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分 世界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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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分·
世界尽头
第36章
在漫长的旅途中,言和被暴露在人群的视线里,她被绳子捆住的手脚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紧张地出了汗,汗水滴进眼睛、淌下脖子,而她却没法擦掉。在她前面,赛蒙戴着手套的手抓着缰绳,马脖子在上下晃动着。
然而很快,行路让她感到困倦。熊想要睡觉,言和就由它去了。她现在什么都做不了,而且一会儿还需要保持头脑清醒。她任由眼皮耷拉下来,把待在马上的任务交给了她的敌人。
言和再次醒来时,是在一个河边的小村庄,缓坡上挤满了军队、马匹和帐篷。她的审讯者正在和几个士兵交谈。
“我们可以给你几个人,但马不行,”一个长官说,“我们的麻烦够多了。休战协议像荡妇的裙子一样,破绽百出。国王说要和平,但有聪明人说他不过是想把我们吊着,直到他的王后募集更多军队,把我们打成碎片。国王的承诺连屁都不如。”
四个士兵加入了他们。两个扛着火枪,带着子弹袋,上面挂着装枪药的木瓶子。言和被扶下了马,松开了脚上的绳子,被告知从这以后的路要靠步行了。
这一小队人紧靠着灌木丛行进。一个人走在最前面。言和估计他们是想避开其他人的视线。
终于她瞥见了斧沃斯一家人的房子。鸡都不见了,这也许意味着这家人离开了,她松了口气。木桶也不见了,连同木桶下面可怜的遗骸。
“这就是我朋友的房子。”言和说。
“看起来挺安静,”审讯者看着棚屋,似乎在权衡要怎么做,“过来——咱们去门口,你可以跟你朋友说话。”
“像这样?”言和举起她被绑住的手腕,“她能看出来我被囚禁了!”
他明显很不情愿地松开了她的手腕。两个人走到门口,审讯者敲了敲门。正如言和所料,没有回应。
又敲了几次之后,他破开门,身后跟着两名士兵进入了房间。几分钟之后他们又出来了。
“这房子是空的。”他说。
“那她一定出去了,”言和快速说,“如果咱们等等,她会回来的。”
他抓住言和的胳膊拖进了房间。
“会吗?”他问,“在我看来这房子已经被遗弃了。”
小棚屋已经搬空了。所有能带走的家具都不见了。餐具、烛台、壁炉边上的木柴和引火柴也都不见了踪影。连言和的病人之前躺着的那把椅子都没了。
“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了!”她看着审讯者,脸上是早已准备好的无辜又困惑的表情。“我朋友说她会在这儿等我的!”
“她把特许状藏在房子里,还是带走了?”他逼问道。
“我怎么知道?”言和回嘴道。
“把房子搜查一遍,”审讯者对着士兵下了命令,“一个人到窗边,再来一个人到那边的树上放哨。”士兵掀起地板,凿破墙壁,把棍子伸进烟囱的烟道里探寻。“别忘了房椽和屋顶!”
言和待在门口,望着田野的方向,留意着周围的动静。身后传来东西被砸碎的声音,时不时还有咒骂声。审讯者怒气冲冲地要求士兵注意他们的“脏舌头”,但他本人听起来和他们一样暴躁。言和意识到,表面之下,空中到处都是怒气。她已经习惯呼吸这样的空气了。
“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你跟他们撒谎了,”赛蒙对着言和的耳朵说,“他们要是知道你浪费了他们的时间,该作何反应?给我一个他们不在庭院里枪毙你的理由。”
他说得没错,言和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田野上空一只盘旋的红隼吸引了她的注意。红隼在一丛灌木上方倾下身,扑腾着翅膀,言和想象着那下面藏着什么小动物。接着,红隼没有直接俯冲下去,而是压低身子,加速向远处飞去,好像它的猎物突然逃跑了一样。同时,言和看见两只小鸟从同一片灌木丛中飞起,向相反的方向逃去。
“那边有什么东西。”她压低声音说。
“什么?”赛蒙语调中带着怀疑,“你说什么?”
背后传来了怒气冲冲的脚步声,言和被翻转过来,面对着审讯官。
“小姐,我们把这个房子扒了皮——”
“那边有什么东西,”言和又说了一遍,这次声音大了一些,“在远处的灌木丛下面,靠近合欢子的地方。”
“别理这个狡猾的小东西,”赛蒙轻蔑地说,“她又在撒谎。”
“你看见什么了?”审讯官皱了皱眉头。
“没有,”言和说,“但鸟看见了。有什么东西吓到它们了。”她看到他的谨慎掺杂了许多怀疑和不耐烦。
“准备好火枪,”他对同伴说,“点燃火柴!”
一个士兵忙着摆弄枪,准备引火石。点火绳引燃了之后,他把它递给了准备就绪的火枪手。
“我看到了!”躲在树里的人喊道,“在那儿,榆树旁边——”
砰的一声,接着一声重击,有人从树上掉了下来,脑袋后面被开了一个大口子,身边滚落下一块巨石。
“是从房子后面来的!”有人叫道。接着又有人吼,“在那儿!”
火枪手的射击传来了爆裂的巨响,屋里到处都是烟。然而就在射击之前,熊闻到了其他的味道。一种熟悉的气味,就在上面……
“房顶!”言和只来得及喊这么一句。一半人听到了她的呼喊,抬起头来;另一半人没听到,错过了他们的机会。长者詹姆斯的身体穿透破烂的房顶,落到屋子正中间,抽出了剑。
他和蛇一样快,和隼一样猛。他一个箭步用剑刺穿了那个还未射击的火枪手,划破了另一个士兵的喉咙,捅到了一个黑衣男子的脸。三个人都倒下了,微弱的鬼魂从身体中摇晃着渗了出来,消散在空中。
但言和的警告声破坏了詹姆斯的完美进攻。审讯者身子后倾,剑本来会刺瞎他的双目,而现在只是碰掉了他的帽子。他另外一个同事惊险地躲开了,一名幸存的火枪手扔掉了他装了一半的火药管,向后跳去,把火枪当作棍子用。与此同时,赛蒙迅速跑到言和后面,一只胳膊越过她的肩膀,近距离对詹姆斯开了一枪。
扣动扳机的时候,詹姆斯正好躲向一边。子弹错过他,击碎了他身边的砖墙,但他大吼一声,紧紧捂着右眼处被火药灼伤的皮肤。手枪里的火药让他暂时失明,错失了关键的一瞬。火枪手用枪托击中了他的脸,他滚落到了地板上。
“杀了他!”赛蒙喊道,后退了一步。
“不!”言和大叫。孤注一掷。她恳求地看向审讯者。“让他活下来,他的人才会投降!而且……我认识他!他不是巫师,他只是被魔鬼附身了,和我一样!他需要费尔莫特勋爵为他驱逐魔鬼!”
“别听她的!”赛蒙怒吼道。
“费尔莫特勋爵!”审讯者没了耐心,大声说,“给这个囚徒驱魔!”
赛蒙带着纯粹的憎恶瞟了言和一眼。他收起枪,拿出短匕首,慢慢靠近地上的囚徒,手里的匕首一直指向詹姆斯。他小心翼翼地蹲了下来,一只手放在囚徒的肩膀上。
接着,令他和所有人吃惊的是,他的右手突然奇怪地抽搐了一下,把匕首扔到了房间的另一边。
长者詹姆斯迅速抓住赛蒙的肩膀,防止他脱身,然后让下巴松弛下来,张大了嘴。他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咆哮,只有言和看到烟雾状的鬼魂从詹姆斯的喉咙里冲向了赛蒙的脸。
赛蒙吃了一惊,倒吸了一口气,而魂灵在此时进入了他的眼睛、耳朵、鼻孔和嘴。接着,他那面具一样的脸,惊恐无助地在一阵阵痉挛中抽搐着。
言和无声地退到了一堵墙边,汗毛倒竖。在身陷困境、瞎了一只眼的私生子,还有训练有素、手里有剑的继承人之间,这些鬼魂抓住了黄金时间,选择了后者。言和一直希望如此,但看到这一场景仍然让她反胃。
詹姆斯松开了赛蒙,向后倒去,看起来十分惊愕。赛蒙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蹒跚地穿过房间,胳膊抽动着。
“勋爵?”审讯官一只手在兜里摸索着,言和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寻找《圣经》。“勋爵……你还好吗?”
