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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紫川埋仙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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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猛地看向他,却见他的凤目正目不斜视地看着原青江,满目坚定。他转向我,“我与木槿失散八年,再不能让人欺凌于她。”

  他疯了吗?先不管原青江知不知道我这八年的生活。八年前为了救我,已让原青江认真考虑他作为继承人地位的问题了,更何况单是这样在原青江和其心腹众人前维护我,已是给原青江下了面子。他难道真的不想争霸原家的天下了吗?

  我满心想的就是原非白这个大傻子,可是他却回我微微一笑,再单腿跪下,沉声道:“请父王原谅孩儿私去汝州援助,容后单独向父王呈报。”

  原青江面色一凝,看向我,慢慢收回了手脚,惊讶之色一闪而过,立刻被长时间的沉吟所代替。身后几个侍卫过来,把我们围了起来,原奉定首当其冲,看着我阴晴不定。

  我恭敬地一低首,静静地伏地行了大礼,“花木槿见过武安王爷和诸位壮士。”

  众人都屏声敛息,一片奇异的沉默。

  原青江冷冷道:“去上药,寡人在品玉堂等你。”

  我先扶着非白进赏心阁里上药。这两巴掌真狠,齿颊都流血了,肩膀上又挣出血来。

  我心疼地给他上药,他却揽住我的腰,看着我的眼睛,“木槿,不要再回头了。”

  我怔在当场。

  他轻轻道:“我决定了,我不想再错过你了。你我之间蹉跎了多少岁月,人生能有几个九年?”

  我摇摇头,泪水汹涌而出,道:“你须知,你要面对……”

  “我知道我要面对什么,”他冷冷一回头,目光冷如冰霜,“你不用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我。”

  我一滞,他的手一紧,将我紧紧地纳入怀中,坚定道:“若有人要将你从我这里夺走,就先杀了我,你也一样。”

  我心头莫名地害怕了起来,手也抖着,人有些局促不安。

  他一抬我的下颌,犀利地看了我许久,终是目光柔和了下来,吻去我的泪珠,笑道:“答应我,同我一起面对,好吗?”

  我微点头,他的笑意更甚,“木槿,相信我。”

  夜风吹动他的一丝乱发,他轻轻拂去我额头的刘海,对我绽出一丝无比温柔而坚定的笑容,“我要同你一起好好活下去。”

  我和薇薇被带到西厢房,没想到林老头和兰生早在里面等着我们,素辉坐在一边陪着我们。外面早被原青江带来的高手团团围住,那些人个个都身手矫健,腰带上挂着紫星玉牌。

  兰生镇定地打着坐;而林老头喝着葫芦里的酒,老眼无波地看了看我,对我微微笑了一下。

  “看样子这次主公真的生气了,”素辉有点紧张,肃然道,“外面这些黑梅内卫,乃主公的直隶,只听主公号令,不但是原家武功最强的高手,亦可谓是整个天下一等一的好手,突围是不可能的了。”

  薇薇的小脸煞白煞白,巴巴地看着素辉和我,浑身打着战。

  “木丫头……夫人别担心,”素辉体贴地为我和薇薇各暖了杯茶,趁递给我的时候,轻声道,“大理的朋友我们都已经秘密藏入暗宫了,你放心。”

  我握着茶杯的手略有一顿,心中松了一口气,使劲挤出一丝微笑,“多谢素辉。”

  这时有一个健壮的锦服老者走进西厢房,身后跟着一个华服美少年,两人对我恭敬地一揖首,“小人沈昌宗见过花西夫人。”

  素辉赶紧站到我面前,行了大礼,“沈教头安。夫人,这位是现任东营子弟兵沈教头,亦是王爷座下首席紫星武士。”

  我还了一礼,然后注意到那沈教头正用犀利的目光盯着我看,而他身后那个美少年非常眼熟。

  “小人沈昌宗见过夫人,”那沈教头非常客气地问候了一下,然后躬身道:“小人少时曾习过医术,可否容在下为夫人请脉?”

  林老头向他皱着眉走了过来,“老朽不才,林毕延,夫人一直由我来诊脉,这位沈大人有任何疑问,问老朽便知。”

  沈昌宗却冷冷道:“主公之命,望夫人和林大夫体谅一二。”

  我看了眼沈昌宗,淡笑道:“沈教头是想查看我身上的生生不离吗?”

  沈昌宗可能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出来,脸上竟然一红。

  林老头和素辉一脸了悟。林老头的眼中有丝不忍,素辉皱着眉头想要说什么,可是我也知道反对无用,便伸出手来,大方道:“请。”

  那沈教头微红着脸略探我脉搏,眼中狐疑了几分,然后松了口气,恭敬道:“请夫人早些安歇,今夜三爷应是要同主公商议一夜要事了。”

  他走时对美少年说道:“你且留下好生伺候,不得有误。”

  那华服美少年弯腰脸更低,恭敬地诺了一声,留了下来。

  素辉等那沈昌宗一走,立刻全身放松,走到美少年那里,“这啥意思?”

  看样子他同这少年很熟悉。

  “估计是来看看花西夫人长什么样的。”那美少年木然道,然后一摘帽子,露出一张充满风情的俏脸,还有那满头青丝,“平时那些子弟兵们同我在一起,最爱打听的就是花西夫人长什么样。”

  “那为何让一个男教头把脉,也不怕逾矩?”素辉跟着那少年急急问着。

  他既不回答他,也不正眼看他,上上下下很没礼貌地打量了一番快吓哭的薇薇,轻嗤道:“就这熊样,也配伺候主子?”

  然后大喇喇地走到我面前,没形没状地福了一福,嬉皮笑脸道:“青媚给夫人请安。”

  她悄悄对我一摊手掌,里面赫然写着原非白的笔迹:青山永延,媚我仓渡。

  这时薇薇跑过来,叉着小蛮腰瞪她。

  “谁怕了,”薇薇扁着嘴对着青媚的背影嚷着,脚步却不停,快速地绕过她,挪到我身边,含怒带惧地看着青媚,向我投诉道:“夫人,青媚这个丫头老是仗着比薇薇进苑子早几日,欺压薇薇。”

  青媚横了她一眼,然后用手狠狠推了她一下,掌心的字迹乘机给擦化了。薇薇给推坐在地上,青媚蛮横道:“你个不知道死活的贱蹄子,若是主公动了怒,西枫苑的奴婢一个也活不成。此诚非常之变也,你不思护主,倒还躲在主子后头搬弄是非,我先给你个窝心脚,把那黑心黑肺黑肠子的给血淋淋地踹出来。”青媚作势就真要踹她。

  素辉以为青媚真要动粗,赶紧过来拉着。

  薇薇吓得跪爬着扑向我的怀中,号啕大哭,“夫人,青媚这坏蹄子又要杀我了。”

  青媚一边推挡着素辉,向薇薇蹬着脚,一边向素辉的怀中快速地塞进一块紫色令牌,那眉毛明明倒竖着,眼神闪着兴奋,嘴角亦使劲憋着笑,好像在做一种游戏一般。素辉皱着眉,但眼中毫无异色,估计这种戏码西枫苑时常发生。

  我明白了,青媚忽然过来,定是原非白已经做好救我们的准备。他那八个字的含意应是嘱我可信任青媚、林毕延。仓指仓促,同遽相近,应该是告诉我那司马遽已经做好准备,会从水路送我们走。

  可是非白,那你怎么办呢。我抱着痛哭的薇薇,不知为何,鼻子却发了酸。非白,你一个人留在这个万恶的原家又要面对什么样的家法呢?

