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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浮生论缱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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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日天气晴好,碧空万里,桃杏柳芽儿皆抽了嫩枝,在春风里轻摇着,映着莫愁湖边一片绿意盎然,空气中也飘着青草香气。我坐在湖心亭里才赏了一会儿景,金龙不停地在我们周围游来游去,不时审慎地抬头看我。

  薇薇趁我沉迷于往事之际,便溜着一双水灵灵的杏花眼儿倡议道:“夫人,听说这几日三爷的伤口收口了。可薇薇看着那日里三爷被夫人按在地上流了不少血呢,也不知道传话的人是不是浑说,不如我们去瞧瞧吧。”

  西枫苑里的人敢浑说原非白的伤势,这人定是不想活了。可是我却点点头表示同意她的建议。

  薇薇喜上眉梢,然后又状似忧心地拉我到菱花镜前,“夫人倾国之貌,只是伤才好,脸色略有青浮。且说既要去探望病人,亦得好好打扮下子呢,这样夫人走出去体面,病人看了心上也喜欢,讲不定这十分的病就好了七八分呢。不如让薇薇给夫人些许捯饬捯饬吧。”

  我听着极有理,便让她动手,没想到这一些许捯饬便捯饬了整两个时辰。

  薇薇为我梳了一个堆云垂乌髻,插了支珍珠衔玉钗,又在左髻子上斜斜坠上东陵白玉簪。脸上因眼睛未好全,也就涂了薄薄一层珍珠粉,我在眼睛周围轻轻贴上一圈水晶花钿,不足之处用笔画成小弯叶儿,看上去倒似缠枝木槿花纹饰在左眼边。薇薇赞了半天,决定下次舞妆也要单眼上贴水晶花钿,最后帮我选了柔和的杨红点了樱桃唇。

  她坚持要我换上鹅黄缎窄袖开襟衫,紧身宽红腰裙配宝蓝长襦裙,好歹将我那精瘦精瘦的排骨身材险险地勒出个婀娜多姿的样来。肩上环着璎珞杨红长帔,她又帮我加上水狸袄子。我差一点又成了肥胖的企鹅。

  西枫苑还像以前一样,好像人手不够。薇薇是跑着出去的,等了好一阵子才气喘吁吁地回来,打听到非白今天将在品玉堂出没,于是我们便前往品玉堂。一路之上,仆从见我便躬身行礼,薇薇高昂着头,狐假虎威地在前头为我开道,一个礼也没有答。

  行至品玉堂前,门口正被吴如涂和韦虎把守着,两人看到我来,都喜出望外。然后韦虎面有难色地告诉我,今天原非白在见一位贵客,暂时还不能进入通报。我便微笑着表示理解,当然不理解也没有办法。

  薇薇便陪我在左边的厢房等了一会儿。好像这个会议很重要,从日头当空一直等到偏西,一直没有人来通知我原非白结束见客。吴如涂和韦虎也有点着急,两人轮番进来劝我先回去休息。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不想再打退堂鼓,便坚持要再等等。到后来,吴如涂差人送了几碟小吃,什么春饼螺丁、酒香羊肚、翡翠玉笋丁什么的。我便同薇薇吃了,后来薇薇又端来我爱吃的桂花糕,吴如涂同薇薇两人轮番在我进食前先后试了两遍毒,薇薇高昂着头说这是她的荣幸,把我震了好一阵子。

  后来我实在乏了,又不敢随便躺下,把薇薇好不容易整出来的那千娇百媚、柔情蜜意、擦刮里新的行头给弄乱了,便想在贵妃榻上小睡一会儿。薇薇体贴地在榻上铺了层熊皮褥子,身上给我盖着水狸袄子,屋里又加了个炭盆。可能是吃得太饱了,屋里也暖,我很快进入梦乡。

  才梦见谢夫人又要拉我进紫陵宫,便感觉有人在动我的枕边,我猛一伸手,抓到一只小手,却是一个戴面具的小孩正在偷黄花梨荷花桌案上的桂花糕。我想起来了,这是跟在暗神后面的那个小屁孩。

  那孩子见我醒了,唬了一大跳,另一只手寒光一闪,我赶紧收回手已经晚了。那件开襟衫的袖子给拉了一口子,我叫了声别害怕,那孩子却溜得比老鼠还快,从后窗子一下子钻了出去,我也不假思索地跟着钻出去。