赛蒙弯下腰捡起他的匕首,然后直起身子,左摇右晃地站不稳。审讯官伸出手去扶他。就在此时赛蒙用惊人的力量把匕首插入了审讯官的肚子。
他用不可思议的速度抽出匕首,敏捷地从侧面劈开了余下那位火枪手的脖子。最后一名士兵刚尖叫了一声,就一命呜呼了。
外面响起了踢踏的脚步声,前门猛地打开了。白头柯罗冲了进来,身边跟着一位带着费尔莫特军标的年轻士兵。两个人都立刻用武器瞄准了赛蒙。
“把武器收起来!”赛蒙体内的长者发火了,“你看不出来我是谁……”
一声巨响过后,他僵直了身子,仿佛在侧耳聆听。他的前额上突然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圆洞。言和能闻到火药味,和地狱之火的金属气味一模一样。
“哦,我知道你是谁,”年轻的保皇党士兵说,“你这个舔癞蛤蟆的卖国贼。”他的手枪还环绕着一圈烟雾。赛蒙倒在了地上,脸上仍然是聚精会神的表情。
“你这个蠢货!”白头柯罗叫道,“我们应该活捉赛蒙主人!”
“即使是被吊死我也不后悔,”年轻士兵动情地说,“就是因为他,我弟弟死在了那场战役里。”其他士兵在他身后聚拢,看了一眼现场,把枪对准了言和。
“你伤得厉害吗,勋爵?”白头柯罗在詹姆斯旁边俯下身子。
詹姆斯昏沉疲惫地看了一眼言和。是的,他终于是詹姆斯了,真正的詹姆斯。言和看到他的手向自己伸过来,她着急地微微摇了摇头,想让他明白。他脸上的表情反应了过来,言和松了口气。
詹姆斯昏沉地瞟了一眼白头柯罗,摇了摇头。
“只是被火药灼伤了,没有其他事。”他声音沙哑,“稍有不便而已。”他模仿长者的声音与长者的原声并不完全相同,但足够相似,“简而言之……一只眼走了运。”
“勋爵,我扶你进马车,”白头柯罗说着把詹姆斯的一只胳膊搭上自己的肩膀。他扶着詹姆斯站起来,向门边走去,然后回过头说,“把那女孩带上。”
只有言和注意到了赛蒙的尸体。白头柯罗的手下都没有这一天赋,他们都没有听到魂灵微弱的呼救,像是手指在抓脑袋一样。他们也没有看到鬼魂像脏水一样旋转着离开了赛蒙的身体。
言和被押着向门口走去,却把这一切看得一清二楚。这些鬼魂都飘了起来,缠绕着,扭曲着,像烟雾一样散入了空气当中。他们正是母亲训练言和抵御的“狼”。很快,他们会觉察到言和,还有她身体里的庇护所。很快他们就会来找她。
但没有找到摩根她不能离开。
最近的两个鬼魂正在打斗,互相撕扯下对方雾状的条缕。大一些的鬼魂已经严重受伤,可能是被赛蒙捕猎者的心智所伤。小一些的鬼魂看起来和其他鬼魂不太一样,行动更加敏捷。
摩根。
言和装作绊倒的样子,跌落在地上。言和坚定了自己的意志,伸出一只胳膊,手指几乎触碰到了摩根的魂灵。魂灵退出了打斗,敏捷地向上缠绕住她的胳膊。言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吸入摩根的魂灵,努力克制住身体的颤抖。
士兵把言和拽起来,拖出房间,其他鬼魂冲着她的头飞奔而来。她一瞬间看到一张模糊变形的面孔。接着令她恐惧的是,光线瞬间消失了,这个魂灵试图进入她的眼睛。
但这个魂灵惊慌之中已经七零八落了。它没有准备好面对言和的防御,她在墓地的那些日子,练就的防御能力已经坚不可摧。更重要的是,它没有准备好面对熊。等言和再次恢复视力,她的侵略者魂灵的碎片已经像黑色的蛛丝一样飘浮在空中了。
“你受伤了吗?”言和快速问,试图在脑海中感受摩根的存在。押送言和的人正匆忙带着她追赶白头柯罗和詹姆斯。
“稍有不便而已,”摩根嘲讽似的回答,还是那熟悉又尖锐的声音。“很久都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了。”
言和回过头,焦虑地看了一眼棚屋,担心有更多魂灵追赶过来。
“它们会来找咱们,但它们都受伤了,”摩根低声说,“而且它们失去了探员。”
“如果咱们赶快,”白头柯罗正在说,“能在敌军的支援到来之前赶回格芮斯海,在黑暗中抄出包围圈。运气好的话,费尔莫特勋爵还活着——我们还有时间把女孩送到他身边!”
詹姆斯和言和短暂地交换了恐慌的眼神,但他们能怎么办?
“带路吧。”詹姆斯沙哑地说。
在言和无数的计划、争斗和逃跑之后,毕竟又要回到格芮斯海了。有一阵子,她觉得格芮斯海像是在等待它的时机,看着自己挣扎,然后才像一只懒猫伸出长长的爪子一样,把她按在地上,如同按住一只受伤的鸟。
第37章
言和直到被关到了费尔莫特的车厢里,和詹姆斯坐在一起,她这才敢开口说话。
“有人在听我们说话吗?”她小声说。
“我觉得没有,”詹姆斯轻声回话,“车夫听不见咱们的谈话,其他人都在马上。”
“我不是这个意思。”言和看着他的眼睛,挑起眉毛说。
詹姆斯过了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他看起来很懊丧,摇了摇头。
“里面就我一个。”他说。
“那我看看你的眼睛。”言和说。詹姆斯把脸凑过来,言和注意到他脸颊上被烧灼的痕迹,眼球也痛苦地泛了红。
“我看不清楚东西,”詹姆斯咕哝道,不过他的沉静值得赞赏,“所有东西都很模糊……”
言和跟医生无声地交谈了一阵子。
“你的眼睛会愈合的,”她说,“一两天就会好。我的一个朋友说他之前见过这样的情况,他说如果咱们清洗伤口,再包扎起来,几个星期以后,你就不会看起来像个麻风病人了。”
“朋友?”詹姆斯惊愕之下挑起了眉毛,“言和——你做了什么?”
“我?我该问你做了什么?”言和忍不住用力打了他的胳膊一拳,“你利用我把特许状藏了起来!然后你没带我就跑了!我在市场上等了几个世纪!我以为你被抓起来吊死了!”
“我一直想着要回来!但事情变化得太快了。赛蒙说他有个计划,他要用特许状威胁费尔莫特整个家族,早点获取他们的财产。他要建立自己的庄园,没有继承人,也没有鬼魂,然后把咱们带过去和他会合,而且他说只要我们有了那个特许状,就不会有人找他的麻烦。”
“你应该告诉我!”