  这时外面又起了一阵混乱,只听围着我们的子弟兵警惕地喝道:“来者何人,通报姓名。”

  几个轩昂的身影飘过碧纱窗,未见人面,已闻爽朗的笑声,“沈昌宗,你个狗奴才,连本王也不认识了。”

  然后是沈昌宗的诺诺之声,“宣王驾到,小人有失远迎。”

  厚重的帘子被两个太监掀起,一个气度不凡的青年慢慢踱了进来。

  却见那青年穿着江牙海水五爪云龙白蟒褂,露出里面夹穿的一件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金线蝶绣的黑缎宽腰带上束着金丝攒花结长穗宫绦,那腰带上挂着金珠算、银鱼袋,两边侧腰上又各挂着一对黄玉麒麟,乌发上戴着紫金冠,冠身正中镶着颗圆润的大东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映着烛火下,面如美玉,鬓若刀裁,目似点漆,虽怒而笑。

  王袍青年那双明亮的眼快速地扫了一眼赏心阁众人,最后落到我身上,微微一凝。

  薇薇像看到亲人一样扑过去,改跪在他脚边,抓着他的王袍哇哇哭了,“宣王陛下,救救薇薇吧。”

  素辉肃然地大声道:“见过宣王殿下。”领着众人一阵下拜。

  我也赶紧跟着跪下。心想这青年应是永业二年在玉北斋见过的宣王轩辕本绪了。

  这位看似纨绔风流的俊俏王爷,却是三国南北朝有名的辩士和说客,严格意义上说来他也算是我的幸福终结者之一了。他的两位双胞胎妹妹:轩辕淑环和轩辕淑仪,是战国时代赫赫有名的两位美人,连带当年惨死的前朝公主轩辕淑琪,史称轩辕三姐妹,皆以貌美多智而闻名于世,而她们的婚事,他有幸全部参与了。

  据说他早年游说了先朝英宗撮合了轩辕淑琪和原非清;然后把他其中一位亲妹妹成功地推销给了我的初恋情人原非珏,成为了当今大突厥最有权势的可贺敦;又差点把另一位嫁给原非白,眼看着非白不允,他又神奇地把手指一挥,瞄准了前朝驸马原青江,化皇女耻辱为政治联姻的奇迹,可谓鬼斧神工,实乃轩辕皇室的一枚智多星。

  奈何其不是皇后所生,而生母孔妃惨死在己酉宫变中,永远被太子轩辕本昱压得死死的。也许正是因为同是庶出之理,在原氏大族中,他同原非白相交甚厚,如同其兄同原氏长子原青江和宋侯走得很近一样。

  我收回思绪,只听那宣王嘿嘿地笑了几声,偷眼望去,他正扶起哭得稀里哗啦的薇薇,“可怜见儿的,我让你来好好伺候墨隐,谁知成了这光景呢。”

  薇薇哭声微收,而我的眼前飘来了那片绣着龙爪的白袍角,好一会儿,我的头顶上方有人微抬手,对我柔声道:“这位想必是弟妹吧,听说身子不大好,薇薇还不快把你主子搀起来。”

  一双柔荑比薇薇更快一步地扶着我爬将起来,侧头看去却是青媚。她低垂的美目中看不到任何神色,只是扶着我的手微紧,微拉着我后退一步,离那宣王稍远。

  那青年满眼审视地盯着我的紫眼睛看了一阵。屋里除了薇薇轻轻的啜泣声,出奇的安静。

  “本王渴啦,”那青年忽然大声嚷嚷着,像入无人之境,“西枫苑的奴才们,快点把好吃的好喝的端上来。敢怠慢我,本王便叫你们主子把你们的屁股打烂喽。”

  众人一下子反应过来,一阵答应。西枫苑的人也仗着他的话,得了自由。那林老头便拉着兰生下去了。素辉趁着这个空当面色凝重地大步走了出去,估计是按照青媚的传话去布置了。

  薇薇欢天喜地出去了。出乎我的意料,青媚并没有走,她为我和宣王递上暖手银熏,早有宣王的小太监接过青媚手中的银熏,没让她近身贵人。青媚温顺地垂手恭立在我的身后,仍是一身男装,却俨然我的贴身女侍卫一般。

  宣王也不惊讶,想是同原氏亲厚,素知凡原氏高位女眷身边必有两个女侍,平时装扮必一文一武,一男装一女装,两者交替,以护其主。想是那青媚得非白嘱托,暂做我的贴身武侍,随机应变。

  这时薇薇托着泥金盘进来,上面放着两盏青花。

  “薇薇还记得本王爱吃红豆沙呀。”宣王状似轻松地同薇薇聊着。小姑娘手托金盘,巧笑倩兮,那小脸却不由红着低下来。

  青媚的美目中露出一丝不屑,转瞬即逝。

  “弟妹这眼睛瞧着伤得挺深的哪。”宣王看向我的左眼眶,一只修长的手也摸向自己的眼眶,好像感同身受似的倒吸一口气,皱着眉道:“啊呀,女子向来重貌,弟妹恁是不小心,想是要好好养护才能好。”

  我微微一笑,恭敬地低头答道:“多谢王爷挂怀,皮外伤罢了。去岁春光里为歹人所囚,出逃时不慎遇袭,能活着见到三爷,也算值了。”

  宣王似乎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说,又沉默了下来,漂亮的眼睛闪过一丝阴沉,他依旧瞪着我,忽然出声大叫:“来碗燕窝。”

  我表面上镇静,却也被他这么一叫唬了一大跳。

  一个小太监小心翼翼地过来,怯懦道:“王爷容禀,娘娘嘱咐了,王爷胸口之伤未复,不可喝燕窝。”

  他俊美的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眼神一阵尴尬,嘴角绽出一丝微笑,微倾身柔声道:“蠢奴婢,那是给花西夫人的。”

  那小太监脸都吓白了,拼着命叩头,一会儿脑门便肿了起来,还在那里拼命叫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另一个中年太监尖着嗓子无奈道:“没眼力见的东西,还不快下去给夫人端来呀。”

  那被责骂的小太监飞快退下去,一会儿又端了一碗青花汤盅上来。这回轮到青媚挡在我面前,娉婷地自太监手上接下,转身放在我的桌几之上,背对着所有人,用银色小指甲尖飞快地沾了一下,然后才转侧身,掂起银叉搅动莹润的液体,樱红小嘴替我吹了吹凉,才向我递来,像以前在琼花小筑伺候我一样,柔声道:“夫人放心,奴婢已经吹凉。”

  这时素辉进来了,后面又跟着两个小太监,其中高个的那个捧着一个大托盘,上面放着一捧厚厚的雪狸袄,另一个拿着拂尘的太监躬身道:“禀王爷,王妃听说西枫苑冷,王爷身子骨又弱,差奴才给王爷送件雪狸子披风来。”

  宣王多看了那个捧着托盘的小太监两眼,那风流俏目便眯了一下,“可是皇上今年新赏的那件吗?”

  那太监哑着嗓子诺诺称是。

  宣王哦了一声,哈哈一笑,转头看向我道:“弟妹可曾听墨隐提过,吾妻沅璃十二岁便许给了本王,比本王还要大三岁。在她面前,本王老觉得像个孩子,你且说说你们女人可是老把夫婿当孩子,管头管脚的,好生啰嗦!”

  我微微一笑,“宣王妃出于晋阳王氏,乃晋中第一大族,当年宣王娶宣王妃,乃是京都城一大盛事。”

  宣王对我的赞美不置可否,只是轻摇了摇头,抿嘴一笑,“她快要了我的命了。”

  他看向那个托着托盘的太监。那个太监直起黄金比例的大个子身材,面容清秀,回我淡淡的一笑,那是齐放特有的自信笑容。

  那件大狸袄子又大又长,还带着大大的风帽,在烛光下流动着奇异的光芒,下面也放着一套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褂,同宣王身上的王袍一模一样。

  青媚明显目光闪烁,对我点了一下头。我对宣王了悟地笑了。

  宣王也打了个手势,那个同齐放一同进来的小太监便把托盘向我递来,薇薇略一打眼便满脸紧张地过来替我穿上那件王袍,不再同青媚撒泼打闹。难为他们想得周到,那件王袍竟然为我贴身打造,着装完毕后,这宣王便道:“天色不早了,弟妹先请歇息罢,本王先回紫园看看墨隐怎么样了。弟妹万万勿忧,武安王同墨隐毕竟亲生父子,再说梅姨到底是原叔最爱的妻子,弟妹处还有锦妃的求请哪。”

  趁这个当口,青媚同后头进来的小太监也易了装,那个小太监也将青媚的衣服穿上身。她轻轻走到我身边,“青媚伺候夫人休息吧。”

  我戴上风帽,向他揖首道:“木槿多谢宣王。”

  宣王呵呵笑了一下。那个中年太监忽地跪在他面前,嘴角微微抽搐着仰头看他,老眼含泪。宣王含笑地拍拍他的肩膀,对他点了点头,然后再不看我一眼,只是悄无声息地伸了个懒腰,昂首走向里间。薇薇沉默地走过去,为他掀起床帷,伺候他睡下,举手投足,老练娴熟,仿佛经常这样做一般。薇薇的眼中下了决心,可是小脸却忧郁地看着我,慢慢流下泪来,仿佛是在看我最后一眼,小身子微微发着抖。

