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猫子们的母亲——鲁敏荷斯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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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猫子们的母亲·
鲁敏荷斯女士
“我们……我们在一个锁匠统治的城镇!科兰特先生,我们被困在了一个——”
“我知道,孩子,我知道。”
他们在小巷里犹豫不前,背贴着墙,不敢高声说话。远处传来了悠长而沙哑的号角声。
莫丝卡咽了口唾沫,余光不自觉地瞥向广场。没有灯光。寂静仿佛冻住的蜜糖一般。耳中流淌的那些声音如同掠过皮肤的老鼠的脚。蹦跳的脚步声。金属间相互亲吻的嘶嘶声。啪啪的开窗声和门铰链转动的嘎吱声。
“我觉得‘黑夜界’的居民出来了,”莫丝卡压着嗓子说,恐慌从冰冷的鹅卵石渗入了她的小腿肚,“我们该怎么办?”
“尽量别被逮住!”科兰特沙哑地耳语道。他本能地抓住莫丝卡的衣领。可能是为了安抚她。也可能是因为,一旦他们受到威胁,他就可以把她推到前面去,自己先逃跑了。事实上,她似乎也下意识地拽住了科兰特的袖子。
“我们得躲起来,科兰特先生,我们得——”
“……躲起来,直到白昼降临——是的,是的……”
这下“白昼界”居民在黄昏到来前的恐惧说得通了。如果黑夜与白昼的转换是锁匠实施的,如果他们能在“黑夜界”肆无忌惮地行动,那么难怪市长都不敢在宵禁之后出去。考虑到锁匠们一贯冷血无情的作风,莫丝卡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一旦他们在自己本不该存在的“黑夜界”被逮到,肯定不止在监狱里待上一晚那么简单。
逃跑。躲藏。躲过黑夜?但是要躲到哪里去呢?阴影里吗?
要躲在传来声声低语、石板不停挪动、地下室大门逐渐敞开的阴影里吗?
“城堡!”莫丝卡脑海里猛然浮现出城堡庭院里绿色的空地和残垣断壁——那里布满犄角旮旯,就像奶酪上的小洞。那里没有房屋,没人会找到他们的。他们可以藏在打井水的桶里,或者在破败的塔楼里安营扎寨。
科兰特点了下头,然后二人贴着墙的边缘向外窥视。
没人了?没人了。跑。
怪异的商铺标识在他们头上摇曳,仿佛绞刑架上结的果实。一把匕首插在苹果上。一只断了脖子的鸟。一根骨头。一串钥匙。一串钥匙。钥匙,到处都是钥匙。这是一个锁匠统治的城镇。
黑色的人影在街头若隐若现,莫丝卡和科兰特只能像鱼一样迂回而行。一只少了几根手指的手从窗户中伸出来,把什么东西泼到了街上。一个瘦削的身影高高地坐在绞刑架臂上,双腿来回晃荡。
所有街道的位置似乎都与白天不一样了,但是莫丝卡知道城堡在这座城镇的北边。要去往那里,他们只需保证让垂死的落日余晖保持在左侧。最终,他们来到了城堡内院的围墙底下。莫丝卡紧跟科兰特冲进拱门,结果狠狠一头撞上了猛然刹住脚步的科兰特的后背。
内院另一侧的城堡不再是光秃秃黑乎乎的了,灯盏在每一个拱形窗前闪烁着淡淡的红光。城堡的女儿墙上人影幢幢。最高处塔楼的顶端飘扬着一面黑色旗帜,上面画着一串银色的钥匙。
尽管莫丝卡已经努力压低了嗓门,还是发出了一声尖叫,只不过听起来像是远处传来的尖叫。科兰特张大的嘴里仿佛也发出了一个类似的声音。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D计划!”科兰特气喘吁吁地说,“随机应变!”
下一秒,莫丝卡就开始了对“随机应变”速成式的学习。其中最重要的部分似乎是以闪电般的速度穿过窄巷,随机转弯,逃离附近任何令人恐慌的声音。撞到墙壁被弹回来以及衣服被火炬支架刮到似乎也是它的精髓。但是莫丝卡依旧握紧拳头,不断呼吸着寒冷的空气,紧跟艾庞尼莫斯·科兰特的步伐。此时他正在四伏的危机中胡乱逃窜,把自己的皮囊完全交付给了直觉。他一辈子都在干这种事,现在似乎已经很熟练了。
小巷中的声音此起彼伏,所以你根本无法判断声音的方向。他们后面好像传来了雪橇铃声。不,是在他们前面。不……右面……
“是金格勒——四面八方都有,科兰特先生!”