“他让我保证守口如瓶,”詹姆斯只是说,“我不能言而无信。”
“当你一头栽到一群费尔莫特的鬼魂里面时,就打破了对我的承诺!”言和用力掐了他一把,就好像他们还都是孩子一样。她的沮丧之中却带着怒气冲冲的快乐。
“我很抱歉!”詹姆斯嘶声说,似乎是真心的,“如果我能收回我的行为,我会的!如果你那天也在那儿,你就明白了。我看见安东尼先生躺在地上血流不止,他示意我过去,那一刻……感觉像是天意!好像我的诞生星辰在那一刻召唤我,而我有机会能变得……伟大。
“而且那确实是很伟大的事,言和!你不知道我继承费尔莫特家族的人的灵魂后能做的事。我脑海里有不同的语言,我突然掌握了许多剑术,宫廷上的事情像织布机上的布一样,清楚地呈现在我眼前。我可以下达命令让别人做事,让别人给我开门,所有事都变得可能——”
“还有穿过两个半郡的路程,追赶你自己的妹妹。”言和尖锐地打断了他。
詹姆斯伸出一只胳膊,紧紧搂住言和的肩膀,在她的头顶上亲了一下。
“我知道,”他对着她的帽子咕哝道,“我是糊涂勋爵。我以为我还能做我自己,改变所有事,但我只是个傀儡。我是蛋糕中的豆子,这是你说的,是不是?我丢掉了我的自由,换来当勋爵的游戏。”
他叹了口气。
“我很……可怜他,”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道,“安东尼先生。他是个魔鬼,但是他躺在那儿,躺在自己的血泊之中,他看起来吓坏了,就像所有垂死之人一样。我很难拒绝他。我知道,这理由很愚蠢。”
“是的,”言和想起来她自己在优生的鬼魂四散之时,也忍不住对他伸出援手。“理由是很蠢,但不是最坏的理由。”
她也伸出手抱住了詹姆斯,叹了口气。
“等我们到格芮斯海以后,你还有一场扮演勋爵的游戏,”她屏住呼吸说,“你得努力扮演糊涂勋爵,但要演好,不然我们就都没命了。”
“那你呢?”詹姆斯皱着眉头,担心地看着她的脸。“你对你自己做什么了,言和?”
“别担心,”言和捏了捏他的手,在脑海中寻找着合适的词语,“我被附身并没有违反我的意愿。我只是交了几个新朋友。”
“那你身体里面有鬼魂?”詹姆斯似乎难以接受这个说法。
“詹姆斯,”该轮到言和承认她的背叛了,“自从你认识我以来,我一直都被鬼魂附身了。我带了一个鬼魂来到了格芮斯海,但是没有人猜到。我本应该告诉你的。我想告诉你,但你说得没错,我有时候是很懦弱的。信任比疼痛更让我害怕。
“它是我的朋友,我在战场上的兄弟,我们难分彼此。我想让你了解它,这样你也会了解我。我给你讲讲它的样子。”
*
在漫长疲倦的旅程当中,马车时不时停下来更换马匹,但行程始终没有中断。偶尔,外面传来质询声和模糊不清的低语声,有时候是交换暗号的声音,有时候是掏出硬币和文件的声音,有时候是枪声。
言和不可避免地看到郊外的景色变换回来了。浓绿的草地变成了荒原,小羊羔跟着黑脸的山羊穿过荆豆丛,走在小路上。一切都熟悉得让她发疼。这些景象和色彩像熟悉的镣铐一样,锁定在言和的脑海里。
日落之后,护送队在一小片矮树林里停了下来。车夫和一个士兵留下看马和马车。白头柯罗、言和还有詹姆斯继续步行,身边还有另外五名士兵护送,他们都戴着费尔莫特的军标。言和认出了他们中的一个人,是隔壁村子的,她肯定从他那里买过汤匙。但战争重塑了所有人。他们现在穿着新的制服,有新的角色要扮演。
白头柯罗给詹姆斯找来了一个眼罩。谢天谢地,没有人指望詹姆斯在受伤而且半盲的情况下指挥军团,否则其他人很快就会发现,他已经无法运用长者的智谋了。
他们远远看到了格芮斯海。显眼的塔楼映着余晖最后的紫色,露出剪影。然而,格芮斯海并不孤单。
在它周围的黑暗之中,原先的平地消失了,一座东倒西歪的城镇似乎拔地而起,出现了成群暗褐色的帆布帐篷,帐篷中间篝火的余烬闪着火光。营地呈月牙状,弯着手臂拥住格芮斯海。然而营地没有完全包围这座古老的建筑,在最近的帐篷和古老的灰墙之间,仍有一处宽大的缺口。
那么是真的了,格芮斯海被包围了。
一名士兵进入前方的黑暗处探路,不久便回来了。
“我们在寡妇塔上的守卫看到咱们灯笼发出的信号,回复了信号,”他说,“他们知道咱们到了,马上就会准备好把咱们从突袭门放进去。”
“如果敌军看到了塔楼上的信号,就会知道家里在向黑暗中的人打信号,”白头柯罗说,“他们会留意我们的。大家必须保持死一样的安静。他们在帐篷外面也有巡逻兵,离篝火很远,所以他们的视线已经适应了黑暗。”
他们小心翼翼地沿着营地外圈的黑暗爬行,跟在白头柯罗后面。他们几乎一头撞上了一群敌军的火枪手,但多亏枪手身上子弹带的轻微响声,还有火柴发出的星点光芒,让他们及时发现了。
言和想过抓住詹姆斯的手,跑去找这些陌生人投降。这可以帮她躲开格芮斯海,但似乎这也是招来子弹的好方法。
最后,一群人终于走出了月牙形营地的尖端,现在距离他们和远处的墙之间,只有一片黑漆漆的凹凸不平的土地。言和能看到几级台阶上面,黑暗之中一小扇拱形突袭门的轮廓。
“跑,”白头柯罗说,“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停下。”
他们冲向拱门时,营地方向传来了几声叫喊。响起了一声枪响,但子弹迷失在黑暗里。言和和其他人到了拱门,这才敢回头看。营地的方向跑来了几个黑色的人影,但上方塔楼开始投石,人影便受阻了。
吊门匆忙抬到了一半,言和和其他人就迅速躲了进去,进入里面没有灯光的短通道。吊门在身后“咣”的一声关上,小柯罗提着一只灯笼出现了。
“欢迎回来,勋爵,”他说,“您和莫德小姐来得不能再及时了。”
*
“勋爵情况急转直下,跟石头在水里下沉一样,”小柯罗说着,匆忙带着来人前去教堂,“他熬不过今天晚上,恐怕这个钟头都熬不过去了。”
言和再一次被赶到费尔莫特勋爵身边,好让鬼魂进入她的身体。
“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言和无声地告诉她隐形的伙伴,“我不知道詹姆斯有没有计划。白头柯罗可能会把我们绑住,灌进来费尔莫特家族的人的鬼魂。我们可能得打一仗。”
“至少我们互相打架练就的本领没有浪费。”快克医生说。
“只要咱们能让敌人比原来更惨,”优生简短地说,“那今天就算好日子。”
熊没有出声,言和能感觉到它在自己脑海里,给自己力量。
摩根也没有出声。言和意识到,这场战争可能再次给了这个女间谍转换立场,加入她原来班子的机会。“如果发生了,就发生吧,”言和告诉自己,“在那之前,我相信她。”
在路上,小柯罗还快速报告了敌军包围的情况。
军队在外面已经一个星期了。包围的兵力只有三支大枪——两架迫击炮用来投掷巨石和燃烧的手榴弹,还有一架重炮的射程相对远一些。老塔楼被炮轰了几次,有几座角楼现在也被打出了缺口。但是到目前为止,格芮斯海厚厚的围墙轻而易举就避免了严重的损失。
“当然,他们反复要求咱们投降,”小柯罗说,“按惯例——所有女人、孩子和市民都可以离开,但投降的条件需要协商。当然,艾普女爵每次都拒绝了。”
艾普女爵在格芮斯海,这真是坏消息。言和本来希望这栋房子里没有长者。
“艾普女爵现在怎么样?”詹姆斯谨慎地问。明显他也在担心同样的事。
“噢,她还在养伤。”小柯罗冷冷地看了言和一眼。“除非必须,她一直待在床上。”
“其他家庭成员呢?”詹姆斯问。
“麦玛杜克先生正打算带军队来突破包围——但他们能不能在敌军支持之前到来,就是上帝说了算了,”小柯罗说,“大主教在北方,收拢人心。艾兰先生还在伦敦,在法庭上抗议扣押的事。”
言和之前听说过这些势力庞大的家族成员。谢天谢地,他们似乎都在别的地方奔忙。
言和听了小柯罗的叙述,微微松了口气。如果艾普女爵仍然在卧室,而其他长者都不在的话,也许詹姆斯不会遇见什么人,发现他身体里没有鬼魂。
“我们在地窖里储备了火药,还有两个月的食物供给,水井里也有足够多的水。”小柯罗比以往更瘦,也没那么精神了。“塔楼由当地受过训练的军队把守,这些人也是我们所有猎捕者中最好的投手。只要叛军靠近围墙,我们就向他们投石,浇热油。
“叛军派了地雷兵,从他们的营地向西墙的方向,挖一条地道,可能是想在咱们的墙根埋伏地雷,但在麦玛杜克先生带援兵回来之前,他们肯定挖不过来。格芮斯海以前被包围过,这些墙不会倒的,他们这行为和向山里扔樱桃差不多。”
言和又一次感觉到这幢古老的房子的重量,像碾碎一枝花一样碾压着她的思想和意志。她真的以为这个地方会因为自己而失去威力吗?