  那个中年太监抹了一把脸,起身时,早已是一派清明恭顺,“长顺伺候殿下回府吧,不然王妃可又不高兴喽。”

  小太监战战兢兢地掀开帘子,他便大步昂首走出,一甩拂尘大声道:“宣王起驾。”

  他高高掀起自己身上的披风,看似为我挡去风雪,同时亦挡住众人的视线,沈昌宗领着众弟子跪安,我坐进大轿中,一路行去无人阻拦。

  行了约半个时辰,轿子停下,齐放让我换上高头大马。那长顺向我们躬身道别,自己领着宣王亲卫往紫苑赶赴去。我们向南驰了一阵子,却见前方一队人马迎接我,正是朱英、沿歌他们,还有法舟的身影也在其中。

  “夫人见谅,青媚只能送汝等到此地了,小人将回去了。”青媚对我沉声说道,“方才青媚同三爷秘密见过,三爷的境况不好,如果一时半刻宣王造访,必是……主公下了格杀令了,且……方才青媚见到了内务府管事的太监,秘密调了一瓶极乐散。”

  我奇道:“王爷这是要赐我死药?”

  “非也。”青媚忽然泪如泉涌,看着我哀哀道:“这极乐散是只有皇室或是原氏宗亲才能用的极品毒药,夫人怎么还不明白吗?三爷一心想同您双宿双飞,那又为何忽然送夫人走呢,还要请动宣王帮忙啊。”

  青媚说得对,就在一刻以前,非白还信誓旦旦要同我永不分离。

  法舟愣愣地走到我们面前。只听青媚泣道:“夫人……这是主公要赐死三爷啊。三爷本来想等于将军攻下晋阳,同于将军汇合,再向主公禀报夫人的事,以军功抵罪。可是,锦妃娘娘的紫星武士向主公告发了夫人还在西枫苑的消息,她是算准了三爷会拼了命地护着您。”

  我只觉腿脚一软,幸亏齐放扶起我。青媚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小的紫玉瓶递给我,“这是三爷给夫人的,这便是生生不离的解药,从此以后夫人便是自由之身了。”

  这便是生生不离的解药?我却没有去接,只是愣愣地看着。为什么?非白,为什么原青江要赐死你,就因为我吗?

  “对不起夫人,卑职是东营暗人之主,即便三爷放卑职生路,卑职也要回去与三爷同生共死!”青媚对我大声说道,“这是青王的选择。”

  “夫人,小人也要回去啦。”法舟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他笑呵呵地走过来,向青媚施了一礼,“小人碧水堂外侍法舟,见过青王。”

  青媚微微一笑,“原来是法侍卫。传言法侍卫曾列紫星武士,只因生性刚烈,不事阿谀而被外放,果然名不虚传。”

  “多谢青王,”法舟转向我的大眼在漆黑的夜里异常明亮,“夫人,我等这一去,便是永别啦。”

  “方才小人有幸得见上家踏雪公子,公子嘱我定要终生伺候夫人。”法舟下跪道,“小人虽是个外放的暗人,但仍是东营的暗人。暗人天职便是在看不见的战场之中,与主子同生共死。”

  我手微颤,雪貂披风掉了下来。

  他挺起胸膛慷慨笑道:“请夫人成全,小人亦要回西枫苑以身殉主,这是小人毕生的荣耀。”

  青媚的眼睛亮得惊人,也跪倒在法舟身边,道:“自永业三年夫人流落乱世,多少贪生怕死、背信弃义之人逃离西枫苑,背叛三爷,使得西营还有锦妃的走狗害死了我们多少伙伴、多少亲人?青媚的家兄、家嫂,还有父母全是暗人,可是小侄儿小侄女一个六岁一个七岁,何其无辜,全部被那个西营贵人给活活烧死了。这刻骨的仇,这切肤的痛,”青媚咬交切齿道:“如何能忘?而这一切唯一的希望便是三爷,如今主公要赐死三爷,那便是青媚报仇的最后时机,也请夫人允诺,让青媚随法舟壮士一起多杀几个西营狗贼吧。”

  大理众人一片噤声,皆满面敬意地看着西枫苑的二人。

  我早已泪流满面。这两年西枫苑牺牲这么多家臣仆从,细细数来,始作俑者舍我其谁?

  “青媚、法兄,快快请起,”我抹了一把泪,将他们二人扶了起来,“这九年来,连累西枫苑诸位壮士,皆是木槿之罪也。如今三爷有难,为妻者岂能独活?我与诸位一起回去便是了。”

  法舟豪气地大笑道:“踏雪公子果然好眼力。”

  青媚愣了一会儿,终是对我绽开一丝纯然而开心的甜笑,“请夫人上马。”

  青媚扶我上马,转头看向齐放道:“你家主子既做了决定,亦请君等早做打算吧。”

  我重新跨上马,对着朱英道:“谢谢诸位多年的照拂,让莫问有了活下去的理由和快乐,可是如今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原三爷就这样死去。”

  红鼻子的朱英在西北的大风中鼻子被吹得更红,他喃喃道:“夫人难道是要与我等永别吗?”

  我摇摇头,示意他过来,在他耳边轻轻说道:“请替莫问给太子殿下带句话,来世再见。”

  沿歌在一旁呆呆地看着我,我走过去抱住我的弟子,在他耳边流泪道:“沿歌,先生对不起你,没能保住春来。先生这一辈子最不想见的便是大理同汉家相斗,因为两边都是自己的亲人……请你一定替先生保护好夕颜还有同学们好吗?”

  沿歌虎目含泪,牙齿磨得格格响,“先生……”

  我轻拍沿歌的肩膀,对他微笑道:“记着先生说的话,为自己的心而活。”

  我没有再看沿歌,只是抹着脸复又骑上马,同青媚、法舟从原路返回。不出所料,不过一刻,一身劲装的齐放跟了过来,他对我点了一下头。青媚轻啸一声,立刻周围有无数的人影在周围涌出。

  “夫人勿惊,这些都是三爷的铁卫。”青媚傲然笑道,“主公想不知不觉处死三爷,然后再灭了我东营青木碧水二堂,却是痴心妄想。”

  我心中一动,勒住了马,“你要拉着大队人马回去救三爷?这万万不妥。我且问你,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主公要赐死三爷?可是三爷亲口相告?”

  “我同三爷分手之时,只叫我们好生保护夫人出西安。我方才出了紫园,便得了在紫园的亲信来报,锦妃娘娘私自派了很多黑梅内卫前来,且宣王的探子也送来同样的消息。”

  “不对,很不对。依王爷的实力,如果要赐死三爷,那必先把军队调走,然后是你们这帮子暗人,而且绝对不会用东营的人马来围住西枫苑,哪有拿自己儿子的兵士来圈禁儿子呢,分明就是鼓励儿子造反啊。我看王爷这是在保护三爷,绝无赐死之意。”我沉思片刻,恍然大悟,“必是有心人在背后搅局,如果你贸然带着一群暗人前往,必会让王爷以为是三爷真的谋逆了,到时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此人为了让你相信这个消息,故意让宣王也得了这个消息,正是如此更显可疑。你想想,做父亲的铁了心要处死儿子,哪会那么容易让儿子的家人,还有让亲信族人统统知晓的?且以王爷之力,想要处死三爷,何必要等上一天,还这么轻易地将消息传了出去?”

  青媚也面色煞白,“难怪锦妃娘娘没有同司马一起陪着主公回来,却派了黑梅内卫随侍,想是要洗去干系。”

  我的心一沉。锦绣,你果真要对我赶尽杀绝吗?

