩了一下。至少它还活着。她把笼子放在梳妆台上,那里远离透着刺骨寒风的窗户,又不会太靠近炉火。这是一种喜欢凉爽气候的蛇,太热太冷都会要了它的命。
瓦列特太太回来了,递给她一捆干布条和一碗碎牛肉后就离开了。费丝把布条塞进笼子里当作巢穴,还用床边的水壶给蛇的水杯倒满了水。蛇没有理会那些肉,却钻进了水杯里洗澡。
确定这条蛇不会滑进鬼门关,费丝这才想起自己手套上的墨水污渍。她试图用床边水壶里的冷水把它洗掉,却只是徒劳,最终只得把手套藏在床垫底下。
费丝的衣裳就像一个最难伺候的暴君。它不能走过一条尘土飞扬的马路或公然淋雨,也不能坐在柳条椅上或靠在石灰墙上,否则就会破损、弄脏、压扁或者坐皱。一不小心,她的衣服就成为罪恶感的来源。“伊莉莎不得不花上几小时来把你裙褶上的泥巴刷掉……”
更糟糕的是,它们都是叛徒。如果她悄悄溜出去,或是藏进碗橱里,抑或是靠在一扇满是灰尘的门上偷听,她的衣裳便会泄露她的秘密。即便她的家人没有发现,仆人们也会知道。
费丝在床上躺了下来,却发现自己很难入睡。一缕又一缕的马毛透过床垫套和床单穿透出来。床的布幕也无法拉拢,透着湿冷的风。这漫长的一天在她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闭上双眼,她就能看到灰蒙蒙的天空和汹涌的黑色波浪。
百叶窗和上锁的房门被风吹得咔嗒咔嗒直响。有时,在风的哀号声背后,她还能听到遥远处传来的咆哮声,像是从某种动物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她知道那一定是风给人的错觉,脑海中却浮现出了立在海岬上的黑色巨兽,在狂风暴雨中嘶吼。
她不知道父亲是否还在那座塔中放逐自己。费丝有时会感觉他们父女心灵相通,就像是将红树林靠隐藏的根和它发芽的“孩子们”连接在一起。一时间,她试图去想象这种连接,告诉自己,只要她用力去感受,就能莫名让他觉察到自己。
我相信你,她在心里告诉他。不管其他人怎么说,我相信你。
费丝被一阵踩在木头上的急促脚步声吓醒了。她睁开双眼,看到头顶上陌生的天篷,记忆瞬间涌现。
她掀开床边的帘子,以为说不定会看见有人在自己房间里来回走动。脚步声听起来是那样的近,距离她的脑袋只有几码的距离。当然,那里什么人也没有,可当她再次竖起耳朵时,脚步声又回来了,这一次是有节奏的咯吱声。那是有人在上下楼梯的声音。
是仆人们使用的楼梯!她的房间一定就在这些楼梯附近,近得她可以隔着墙听到他们的脚步声。费丝起身在房间里走一圈,把一只耳朵贴在墙面上。当她找到距离那声响最近的地方时,心中欢喜得颤抖起来。她甚至可以听清远处低沉的谈话声。
大多数人都会为这样的发现火冒三丈。仆人楼梯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方便仆人们进进出出而不打扰到房间的主人。如果你的注意力会被迫吸引过去、天还没亮就被他们吵醒,仆人楼梯还有什么用呢?然而,对于费丝而言,这算不上是什么烦恼;而是一个偷窥仆人们秘密世界的机会。
当然,她不会为了“那个”去利用它。
梳妆台背后那扇神秘门上挂着的锁已经生锈了,但她最终还是打开了它。卡住的门颤动着被打开,费丝发现自己沐浴在一片阳光之中,刺得不住眨眼。
这是一座小小的屋顶花园,白色的石板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露水。花园的四周立着铸铁的格子架,上面长满了爬山虎,遮住了下方地面仰望的视线。青苔和时光在白色的小孩石像身上留下了坑坑洼洼的印记。紫色的南庭荠 从石像手中捧着的石盆中倾泻而下。远处,她能够看到一扇爬满了藤蔓的小门,门后是一段石阶,大概是通往楼下的。
一丝笑容爬上了费丝的脸庞。她生性就喜欢鬼鬼祟祟,现在更是有了神不知鬼不觉出入这座房子的方法。