  初春的草地微微泛着青绿,那孩子的身影在小腿高的草丛里蹿来蹿去。我一路追过去,不知道拐过几个弯,却见那个孩子越走越偏,穿过一个垂花门洞,终于来到一个极荒僻的院子里,停在一棵歪脖子老梅树下,转过身子面对我,一手握着把小匕首,戴着冰冷面具的小脑袋向我扬着。毕竟身体刚复原,我喘了一会儿气才开口道:“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跑什么呀。”

  那个孩子倔强地沉默着,也不逃,也不吱声,就这么扬着脑袋看我,像只胆怯又饿透了的流浪猫,反复地审查我是不是坏人。正僵持着,忽地那孩子的肚子咕咕一叫,我笑了起来。似乎那个孩子有点懊恼,摸摸自己的小毛脑袋,又摸摸肚子,转身又要逃,我赶紧叫住他:“别走,你饿了吧。”

  我想起来了,老林头哄我吃药,曾给了我几块梅饼,昨天我随手一取便放在荷包里了,我便自宫绦上取下,递给那孩子,“我手头只有梅饼,用糯米配上雪莲花和梅花瓣做的,你尝尝,可好吃呢。”

  那孩子乌黑的爪子飞快地抓了一块,跑到远远的那头去吃了。我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只顾从我手上抓梅饼,然后就噎着了。我赶紧到旁边一眼活泉用双手并拢接了点水递给他。他半撩开面具快速地喝了口,然后迅速地戴上面具,小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我忍住笑道:“你是暗宫的人吗?”

  那个孩子想了许久,便对着我慢慢点点头。

  我继续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他伸出一只乌黑的左手,又加上右手的两个,共七个手指头。哦,七岁,为什么不说话呢?我接下去问出个问题:“你是暗神的儿子吗?”

  那孩子摇摇头,又慢慢点点头,然后一步一步挪近我,试探性地依着我坐下,看我没有反对的意思,还是笑着,便忽然牢牢抱着我的胳膊把脑袋靠着我,一下子让我受宠若惊,心上便淌过一阵柔软来。我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呀?为什么不说话呢?”

  那孩子还没有开口,就听到有人在身后冷冷道:“他是个哑巴。”

  那个孩子一下跳起来,还没跑开半步,就被一个同样戴着白面具的白袍高大之人像小鸡似的拎起来。果然是暗神,这人简直无所不在啊。如今我又发现了他另一个缺点:虐待小孩。

  “快放他下来,”我冷冷道,“他不过是饿了。自己的儿子没照顾好,不反省一下,倒还要来打孩子。”

  “不劳夫人费心。”他对我冷哼一声,然后转头对那个孩子轻蔑道:“成天就知道吃,我就道别的功夫没练好,轻功倒是比谁都强,原来是为偷鸡摸狗。”

  那孩子也不示弱,凌空对司马遽踢打了几下,不过始终没有得手。

  司马遽更是恼怒,“还没出师呢,倒敢打老子了,心术不正的小孽障。”说罢便使了狠劲,把那孩子往地上狠狠掼去。

  我吓得啊啊大叫,正要去挡,没想到那孩子早在空中灵敏地一转身,稳稳落在地,然后猛地跑过来,一头撞在暗神的小腿,使劲踢了他脚踝一下报仇。看司马遽纹丝未动,便仰头对他生气地啊啊叫了几下,迅速逃遁了去,没了踪影。

  须知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完成这么多的动作,在大人中已是武功高手了,更何况是这么小的孩子。

  “早晚要实实地揍这小崽子一顿。”司马遽恶毒地感叹了几句,然后极自然地拿起我的荷包,挑着那肥大饱满的梅饼吃。

  “喂,你……”我指着他喝道,“你这人怎的这样明目张胆地吃我的东西?”

  “不兴试毒吗?”他从善如流地反问道。

  “你……”我气结,正要反驳,看到他微揭面具,飞快地往嘴塞了块梅饼,然后一下子就被噎住了。

  刚同情了两秒钟,才发现他把我的梅饼全试毒试光了,还咂巴着嘴道:“林老头的东西还真不错。”

  他把手上最后一块梅饼扔到口里时,幅度微大,在夕阳下我略微看到的好像是一张洁白无瑕的脸。忽然想起以前我见到过暗神的脸,长得不算难看,只是非常阴沉,而且上面有一条大疤来着,好奇心一下子被激了起来,本能地伸手过去,想掀他的面具,半道上便被他一手抓住了,只听他极机警道:“你想干甚?”