  我对青媚附耳道:“快请于大将军秘密回西安来一趟,什么人马也不要带。”

  青媚点点头,又吹了一个口哨,那群人又忽忽地闪回了原地,只有两个极高个的人影,施着绝顶轻功来到我们近前。其中一个身材细长,虽有喉结,面容极俊秀,那似女子柔媚的五官上似是轻打了层薄粉,眼上还绘了精致的眼线,鬓边簪了朵银水仙。而另一个肌肉强健,髻上插着一朵小小的金流星锤。我眯着眼认了半天,正是把我打落水的武士,好像叫什么灿子来着。

  “赤木堂金灿子见过青王和夫人。”那金灿子抬首眯着眼看我,特地拜倒在我面前,磕了半天响头,“前番卑职错伤夫人,罪该万死。”

  “碧水堂银奔见过青王和夫人。”那银奔斜目看了眼那金灿子,目光如嘲似讽。

  青媚的坐骑不停地来回跑动,似是忍着极强的不安,她使劲按住坐骑,低声同他们耳语几句,那二人面色不变,隐了回去。

  “我已安置妥武士,隐在附近,先勿轻举妄动。”大风吹起青媚的发丝,拂向她的明眸,“眼下青媚还是要回去看看三爷,就怕连累到宣王,那三爷便少了膀子了。夫人意下如何?”

  我点头道:“还请青媚带路,我们先回西枫苑把宣王换回来吧。”

  “今日之战若得全身而退,青媚便一心一意视夫人为主子,”青媚睨着一双媚眼上下瞅了我两眼,桀骜一笑,“若不得,夫人可想好了,三爷若有好歹,青媚必先杀夫人,然后再自杀以殉主人。”

  齐放听了,连连挑眉,冷笑着正欲开口,我笑着止了他,说道:“好,随你便!”

  心中暗骂你个臭丫头,我为你花了这么多银两,你还好意思看情况才认我做总经理,你便是那史上最难搞定的打工仔。

  你不是那刁民,谁是那刁民?

  黎明的脚步近了,一队清瘦的仆妇提溜着一堆大桶小桶沿着屋檐下神出鬼没地涌出,挡到我们面前,看到我们几骑杀气腾腾地飞驰而来,皆屏息惊恐地看着。那领头的管事有张熟悉的胖脸,我便对她微一点头,她看着我的眼睁得老大。

  果然是周大娘!不愧是紫园见过世面的老人,几秒钟后,她立刻肃着脸喝退杂役房的大队人马,全部退到一边,给我让出大路。

  温暖的晨光开始跃出地平线,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这是紫园很平凡的一天。

  青媚同我们飞快地下马,带我们抄小道来到一处有一眼活泉的垂花门洞那里,我记得是那个孩子逃命时来过的,果然亦是另一个入口。

  青媚道:“这里其实是一个出口,因我身上没带紫鱼符,且我等无法从赏心阁入口进去,只好取巧从此入了,不过此处有百年高手把守此门,我等需小心了。”

  我刚点头,青媚在那眼活泉中探手一捞,立时那扇墙向一旁移动了。我们进来,眼前尽是冷峭危崖,怪石陡立,同我们上面温柔宝贵的紫园截然相反。低头,众人皆骇了一跳,原来底下却是万丈深崖,唯见一条深色的河流奔腾而过。不等我发话,青媚早已一拍我的后背,把我打落山崖,然后飞身而下,在半空中追上大叫的我,捉住我的左手一起下落。几乎同时齐放飞驰而下,拉住我的右手,带我平稳落地。

  “喂,你……”我估计齐放想抗议青媚的粗暴手段,但是立刻有无数的一寸小箭射向我们所到之处,连带那附近的山石都被夷为平地。那箭似长了眼,跟着我们一路射下。青媚便拉着我们躲在一块巨石之后,等呼啸之声过了,这才小心翼翼地出来。

  我这才发现我们已到了谷底,我眼前却是一片颜色极深的水面,紫莹莹的急流翻滚着白沫流过河中央一块昏惨惨的巨碑。这巨碑早已被冲刷得圆头圆角,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四行古字:

  缘得贪嗔痴疑欲,

  紫沙妖冢埋仙骨。

  彼岸魂归忘川水,

  此地生人犹歌舞。

  这看上去是一首劝诫到此地的闯入者,凡是犯了贪嗔痴欲之人,来到此地,无论是仙是妖尽埋于此,在此地汝还可歌舞人生,一旦闯入过了彼岸便登鬼界了。可见此地的凶险。

  “这是忘川,又名紫川,因其色深紫而闻名。传说饮下此水便可前尘尽忘。”青媚紧张地看着四周,解说道,“不过至今无人敢试,因为这河里还住着一种可怕的护宫大虫。”

  话音未落,却见那河水忽然慢慢平静下来,水势也缓了下来。那宽阔的河面如同一块紫色的凝碧,偶尔那紫色水面上有巨大的鳞身显现,却见一条条水桶般粗的金蛇蜿蜒地滑开水面,渐渐向我们这边游来,有几条竟然扭曲着涌上岸来,高昂着身体对我们龇牙咧嘴,露出一寸长的大尖牙。细细看来,同莫愁湖中的金不离极像,只是都比莫愁湖中的要大许多倍,没有血红的大眼,唯有巨大的鼻孔和嘴巴。

  齐放就要下手击杀,青媚拉住他,“不可,这地宫的金不离比之上边的凶恶百倍,你若攻一,必群起复仇。不必惊慌,我自有办法诱退它们。”

  她巧笑倩兮地自怀里掏出一物,我们几个定睛一看,当时便脸色全变了,就连齐放也白着脸退了一步。原来青媚竟提着一只断手,那手断处血渍未干,想是从刚死之人处切下。

  “它们的嘴可刁了,不吃不新鲜的。夫人放心,这是西营细作的,可不是普通仆役百姓的。”青媚认真地解释一番,我们的脸更白。青媚挑了挑眉,携着那断手向几条金不离走去,“虫虫、毕毕、如如,快来呀,姐姐给你们带好吃的了,要吃也吃那个大理的白面书生,可别吃姐姐哦。”

  小放额头的青筋跳了一跳,夹仇带怨地看着青媚。青媚却回他一个媚笑,一边娇柔地哄着一群巨蛇,一边用那只断掌诱着那几条金不离。而它们好像听懂了她的话,嗷嗷叫着扭曲着身体,争先恐后地追随着她手中的断手。

  到了离我们足够远的地方,青媚奋力将那断手远远一扔,果然一堆金不离跟着跃进河中,争相游向那只断手。

  她若无其事地走回来,在下摆上揩揩双手,我不禁咽着唾沫小声道:“哎,那个,青媚,我等如何渡河?”

  青媚嫣然一笑,“夫人稍候,艄公快来了。”

  没想到这里还有艄公。果然,不一会儿,河面飘来一阵苍老哀伤的歌声,“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宽阔的紫河河面上渐显一个戴着破斗笠的老者,撑着一叶极窄的扁舟,脸上的面具伤痕累累,似是经年刀斧砸痕,露出五分之三的干枯面皮来,包括一只黄褐色的老眼和一张枯树疙瘩一样的嘴皮子。

  此地阴湿寒冷,那老者瘦骨嶙峋的身上衣衫尽破,依稀可辨是一件绛色的精布薄衫,腰间粗粗地用一根麻绳系紧了,勉强蔽体。可能是久不更换,一股刺鼻的恶臭阵阵传来。

  那老者极慢极慢地将船撑到岸边那块巨碑旁,那舟边的麻袋一散,却见一堆人体肉块,河中的巨型金龙开心地一抢而空。果然这里专以人肉豢养这些巨大的金不离用来看守暗宫。

  我们的眼睛微花,却见那个老者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近前,略伸头,细细看了我们一阵,然后伸出一只近似骨头的长手,对着法舟很慢很慢说道:“你……是这群小鬼的头吧,来此地是来做这金龙的食物吗?”

  法舟正要开口,青媚早已冷冷地亮出一块刻着紫星的紫玉腰牌,“我乃紫苑家主座下紫星武士青媚,今天特地要借小舟一用,还请老丈放行。”

  那老头森然笑道:“如今的原氏莫非后继无人了,连你们这等小鬼都能做紫星武士了?”

  就这一句话,严重地伤害了在场所有年青有为者的自尊心,青媚轻叱一声仗剑出击。然而没有人看见这个老人是怎么出手的,青媚便软软地倒在那里。小放刚刚出手也被定在我的身边,接着是法舟。眼看着一片冰冷的气息扑向我,那老者的破面具停在我的眼前,那只长长的黑指骨正指着我的咽喉,他的黄眼珠泛着野兽捕食时那种冰冷的光芒,好像一只地狱来的恶鬼。

  他冰冷的老手握紧我的咽喉,渐渐收紧,“咦?紫瞳修罗?”