教堂的门被打开了。在那把巨大的椅子里面,费尔莫特勋爵就好像从未离开过一样,正在等待莫德。
言和忍不住注意到,费尔莫特勋爵旁边的那把椅子,现在配上了金属的镣铐,用来固定坐着的人的手腕和脚腕。这家人明显不再愿意相信绳子和木头了。
“艾普女爵要求咱们一回来就告诉她。”白头柯罗说着,匆忙鞠了个躬,走远了。詹姆斯和言和互换了惊恐的眼神,但是找不到什么借口能拦住柯罗。
老柯罗正在教堂,围着费尔莫特勋爵团团转。勋爵看起来格外瘦削苍白,光着脚踩在一对死鸽子上面,周围是一摊鸽子的鲜血。这是一个古法子,只有在死亡将近、束手无策的时候,才会用这个办法来吸附体内的疾病。
他们进来的时候,老管家抬起头看到詹姆斯和言和,感到如释重负,几乎要流出泪来。
“勋爵!啊,勋爵,你把她带来了!我这就去拿药!”
“不必!”詹姆斯用长者尖锐的声音大叫道,教堂回响着这句话。“不必拿药。把这女孩固定在椅子上。”
“但……”老管家犹豫了,和他儿子互看了一眼,“这女孩里面有个魔鬼!上次她——”
“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詹姆斯的语气咄咄逼人。
忙乱之中他们照做了。言和被拖过来,推到了椅子里。冰冷的镣铐扣在她的手腕和脚腕上,让言和在恐惧之中打了个寒战,但她克制住了内心的慌乱。
“现在出去!”詹姆斯一把夺过小柯罗手中的钥匙,命令道,“全都出去!”
两个柯罗惊愕地看着他,神情沮丧。言和在小柯罗眼里似乎看到了一丝怀疑。
“现在!”詹姆斯怒吼道。
柯罗们满脸惊愕和疑虑,离开了房间,把士兵也带走了。詹姆斯迅速锁上了教堂大门,跑过来解开了言和身上的镣铐,手因为太着急而颤抖着。
“柯罗们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他压低声音说,“他们不能对长者说不,可是等艾普女爵过来,他们会告诉她的,但大门能把他们挡上一阵子。”
“詹姆斯,”言和等镣铐松开了,小声说,“咱们不能待在这儿!费尔莫特勋爵随时都可能会没命!”
言和看到她哥哥脸上表情的变化明白他反应过来了。如果勋爵死了,七个古老的亡命之徒将被释放……会看到两个容器跟他们困在一个房间里。言和有魂灵朋友保护她,至少能试着驱逐这些寄宿者,然而她哥哥却没有。
詹姆斯嘟囔了一句不适合在教堂讲的话。
“见了鬼,我们要怎么办啊?”
第38章
兄妹两人盯着老人松弛的脸,老人的目光中满是怒气和敌意。
“咱们得离开这儿。”言和说。
玫瑰花窗太小了。言和拼命四处张望,来了灵感。
“詹姆斯,有出路的!”言和指着教堂后面挑高的陈列室。“后面有一扇门,有一条走廊通往这家人的卧室!你能爬上去,放下来什么东西帮我上去吗?”她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詹姆斯曾敏捷地爬上过塔楼。
“我不能丢下你和他在一起!”詹姆斯指着快要没命的勋爵。
“如果你再被鬼魂附体,”言和尖锐地说,“你会转而针对我的。你得为了我的安全远离他。”
“以后每次争论,你都要用‘你那次被附身’获胜,是吧?”詹姆斯嘟囔着爬上了一口石棺,然后一只脚小心地踩在墙上突出来的大理石上。大理石在重压之下断裂,摔在地板上发出了一声巨响。
教堂外面传来了混乱的声音。显然继承灵魂的过程通常不需要破坏财产。言和听到老柯罗高喊着询问,接着又大声地不停敲门。
詹姆斯咒骂了一句,仍然吊在墙上。
言和的目光落回到大椅子里躺坐的人形身上。看到托马斯先生和蔼的面孔因病重变得如此苍白,她还是觉得难过。
“抱歉,托马斯先生,”她小声说,即便知道他只是个躯壳,“我很喜欢您。很抱歉没让您死在床上,抱歉把您像这样留在这里。我知道您是为了家族死去的……但我得制止他们,永远。”
她意识到他脸上有什么东西变了。光亮熄灭了。第一缕鬼魂像烟雾一样从他嘴角渗出来的时候,言和已经开始后退了。
“詹姆斯!”她大喊,“他们来了!”
她哥哥刚刚爬上栏杆进入陈列室。他从黑墙上拽下来装饰用的幔帐,把一头系在栏杆上,另一头扔了下去。
“爬上来!”
言和跑过去,抓住幔帐开始攀爬,脚踩在墙上几处不稳的地方。她身后的空气里开始密布着低语声。
言和正危险地踩在一处狭窄的壁架上,有什么阴影似的东西冲着她的头俯冲过来了。她感觉它像灰蛾一样搔弄着她的耳朵,想要进来。她的左脚滑空了,只有手抓着幔帐才不至于让自己掉下去。
“让我来爬!”优生着急地嘶声说。
他说得没错。言和不可能同时又攀爬又搏斗。她把自己的手脚给了优生,准备好应战。
她不知道正在进入自己身体的长者是谁。当他们的头脑摩擦接触时,她看到了记忆的片段——成千支弓箭遮蔽了天空,如同雷雨云一样,火烧的轮船,下跪的主教,像教堂那么大的图书馆。他不容置疑的信念像战斗的公羊一样击中了言和,有一瞬间,言和的意志动摇了。
她这是干吗呢,想要抗拒自己的命运?她怎么可以让几个世纪的记忆就此丢失?这就好像要砍伐一棵千年的古树一样。
但这棵树的根茎会杀人,她是出于自卫才扼杀过去的。
“抱歉,”言和告诉长者的鬼魂,“不管你的魂灵下一步要去哪儿,希望你能被仁慈对待,但我给不了你想要的东西。”
言和用意志对着正在进攻的鬼魂出击了,她感觉到医生的意志也加入了自己。熊的怒火像壁炉一样燃烧。但这个鬼魂并不是一缕轻烟,它势力强大,也很狡猾。言和感觉到它正伸进自己防御的薄弱处。
摩根选择了自己的立场。她突然从藏身之处冲了出来,出现在那位长者的边上,把她的力量和长者融合在一起。言和感觉到长者认出了她,欢欣雀跃——很快又变成了恐慌,女间谍已经把他撕成两半了。
“这招,”摩根说着,长者尖叫的碎片融化了,“只能用一次。”
言和爬到了栏杆上,詹姆斯把她拉进了陈列室。他们匆忙打开门,沿着走廊飞跑,身后传来微弱的音乐般的摩擦声。更多魂灵离开了费尔莫特勋爵,开始追赶他们了。兄妹两个人跑过一条又一条黑暗的长廊,然后躲进地图室,喘着气。
“咱们得想想!”詹姆斯用手指关节抵住太阳穴,呼出一口气。“咱们逃不出格芮斯海。到处都有人把守,都锁着。但如果咱们跑的时间够长,这些没主的鬼魂会消散的。这样,即使被抓住了,至少也不会被鬼魂附身!”