科兰特倏地停住了,似乎也得出了同一个结论。接着,出乎意料的是,他冲进了一个小巷。
莫丝卡跟着他跑进去,发现小巷的不远处有一扇门打开了一条小缝,一个枯瘦的身影端着水壶正要进去。从门缝里传出了奇怪的丁零哐啷声。在这扇门关闭之前,科兰特跌跌撞撞地跑了进去,莫丝卡也跟在他身后一溜烟钻了进去,顺便用力地摔上了门。
房间里的光线异常昏暗,莫丝卡感觉自己在这间屋里显得十分渺小,尤其是当她发现里面挂满了洗过的衣服,弥漫着动物脂肪燃烧释放的烟、屋里一片狼藉时,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屋子的各个方向传来诡异的金属叮当声、哗啦声、钟声和喊叫声,莫丝卡和科兰特这两个不速之客的到访使这刺耳的合鸣变得更加混乱尖锐了。
他们刚才推进去的那个端水壶的身影原来是一个病恹恹的十四岁左右的少年,他睫毛雪白,脸颊瘦削凹陷。火炉旁边坐着一个黑头发、中等个头的中年妇女,她本来正拿着两个平底锅互相敲打,见到他们后愣在那里,张大了嘴巴,一脸吃惊。她后面坐着另一个妇女,那人正从破烂的床垫上坐起身来,透过几绺潮湿的头发,以一种敌意和恐惧交织的眼神盯着他们。还有一个年轻的男人,鼻子就像被压扁的面团,他放下之前摇着的手铃,抓起了一根棍子。这四个陌生人全都面色惨白,病病歪歪,眼底乌青。
“别过来!”科兰特吼道,他拿起火钩,威胁似的晃了晃,“我们不会越界的!”他面红耳赤,怒目圆睁,看起来很野蛮,好像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似的。屋里的居民也一样,他们继续发出刚才那种刺耳的合鸣。
“快离开……离开,否则我就……”年轻男子呲着牙齿怒吼道。
莫丝卡抓起屋里唯一的蜡烛,走近覆盖在潮湿墙壁上的土褐色幔帐。
“别发出噪声了,你们所有人,要不我就把这个破房子烧了!”她大喊。
寂静持续了一段时间,接着被床垫上的女人打破了,她猛地躺回床垫,大声哀号起来。莫丝卡深吸了一口气,想再次大喊大叫一番来威胁她,这时她的目光突然被这个女人奇怪的轮廓给吸引了。就算是蓬蓬裙也不可能让一个人的身材那么像梨吧。不,那样一个隆起的大肚子只有一个解释……
科兰特似乎也发现了,他的脸有点发灰,抓着水壶、毛发苍白的少年手指也松开了,他快步跑到火炉边。
“就是这样!”那个火炉边的黑发妇女站起身来,她的眼神中透出些许狂躁不安,几缕叛逆的发丝从她盘起的发髻中散落下来,“这就是我们需要的!再来!快点儿!”
莫丝卡的眼睛闪烁着热情的光芒,她愣愣地看着,支吾道:“什么……”
“尖叫!快点!你有一副好肺,赶快再让我们听听!我们的‘恐吓’不管用!除非能有更多的声音!”
躺在地上的女人正紧闭双眼,痛苦地低声呜咽着。
“他快出来了,里普夫人。我觉得他可能等不了多久了……”
“再努力点儿,布莱泽米,他现在还没出来。”黑发女人喃喃道,“我们必须把他吓回去,还得再拖半小时,大家赶快用力喊。你,先生!”被恐惧石化了的科兰特抖了抖身子,及时接住了扔向他的一大捆勺子。“摇响它们,能摇多响就摇多响。还有你,小姐——到火炉边上来,拿着这些!”那人毫不畏惧地一把夺过莫丝卡手中的蜡烛,并往她手里塞了两个笨重且破烂不堪的平底锅,“边敲边尖叫!告诉整个世界你要把这座房子烧了,这样那个小家伙就会晚些出来了!”