她穿上衣服,继续着自己的探索。走下主楼梯,她默默数着台阶,留心记着哪些台阶会发出吱嘎声、哪些踩上去不会惹人注意。费丝还用心记下了哪些螺栓和门闩需要小心地添些润滑油。
不!费丝要戒掉“那个”了。
她提醒自己很快就会举行“坚信礼”了 ,一想到这个她就心生恐惧。在教会和上帝的眼中,她马上就要变成一个成年人了,罪行将由她自己来承担。当然,她过去总是感觉自己头上正悬着不朽的审判,如同顶着一只巨大的致命钟摆,而她的青春年少则是一面脆弱的盾牌——一个借口。现在她已经长得够高,随时会被钟摆变幻莫测的一扫所击倒。她所有的恶习都应该终结。
不管怎么说,费丝脑中的声音恶狠狠地说,这座坐落在公牛湾的房子展示出了一些潜力。
走进铺着木头镶板的昏暗餐厅,费丝发现自己的母亲正在训斥女佣——一个15岁左右、梳着深色麻花辫、嘴角一直挂着自得的笑容的漂亮女孩。
“不,杰妮,这根本不行。”茉特尔指着女佣手中托着的板子上那两条模样古怪的长面包。费丝从未见过这种面包。“我要面包和黄油的时候,期待的是从真正的长条面包上切下来的面包片,这么厚。”茉特尔举起食指和大拇指,分开了半英寸的距离,“请看清楚了。”
女佣不置可否地噘了噘嘴,摆出一脸不以为意的表情,拿着砧板离开了。
“这是怎样一座房子啊!”茉特尔喊道,“我昨晚几乎没有合眼。这些房间肯定都没有通过风。还有,那整晚鬼吼鬼叫的可怕噪声到底是什么呀?”
“或许是大黑牛。”迈尔斯舅舅眨了一下眼睛,告诉她,“暴风雨到来时,这种野兽会从地里翻身,对着天空怒吼。也或者只是风吹过海蚀洞时引发的自然现象。”
“好吧,我觉得房东没有提起鬼叫鬼吼的幽灵公牛就把这个地方租给了我们,实在是太糟糕了。”茉特尔厉声答道。
“啊,不过根据当地的迷信,这座岛屿上的每一寸土地都有自己的鬼怪。”迈尔斯舅舅再次回答,脸上还挂着笑容,“克雷昨天给我讲了好些故事——哭泣的女鬼、幽灵船等。哦,维恩岛在英法战争期间显然曾是走私犯的老巢。他们说,有个人在临死之前把许多宝藏埋在了这里。40年过去了,他的鬼魂一直想引导人们去寻宝,可惜总徒劳无功。”
“他可能不擅长字谜游戏。”费丝一边低声嘟囔着,一边在餐桌旁坐了下来。
“好了,回到现实中来,今天早上似乎有人给我们留下了两张卡片。”茉特尔看了看自己的丈夫,“一张是杰克勒斯医生写的,亲爱的——他说他希望今天下午2点钟的时候能来拜访我们,然后带你去看看挖掘现场。”
“还有一张是拉姆本特先生写的。他说本地的地理协会4点钟时要在他家开会。如果你能够作为嘉宾出席,他们所有人都将不胜感激。哦,我们其他人也会受邀去喝下午茶。他会派自己的马车来接我们。”
牧师满面愁容地匆匆看了看妻子,歪着头表示自己听见了,然后又默默吃起了早餐。
“也许我们都应该跟着杰克勒斯医生去看看挖掘现场。”迈尔斯舅舅用满怀希望的语气提议,“我们可以把它当作一次合家出游。”
“可以吗?”费丝满眼恳求地看向父母。住在教区牧师人员住宅里时,她总长时间地窝在父亲的书房里,聚精会神地阅读有关史前怪兽的书籍,惊奇地看着那些灭绝多年的古生物的骸骨素描图。想到自己能够亲眼看到真正的挖掘现场,她兴奋不已。
茉特尔望向了自己的丈夫,对方心不在焉地看看家人,清了清嗓子。
“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他回答。
杰妮回来了。她轻轻放下那块砧板,故意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然后再次走了出去。长条面包被刻意切成了半英寸厚的片状,惨不忍睹。硬邦邦的片状面包碎堆成了小山,被些许的黄油粘成了小块。
“杰妮!”茉特尔朝着向门外走去、恰巧在这个时候装聋作哑的女佣喊道,“杰妮!哦,这太过分了!我得好好和瓦列特太太说说——一定要!”