“还是可能会没命,”言和指出,“咱们让费尔莫特勋爵的鬼魂消散成了空气!你觉得费尔莫特家族的人会原谅我们?”
“他们需要咱们当备用,而且只有你才知道特许状被藏在哪儿,记得吗?”詹姆斯反驳道,“至少咱们还有讲条件的机会。他们现在需要盟友,咱们也是。外面那支军队对我们所有人都是个威胁。不管他们愿意与否……我们站在同一边。”
“不行,詹姆斯!”言和焦急地说,“我们跟他们不在同一个立场上!”
“那你的计划是什么?”
言和铁了心。
“我们做那些地雷兵想做的事,”她说,“在外墙上开个洞,强迫格芮斯海投降。”
有好几秒,詹姆斯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眼里都是恐惧。
“不!”他终于嘶声叫了出来,“那是叛国罪!这不光是背叛费尔莫特家族,而且是背叛国王!”
“我不在乎!”言和反驳道,“我只在乎这个国家活着的人!”
她深吸两口气,努力说出她的想法。
“也许麦玛杜克先生会出现,冲破包围圈,”她说,“但是议会军需要这个郡,他们只会派更多军队过来。”
“那又怎样?”詹姆斯说,“你看到我们的墙有多厚了!”无疑是骄傲的语气,言和注意到他说了“我们”。
“接着会有更大的包围圈,”她回答说,“时间更长。格芮斯海里的食物会被吃完,人们会开始吃狗,吃老鼠,吃马。外面的军队把附近村子的食物都搜刮了,不然他们会饿死。冬天来了,所有人都会挨饿。树会被砍光,人们会因为木柴而打架。然后人们会染上热病死去。
“现在敌军愿意让格芮斯海投降,这样所有人都能活着出去。但如果我们不投降,所有的女人、孩子和老人怎么办?最终墙还是会被推倒的。”
“那……会很麻烦。”詹姆斯皱着眉头承认。他不愿意具体说。
“费尔莫特家族的人是不会投降的,”言和说,“他们连国王都不在乎!他们为了保住格芮斯海会牺牲所有人,因为格芮斯海是他们的心脏,詹姆斯!我想直击他们的心脏。”
*
兄妹俩发现最近的楼梯口无人把手,松了口气。他们尽可能快速无声地下了楼梯。厨房附近的走道一片安静。在一捆木柴旁边,他们在储备的燃料里,发现几个木桶可以利用。
“你确定这能爆炸吗?”詹姆斯一边小声问,一边把木桶小心翼翼地滚出了房间。
“我看过地雷兵做准备,”优生告诉言和,“没有什么技巧。最难的部分是尽可能靠近墙边,但不被敌军打中。”
言和确定地点点头。
“没有问题。”她告诉詹姆斯。
“我还是不习惯,”詹姆斯说,“你在和我说话时停下来,听那些我听不到的声音。”
他们把木桶滚到酒窖里,放在西墙的墙根边上。
言和听从了优生的建议,把木桶侧面的塞子拔出来,往里面塞入一小节引线。
“咱们需要在上面摞点东西,”她重复着优生的话说,“土,石头,任何重物都可以。”他们把其他木桶都放在这个桶周围,然后爬回厨房,去找能摞的东西。
再次回到厨房令她感觉很奇怪,她原来正是整日待在这里,把手磨出了茧。狗跑来围住言和,就好像她从未离开过一样。熊很警觉,觉得厨房在它不在的时候,闻起来味道不同了。熊想用肩膀蹭蹭桌子,直到让它沾上自己的气味。
“现在不行,熊。”
詹姆斯和言和把沉重的铁锅、袋装的粮食和桶装的盐从储肉间里抬了出去,全都堆在小木桶上,直到木桶几乎被埋了起来,只留出了一根引线。
言和手颤抖着点燃了引火索,火线发出红光。
格芮斯海必须坍塌,言和只有这么一个办法击垮费尔莫特家族的人的无比的自信。格芮斯海用石头砌成了他们的傲慢,这是他们几个世纪以来的证据。它告诉他们,他们是不朽的。
“咱们现在离开这儿!”詹姆斯小声说。两个人匆忙跑上地窖的楼梯,接着他们注意到顶上站着的六七个人,停了下来。
白头柯罗和小柯罗举着剑,身边站着三名格芮斯海的男仆,现在都全副武装。在他们身后,艾普女爵金属般苍白的面孔像一轮毒月亮一样,闪闪发光。
他们是怎么找到我们的?言和奇怪。她这才想起熊的焦虑。厨房,尤其是桌子,闻起来有些不同——略有恐惧。
当然。言和走了之后,格芮斯海又在厨房雇了一个男孩或者女孩,晚上看守炉火。因此在入侵者闯入厨房讨论火药的时候,有个小孩战战兢兢地躺在桌子下面,然后抓住机会溜出去,把事情汇报给了他们……
“抱歉,熊。我忘记听你的了。”
詹姆斯丝毫没有犹豫。他立刻直起身子,傲慢地扬起下巴。
“这是闹什么?”他蛮横地说,恼怒的口气像极了长者。
“您不介意的话……请您跟我们来……”小柯罗说,语气听起来卑微但又强硬。
“这剑是什么意思?”詹姆斯向他们怒目而视,“你竟敢对着费尔莫特勋爵亮刀子!”他手指着言和说。
“这不是费尔莫特勋爵。”艾普女爵冷冰冰地说。
“你信任我说话吗?”摩根问。
“是的。”言和快速回答。
这不是第一次她感觉到摩根掌控了她的喉咙和声音,但这次至少经过了她的允许,她没有窒息的感觉。
“格莱梅尔·柯罗,”摩根尖厉的声音从言和嘴里传了出来,“如果你连你自己的勋爵都认不出来,那我给你父亲让你上学的钱都白费了。难道你二十岁生日上我给你的建议也白费了吗?”
言和能感觉到自己的肢体动作也改变了。她的姿势变得更为伛偻,像欧巴迪亚一样。她的神态也变了,眉毛挑了起来,嘴用不同的方式动着,一切都难以言说地怪异。
“这是勋爵!”小柯罗放下了剑叫道。
“还有你,梅尔斯·柯罗,”摩根通过言和说道,“你忘记我那天在格拉登灯塔为你的人格做担保了吗?”