  就在这时,有一个小影子撑着一叶小舟而来,然后借着长篙,飞奔到岸上,正是那个白面具的小孩子小彧。

  他似是同老者很熟悉,对那老者手舞足蹈地比了一通,然后递上一块鱼符。那老者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慢慢道:“既然宫主允了,那你且来吧。”

  “那我的朋友?”

  老者看也不看身后,用脚跟一带,两颗石头便飞向小放和法舟,那两人便解了穴,但仍是软软地坐在地下。小放往岸边爬了几步,又被金不离逼退了回来,只得抱起人事不省的青媚,扶着法舟往后退。

  老者施轻功带我飞到那叶小舟上,我立刻掉在一堆死人骨头里。小彧也轻巧地飞到小舟上,对我伸开双手啊啊叫着要抱,我便把小彧抱在我大腿上,双手抱着小彧的小细腰。小彧时而开心拉着我的双手,时而小手抓起剩下的肉块喂金不离,时而拾起两根骨头互相敲击,弄得满手血淋淋的。我不停地咽着唾沫抱紧小彧,尽量镇定地看着那个老头。

  那面具下不知是一副怎样的面孔,那露出的黄眼珠总盯着我的眼睛看。小舟在凝缓的紫色河流中行了一会儿。偶有前身长爪的大金龙跃上,或是攀住我们的舟沿张着血盆大口要吃的,小彧便敏捷地不时击打,那老者亦用船桨闪电出击。那些被击晕的金龙一落水中便被同伴当成扔下的食物扑腾着狠狠撕裂,血腥味更浓。

  曾有一只巨大的蛇头隐现,似人头一般大小,足有二十来米长,看样子像是活了几百年的金龙,受到老者的攻击后,像条大恶龙一般从一侧高高跃起,滑过上空,跃过小舟,咆哮着落到我们的另一边,犹对着我张嘴嘶吼。我看得胆战心惊,小彧却还咯咯笑着挥出一根人骨头把它打得更远。

  “请问前辈,这条紫川可是同上面的莫愁湖相通?”我鼓起勇气问道。

  那老者沉默地点了点头。

  “请问前辈如何称呼?”

  那老头歪着脑袋想了一阵,一只浑浊的黄眼一阵迷茫,“哎,记不得了。”

  这是一个相当诡异的答案。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开口,慢慢解释道:“这条忘川,相传是千年以前,一位紫瞳的原氏先祖骨血所化。这位先祖以自己的血肉之躯,诱妖魔进入紫陵宫同归于尽,保得一方平安。从此之后,但凡喝下这里的水便会忘记一切情爱,一切愁苦,消去七情六欲,成为一个没有痛苦的人。老朽就是长年行船于上,偶尔沾上些忘川水,渐渐地就忘记了姓甚名谁、过往种种了,唯记得奉宫主之命,守护这里的出口,平日喂食金龙,击杀擅入者。”

  说到最后一句,老者的黄眼一片清明,闪过狠戾。

  我胡乱地哦了一声。心想这里的先祖传说人物可能说的是同原理年一起埋葬紫陵宫的轩辕紫蠡吧。若说这忘川以她血肉所化,我倒不信,但极有可能这河底的沙石含有一种特殊紫色素的矿物质,染紫了此地的地下河。而这条地下河连着上面的莫愁湖,这里的金不离可能是从上面顺水游下,便定居于此。由于长年黑暗,经过变异进化,是故没有眼睛。原氏又常年以人肉喂养这些金不离,且终日与武功高手相搏,那身躯便比上面的同类要强壮得多,自然是最好的暗宫守护者。

  我又想,也许这个老头其实跟司马遽一样,在暗宫里,尤其在这条河流上长年漂流,没人陪他说话,结果一遇到人就说个不停。

  我略放心防,胡诌道:“原氏有独门秘药秋日散,服之可使人五官昏聩,忘忧负爱,也许便是取材于此吧。”

  老头忽地停了下来,任那一叶扁舟停在湖中央,自己却盘腿坐了下来。

  一时间周围那些强壮的生物游来游去,不时轻撞舟沿。小彧似乎也有些不乐意了,用手里的两根骨头敲敲老者,以示他快些前进。

  老头轻而易举地按住了小彧的“玩具”,在面具下缓缓地呵呵笑了起来,“方才探到你的脉息,似是被下了生生不离?你是原氏的女人吧。”

  这老头别的忘记了,不想生生不离倒还记得挺清楚的!我对他微点点头。

  老头子忽然像是要开恳谈会似的,慢吞吞道:“你既被下了生生不离,为何要回去呢?”

  “我要去救人,事从紧迫,还请前辈高抬贵手,速速送我到对岸。”我耐着性子对他揖首道,忽然想起,方才忙着救非白,竟没拿生生不离的解药!

  老头子一手支额,轻叹道:“你难道不知道吗?原氏中人皆是受过诅咒的魔鬼,他们是永远不会得到真爱的。”

  啊?什么意思?忽然想起原青舞也曾经对我说过原家的男人是世间最阴狠毒辣的男人,偏偏又多情得紧。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愣愣地看着他。

  那老者枯瘦的手却掂起船桨柄搔搔稀疏的灰发,阴阳怪气道:“他们是想得到一切的痴鬼,你跟着他们会倒大霉的。”

  这倒说得有几分道理。原氏向来推崇佛教为国教,可惜佛教五戒中的贪、嗔、痴、慢、疑,原氏倒是样样都占了个全。其实红尘中人,又有几个能逃过这些欲望呢?

  我正胡思乱想间,却听那老者循循道:“如果你愿意喝下这里的河水,你便能忘记往事,我载你回头,也许你的亲人还在原地等你。”

  “多谢前辈。也许您说得对,原家人还真是一群贪婪的家伙,可是我却爱上了其中一个,”我淡笑如初,“如今我为自己的心而活,请您成全。”

  他在面具底下粗嘎地笑了起来,满是嘲讽之意。他再一次很慢很慢地爬将起来,骨头一般的手用力撑开篙,荡开这叶小舟,低沉道:“很多年以前,曾经有一位勇武英俊的年轻人闯了进来,他被我震伤了心脉,我好意对他说了同样的话,他却执意进来。后来我连他的尸骨也没有见到过。不过我记得,他同你的回答一模一样,你的神情同他甚是相似。”

  我不由微微叹了一口气。

  他在对面慢慢咕哝道:“咦,你叹气的模样也同他有些相似,真奇怪,今天老朽想起了许多往事。”

  小彧似乎有些害怕,返身紧紧抱住我,我也回抱住他。

  他长叹一声,再一次撑开那小舟,速度快了很多,他自嘲道:“奇了,老朽想起了很久以前老祖先传下来的一首歌来。原来一直只记得上阕,记不得下阕,今日却忽然想了起来。你身上是不是带了什么符咒,可以解我喝下的紫川之水?”

  我抱紧小彧,使劲摇着头。心中暗想:莫非是我胸口的紫殇起了作用,让这老者想起了许多往事?

  那老者却呵呵笑了起来,“既然与你因缘际会,便唱与你听吧。”

  嗯?怎么还要开水上个人演唱会呢?

  却听那老者开启嗓子,唱起一首歌来,那声音嘶哑悲伤,口音难辨。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似这般真情是假意,似那厢假意却真心……休言花落紫川,却道孤命殇还……似花还似非花去,破窗残月缘尽时……”

  那歌词甚是奇怪,音调却是略微有点走样的《长相守》,那曲调明明难以入耳,却偏偏如魔音一般钻入耳中,勾起无数往事。一些从未曾见过的画面在我脑海中活跃起来,依稀看到紫浮装扮的段月容抱着一个女子哭花了脸,那女子一身火红,窈窕娉婷,长得同我甚是相似。她忽然对我睁开了一双紫眼睛,对我哀伤地流着泪,我不由魂断神伤,泪滴沾巾。

  正当我神志痴迷,向那紫河倾颓时,有人轻拍我的脸,原来是小彧。我擦干满脸的泪水,眼前渐渐亮了起来,前方有一点温暖的光芒,原来不知何时已到了岸边。

  却见一人长身玉立,一身半旧锦袍,干干净净地在水边轩昂而立,左手擎着一盏昏黄柔和的灯,袖口处微露一段强壮的小臂肌肉,上面隐隐地显着西番莲的文身,如一团火光照亮了我的内心。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暗宫宫主如此雀跃。

  我正琢磨着怎么样同他打招呼,他早已身形一晃,跃到舟上,哈哈一笑,“青媚着人与我传信,我还正准备替你和她收尸呢,没想到你还真来了。”

  这个人从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已经习惯了,真的!我捏紧自己的拳头努力忍耐着!