头顶上传来一阵沉闷的轰隆声——那是一双无忧无虑的小脚在奔跑的声音,紧接着是几次实验性的甩门声。茉特尔抽搐了一下,望向了正皱着眉头盯着天花板、眼神里充满冷漠的丈夫。这个时间,霍华德本就不该出现在大家的眼前,更别提发出这样的动静了。
“费丝。”茉特尔小声说道,“我亲爱的,你能不能把今天的早餐给你弟弟送去和他一起吃,然后帮他做功课?”她甚至没有望向费丝,看她做何回应。
费丝用渴望的眼神看了看面前的印度炒饭、吐司和橘子果酱,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茉特尔曾经向费丝解释过一次,该如何恰当地向仆人发号施令。你要用问句来表达自己的要求,以示礼貌。“能不能为我倒杯茶来?请你和厨师说一下好吗?”但结尾的语调不能上扬,而是要下降,表示这其实不是一个问题,而且我们也不期待他们说不。
费丝突然想到,母亲就是这样对她说话的。
霍华德分到了两间相邻的房间,一间是睡觉用的,一间是玩游戏、上课和吃饭用的。
“我讨厌我的房间。”他边说边嘬着泡过水的面包,“黑暗的地方有老鼠。没有斯科尔多,我睡不着觉。”“斯科尔多”是霍华德着急时念叨“考德尔小姐”的发音——此人是他还住在肯特时经常在他房间里陪他入睡的保姆。私底下,费丝更喜欢“斯科尔多”这个名字,觉得它听上去像是一种神话动物。
费丝也不太喜欢这两个儿童房,但理由截然不同。过去的一年中,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把锯子,笨拙地在儿童与成人之间来回拉扯。吃饭时总是最明显。有时候,如同豌豆童话里讲的那样,她发现自己一夜之间飞速长大成人,能够获得与父母一起在餐厅里吃饭的殊荣。过段时间,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她发现自己又和霍华德回到了儿童房,嘴里喝着粥,矮小的椅子被身体压得嘎吱作响。
儿童房里的食物是“乏味”而“健康”的。这通常意味着缺乏滋味,还得被煮到软烂。房间里充斥着土豆、米浆和反复熬煮的羊肉味。那味道令费丝觉得自己好像又披着过去那个渺小的自己的外衣,让人浑身发痒。
“用另一只手!”费丝伸出手来,温柔地从霍华德的左手接过粥勺,放到他的右手中。这是一场司空见惯的搏斗。
最困难的部分还在早餐之后,她不得不使尽浑身解数才能让他穿上蓝色的夹克衫。霍华德厌恶那件夹克衫,却又不得不在每次上课时穿上它。夹克衫左手边的袖子被缝在了他的体侧,好把他的左手绑在口袋里,让他无法使用。
茉特尔坚称,霍华德使用左手的执念只是“一时的爱好”——没有什么好担忧的,只要大家不鼓励他就好。不过,“斯科尔多”之前的那位保姆一直对他太过放纵,所以才让霍华德养成了某些“坏习惯”。
“你知道母亲是怎么说的。你必须要在入学之前学会得体地吃饭和写字!”按照计划,霍华德年满8岁时就会被送到寄宿学校。
霍华德皱着脸,一提到上学,他总是会露出这副表情。费丝哽塞了一下,把怨恨和羡慕咽了下去。
“你很幸运,小霍。对某些人来说,能去上学就已经令人感恩戴德了。”费丝并没有提到自己也是这些人中的一个,“听着!如果你穿上夹克衫、完成所有的练习,我们就能去花园探险了。你还可以带上你的枪!”