白头柯罗举起了剑,但是又停下了,眼睛盯着那只转烤杆的小狗。小狗跑下楼梯,到了言和脚下。言和想都没想,伸出一只脚用脚趾挠着小狗的下巴。这是她的习惯,但不是勋爵的。白头柯罗盯着她,目光被犹豫和怀疑模糊了。
“抓住他们!”艾普女爵叫道。
“不!”小柯罗跑到詹姆斯和言和面前,挡住他们。“抱歉,艾普女爵,”他声音颤抖地说,“我从未想过要违反您的命令,但我首先要忠于费尔莫特勋爵。”
“防御楼梯口!”詹姆斯喊道。其他两个人也站在了小柯罗身边。白头柯罗仍然没动。艾普女爵身边的一个男人试图击落小柯罗手中的剑,一场狭路相逢的遭遇战立刻爆发了。刀锋交接,在墙上击出了火星。
詹姆斯趁乱抓住言和的手,跑回了地窖楼梯下面。他们只能后退到这里,藏在了木桶中间。
“咱们还有多长时间?”詹姆斯小声问道,言和知道他想的是正在燃烧的导火线。
“我不知道,”言和回答,“几分钟,估计。”他们本来想等爆炸的时候远离地窖。当然,现在还有时间熄灭导火线,但之后等待他们的是什么?战败被捕?
“我不知道这爆炸的威力会有多大,”优生说,“也许会把咱们都炸飞,但炸就让它炸吧。”
“我受够这鬼地方了,我同意。”医生似乎惊讶于自己说出了这句话。
摩根安静又严肃地笑了。
“烧吧。”她说。
“咱们把格芮斯海炸倒吧。”言和说。
“啊,那好,”詹姆斯窃笑道,“往魔鬼之眼吐唾沫,死得其所!”
楼梯上方武器撞击的声音安静了,艾普女爵的声音正在给出命令。她明显靠武器或是意志,赢得了小柯罗和他的盟友。
“他们来找咱们了。”詹姆斯说。
“让他们来,”言和说道,“火药爆炸的时候,人越多越热闹。”她熄灭了手里的灯笼,地窖陷入一片漆黑里。
她从詹姆斯圆睁的眼睛,知道他什么都看不见。
“相信我们。”她小声说。
“能听见吗?”艾普女爵对着楼梯下面叫道,“上来投降吧,不然我们就放狗下去!”
兄妹两人都紧张起来了。格芮斯海的狗可能再一次跳到他们身上,但现在他们没有荒原可以奔跑了,现在他们是瓮中之鳖。
但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投降。
几秒钟过去了,言和听到楼梯上传来爪子的轻微声响,狗像锯木头一样粗重地喘气声,还有它们松弛的下巴晃动发出的声音。
言和认得它们的气味。高大的獒犬有巨大的下巴和致命的咬合力;狼犬修长的肌腱正迫不及待要追捕大型猎物;灵缇犬敏捷凶狠,如同陆地上的猎鹰;寻血犬闻得到她的恐惧,像酒一样。
她感受得到它们加速流动的血液和猎捕的饥饿。爪子靠近了他们藏身的地方。黑暗中响起了一声低沉的吼叫,接着地窖回响起刺耳的犬吠声。
“嘘!”言和从藏身之处站了起来,虽然她心脏狂跳,皮肤因害怕被咬而麻痒。“尼禄——星辰——捕手——卡利班!你们认得我!”
她能看到黑暗之中它们淡色的轮廓。接着一只巨型的身影靠近了她。湿鼻子拱进了她的手,舌头舔着她的手掌。
它们熟悉她的气味。她是给肉汁的人。她是它们中的一员,也许吧。而且她也是一只野兽,也有骇人的脾气。
“你们最终还是要上来。”艾普女爵叫道。
“为什么?”詹姆斯咬牙切齿喊道,“我们在下面,有酒有朋友,欢快得很,不如唱几支歌。”
“或者我们可以坚持到明天,等你的敌军占领格芮斯海。”言和附和道。
“别荒唐了,”艾普女爵发火了,“必要的话,我们能顶住包围圈,一直到战争结束!我们的储备和弹药足够坚持整整两个月。”
言和大声笑了出来。“你觉得战争两个月就结束了?”
“王后已经带回来国王需要的钱、武器和军队,”艾普女爵高声说,“伦敦很快就会失去士气,叛军已经坚持不住了。”她冷冰冰的自信如同大理石纪念碑。
“他们没有!”言和大叫,“伦敦那边凶猛得很,夫人。伦敦吵吵嚷嚷,臭得和疯人院一样,但它有着战车的意志。我不管你有多古老、多聪明,但如果你说这场战争快结束了,那你就是瞎了。”
“放肆!”艾普女爵听起来被激怒了,但言和觉得她还捕捉到了别的什么。
“我今天看到两位长者失去了性命。”言和大声说。震惊之中沉默像一摊血一样。“安东尼先生的鬼魂附在了赛蒙身上,被你们的一个士兵杀了。而那些鬼魂——那些无所不知的聪明的鬼魂——却没料到这会发生。你看,他们完全都没注意到那名士兵。他们不在乎他在汉尔顿山失去了弟弟,而接着士兵就在他们脑袋上打了个洞。
“你们错失了很多东西,重要的东西,因为外面有很多你们不曾注意的人。而现在说这些对你们都太迟了。这跟你们打过的其他战役都不一样。这次几个世纪的聪明也帮不了你们。旧世界快要结束了,这是全新的开始,艾普女爵。”
“够了!”艾普女爵怒斥,“你耗尽了我们的耐心。”
人们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阶,两个人拿着的蜡烛照亮了他们的脸。在他们后面,艾普女爵手持两把邪恶的尖刀,走了下来。
詹姆斯小心地举起一只小木桶,把它抬到肩膀的位置,向一个拿蜡烛的人砸了过去。木桶砸到了他的手,蜡烛飞到墙上,熄灭了。另一个人转过身想看发生了什么,但他的动作太快,蜡烛也熄灭了。到处都是惊愕和混乱。
“有什么东西跳过来了!”
“蜡烛熄灭之前我看见了什么东西!红光从十几只眼睛里反射出来!我……不觉得那都是狗。”
“黑暗里面有什么东西!我能听见它在叫!”
“如果你能听见,”艾普女爵喘着气说,“你就知道它在哪儿!”