  我一挑眉,他却向我伸出手来,我和小彧便被他有力的手给拉上岸,“你的命太硬了,果然是破运星。”

  他在面具下愉悦地笑着,一如既往地对我如嘲似讽。我也懒得理他,赶紧立稳了,回他淡淡一笑,回头却见那老者既没有对暗宫主行礼,也没有说任何话,又像初见时一样,双手交叠搁在长篙上,歪头看着我们,像是在看戏一般。

  司马遽对他微躬身一揖,恭敬道:“多谢妖叔。”

  那老头歪着脑袋慢慢点着头,恍然大悟道:“嗯,我想起来了,我叫司马妖。”

  那妖叔对司马遽点了点头。紫川河面上忽有一阵暗风吹过,我不由打了个哆嗦,看那妖叔破烂的衣衫下露着两条枯瘦的长腿,不由动了恻隐之心,便解下雪狸子披风,递上去,“多谢前辈相助,暗宫阴冷,请前辈收下御寒吧。”

  那妖叔枯骨一般的手慢慢接过来,低下头用那黑瘦的骨手轻轻抚摸亮滑的贵重白狸毛,黑白相对,贵贱相接,一时触动肝肠,那妖叔点点头,慢吞吞道:“咦?你同那人一样,临走时也送了我一件衣服哪。”说完也不道谢,只是闪电般地远远荡开了。

  毫无预兆地,司马遽伸手拉起我的手施轻功向上飞去。小彧也飞身跃到一块大钟乳石上,电光石火之间,那忘川猛地向上泛滥涨潮,如同方才所见,又开始奔腾咆哮起来,转眼紫色的潮水已经没过了我们方才站的岸边。

  司马遽放下我时,司马妖的一叶小舟已飘至紫川中央,在浪花中忽隐忽现,耳边微微传来那艄公粗嘎而悠长的歌声,“似花还似非花去,破窗残月缘尽时。”

  “你这贿赂行得挺好,”耳边传来司马遽的戏谑之声,“可惜,恐怕是没有机会再请妖叔帮忙了,他一般只送活人进来、死人出去的。”

  我横了他一眼,猛然惊觉他的手还在我的腰间,我便拍开他的手,离他一步远,正色道:“兹事体大,还请快快带路,送我回赏心阁。”

  他呵呵一笑,“假正经的东西。急什么,有你在,他哪能那么容易就死喽?”

  嘿,你算哪棵葱,我为毛要同你正经啊。

  他嘴上轻薄,脚上却飞快地挪动了起来。他的轻功极好,连小彧也轻松地跟着,而我拼尽全力方跟得上他们。他们只得飞飞停停,不时等我。

  一路上他还能快速地讲述原委:武安王的确调了一瓶死药,看样子确要赐死一位贵人,但没正式说过要赐死谁。可能原非白也担心这死药是给我的,便传言让青媚将我转移出去。有人便趁此机会拿死药做文章,假传消息武安王要赐死原非白和我,并且切断紫园的一切消息,以鼓动东营暗人闹事。幸亏我们及时回来,未酿成大祸。

  可惜我只能勉强跟上他们,听了个大概。

  “我方才已经见过青媚了,你这女人倒是不笨,幸而折了回来。”

  他这算是夸我吧。可惜我已经气喘如牛,无法回答他的话。

  他不厚道地埋怨了几句,最后实在忍不住了,一把横抱起我,往前掠去。

  我大惊,“你要干甚?”

  “你这也太慢了,是想回去替原非白收尸吗?”

  嘿,我真想扁他,可又怕反过来被狂揍,谁叫人武功实在好。抱起我之后,他的速度惊人地提了起来,把小彧也甩在身后。小彧哇哇叫着使劲跟了上来。

  他的胸膛宽阔强壮又温暖,我不由思念原非白,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心中便如刀绞一般。

  可能为了缓和我的尴尬,他对我说起方才渡我们的那个老艄公司马妖。他是暗宫最年长的人,亦是武功最高者,经历了暗宫很多风云,没有人知道他的年纪,甚至有人说他已经活了好几百年了。

  “他既为你们暗宫服务多年,作为宫主,你是否可以派人照顾一下这些高龄老人的晚年生活……”

  司马遽在面具下嘿嘿闷笑两声,“真是个不知死活的,都快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还想着别人!听说他把生生不离的解药给你啦!”他话音一转,“本宫诚恳地请求君老板服下生生不离后,带着丰富的嫁妆从此入主暗宫?帮助本宫做好家务,带好小彧,别到外面兴风作浪,祸害咱们原三爷还有各方豪杰成吗?”

  苍天啊,大地啊,我终于见到一个比我还要浑蛋的浑蛋了!

  “我说这位宫主殿下,漫说是我没拿那解药,就算是我拿了,我服下了,我自由了,”我假笑道:“我也诚恳地请求您打消这一万年不可能实现的妄想吧。”

  他轻松地飞奔,笑道:“本宫诚恳地请求夫人三思啊。”

  我咬牙切齿道:“我诚恳地请求您抓紧时间快带我上去吧。”

  “本宫诚恳地准了。”

  “……”

  我们又回到了永业三年通往暗庄的暗道中。司马遽开动机关,有光传来,我和小彧留在里面,然后一起从一个小门猫腰钻了出去,正是赏心阁的内间,非白的卧室。我小心地掀起帘帐,象牙床里却空无一人,心中暗想,难道宣王已经脱身了吗?

  忽然听到前面有宣王的声音传来,司马遽略摆手,示意我过去,他在后面保护。我便悄悄走到前厅,越过珠帘,我看到宣王正铁青着一张脸坐在方才我们谈话的地方,身后站着面无人色的薇薇,浑身抖得只能靠扶着花梨木椅背才没有倒下。

  “这着棋好生厉害,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宣王冷笑着说道,“只是你不怕父皇和叔父发现了吗?”

  在他对面有个年轻的声音呵呵笑道:“怎么会发现呢?东营的暗人以为叔父要赐死三瘸子,正急着冲进来谋逆作乱。叔父自然会派兵镇压,到时你们都将死在乱军之中,我同驸马便可安枕无忧,父皇亦不会怀疑。”

  “王兄妙计,”宣王淡淡道,目光向我这里瞟来,看到我身影的一刹那,眼神闪过惊喜,却仍然面不改色地鼓了鼓掌,“臣弟自愧弗如啊。”

  我正思忖着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宣王给换下去,忽然身后脚步声起,有人低沉地笑道:“木槿既然来了,就进来吧,何苦躲在这里偷听呢。”

  有人用手刀大力劈了下我肩颈,我立时摔在地上。

  宣王的脸死灰一般。薇薇吓得正要崩溃大叫,一个高大遒劲的黑衣人也给了她一个手刀,她重重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宣王对面的太子吓得站了起来。

  我抬头,眼前站着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宫装妇人,看似五十上下,但保养极好,姿容秀美端庄。乌发虽隐隐渗着几丝雪白,可那高耸的堆云髻却梳得极为得体高雅,斜插一支贵重的大金凤步摇,凤头一颗硕大的红宝石在烛光下闪着高贵的光芒,玉容上敷着极白的粉,眉目细挑,描绘精致,额头贴着牡丹花钿,朱唇微点殷红,正是宫中流行的樱桃装,身上只着一件枣红的披帛襦裙,但觉通身雍容华贵。

  她的身后站着一个双目凌厉的老太监,还有那个袭击我和薇薇的黑衣人。

  只听太子激动道:“母后,您如何来了?”

  那太子蓄着八字须,长相清秀,身形却略显细瘦,喉结极为突出,消瘦的脸庞上,双目显得有些偏大,熬得通红,带着一丝恐惧,有些神经质地看着我,“你是何人,从哪里蹦出来的?”