  “你的面具上有只吊死鬼,我好意想帮你摘喽!”我不动声色地想收回手,他却握着我的手腕不放,我感到他浑身的肌肉紧张了起来。

  “撒谎,你想看我的脸作甚?”忽然他换了一种轻佻口气,流里流气道,“要不,你晚上再到这里来,连带我把身子也一并给你看个够,如何?这可是我们暗宫的规矩……”

  这回我使大力抽出手来,后退一大步,向他礼貌地欠了欠身,冷淡而高雅地微笑道:“阁下倒给我一万两金子,我都不想看。”

  我高傲地扬着头向后转身,却忽然发现我的面前出现了一模一样两个腰花门洞,那腰花门洞上的常春藤夹缠着灿烂的一丛丛小金花,好像是俗名叫“金腰带”的迎春花,开得正盛。那颜色、花形,甚至朵数两边都一模一样,我这才意识到进入了一个迷阵了,根本不知道往哪边走。这孩子必是引我到了暗宫的阵法,觉得安全了,才敢停下来面对我。

  正尴尬间,身后传来大声的爆笑,一片白衣飘到我的眼前,夕阳下白面具耀着金光,只听他在面具下嘎嘎乐了半天才道:“走啊,怎么不走啦?还嘴硬啊,再回不去,你这化了半天的行头给谁看?”

  后来司马遽送我回来的路上,我尽量同他友好地聊天。他告诉我这个孩子叫小彧,是他的独生子。

  他口里骂他是小崽子,可语气还是隐着一阵心疼,我便大着胆子问道:“这孩子的母亲可是暗宫中人?”

  “不错,”他慢慢说道,“说起来,你同她母亲见过面,也算旧相识。就是永业三年,那个伺候你泡温泉的小丫头。”

  “哦?”我记起来了,可是好像有两个,我便往不可能的那方先猜,“是哪一个?难道是那个很瘦小的女孩,那个被你打伤的琴儿?”

  “哟,好记性。没错,就是琴丫头。”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

  当初他把那小丫头打得那么重,琴儿怎么会愿意嫁给他这种人呢?

  果然地球人已然不能阻止暗神的虐恋情深!

  旋即想起原非白,又觉得这个问题很傻,便故意讽刺道:“那她也太命苦了。”

  “嫁给我,她的命是真苦,”不想这回他倒没有生气,更没有反驳,只沉沉一叹道,“她生下小彧没多久,孩子还没断奶呢,便走了。”

  “对不起,”我心中惭愧,小心翼翼地问道:“是产后风毒吗?”

  这个时代很多生产后的妇女会感染并死于这种病症。

  “非也,她是被人毒死的。”他淡淡道。

  我停下了脚步,怔怔地看着他。

  司马遽云淡风轻道:“有人在她坐月子的补药里下了毒,等发现时已经晚了,不但做娘的救不了,连小彧喝的奶水也着了毒。小彧虽被救回来,但从此便不能说话了。”

  “什么人这么狠毒呢?”我兀自一惊。

  “你想知道?”他的语气忽然变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乖戾。

  春风吹起他的白袍,拉长了他在地上的影子,使我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和冷意。我一回头,我们已经到了品玉堂的西厢房了。

  周围的春虫微弱地呜叫了几声,便静了下来。黄昏挣扎着最后一丝霞光,夜的脚步已经走得很近了,夜幕慢慢地吞噬了最后的绚烂。夜风拂起我们的乱发,星光包围中的暗神仿佛像一个幽灵,完全溶入夜色,让我看得几不真切。

  他向我微俯身,我几乎可以想象得到他那褐黄色的眼瞳正冰冷地注视着我。他的声音完全收了所有的戏谑之意,唯能感到决然的恨意,“你……还是不知道为妙。”

  悄无声息地,他的手伸向我的喉咙,仿佛欲杀我以泄心头之恨,我却震慑于他悲惨的往事。那无边的恨意,如脚生根。我直挺挺地看着他,却无法动弹半分。

  我甚至感觉到了他那冰冷的手触碰到我脖子上的肌肤,却忽然变了方向,改伸向我的脸。

  这时就听有人在身后唤着“夫人”,我回头,是薇薇和吴如涂。

  就趁我回头这工夫,暗神又消失了,好似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下午我好像也没有见过那个戴面具的哑孩子。