但嚎叫的东西还在动。言和放松下来,变成了熊。她四肢着地,觉得十分松快。她的鼻子是它的,她的眼睛也是它的。言和让喉咙震动,发出深沉又吓人的咆哮。
熊不是我必须哄的孩子,也不是我必须拴在铁链上的暴徒。我不用害怕它,不用为它感到羞耻。它就是我。不管我们是什么,我们就是我们。
第一个人被拳头打翻在地,第二个人向言和的方向捅了一剑,却被獒犬和灵缇犬向后扑倒在地。第三个人想跑上台阶到有光亮的地方,但是被打飞到了一堆木桶里面。
“我找到男孩了!”白头柯罗突然喊道。传来了扭打声。
言和向声音的方向跳了过去,但突然她的侧脸被修长有力的手指抓住,头发也被扯住了。
“杂种!”艾普女爵硬邦邦的声音传到言和的耳朵里。“白眼狼!”一个魂灵跳了出来,像斧子一样劈开了言和的防御,言和发出了一声尖叫。她冷不防被吓了一跳,根本没有时间准备。
言和之前被鬼魂袭击过,但那些鬼魂是想要在她体内安家。这次却不一样。这是一场轰炸,艾普女爵不在乎她是死是活。言和转而回击,感觉到她的秘密盟友也在奋力回击。
“我们所有人,最后都学会了共同作战。”即便她感觉到脑袋的外壳正在痛苦地裂开,想到这里,却有种哀伤的欢欣之情。同时,她能感觉到长者的沮丧。言和处于下风,但比预想的失败要慢得多。
接着言和感觉到了恐惧,但不是她自己的。艾普女爵大理石般的灵魂上出现了怀疑的裂缝。
“女爵,”白头柯罗叫道,声音无比焦虑,“那儿有什么东西。一个红星在闪光,看起来像点燃的火柴……”
对言和头脑的攻击骤停,她的身子被扔到了一边。
“蠢货!”艾普女爵喊道,“那是火药!”言和看到老妇人像黑暗中奔跑的灵缇犬一样,冲向火线闪闪发光的深红色的火星……
而那闪亮的红点也是世界坍塌的原点。
爆炸声震耳欲聋,冲击力打倒了言和,就像一只手无心之中推倒了纸牌一样。热浪短暂来袭,身边似乎掉落了许多东西。空气里都是浓烟和粉尘。她坐起来,咳嗽不止,正好看到一大块墙和天花板摔了下来,碎裂成块。
缺口外面,露出了目瞪口呆的灰色天空。詹姆斯跌跌撞撞地跑到她身边,扶她起来。不远处,白头柯罗浑身是灰,失神地坐着。如果还有艾普女爵的踪影,那一定是被埋在了砖墙下面。
詹姆斯张着嘴在说什么。言和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他的声音像鬼魂一样遥远,但她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和詹姆斯匆匆走过地窖的楼梯,小心地跨过不省人事的小柯罗,盯着墙上刚刚出现的裂隙。
裂隙刚好够两个年轻人钻过去,落到外面的草地上。狗在后面跟着,这对它们来说做起来甚至更容易。
第39章
几个小时之后的下午,言和和詹姆斯停在山顶的小树林旁边休息。这里在远古时期是一个山顶堡垒,但现在只是个形状奇怪的小山坡,可以俯瞰附近的田野。
两个人身上都布满伤痕,筋疲力尽,他们终于感觉到累了。詹姆斯之前被当作五个鬼魂的宿主,自己的灵魂被挤到了自己身体的角落里,现在仍然在恢复当中。言和一直和长者的魂灵做斗争,受了伤,而且有些难过。他们的回忆覆上了一层灰,就像被烧毁的飞蛾的灰烬。而现在,他们目之所及都被染上了这样的色调。
兄妹两个人身上都有不少瘀青,皮肤像彩虹一样什么颜色都有。而且,言和因为抱着那只转烤杆的小狗,胳膊酸疼。它的小短腿让它比其他狗更容易累。
“那是什么?”詹姆斯说。
远处,他们两个人看到高空中飘着一缕棕灰色的烟。烟太浓了,不可能是从烟囱或者营地篝火里传出来的,颜色不像是柴烟,现在也不是一年之中烧树桩的时候。
言和拿出便携日晷,看着指南针。她费力地回忆着自己曾努力拼凑起来的地图,但她心中已经知道烟火从何而来了。
“格芮斯海。”詹姆斯小声说,他震惊地呆住了。言和知道自己脸上也是相同的表情。
固若金汤的格芮斯海,永恒矗立的格芮斯海,过去几个世纪的历史就像藤壶 一样附着在它身上。格芮斯海是世界之流中永不变动的岩石,是他们的监狱,他们的敌人,他们的收容所,他们的家。
格芮斯海在燃烧。
“世界末日要来了吗?”詹姆斯声音沙哑。
言和走过去,用伤痕累累的胳膊紧紧地抱住他。
“是的。”她说。
“我们怎么办?”
“我们上路,”她说,“找食物填饱肚子,找地方睡觉。明天也是一样。我们要活下来。”
有时候世界是会崩塌的,这对言和已经不是新鲜事了。在暴乱的那天晚上,在母亲去世的时候,她就知道了。那时她的世界轰然倒塌。
一只狗冲着树林狂吠。言和跳了起来,但是她看到了灌木丛中慢悠悠的小身影。这是一只獾,正在若无其事地挪动,好像战争不存在一样。
言和入迷地看着它。她想起来自己在格芮斯海的那本动物书上,学到过关于獾的知识。獾,也叫狗獾,它一侧的腿比另一侧长,好在斜坡上奔跑……
但它们并不是这样的。獾漫步到日光下,她看得很清楚,它所有的腿都一样粗壮,一样短。
也许古老的真理都不再真了吧。这可以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有自己的规则。在这里,獾并不向一侧倾斜,鹈鹕也不用自己的鲜血哺育后代,蛤蟆的头上没有珍贵的宝石,熊崽一生下来就已经是大熊了。在这个世界,城堡可以燃烧,国王可能会死,所有规则都可以被打破。
“我们要活下来,”她又说了一遍,语气更加坚定。“把这个软塌塌的新世界舔成形。如果我们不这么做,其他人也会这么做的。”
过了很久,他们才在一张新闻报纸上,读到了格芮斯海倒塌的全部故事。
深夜的那场爆炸,被归咎于火药储备过于靠近围墙。黎明时分,格芮斯海的城垛上挂了一匹白布,表示愿意协商。一个叫柯罗的男人出来,商量投降事宜。
包围圈的总指挥让所有市民都离开了,甚至还允许他们带了一些粮食和财产。在和平时期,他也算是个好人,而包围时间相对较短,他的斗志还没有被磨损成为憎恶。
占领格芮斯海的议会军还没来得及抢劫这里的储备,就被告知麦玛杜克先生带领的皇家军队,距离这里已经不到一天的路程了。
包围圈的指挥官处境艰难,但他迅速做了决定。不如将这幢房子付之一炬,让它永远无法使用,这也要强过等国王的军队把这里用作阵地,虽然这阵地已经破损了。
报道称,当麦玛杜克先生看到他祖先的房子在火焰中燃烧时,“心都碎了”。他拒绝穿防火服,像一个疯子一样带领骑兵冲锋陷阵。事后,两方都高度赞扬了他的英勇。但话说回来,赞美逝者总比生者要容易多了。
*
并不是所有战役都会见报,也并非所有战役都有长官锐利的远见,有全副武装的军队和主线部队参与。几个月过去了,和平还未来临。有时候会爆发一场巨大的战役,人们传言这会决定事态将倒向哪一边,但不知为何却没有。
人是奇怪又善于适应的动物,最终能习惯任何事,即便是那些不能忍受的。假以时日,难以想象的事也会变成常态。
一个森林村庄的居民看到他们的访客会包扎伤口,都很高兴。他们刚被一队系着腰带的武装分子袭击,枪炮齐下。最后,村民们躲到了教堂里,往那群陌生人身上扔石头,直到他们屡次纵火未遂,离开了。没有人知道他们是领薪资的正规军,是强盗,还是一伙抢劫犯。
村民只能用食宿报答言和和詹姆斯,外加给狗的骨头,但这已经很不错了。大部分时间都是詹姆斯在说话。他即便是流浪者,也十分讨人喜欢。
“我每次想起之前这能给我带来多少收入,”快克医生嘀咕道,言和的一个病人刚刚出了门,头上包扎了一条干净的绷带。不过,这些天医生已经不怎么抱怨这些事了,也许有钱的雇主没有贫困的平民懂得感恩吧。“我就感伤得不行。”
“应该是理智,不是感伤,”言和一边洗手一边告诉他,“我们需要找个地方住几天。”
“你帮这些人的理由很充分,”医生说,“你的理由总是很充分。