弟弟接受了这个条件。
出门后,霍华德跑来跑去,一边举起自己的小木枪瞄准,一边尖声叫嚷着“砰”!他也射乌鸦,它们看见他匆匆接近才慢吞吞跳开,然后懒洋洋地展开毫不慌乱的翅膀赶在他面前。他们沿着通往大海、两旁树丛繁茂的泥泞小路走下去,他看到什么东西都要瞄准射击一番。
如果有人这时注意到他的举动,费丝可能会因为放任他“累坏自己”而遭到训斥。他们总是害怕家中存活下来的独子霍华德会感染某种致命的风寒。费丝已经看着五个年幼的弟弟撒手人寰,如同紧闭花瓣的雏菊那样蜷缩着身体。有的还只是襁褓中的婴儿,有的才勉强熬过了几个生日。年纪大点的两个都被命名为霍华德,而后她的父母又尝试了一次詹姆斯和两次爱德华,却都以失败告终。这一切使得活下来的霍华德看上去是那么的脆弱,仿佛与他同名的兄弟们正隔着某种邪恶的帷幔牵着他的手。
不过,费丝远比自己的父母更了解霍华德。她理解他需要疯狂地追逐奔跑,直到自己筋疲力尽。理解他需要自己的玩具枪,去射击令他感到害怕的东西。此刻他正试图让自己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找到一些安全感。
她的目光被杂树林边一座瞭望塔吸引了过去。在日光的照耀下,这座庞然大物只不过是个一层楼高的柱形建筑,窗户的裂缝被灰浆和常青藤堵住,石墙是茶渍般的褐色。
尽管它触动了费丝的好奇心,但眼下还有更紧迫的烦恼在困扰着她。能泄露她罪状的手套被她卷成一团,塞在自己的口袋里。她必须在哪个仆人发现这双手套之前摆脱它们。
小路在靠近海边时出现了分岔,左手边的一条路攀向悬崖顶端。费丝和霍华德选择了右手边那条,逶迤着通向遍布鹅卵石的海滩。在那里,霍华德疯狂地奔跑着,向行动笨拙的蛎鹬、两旁拔地而起的土褐色悬崖和自己在湿沙中的倒影射击。
海滩上有一座小小的船屋,里面拴着一条小船,屋后是一片凌乱的巨石。霍华德在鹅卵石沙滩上跑来跑去时,费丝溜到了船屋后面,把手套塞进两块巨石之间的隐蔽缝隙中。她顿时觉得松了口气。不知为何,愧疚的刺痛感在她冒着可能被抓的风险的行动时总是会显得更加剧烈。
费丝回到了海滩上,其实她还蛮喜欢这里的,尽管放眼望去都是如此阴沉的颜色,天上的云也是灰灰的。她父亲的自然历史书籍在她的脑海中铺展开来,发现自己找到了可以描述眼前景象的词汇。燕鸥在灰色的天空中掠过,一只黑白相间的海雀正站在峭壁上用短扁上翘的喙梳理自己的羽毛。珊瑚草开出的白色花朵在暗礁中战栗。
望向远处的海岬,费丝看见海浪打在暗礁上碎成白色泡沫。悬崖的底部随处可见黑色和三角形的裂缝。
“快看,小霍!”她顶着风边喊边伸手指着,“海蚀洞!”
霍华德跑过来,斜着眼睛朝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然后又用自己的枪瞄准了洞穴。
“那里面有怪兽吗?”他沉思着问道。
“也许吧。”
“我们能不能坐船过去看看?”
费丝回头看了看船屋中的小船,然后又好奇地望了望危机四伏的大海。黝黯的洞口让她有些心动。
“也许改天可以吧。”这话也包含着些许自言自语的意味,“不过我们必须问问父亲和母亲。”
看到霍华德已经玩得筋疲力尽,她牵起他沿着斜坡向家里走去。再次看到那座暗褐色的庞然大物时,她停下了脚步。
前一晚,她的父亲在那里待了好几小时,照顾一些神秘的植物。当时她以为他只不过是想独处,可现在却想起了那个夺走了她在马车上的位置、标注着“各种插枝”的箱子。细想起来,那是一个语意模糊得有些诡异的标签。要知道,她的父亲通常是十分严谨的。
“霍华德,我们要不要去那座大房子四周找找有没有狮子?”