  那位高贵的妇人冷冷一笑,“这位夫人已经在一旁偷听多时了,你与侍卫竟未发现,愚蠢至极。”

  只因那人击在我的胸腹旧伤处,我捂着伤口喘了很久,好不容易才在地上坐了起来。有人扶了我一把,我这才艰难地爬了起来,抬头一看,原来是宣王。

  “你回来是极好的,不枉是他看中的人,”他叹了口气,扶我站好,“可惜还是晚了。”说罢,再不理我,便下跪施了一个大礼,“儿臣见过母后娘娘。

  “儿臣尝闻自古晋阳近狄俗,尚武艺,素有晋阳自古多英豪之称,晋阳女子果是狠辣非常,”宣王淡淡道,“母后年近半百,又是皇室弱质,却能骑马千里自新都赶赴西京,真乃女中丈夫也。”

  王皇后温雅一笑,“绪儿,你总是比复儿会说话,本宫总希望复儿小时候同你一样,多得些你父皇的关爱。”

  宣王冷冷一笑,“儿臣少时尊皇后为母后,也曾同皇兄承欢母后膝下,为何母后如此仇恨儿臣?”

  王皇后似是想起宣王少时的模样,叹了一声,“本宫还记得你小时候出了痘疹,孔妹妹哭得泪人儿一般。因本宫曾照顾复儿康愈,便请旨让本宫亲自照料于你。那时的你真是可爱,在我身边待了好长一段时间,总是叫本宫母后,差点连孔妃也不认得了。”

  “那时的母后对儿臣疼爱有加。”宣王点头道。

  王皇后微微笑了一下,“沅璃乃本宫兄长晋阳节度使的掌上明珠,当年晋阳沦陷,兄长以身殉国,只留下沅璃和其兄,本宫便将沅璃亲自带在身边教养,视若亲生。是故当年皇上指婚,本宫欣然应允。可惜沅璃却频频前来哭诉,你时常眠花宿柳,公然召妓。”

  “您把最疼爱的侄女沅璃许给儿臣,当时儿臣的心中万分感激,只可惜她有着高贵的出身,却没有一颗高贵的心。”

  “宣儿,”王皇后淡笑如初,“你就是这般永不知足,就跟你娘亲一样。沅璃的脾性虽泼辣一些,但自嫁于你,与你举案齐眉,为你相夫教子,亲自洗手做羹汤,就连你王府的花园,她都亲自照应,是以宣王府的牡丹园花开富贵,盛名远扬,你却诸般挑剔!”

  宣王冷冷道:“皇后可知王府的牡丹园为何花开得如此争奇斗艳吗?”

  王皇后讶然道:“沅璃亲自照拂轩辕族花,自然尽心尽力,有何不妥啊?”

  “那些牡丹之所以如此繁盛,是因为下面埋着的全是沅璃所虐杀的儿臣姬妾!沅璃自小习武,有时甚至亲自动手鞭挞姬妾。她故意派人将这些女子埋在儿臣常去的花园,便是要提醒儿臣不得再碰其他女子。有时逼急了,她连儿臣都要亲自掌掴,想必母后时常耳闻吧。”宣王咬牙切齿道,“沅璃果是母后亲族,一般狠毒。”

  我听得毛骨悚然。这位王妃比外面传说得犹胜三分啊,甚至超过了君莫问那凶悍的紫瞳妻。

  王皇后却优雅地掩着嘴角大笑出声,“这个孩子,行事作风还真有点像本宫。”

  “最让儿臣心寒的是每次她无理取闹,便到母后宫中哭诉,把儿臣的一举一动全告诉母后。儿臣后来终于明白了,母后将族中疑心病最重的侄女嫁给儿臣,便是为了监视儿臣。果然血浓于水,在母后的心中,为了大哥,甚至可以背着父皇毒害其他皇子。”

  “大胆宣王,敢对皇后出言不逊?”王皇后身后的太监凶狠地喊出来。

  “哎,长福。”王皇后轻笑着,“宣王殿下的日子不多了,就让他说吧。”

  宣王果然沉声说了下去:“母后故意使人散布叔父要赐死墨隐的消息,挑拨墨隐的暗人冲进紫园救出墨隐,不明真相的叔父便会一怒之下杀了墨隐,那儿臣也会因谋逆罪名,不是死在乱军之中,便是被叔父和父皇赐死。”

  “说得好,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同你娘一样聪明。”王皇后和蔼地说着,慈和的眉目下却看不清那暗沉的目光。

  “可是现在花西夫人折了回来,想必是非白的暗人也知中计了,却不知皇后这步棋接下去如何下?”宣王淡笑道。

  王皇后叹了一口气,“傻孩子,既然踏雪公子没有为花西夫人闯进紫园行刺武安王,那便只能由另一个贵人来了。”

  “你听?”王皇后轻轻将手放在耳上,面带微笑,“已经有人闯进紫园救主了,那应该是你的龙禁卫。”

  我和宣王也听到外面传来的喊杀之声。宣王的俊颜勃然变色,“不可能,本王只身前来,只带了三十龙禁卫,且没有本王的虎符,谁敢造次?”

  王皇后含笑如初,“确不是你随身带来的龙禁卫,而是你留在洛阳的三千府兵。他们虽没有你的虎符,可是宣王妃亲自号令,谁敢不从?”

  宣王后退一大步,跌坐在官帽椅,“什么?沅璃?”

  “你忘记了吗?她亦出身豪门武家,自然懂得带兵打仗,”王皇后叹了一口气,“她虽好妒成性,但却对你爱若珠宝。但凡对你不利的消息,从不轻易出口。你平日里还真错怪她了,她听说你身陷囹圄,便亲自带了三千龙禁卫还有自己陪嫁的一千子弟兵前来。”

  “这有勇无谋的蠢妇。”宣王汗如雨下,连连骂着蠢妇,脸色愈白,忽然张口吐出一口鲜血。

  我赶紧扯了巾子替他擦了口角血迹,心中也暗暗着急。这个皇后素有贤名,不想行事如此狠毒。

  太子在一旁张狂地大笑起来,“本绪真是有福气,沅璃表妹好生可爱。当年本王也曾向母后求娶,现在本王终于明白为何母后没有答应儿臣,反倒将沅璃表妹嫁于你。”

  我看着王皇后道:“皇后陛下无旨亲至西京,已然罪同谋逆,王氏百年大族亦会有抄家灭族的那天,皇后如此背水一战,不知为何?”

  “花西夫人问得好,”王皇后瞥向我,平静道,“听说夫人有一个女儿,应当明白一个做母亲的心情。本宫可以接受任何伤害,却不能让人夺去我孩儿的太子之位。”

  宣王冷笑一声,“君主无能,必然亡国。以太子的资质,皇后即便扶他登位,打回京都,早晚亦会为原氏所灭。其实说来说去,是皇后自己想当皇帝吧。”

  王皇后笑而不答,太子却气得上前掴了宣王一掌,“你这逆贼,从小便不是本宫的对手,还敢狡赖?”

  长福掏出一只小白瓶,轻嗤道:“宣王阴谋败露,便狠毒地杀了花西夫人,然后畏罪自杀,就让奴才送宣王上路吧。”

  我心说不好,那黑衣人已如风一般击向我的天灵盖。我同时动了右腕,射出护锦,那黑衣人轻灵一闪,已如流星一般扣住了我的喉咙。

  “慢着,”宣王面色惨淡,“求母后杀我二人前,再回答儿臣最后一个问题。”宣王看着王皇后的眼睛问道:“我母妃还有小公主,当初为何没有逃出昭明宫?她明明是同皇后在一起的。”

  “问得好,当年丽太妃的淑孝公主也同宣王一起逃出京都城,为何从此下落不明?”宣王一滞,王皇后的眼睛却闪过一丝阴狠,慈和的面目瞬间冷酷起来,“长福,还不快送宣王上路?”

