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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桂芳有记忆时起,她爹每次喝醉酒之后,总是喜欢拉着她的手说个不停,说村头儿老秦家对他们家有恩,将来桂芳是在去老秦家当儿媳妇儿报恩的。
虽然年幼的桂芳当时并不明白老爹口中的“儿媳妇儿”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她对那个经常来家里串门儿的名叫建国的小男孩儿,却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印象。
随着时间的推移,两家父辈们之前立下的媒妁之言不知何时悄悄在小孩子们之间传开了。而小小的建国,早早的就表现出模范丈夫的模样,村里如果有谁敢欺负桂芳,他一定是第一个站出来打抱不平的,每当这时桂芳总是在同伴们的起哄声中,羞红着脸低头跑的远远的。更多的时候,桂芳也通过女孩子特有的方式表达着自己内心的情感,她会在建国疯玩的时候,帮他把羊赶回家,在建国想偷懒的时候,揪着他的耳朵,强迫他跟自己一块念书,在建国扒花生、偷玉米的时候,站在一旁认认真真的帮他放哨站岗。
这种简单而又快乐的时光一直持续到高中毕业,在明知道自己的高考分数比建国高出二十分的情况下,桂芳还是毅然决然的选择跟建国报了同一所高校。
哪知最后的结果却是一悲一喜,喜的是,两人顺利被这所高校录取,悲的是,两家的钱凑一块,也只够一个人上学用的。
“你去吧,你学习成绩比我好,我打工给你攒学费。”建国说道,此刻烈日高悬,两人正坐在池塘边,望着满池绚丽的荷花。
“还是你去吧,男的就应该多闯闯,女人要那么多知识干嘛,能认字我已经很知足了。”桂芳说道。
这天两人讨论了一下午,谁都说服不了谁,最后闷闷的散了。哪知第二天一大早,桂芳就红肿着眼睛叩响了建国家的门。建国刚一开门,就被桂芳拉着手不由分的跑到了小树林里。
“还是你去上学吧,我已经买了去省城的车票了,一会儿就走。”桂芳声音沙哑的说道,眼睛红肿如桃,一看就是昨晚哭了一宿导致的。
“桂芳你别急着打工啊,昨晚俺爸说了,准备把家里的羊全卖了……”建国还没说完,就被桂芳给打断了。
“笨蛋,卖了羊你家人咋活?”桂芳一边说着,一边从兜里掏出一把碎纸,建国定睛一看,竟然是录取通知书的碎片。
桂芳昨晚把通知书给撕了……
“你怎么……”建国不自主的抓紧了桂芳的手,他平生第一次深刻的体会到了书中所描写的“打翻五味瓶”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他恨,恨自己无能,没有钱让桂芳上大学。
他悲,桂芳撕的可不止是通知书,而是她儿时的梦想和美好的未来。
他气,气这个世界为何如此的不公,为何村头老财的傻儿子能花钱买一个上学的名额,而桂芳只能含恨去打工。
“就这么定了,一会儿我就去南楚市了,没有了我的监督,你一个人在大学里可要好好学习,别偷懒。”说完,桂芳略一犹豫,趴在建国脸上亲了口,然后捂着脸飞一般的跑了。
八月末,秦建国带着两家人的积蓄和桂芳第一个月的工资,带着众人的期盼,踏上了通往灰岩市的大巴车。
接下来的整整三年时间,建国一直保持着在警察学院的传奇经历,期末成绩遥居榜首,各种奖项拿到手软,甚至连体能测试、田径比赛、格斗训练都名列前茅,当真应了武侠小说里经常出现的那句话——文武双全的奇才。
“你们看看人家建国,再看看你们自己?”成为了当时各科老师嘴里最经常冒出来的一句话,而且这句话说出来永远不会错,因为即便是最调皮的同学也找不出任何反驳的理由。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最美好的方向发展,除了……桂芳的心态。
伴随着各种荣誉和奖状越来越多,建国眼睁睁的看着桂芳的神经变得一天天敏感起来,尤其是当漂亮的支书组织班级同学来建国家送温暖时,桂芳的这种情绪达到了极点。
等支书等人走了之后,桂芳情绪十分低落的说道,“你现在是枝头上的凤凰,我这只山沟里的土鸡已经配不上你了。”
为了最大限度的消除桂芳的顾虑,1991年的那个春节,两人在没有达到法定结婚年龄的情况下,在老家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并约好事后补一张结婚证。新婚之夜,建国将桂芳紧紧搂在怀里,说过了年想让她来灰岩市打工,虽然灰岩市的工资并没有省会南楚市高,但这样两人之间的距离会近一些,工作之余,桂芳还可以来建国的学校里玩一玩、转一转,变相的消除了桂芳没有上大学的遗憾。桂芳当即点头同意,并承诺跟现在的工厂合同一到期,她就搬到建国的学校附近住。
“怪不得你大学时候这么优秀,原来是家里有个如此贤惠的媳妇儿啊。”刁之一笑着给建国倒了杯酒,“那后来呢?”