  “夫人,吓死薇薇了。”薇薇喘着气,肃着一张小脸,“夫人到哪里去了?方才整个苑都找遍了,都找不到。”

  我跟着薇薇走到品玉堂前,我想司马遽故意带我绕一条远路,因为我记得来时的路没走这么长时间,也没有经过西厢房后门的院子。

  素娥初上,碧纱窗外静无人,暮云微遮,梅花浮香暗似雪。

  恍惚间,韦虎对薇薇使了个眼色,薇薇面露喜色。

  我感到薇薇抓着我胳膊的纤手在轻轻地抖动,她强抑着激动,大声对我说道:“三爷请夫人到赏心阁,一起用晚膳。”

  我走得有点慢,无法理清心里的紧张。

  薇薇性子恁是急,往前走五步,便要折回来三步向我噘着嘴轻声抱怨一番。到最后,小丫头也看出来我露了怯,再顾不得礼数,拖着我前行,就差让韦虎单手将我扛回赏心阁了。

  来到赏心阁的院子,有琴音微微传来,然后停了下来。我无措地低头,举步不前。

  薇薇拉着我的手安慰我,“奴婢为夫人补过妆的,很美的,不用担心。”

  我其实并没有太过担心这个,可是心慌得厉害,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韦虎倒像个过来人,微笑着拉了拉薇薇,意思是你别劝了,越劝越乱。说实话,她越说我的确越想跑。

  我轻咽了口唾沫,最后横了心,挪进赏心阁。

  赏心阁的下人正点上宫灯,我记得这宫灯还是当年原非白从洛阳带回来的呢。我顺着宫灯柔和的光芒看去——隔了珠帘,原非白直着身子端坐在椅子上,上身赤裸着,素辉正将他左肩的纱布拆下来。

  话说我同原非白的绯闻闹了整整九个年头了,然而,这却是我第三次看到他裸身的肌肤,其实就算第一二次那也是少年时代的身体。当时脑子里也全是纯洁的救人,和对采花贼的恐惧,哪里敢有任何的非分之想呢?

  此时此刻,他的肌肤在烛光下,猿臂蜂腰,肌肉强健,纹理匀称,那左胸腹的纱布倒更添了几丝男性坚毅的性感,只觉无尽的魅惑。

  我忽觉口干舌燥,好像被人抽去了所有的思考和行动能力,就这么呆呆地隔着珠帘傻站着,一时忘记行礼了。

  他本来垂着眼似在思考一个重要的问题,眉间微皱。似是感应到我的注视,忽地向我一抬眼,对上我的视线。

  我的心怦怦跳个不停,立时醒了过来,低下头后退一小步。

  西枫苑的规矩,没有主人的召唤是不能随意进入的。薇薇大方地站在我身后,标准地福了一福,脆生生地通报着:“夫人听说三爷的伤好了,怕下人们浑说,今儿下午便想亲自来看三爷,直等到现在呢。”

  我亦不敢步入珠帘内,只是隔着珠帘,给他纳了个万福,还是看着光亮的金砖,没用地不敢去看他。

  我该说什么呢?

  “白啊,很久没见着你了,可想死我了。真对不住啊,上次不小心扎着你了啊,听说还挺重,所以我当时也不想活了。真激动哦,我们都活着,神的奇迹啊。今儿我特地来看你,想同你好好聊聊。虽说是春天了吧,西安嘛,还是怪冷的,最好能抱着你一起过一晚吧,别担心哈,医药费回头一定叫我的齐总经理给你开张高额银票哈。”

  我想象着这样可笑而真实的台词,想着也许可以让心中轻松一些,结果越想越紧张。如果在汝州战场上,我那一剑真的刺中他心脏,我岂能安然站在这里?

  我冷汗淋淋地想着,一阵珠帘轻响,我不由抬起头。

  男性的气息夹杂着龙涎香的气味迎面扑来,原非白已等不及亲自撩开珠帘,来到我的跟前,他只着了件家常素白缎袍子,外面披了件湘绣黑底金蟠螭纹长衫站在我面前,乌亮的墨发高束,插着一支镶补金的东陵白玉簪,正微弯腰细细看我。似乎也有些意外我突然抬头,一时没留意,我头上那珍珠衔玉钗带金链的小翠坠儿被甩向无辜的原非白,正打到左眼。

  我后来发现,每次我们久别重逢打招呼的方法,都挺奇特的:

  永业三年,在暗宫里陪着他跟武疯子原青舞斗智斗勇。

  永业七年,在瓜洲作为大理暴发户为个青媚同他争风吃醋。

  永业八年,在弓月宫同装成驼背老头的他生死相随。

  最近几次,发展到了血雨腥风,利刃问候。

  他捂着眼睛,我惊慌失措,心中愈加难过。我真是失败,为何我老是会无意地伤害到他呢?正要叫人,他却一把抓着我,一手捂着眼睛,低低地笑出声来,“没事,不过迷到眼了,一会儿就好。他们陪着我都累了一天了,且让他们歇着吧,有你就成了。扶我进去吧,木槿。”

  我哦了一声,赶紧扶着他走进珠帘,到茶几旁坐下。状似轻松地说是迷到眼了,可我看到他捂着的手指缝里分明淌出眼泪来,甩得不轻呢。

  我心疼地抽出一条手绢,略俯身替他轻轻揉着左眼,“对不起。”我充满苦涩地说着,鼻子有些发酸。

  他却轻松地笑着说:“无妨的,有女眷在的地方,男子们总会着了道。”

  过了一会儿,他拉开我的手,却没有放开。掌心传来他手掌的力量和火热,他慢慢抬起了头。

  他拉着我的手示意我坐在他身边,我终于得以平和地仰起脸看向他,却见他左眼睛有些红肿,眼珠有些红血丝,心疼了半天。

  我这样认真地看他,他也深深地凝视着我。

  他的眼中有着痴迷和惊艳,不知是不是由于我打扮过于隆重,左眼那华丽的花纹,还有我那妖异的紫眼睛。

  我有些责怪薇薇让我打扮成这样!于是我的心又慌了起来。

  原来想好的一切仿佛都成了空,我的脑子一片空白,说不出一句话来。为何在他面前,我永远这样慌不择路呢?

  我记得前世哪部电影台词里有这样一句话:人在面临幸福时会突然变得胆怯,抓住幸福其实比忍受痛苦更需要勇气。

  此时此刻的我,觉得这句话再正确不过了。

  “饿了吗?”他对我轻声问着,打破了沉默。

  “有点儿。”我诚实地低声回答着。一下午同司马遽斗智斗勇,刚才又心思百转,患得患失了半天,还真是饿了。

  原非白对着外间叫了声来人,立时素辉、韦虎几个提着食盒进来,铺了一桌子的菜,有芙蓉鹅肝配鸭胸、紫胆翡翠羹、御制孺子牛、酒香羊肚等等,都是以前我很爱吃的菜。素辉他们还备了一套银酒炉。

  然后当着我们的面,薇薇、韦虎、素辉还有吴如涂都轮流而快速地试了毒,一会儿,素辉回了声,“三爷、夫人,小人们都试过了,请安心用膳。”便噤声俯首,鱼贯着退了出去。

  我微叹。在以前,原非白的饮食仅仅用银针试过便可,如今的西枫苑防范比以往更胜百倍,可见非白生活之艰。

  “今日下午,因宣王到访,有要事相商,便嘱咐下人不可通报打扰,不想木槿前来,委屈等了半日,”非白充满歉意地柔声说着,灼灼的目光却一刻也没有移开过,“今晚木槿就陪我随便吃一些吧。”

  我微点了点头,忍下紧张,慢慢站起来,大着胆子慢慢伸手去拉他的手,我的手还没有碰到他的手,他早已攥住了我的手,非常紧,把我都捏得有些疼。我不得挣扎,便拉着他坐到桌边,轻轻为他倒了一杯酒,递了上去。

  非白想伸手去接,我却挪了开,对他柔柔笑着。他的眼中有着淡淡惊喜,就着我的手,将酒杯里的酒喝了。我放下酒杯,又倒了一杯,还是喂着他喝。到了第三杯,他却抢了过去,潋滟的凤目柔得要滴出水来。他将那小酒杯递到我的嘴边,我低头想喝,可是他却挪着酒杯,一路逗着我的嘴,就是不让我碰到。

  我终于笑出声来。烛心爆了一下,勾勒着他脸部完美的线条,烛光下甚是柔和舒展,就好像八年前在湖心亭里喂我喝梅子酒,一边逗着我。

  他的脸上笑意盈盈,我的心也松弛了下来,有些霸道地双手紧紧捏着他的手,拉向我的嘴,我慢慢地喝下了这一杯酒。杯已见底,他没有拉下他的手,我也没有放开他的手的意思,还像当年一样,淘气地紧紧捏着他修长的手,银牙却咬着小酒杯慢慢抬起头来。