  那黑衣人的手开始紧了起来,我正欲挥出酬情,一支银箭已飞来,正中黑衣人的手,那人的手腕立时血流如注,当时便废了。

  “且慢,朕也想知道这个答案。”有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帷幕后慢慢转出两个老者来。走在前头的一位乃是六十开外的老者,一身白色的五爪龙缎袍,步履缓慢,眼神黯淡;身后一位老者身着玄色蟒袍,狭长的凤目潋滟,包含几多诡谲,嘴角带着一丝讽笑。

  所有人惊呆了,竟是当今德宗皇帝同原青江?众人连行礼也忘记了。

  好半天,宣王最先回过神来,勉力同我跪下,深施一礼,“见过父皇,见过叔父。”

  赏心阁的大门被打开,当前一人凤目潋滟,如皓月当空,身穿盔甲,血溅满身,“一等照武将军原非白参见圣上、父王,禀告陛下,王氏逆贼已全部诛杀。”

  我不由精神一振。

  非白的目光也急切地向我扫来,确定我没有外伤,眼神似也松了一口气,代之的是满腔喜悦。

  宣王见驾后,惊问:“儿臣斗胆,敢问何处逆贼?沅璃她……”

  “回宣王,欲行刺御驾的乃是皇后所带王氏铁卫,已全部伏诛,”原非白大声回道,“宣王妃所带的三千龙禁卫与一千府兵星夜兼程赶来勤王,方才协同东营兵士诛杀逆贼,宣王妃正往此处赶来,请宣王放心。”

  宣王明显地松了一口气,眼中骄傲陡显。就在大伙一愣神之时,皇后身后那黑衣人忽如大鹏一般跃起攻向宣王,非白急忙挡在我和宣王面前,幸得原青江身后的沈昌宗闪电般地跃在空中迎击,一掌劈下。那黑衣人委顿于地,所戴人皮面具亦被震下来,露出一张被火烧伤的女子容貌,正七窍流血,显是天灵盖被震碎了。

  王皇后痛呼一声“翘儿”,眼中便流下泪来,冲刷了眼角的敷粉,露出深深的皱纹和悲伤来。她走过去,拿出手中的绢帕,覆在那黑衣女子的面上,然后她整了整衣衫,走到德宗面前,平静地行了大礼,“臣妾参见圣上。”

  德宗抬头将目光放在皇后身上,过了好一会儿,走过去,将她扶起。

  长福对王皇后缓缓跪倒,磕了一个响头,老眼中悲凄微显,淡定地流泪道:“老奴伺候皇后一生,未及报答主子一二,今日拜别了,只求来世再报主子的大恩了。”说罢站起来,大声道:“今日的一切,皆是长福一人胁迫皇后所为,与皇后毫无干系。”说完猛地撞柱而亡,血溅满堂。

  太子的身上溅了几滴长福的热血,立刻软瘫在地上。

  王皇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广袖轻掩唇角,任眼泪长流,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原卿,”德宗长叹一声,“带孩子们先下去吧,我欲同皇后说几句话。”

  原青江想了想,敬诺道:“请太子与宣王移驾。”

  几个子弟兵过来,拖走长福和那黑衣毁容女子的尸身,将地板擦净,太子早已不省人事,裤裆处湿了一大片,几个侍从只得抬了竹椅,将他担了出去。

  原青江看了看被人抬出去的薇薇,又看向我,眼神闪过一丝厉芒,“西枫苑女眷本就少之又少,本王看这个丫头八成不中用了,木槿且留下陪伺皇上,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非白听闻此言,脸上闪过一丝异色,我也感到很奇怪。非白正要开口,德宗已经凝着一张脸,对我招了招手,“木槿过来,扶我坐下。”

  非白只得依言放开我,跟着原青江暂且出去。

  我扶着德宗皇帝坐下。王皇后依然站着,德宗便叹了一口气,“朕记得,当年逃难途中,皇后的右腿受了箭伤,如今星夜赶路,必定疲惫不堪,快坐下吧,湘君。”

  王皇后轻拭泪水,敛衽为礼:“陛下已经很久没有呼唤臣妾的闺名了。”

  王皇后轻轻坐在德宗对面。德宗也不开口,两人只是静静地默然相对,我更不好开口,屋里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

  过了好一会儿,月光轻洒,云雾散去,窗棂外星芒尽绽,德宗看向深邃的夜空,笑道:“湘君,你看今夜的星空真好,朕还记得你年轻时很喜欢看星星。”

  王皇后的目光闪过一丝讶异,垂目恭顺道,“没想到陛下还记得。”

  “湘君,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德宗温柔道,“那时我并不认得你,只觉得你站在那十字桥边,什么也不做,便如画中仙女一般美丽。后来朕派人去查这是何方闺秀,方才知道你是晋阳名门王氏的长女,闺名湘君,无论容工品貌,族中皆属第一,平生茹素,不爱杀生。听说你最爱看星星,因为你相信流星下许的愿望都能实现。”

  王皇后的泪水汹涌而出,那笑容愈加温柔,“陛下不愧是轩辕神族的后人,原来那时神机营便已把臣妾调查得如此清楚,难怪陛下年轻时总爱陪臣妾看星星。”

  “可是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朕你的愿望是什么?”

  “那是因为陛下从来没有问过。”

  “确是朕忽略了,”德宗点了点头,淡淡道,“那朕现在问了,湘君愿意回答吗?”

  “臣妾唯愿陛下龙体康健,诛杀窦贼,匡正社稷,早归故土。”

  德宗又点了点头,“皇后果然贤惠。既是希望匡正社稷,为何要谋害宣王?”

  “那是因为陛下自从见到孔妹妹,就再也不愿意陪臣妾看星星了,再也不抱复儿了。”

  德宗淡淡地垂下苍老的眼眸,“难道就为这个吗?所以你故意在逃难途中撇下孔妃和芮儿?”

  两人始终平静地聊着天,不带任何仇恨的火气,一问一答间仍是皇族的优雅风范,却已然饱含无尽的人世沧桑。

  “臣妾没有想撇下孔妹妹,倒是孔妹妹想乘机用发簪刺死臣妾,”王皇后抬眼看向德宗,理直气壮道,“她却不知臣妾从小习武,臣妾便一脚将她踹下马车。而芮公主跟着母亲跳下去,臣妾想阻拦时,追兵已至……臣妾心中也后悔半生。”

  德宗也抬起双目,沉声道:“你为何从来不对朕说起?”

  “因为陛下自逃出京都后,便再也没有时间来听臣妾说话了。在社稷面前,家国面前,臣妾也罢,孔妃和芮公主也罢,还有丽妹妹那苦命的孝儿……我们都太渺小了。”

  “孔妃、丽妃,还有可怜的芮儿和孝儿,你们都是朕的亲人啊。”德宗的嘴唇微微抖了起来,“原来你这样恨她们,恨……朕吗?所以要谋害她唯一的儿子吗?”

  “不,皇上,即便孔妃夺去了陛下所有的怜爱,在陛下身后联合其他夫人捉弄臣妾,在陛下面前进臣妾的谗言,臣妾从未恨过她,也从未恨过陛下。陛下是臣妾最爱的人啊,而她毕竟替臣妾为陛下带来了欢乐。可是绪儿自小是同复儿一起长大的,臣妾视如己出,您让臣妾把侄女儿嫁给绪儿,绪儿却一点也不珍惜,一心想的还是取代复儿的位子。

  “孔妃可以伤害我,却不能伤害我的孩子,”王皇后骄傲地一仰头,猛地站了起来,走到德宗面前,眼中迸出犀利的目光,“陛下想让武安王立原非白为世子,便是助绪儿登上太子之位。陛下可以不爱臣妾,甚至废掉臣妾,却不能夺取复儿的太子之位,若有朝一日,绪儿登基,我同复儿必无生路可言。”

  德宗摇头道:“湘君本同绪儿亲厚,即便绪儿做太子,生母已逝,也一样会尊汝为太后,且朕留下遗诏于顾命大臣,照拂你二人,你何苦担心?”

  皇后倒退一步,眼角的皱纹全都深深皱起,满心绝望地惨然笑道:“果然……皇上早已决意要废复儿,改立绪儿,今日这一切想必是绪儿同原非白合谋……也罢,臣妾今日并不后悔,若今日成功,踏雪公子一死,武安王同绪儿毕竟少了一只臂膀,复儿便可高枕无忧。

  “还有这花西夫人,谁能想到呢,如此貌平之人,却有个强大的情人大理段太子,背后还有个富可敌国的君氏集团。”她冷冷一笑,“原家究竟还有多少可怕的异人?吾观这花西夫人绝非常人,今日留之,必铸大错。”

  “住口,”德宗忽然抬起头,冷声对着皇后大喝一声,额头青筋暴了许久,道,“傻湘君,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那原卿是何许人也,怎会轻易受汝摆布啊。朕假意让原卿立非白为世子,本意是想试探原卿家对于太子废立之意,可不想你如此沉不住气,你这样不仅仅是害了复儿,也害了整个皇族。你想想这一瓶死药是为谁准备的?正是为了你啊。” 木槿花西月锦绣(全六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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