“但是……”
“什么……”
“深吸气然后大喊!如果你想争辩的话,”里普夫人坐回她的病号身边,厉声叫道,“那么至少使用你最大的嗓门。”
年轻男人突然的一声怒吼惊呆了在场所有人,科兰特也不甘示弱,用一嗓子听起来像是受惊了的喊叫回应他,紧接着那位苍白的少年用真假嗓音反复变换地哀号感慨着他的孤独,而莫丝卡则把从见到高肖克时起就压抑的情绪全都尖叫着发泄了出来。每个人都敲着手里的餐具、跺着脚、打着锅、摇着“喧嚣时刻”的铃铛,或者像敲锣一样敲着白镴盘子。
其间,里普夫人打开了一个大包袱,拖出一把躺椅,一个小金属浴盆,一叠亚麻布和许多小瓶子。显然她是一个产婆。
“我要烧了你们所有人!”莫丝卡尖叫。
“这回更好了!她肚子疼多久了,布莱特?”里普夫人贴心地尖声问道。
“六小时了!”年轻的男人大喊,他继续吼叫,脸部的青筋因用力过度而凸起。
“没法找别人——我们之前还不‘存在’……”
“没关系,布莱特。”产婆拍了拍他的手,温和地安慰道,声音仿佛女鬼的哀号。“现在,布莱泽米,我需要你放松。”那个躺着的女人虚弱地点点头。莫丝卡现在看清了,那个女人的汗水让头发都打绺了。
莫丝卡坐在了离火炉更近的地方,因此可以更清楚地观察到黑发女人的长相了。她将近四十岁,骨骼清秀,面容颇具韵味。眼角呈扇形铺开的数根皱纹,是上千个微笑漾过后留下的痕迹。尽管她的裙子颜色单调,面色苍白,但亚麻布帽下棕色麻花辫被卡子固定盘成的发髻精神地耸立着,只有几丝蜘蛛网般的碎发掉了出来。如果她没用手中的长柄勺敲打着煤篓,那么一切看上去是那样的让人放心。
“我不喜欢有男人出现在我的分娩室里!”她对大家说道,“但这回没办法了。转过身冲着墙可以吗,男孩儿们?”
科兰特、脸色惨白的少年和扁鼻子的年轻男人都听话地转身面对着墙。
直到产婆向莫丝卡重复喊了好几遍,她才听清楚她在问:
“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莫丝卡·迈尔!”莫丝卡还没来得及细想,这个名字就已经脱口而出了。
“恭喜你,莫丝卡·迈尔。你马上就要帮忙接生一个小宝宝了。”
男人们都在冲墙大喊大叫时,莫丝卡帮着黑发的里普夫人将孕妇转移到接生的躺椅上,然后继续敲击平底锅。莫丝卡逐渐意识到,闹出这么大动静的“恐吓”是为了让婴儿以为妈妈体外的世界很嘈杂,这样他就会等到一切安静下来时才降生。
莫丝卡敲锅时闭上了眼,因为盯着孕妇绷紧的肚皮或看着她喘息时闪光的皮肤总让莫丝卡很不安。但她还是忍不住时不时地偷看几眼,“一个愤怒的小生命正努力地来到这个世界上呢”,她被这种想法深深地吸引了。她们烧火加热了一壶水和一小陶罐杏仁味的油,杏仁的味道弥漫在整间屋子的空气中。
一分一秒痛苦而缓慢地流逝着,产婆一次次地低头看她那只破旧的怀表。半个小时之后,终于,她示意大家安静。
“他要出来了。”她的嗓子因持续的紧张变得沙哑,“大家都停下来,这些声音没作用了,他不会再等了。”
“恐吓”结束后,分娩的过程也花了很久,似乎过了几个世纪。产婆一直在以安抚的口吻对孕妇轻声说着什么,仿佛在抚慰一匹得了疝痛的种马。孕妇的面部因用力和疼痛皱在了一起,泛着潮红,她不停地使劲儿,拉长声调发出痛苦的惨叫,好像一个人正挣扎着将一辆推车从胸前举起。
“握住她的手。”产婆说。莫丝卡听从了她的话,结果自己的手在孕妇的手里几乎快被握碎了。所有东西闻上去都充满了汗味、油脂味和杏仁味。莫丝卡着迷地盯着这个准妈妈的脸,仿佛一个被催眠的人。创造一个新的生命。一个新的人,就在此时此地。
“他来了……再使点劲儿,布莱泽米……再来一次……他出来了……”
