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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街上冷冷清清,偶尔有一两个行人经过,也是低着头、步伐极快,身影被昏黄的路灯拉的很长。远处时不时传来几声爆竹,将周围衬托的更加安静。
今天是年三十,一年中难得团圆的日子。这个时间点儿上,家家户户正捧着饺子碗坐在电视机旁看春晚。尚未完全普及的彩色电视里,两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正在忘情的唱着歌,其中一人扎着哪吒头,红红的两颊,一袭粉色长裙,宛如孩童般赤诚;另一人则一袭白裙,干净利落,仙气逼人。
“打开心灵,剥去春的羞涩,舞步飞旋,踏破冬的沉默……”悠扬的歌声在这个寂静的冬夜里显得尤为动听。
但刁之一自然没福气守在电视机旁,此刻他正围着老娘亲手织的围巾,骑着自行车赶在路上。算上今年他已经整整三年没在家里过除夕了,第一年是因为队里突然有临时任务,第二年则是正好轮到他值班。
今晚出门前刁之一特意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内容很简单,一则是问问爹娘前几天给他们寄回家的五百块钱收到没,并告诫他们别节俭了,用这钱给自己添置几件新衣服。五百块对于刁之一而言,可是一个半月的工资。二则就是跟爹娘解释下,今年过年又不回家了,借口是要在单位值班。这话说出来后,刁之一明显感觉到母亲在电话那头的沮丧,细细算下来,他也差不多小半年没见过两位老人了,上次见面还是中秋节的那天晚上,一大家子一起坐在后院里喝酒吃月饼。
刁之一当然想回家,但他心里清楚,相比于父母的牵挂,此刻有一个人更需要他的陪伴。
“工作认真点,手脚勤快点,别让领导拿你的不是。”刁之一回味着老娘刚才在电话里已经重复了一万遍的话,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傻笑。
一阵寒风刮过,刁之一浑身一哆嗦,加快了踩脚蹬的速度。他按照约定出了城区,刚下河堤就看见余生远远的坐在长条椅上,脚边鼓鼓的放着一个黑色塑料袋。
“你迟到了。”余生假装生气的瞪了眼刁之一。
“我路远……”刁之一开始找借口。
“你在警队家属院住,骑自行车来这里最多十五分钟,我可是住在宝泉街107号院,来这里至少半个小时,你现在告诉我说你路远?”余生骂道,骂的还有理有据,搞的刁之一都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我住四楼呢,你没算下楼梯的时间。”刁之一开始狡辩。
“我住五楼。”余生呛了他一句。
这次刁之一算是彻底词穷了,他开始使出最后一招——转移话题。
“大过年的,你也敢出来?不用伺候丁家了?”刁之一问道。
“不伺候,丁老头儿带着几个儿子回老家过年去了,我正好过个舒服年。”余生咧嘴一笑,瞬间把刚才刁之一迟到的事儿忘了个干净。
“这大过年的你怎么也不回去啊?”余生问道,屁股往旁边挪了挪在长条椅上给刁之一让出个位置来。
“我啊……”刁之一一咽,“我还要在单位值几天班,一来一回嫌路上折腾索性就不回去了。”
“老贺个王八蛋这不欺负新人嘛!大过年的安排什么值班?他家距离这么近,他自己怎么不来?不行我得趁着过年的喜庆打个电话骂他一顿,这能恶心他一整年。”余生伸手要拿手机,被刁之一赶忙拦了下来。
“算了算了,你骂他一顿,他过完年回来又要骂我十顿,图什么呢,到最后还是我吃亏,不如咱俩好好聊聊天。”刁之一说道。
“酒带来了吗?”余生收回了手机。
“嗯。”刁之一从双肩包里依次拿出六小瓶二锅头。
“怎么才六瓶啊?不是说让你多带几瓶的吗?”余生不满的皱了皱眉。
“你还是少喝点吧,你腿上的伤还没好呢。”刁之一劝道。
“真的没了?”余生问道。
“真的没了。”刁之一坚定的说道。
“那只能委屈你回去再买几瓶了。”余生将六瓶二锅头全都揽在自己这边,同时抄起手边的木拐有节奏的敲打着刁之一的胳膊。
一瞬间,刁之一在余生刚才的动作里看出了秦建国的影子,当年每当他犯傻犯错的时候,秦建国也是这么揍他的。
“别打了,别打了,我带着呢。”刁之一躲避着余生的敲打,赶紧又从双肩包里掏了六瓶二锅头出来。
“哼哼……”余生得意的笑了。
“还是老样子,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狗眼。”刁之一骂了句。
“那是,我这双狗眼不毒一点,当初老贺也不会选我当钉子啊。”余生一边说着,一边解开脚边的塑料袋,从里面拿出几包花生米和一只热乎乎的荷叶鸡。
“来,你最喜欢的荷叶鸡,今晚不醉不归啊,过几天我可就要去东南亚了。”余生举着酒瓶子直接跟刁之一碰了下,然后自顾自的撕下一只鸡腿大口的嚼着。
可对面的刁之一却迟迟没有动作,看着余生喝酒吃肉的样子,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他在犹豫,要不要趁余生心情不错的机会,劝说他不再当钉子,可又担心自己嘴笨,破坏了今晚难得喜庆的气氛。
“怎么了?是觉得酒不好喝还是肉不好吃啊?”余生注意到了刁之一的异样,一边舔着手指上的油一边问道。