“后来?”余生苦笑一声,“我要是知道后来会发生那种事儿,就是打死我,也绝不让桂芳搬到灰岩来。”
余生将杯中的白酒一饮而尽,“你还记得刚才我说的跟老队长的第一次见面吧。在我拒绝当钉子的三个月之后,桂芳跟工厂的合同到期了,她坐车从南楚市赶过来找我。当时因为我手里有别的事情要处理,没办法准时接站,就告诉了她详细的公交车路线,但那天她终究还是迷路了……”
“她不是在南楚市呆过吗?那可是省会城市,怎么可能到了我们这种小城市反而迷路了呢?”刁之一不解的问道。
“你跟我当时想的一样,事后我才知道,桂芳打工的三年时间里,除了过年回家,几乎没怎么离开过她们工厂。”余生说道,默默的掏出一支香烟放在嘴里深深吸了口。
“那……之后呢?”刁之一小心翼翼的问道,因为此刻余生的脸色难看的要命。
“她……被人卖了……”
“卖……卖了?”刁之一直接打翻了酒杯,连酒水洒到裤子上都没有觉察到。
“对,91年的9月,那起特大贩卖妇女儿童案你还有印象吧。”余生问道。
刁之一点点头,当时这可是震惊全国的大案,他们专业课的老师事后还拿这个案子作为典型案例进行了详细的剖析,灰岩市日报更是连续三天刊登头版头条来报道这件事儿,但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让其中两个主犯给提前跑了,至今仍未抓捕归案。
“案子告破后,解救出来的一小部分人中就有桂芳,更多的人至今杳无音讯。至于被拐卖的这期间发生了什么,我没问,桂芳也没说,生活继续……唯一的不同就是桂芳日渐消瘦起来。起初我以为她只是精神不好,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了她身上的针孔……”余生痛苦的说道。
“她染上毒品了?”刁之一问道。
“对,在贩卖的过程中,人贩子会用毒品来控制这些肉票。毒瘾没发作的时候,她跟平常没什么区别,洗衣做饭打工,一样都不落下,可一旦毒品发作,她就不是桂芳了,而是恶魔……”说到这儿,余生需要大口的抽烟才能缓解此刻内心的波涛汹涌。
看着昔日的同窗好友痛苦到即将要崩溃的模样,刁之一突然能理解为什么有人会沉迷于烟草这种百害而无一利的东西了,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需要。
“你怎么没把她送到戒毒所里?”刁之一问道。
“前几年戒毒所并不普及,只有省城有一家,而且桂芳也不愿意去,她嫌丢人,让我在家里帮她戒毒……”说到这儿,余生突然紧紧握住刁之一的手,郑重其事的说道,“之一,如果将来我也染上毒品了,你一定不要帮我戒毒,最仁慈的方法就是痛快的给我来一枪,知道吗?”
“你怎么突然说这种晦气的话。”刁之一瞪了秦建国一眼。
“戒毒,尤其是帮最亲近的人戒毒,实在是太痛苦了!这种痛苦你没有亲身经历过是永远无法理解的……”铁打的汉子此刻眼圈开始泛红,握着酒杯的手也微微颤抖,刁之一想换个轻松点的话题,但余生执意要说。
“毒瘾发作的人,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因为他已经没有了灵魂……没有了做人的底线……这种行尸走肉……什么事儿都干的出来!桂芳毒瘾发作的时候,曾经跪下来求我给她钱去买毒品,有时候我心软给她一点点,有时候我硬着心肠将她关进出租屋里自己躲在外面默默流泪,直到有一天,她哭着回来告诉我,说为了获得毒品,她跟毒贩子发生了身体上的关系。”说到这儿,“啪”的一声脆响,余生手中的玻璃杯应声而碎,锋利的玻璃碎片瞬间划破了他的手掌,鲜血混合着酒水滴答滴答的往下流。
话题到此处戛然而止,刁之一赶忙让服务员拿毛巾过来,余生则又拿起一瓶酒,咕咚咕咚将余下的白酒喝了个干净。
这一夜,两个多年未见的同窗好友一直聊到凌晨四点多,才意犹未尽的相互搀扶着大醉而归。
“你知道我曾经的梦想是什么吗?”余生大着舌头说道。
“当大英雄对不对?”刁之一问道,附带着一连串缺心眼儿的傻笑。
“差不多,我很小的时候就立志将来我要做一名最厉害的警察,把天底下所有的坏蛋全都抓起来!”余生说完,苦笑一声,似乎在对刁之一,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但操蛋的命运竟然把我变成了一个坏蛋,变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模样!”
余生说完,一把扯掉脖子上的金链子,怒吼一声,远远的扔了出去。
眼看着金链子没入草丛中,刁之一突然想起了之前的那个雨夜,贺鹏吐着眼圈幽幽对他说过的那句话,“如果你整天做着违背自己意愿、甚至十分厌恶和抵触的事情,还必须时刻保持享受的表情,你会不会痛苦的疯掉?”
“我应该会疯掉。”刁之一喃喃低语,扭过头去深深看了眼旁边的余生。 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