这位母亲躺倒在小椅子上,她的面部松弛下来。一时间,莫丝卡惊恐地以为她死了。但是她的胸脯还上下起伏着。产婆不停地交替使用着湿布、亚麻布和她的刀,而莫丝卡也一直握着这位母亲的手,看着她的太阳穴和喉咙一起一伏,像有蛾子的翅膀在里面拍打一样。
尽管产婆已经将婴儿在一个小小的水盆中清洗干净,婴儿的脸看起来还是紫红色的,几根黑头发像是溅上的肉汤,在他的肚子上还有一个肿起来的紫色的结。产婆娴熟地拍了婴儿一掌,接着,婴儿就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哭声。当她在他身上抹油,将其裹进干净的亚麻布襁褓时,他的小拳头还一直不停颤抖着。莫丝卡见过牛妈妈、猫妈妈和狗妈妈的孩子呱呱坠地的样子,它们就犹如闪闪发光的包裹。这个孩子的诞生也是如此喧闹、混乱,但是又给人一种不同的感觉。曾几何时,我也是一样。
这位新妈妈睁开了眼睛,似乎想找到产婆在哪里,她被汗水打湿的睫毛不停扑闪。此时,产婆正用一只手臂抱着婴儿,模仿摇篮轻轻摇动,另一只手在身上摸索她的怀表。
“用了多久……是哪个……”
“一小时零四分。”里普夫人咔嗒一声合上怀表,坐回新妈妈身边。“你听见了吗,布莱泽米?是忒泰特女士掌管的时间。他等的时间够了,你可以给孩子取一个‘白昼界’的名字了。”
新妈妈布莱泽米的脸上露出了一种筋疲力尽和如释重负相交织的微笑。接着,她的脸出人意料地突然扭曲,她哭泣起来。
孩子生下来半小时后,产婆将布莱泽米扶回她低矮的小床,喂她喝了杯加香葡萄酒,吃了一条面包。她将裹成胖毛毛虫似的婴儿抱到产妇怀里。莫丝卡记起了分娩后就死去的妈妈,她想知道自己出生的那一晚到底躺在哪里。
“他们怎么办?”年轻的男人恶狠狠地冲着莫丝卡和科兰特点了点头,“他们不能待在这儿。尤其是他。”
莫丝卡和科兰特察觉到他犀利的目光望向的方向,措手不及地去遮挡自己的游客徽章。
“不行。”里普夫人重新捆好包袱,当目光落在科兰特的“白昼界”徽章时,她的眉头皱了起来,“不行,如果被别人知道我们跟他们说过话,麻烦就大了。如果我们庇护他们,我们就完了。”
“什么?你不能把我们扔到大街上!”莫丝卡愤怒地尖叫,“我们可是为你们把嗓子都喊破了!”
“我们怎么不能。”里普夫人的语气温和、轻快而坚决,“你们帮了大忙,所以我们不会举报你们,但现在你们必须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了。”她扛起包裹走到门口。
“我觉得,”科兰特低声说,“我们在这里待的时间超过了我们受欢迎的时间,这下危险了。”
房间里果然又一次充斥着一种不可言状的紧张感。布莱特护着布莱泽米和刚降生的孩子,在他们旁边徘徊着,手中紧握着棍子。而苍白的少年则在手里摆弄着某个很尖锐的东西,火光之下反射出道道微光。停战时间结束了。
莫丝卡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这时门又开了。在这间乌烟瘴气光线阴暗的屋子里待久了,月光照耀下的街道看上去竟如同白昼般明亮。她和科兰特不情愿地跟着产婆走上街道。
“女士,”身后的门一关,科兰特就开口说道,“如果您还有一丝同情心的话……”
里普夫人抬起食指贴近嘴唇,她上下打量街道,转身招手示意他们跟上。
“你们跟我来吧,”她低声说道,声音几不可闻,“你不能在他们面前那样说,要不然布莱特立马会去举报我们三个。他是个好人,只不过恐惧会让好人也变得卑鄙。停,先等等。”
她拿出一个弄得黑乎乎的袋子,往莫丝卡和科兰特的徽章上涂抹煤灰,模糊了上面的亮色花边,也加深了科兰特徽章木头的颜色。
“现在都安静点儿,跟紧我。” 了不起的女孩系列(套装全7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