“都不是,我跟贺队商量了下,想让你回来。”刁之一说的很小心谨慎。
余生听了这话明显一愣,连正在舔手指的动作都僵住了。
“回来?回局里?”余生问道。
刁之一点点头,偷偷观察着余生的表情,没有任何异色,这让他稍稍放下了心。
“谁的意思?你还贺鹏?”余生又问道。
“我们两个都是这个意思。”刁之一说道。
“我不回去,我现在挺好的,有酒有肉有女人。”余生从最初的震惊中缓过劲儿来,继续大口啃鸡腿。
“秦建国,你别吃了,我是认真的!”刁之一一把夺走了余生手中的鸡腿。
“反正也吃的差不多了,你想吃就让给你。”余生笑着伸手要去撕鸡屁股,又被刁之一拦了下来。
“告诉我原因,为什么你不走?我知道你特别讨厌自己现在的模样!”刁之一一口气说完,他生怕自己稍有停顿就没有了继续说下去的勇气。
“准确的说,我并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什么样子,因为……我已经很久没照过镜子了。”余生叹了口气,随即正色道,“之一,你以为我不想走吗?你以为我不想过正常人的生活吗?我儿子那么小,那天在医院里见过他之后,我连着几晚上梦里全是他,我不想孩子没了娘之后又没了爹。”
“那你为什么不走?!贺队已经准了,他亲口告诉我的,只要你愿意离开,一句话的事儿,剩下的手续他来处理。”刁之一不可思议的嚷嚷道,在他看来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不愿意整天泡在地狱里,秦建国要么被烟熏坏了脑子,要么就是有其他不可说的理由,比如说……
“建国,你是不是见钱见多了,看不上当警察的那点工资?”刁之一问道。
“这句话你要是开玩笑就算了,要是当真我可就生气了,”余生的音调渐渐高了起来。“我承认当钉子的这段日子里经我手的脏钱比之前二十多年加起来的都多,但你告诉我!我要这么多钱有什么用?有了钱我就能随时见到儿子?有了钱桂芳死的时候我就能见上一面?我能参加咱们老同学的聚会吗?你现在告诉我!我要钱有什么用?”
“建国,对不起……”听了余生刚才的话,刁之一心里难受的要死,面前的这个人明明可以是展翅翱翔的雄鹰,自由自在的叱刹在天地间,可命运偏偏把他变成了一只过街的老鼠,整日呆在阴暗潮湿的下水管道,隔绝着阳光与希望。
“别,你还是喊我余生吧,”余生苦笑着摇摇头,“现在想想,叫秦建国的那段日子跟他妈我的前世似得,已经太模糊太遥远了……”
余生说完拿起酒瓶一口抽了个干净,刁之一想拦住他,却没成功。
“之一,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还是那句话,我不是不想离开,而是不能。”余生放下酒瓶后认真的说道,“于公于私而言,我现在都不是退出的时候。于私来说,桂芳因为毒品而死,我因为毒品而彻底改变了整个人生轨迹,我现在要是不做出点成绩来,把这帮毒贩一网打尽,将来九泉之下怎么有脸见桂芳?怎么对得起我这几年的牺牲?”
刁之一不说话,只是将头埋得很低。
“于公来讲的话,你放眼看一看,整个南江省有多少家庭因为毒品这个瘟神而支离破碎,这个盘踞在灰岩市内的贩毒网络一天不除掉,就会有无数个桂芳这样的悲剧重复上演。你没有经历过至亲之人在毒品中的沉沦,你无法完全体会那种痛彻心扉的痛苦,真的……那种感觉就像……就像有人拿着烧红的烙铁摁在了你的灵魂上似得,这种烙印会狠狠的刻在你的脑子里,根本忘不掉……所以我不想再让其他人重复经历……唉……”说到这儿,余生将手中的空酒瓶子用力扔了出去。
“对不起,建……余生,对不起……”刁之一喃喃低语的重复着同一句话。
“咱们两兄弟间说什么对不起啊。”余生咧嘴一笑,脸上的那道疤痕更加明显,紧接着他伸手重重拍了拍刁之一的肩膀,“来,喝酒!”
余生又打开一瓶酒强行塞到刁之一的手里,“说点别的,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很纳闷你为啥不问问我的腿是怎么受伤的?”
“我……当时想问来着,最后给忘了……”刁之一如实回道。
余生一咽,回敬刁之一一个白眼。
“听生哥给你好好说道说道,这事儿说来也巧了,当时为了给你们传信息,我偷了一个手机,结果最后开车逃跑的时候手机的原主人正好打来了电话。副驾驶上的彪子一听手机响了,直接就把土枪抵在了我的太阳穴上,关键时刻你猜怎么着?”余生说的跟讲评书似得那叫一个眉飞色舞,一旁的刁之一听在耳朵里却只是一阵心酸。
“说话啊,问你呢!”余生抓起一把花生扔了过去。
“猜不出来,你说吧。”刁之一闷闷的回了句。
“你这听众真没劲……关键时刻,在彪子即将开枪的同时,我突然拉了把方向盘,汽车一个九十度的大转弯横在道路正中间,同时彪子由于惯性失去了平衡,这一枪只是打在了我的大腿上,紧接着一辆大货车就从侧面撞了过来,接下来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见贺鹏那张丑脸正对着我,他妈的吓死我了。”余生连比划带说,一旁的刁之一已经不仅是心酸了,鼻头也开始发酸了。
“怎么样?我厉害吧。”余生说完笑着问了句。
“厉害厉害。”刁之一赶紧竖起大拇指。
“呵,马屁功力见涨啊。”
这一夜,河边的夜谈一直持续到很晚、很晚…… 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