“我跟你讲过我战前认识的一个外科医生吗?他是颗新星,比其他医生的客源都要好。但有一天,一个孩子在他刀下去世了——他最好朋友的女儿。在那之后,他就没救了。他突然变得无法拒绝任何人。他到处奔忙,所有的病例都接,即便病人付不起钱他也接,而且他每次解释自己的行为时都理由充分。但他从未承认他其实是想救所有人,来缓解自己没有救活那个女孩的伤痛。”
“他最后得到平静了吗?”言和问,她很清楚医生在暗示什么。
“谁知道?就我所知,他还活着。也许有一天他能找到平静吧。但与此同时,这个蠢人救了不少性命。”
“你今天还想写吗?”言和问。
“如果咱们能找到时间和纸的话。”
言和一有机会就去换纸。纸总是很贵,通常一面都已经写了字,但这样医生就能写下他关于战地手术的新发现和新理论了。
言和在格芮斯海坍塌不久之后,也写了两封信。第一封是写给诺维奇的慈善·泰勒,送回她哥哥的祈祷书,告知他去世的消息。信中说,他想和自己的堂兄和解,结束他们之间的嫌隙,他全心全意地爱他的妹妹。信中还说,优生帮助摧毁了皇军的壁垒,结束了一场可能会牺牲很多人的包围战。信里没有提到这是在他死后发生的。
优生很快就会消失的,她知道。他现在沉静多了。但有一天,她会醒来,发现她的脑海里留了一片空白,就好像掉了一颗牙一样。
“我尽力打磨了我的灵魂,”他最近说过,“如果我待得再久,只会磨损我的灵魂。”
第二封信是在摩根的帮助下写的。信是给海伦的,是一封关于孩子感染麻疹的冗长的官文。然而背面,却用洋蓟汁写了另一封加密的信。
海伦:
你现在应该听说了很多关于我的奇怪的事情,但真相更为奇怪。我们见面的时候,我并不是在为费尔莫特家族的人服务,但我也没有供职于你的敌人。我想证明,我是你的朋友。
你在寻找的特许状现在在白合楼。赛蒙·费尔莫特把它藏在了主卧室的那扇秘密门的内衬里。我把特许状移走了,但是我藏的位置离原处不远,就在同一个内衬下面,但是用一枚钉子固定在了靠上的角落里。我告诉他我藏在了别处,料想他会把手伸到底部,看是不是还在他原来放的地方,但是他确实发现特许状不见了。我估计他不会把门剩下的地方也搜查一遍,只会在房子其他地方拼命搜寻。人们总是习惯在别处寻找,但很少搜寻近处。
如果上帝有意,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如果再见,希望我们仍是朋友。
曾经的朱迪丝
言和记得那个抓女巫的人听说特许状的时候,眼里放光的样子。如果国王的间谍拿到特许状,把它秘密销毁可能会更好。她无法把世界上抓捕女巫的人都消灭掉,但也没必要给他们造势。就她所见的冰山一角而言,这些人贪婪得很。
而且,她想象着海伦跟她丈夫客套相待的画面,身为议会军的丈夫却并不知道海伦的真实身份,而海伦手套里藏着言和的密信,晚上溜出去为国王冒险从事间谍活动。想到这里,言和忍俊不禁。
“我还想写下我对鬼魂的研究,”医生评论道,“如果咱们这样做,不会被当作异端烧死的话。
“我有时候觉得,你家人是不是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错误。我见的鬼魂越多,越不敢确信我们现在的灵魂和以前的一样。就我所知,也许我们真正的灵魂已经高高兴兴地回归造物主,把我们留在了身后。我有时候觉得我们这些鬼魂是……记忆、回声、印象而已。哦,我们可以思考,可以感觉,可以后悔过去,畏惧未来,但我们真的是我们以为的人吗?”
“这有什么区别吗?”言和一直觉得,她的这些魂灵同盟就是她的朋友,现在让她考虑他们是不是其他东西,已经太晚了。
“我不知道,”快克医生说,“一想到我有可能只是一大捆思想、感情和回忆,被其他人的心智赋予生命,这对我的虚荣心是致命的一击。但话说回来,书也是如此。我的笔在哪儿?”
言和让他用自己的手写东西。她不止一次好奇,医生在来生有所了结之后,会不会也有一天离开。
不过熊不会。熊永远不会和她分开的。
她找不到任何过渡地带,表明在这里她是她,而熊是熊。在那一次他们的魂灵笨拙地相拥之后,恐怕就永远不可救药地缠绕在了一起。不管发生什么,她去哪里,熊都一直会在那里陪着她。不论是谁认识她、喜欢她、爱她,都必须要接受熊。
知道自己现在就是熊,言和甚至开始喜爱自己了。
*
在她死后的许多天,汉娜都十分困惑。
她因为爱和绝望来到了前线,爱和绝望一样多。汤姆说他必须和伯爵的军队一起行军,这样也没错。但如果他留她一个人,带着未出生的孩子,她要怎么赚钱吃饭?她又应该去哪儿呢?所以她打包东西,加入了战争,虽然她的腹部已经开始隆起了。
不止汉娜一个人。军队运输行李的火车里坐满了其他女人——妻子、情人还有其他各种人——做饭、哺乳、跑腿,都加入了进来。汉娜喜欢她们,至少喜欢她们当中的许多人。行军路上十分泥泞,但她很年轻,而且有时候,这场冒险带着一种节日般刺激的感觉。她美妙的歌喉总是受到教堂的赞扬,而现在在篝火旁边,那歌声听起来更为美妙。
但后来,一辆装载着火药的车厢爆炸了,汤姆在其中丧生。爆炸的余波让她摔倒了,她陷入痉挛,失去了孩子。后来,没有汤姆,她也不想回自己的镇子了。她现在没了家,能去哪儿呢?没了汤姆军队的工资,她怎么吃饭呢?
另外一个女人悄悄告诉她,如果她打扮成男人的样子,愿意去最危险的地方放哨,那她也可以“参军”,拿一个士兵的工资。营地里还有几个人这么做了,长官对此也不闻不问。
所以汉娜成了哈罗德。她个子太小,没法做排头兵,所以她接受了前往火线的任务,加入了步兵的行列。
在战役中,步兵的防线被攻破,陷入一片混乱。她听到了叫喊声,敌人正在袭击行李车。她跑到营地后方,透过火药的浓雾和混乱,看到马背上的男人正在驱赶营地的女人,用剑砍她们。她用枪打了一个士兵,用剑伤到了另一个,却被人从身后砍了一剑,那一剑结束了她的事业和生命。
“不!”她在死去的时候想,“不!不!这太早了,这不公平,我刚刚开始了新的人生,我做得很好!”
接下来的几天,她脑海中只有这一个想法。她陷入了黑暗之中,这片黑暗很温暖,有些怪异,而且她觉得不只有自己一个人待在这片黑暗里。
时不时有人想和她说话。这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刚开始她以为这是汤姆,想引领她去天堂,但这听起来不像他的声音,口音也不对。
终于,她恢复了视力。当她看到头顶的蓝天时,她觉得如此释然,几乎想哭。然而,她发现自己哭不出来。她似乎在走路,但她无法控制她的身体。她低下头,发现这根本不是自己的身体。这仍然是男装,但现在自己确实是个男人。
“你能看见吗?”那个坚持不懈的声音问道,那声音听起来有些警觉,“你能听到我吗?我叫詹姆斯。”
“发生什么了?”她问,“我在哪儿?”
“你很安全,”他回答道,“嗯……事实上你已经死了,但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很安全。言和——你能跟她说话吗?我不习惯这样。”
这个人——汉娜正在用他的眼睛——转过身看向他的同伴,一个比汉娜年轻几岁的女孩。她像市场上常见的女孩一样,穿着暗淡的羊毛衫,戴着棉布帽子,但她眼睛里有种严肃的表情,仿佛她已经看过汉娜整个人生是如何度过的了。
汉娜在她脸上看到两个淡淡的水痘疤痕,那疤痕如此微小,就好像雨点一样。这让她想起汤姆脸上,几乎在同一个地方也有两个很大的雀斑,于是汉娜把这当作吉兆。绝望之中,任何她能找到的兆头都可以是吉兆。
“如果你不愿意的话,不需要留下来,”那个叫言和的女孩说,“但是你可以和我们一起走,想走多久都可以。我们相信,应该给那些不常有机会的人,再一次机会。
“你是我们的朋友,汉娜。你到家了。” 了不起的女孩系列(套装全7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