费丝绕过建筑,来到最靠近树林的那一侧才找到一扇沉重的木门。从她家望过来,是看不到这扇门的,可它的诱惑力又令人无法抵抗。她拉起陈旧的门闩,打开了门。
屋内一片漆黑。一股奇怪的味道飘进了她的鼻子里,她的眼睛则被一种类薄荷般的凉意刺痛了。
她抬头向上望去,隐约能够看到一些布满蜘蛛网的灰色椽子。令她感到惊讶的是,这里的房顶完整无缺,遮住了日光。父亲为什么要把珍贵的植物标本放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呢?
费丝小心翼翼地迈进屋里,她的靴子在黏滑潮湿的石头地板上稍稍滑了一下。她探头向阴暗圆形小屋里望去。
远处的墙壁旁有什么东西挤作一团,上面盖着一块防水布,显出圆圆的顶部,布料底下正好露出一个花盆。这东西有2英尺高,身材娇小得正好能被放进箱子里。
就在她缓缓朝着那个奇怪的东西移过去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砰砰”的尖叫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兴奋。在愧疚惶恐之中,她逃回阳光下,飞快地锁上了身后的大门。环顾四周时,她生怕看到父亲正散步回来。
结果,她却看到霍华德正把自己的枪对准灌木丛,而一个陌生的男人则踩着欧洲蕨走来。
费丝一眼就能看出他不是家里的仆人。他衣衫褴褛,头发也没有梳过,胡子拉碴,一只手还提着一个木桶。这么说,他就是一个入侵者了。他陌生的面孔让费丝感觉受到了威胁,脑海中充斥着尖叫声。她感到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仿佛自己是一只嗅到其他物种体味的动物。
积聚了14年的恐惧全面爆发了。一个陌生的男人。她是一个少女,几乎已经长成了一个女人,她最不应该做的就是在无人保护和目击的情况下接近一个陌生男子。那鸿沟之中有一千件可怕的事情可能发生。
“砰!”霍华德喊道。男子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着他们。
费丝一把抱起霍华德,挣扎着跑向房子。她从前门夺门而入,差点儿撞上正准备离开客厅的母亲。
“天哪!”茉特尔扬起眉毛,“费丝——出什么事了?”
费丝放下霍华德,气喘吁吁地解释起来。茉特尔赶紧在霍华德身旁忙活起来。意识到自己肯定是哪里受伤了,这孩子很快哀号了起来。
“照顾好霍华德,费丝——我去告诉你父亲。”
不一会儿,霍华德的父亲迈着大步走进了客厅。费丝正忙着分散霍华德的注意力。
“这个男人在哪儿?”他问道。
“在那座大房子附近。”费丝回答。
“他靠得有多近?”她的父亲又问。费丝从未见过他激动得如此吓人。从他的关心中,她感受到了一丝温暖。
“大约10码——他正朝山下走去。”
听到牧师的呼唤,瓦列特太太很快便出现了。管家的脸颊上带着一丝不悦的红晕。费丝不知道茉特尔刚刚是否如她承诺的那样“教训了她一顿”。
“听上去像是汤姆·帕里斯。”听完费丝对那个陌生人的描述,瓦列特太太马上答道。
“也许你能告诉我这个帕里斯为什么会被允许闯入这片庄园?”牧师的声音如钢铁般冷酷无情。
“对不起,先生。”管家赶紧答道,“但这里的园子是通往海滩最近的路,而下面的海滩又是岛上捕捞扇贝最好的地方,所以……”她摊开双手,露出了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他们已经越来越熟悉这种事情了……就是这样,我无能为力。
“我绝不允许别人再入侵我的地盘。”牧师毫不遮掩地宣称,“我得考虑自己妻儿的安全,还有温室里的那些珍贵标本——我可不想把他们的安危寄托在小偷或游手好闲者的仁慈之上。在我租住这座庄园期间,任何擅自闯入这里的人都会被我视为盗猎者。如果你认识那些入侵者,告诉他们我将会布下捕兽夹。”
他靠得有多近?费丝起初还满怀感激地以为他是在关心自己和霍华德的安全。然而,冷静下来之后,她却开始怀疑父亲话中所指的是别的东西。
他靠那座塔楼有多近? 了不起的女孩系列(套装全7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