  他也凝视着我,眼神幽暗迷离,他上前一步,伸出一只手,将酒杯慢慢从我的牙上拔了出来,却手一松,任它落在绣花台布上打着转儿。他的手抚上我的脸颊,我看着他的凤目,时光就此绞在这一刻……

  忽地,一丝刺痛猛地从面上传来,我本能地退缩了一下。原非白的手一滞,我的心黯了下去,会不会伤口崩开了?我捂着脸低下了头,不由自主地想退后一步,可是原非白早已揽住我的腰身,将我拉近了他,他身上的龙涎香扑鼻而来,伴着一丝酸痛感,然后是血腥味随着鼻子冲了出来。

  我捂着鼻子轻叫了一声。原来他用力过大,竟然将我撞得流鼻血了。原非白惊慌了起来,从怀中拿出一方丝帕,摁着我的鼻,细细的血腥味冲淡了流转在两人之间的微妙旖旎,代之的是一阵手忙脚乱。

  我高高地抬起头,拿着他的丝帕使劲摁着鼻子,想止住血,正看着他懊悔的脸。

  他涩涩地问着:“很痛吗?”

  还和以前一样,从来不知道道歉。

  我的心也跟着酸了起来,昂着头转了过去,用帕子轻轻揉着鼻子,不想让他看到我眼角淌出的眼泪,可是他却早已站到我的对面。

  他,天下闻名的踏雪公子——

  六六文会的文魁,天下文人所崇拜的对象;

  曾经私盗兵符,一夜之间解了西安之围,群雄为之叹服,西安百姓世代感激;

  哪怕身负重伤,依然能临危不惧地智斗原青舞,为母报仇,江湖传颂;

  甚至谈笑间替原氏攻下郑州的踏雪公子,此时此刻却满脸惊慌,正笨手笨脚地用宽大的袖口抹着我的泪,恨不能就用他的袖子做块毛巾擦我的脸了。正如同很久以前,他在我的床前哄我吃药却严重烫伤我的口舌。

  可是我的泪却越来越多,这么多年来的辛酸如止不住的海潮涌向我的心间,我抽泣出声,终是忍不住放声大哭。

  我今夜原本是想做什么来着?对啊,我本来是想色诱原非白,放纵一下我的灵魂,印下我的回忆,然后永远地离开这个红尘,离开所有人,然而我却抑制不住心上的悲伤,扑在他的怀中,尽情地号啕大哭。我泣不成声,“你当年既然口口声声说不对我放手,那为什么要放我走啊。你为什么要让那个暗神给我卖身契,给我那幅图,为什么不让他带我去见你?你干吗要这样耍弄我啊,你这个浑蛋。

  “你知道这一路上,我有多苦吗?你既然不要我了,为什么又要找我呢?干吗要发那个《花西诗集》,让我根本不能平静地生活?”我狠狠捶打着他的胸口。

  他没有抱怨我会将他打成内伤,只是紧紧抱着我。他的胸腔也在剧烈地颤动着,却默默地承受着我的暴力。

  我挣扎着抬起哭花的脸,对他吼着:“原非白,你知道你把我害得有多惨吗?你要道歉。”

  原非白面色惨白,哀哀地看着我,“对不起。”

  我愣住了,还真没有想到天下最骄傲的踏雪公子真的会说出这三个字,原本继续要发的火就堵在胸口,一时没说出口来。他却拉着我来到洗脸架前,绞了把丝巾,帮我细细擦了擦鼻子。丝巾上全是血,可能是刚才那顿吼把鼻血又冲了出来。

  估计我刚才对他又打又吼的,跟个母夜叉没区别了吧。

  心中万分懊恼间,原非白走了出去,然后拿着一瓶药进来。

  他又拧了一把丝巾替我擦了擦手,给我鼻子和眼睛上了药,动作轻柔细致,同刚才完全不一样。

  “你的脾气一点都没变,”他无奈地长叹一声,眼中又爱又怜。

  我抽泣着推拒他:“你也一样,没好到哪里去。”

  他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柔声埋怨道:“眼下身子骨这么弱,可一定要小心些。这眼睛周围的肌肤偏嫩些,现在哪怕是胭脂也会对皮肤有伤害。就这一次了,三个月后,再往伤口上画画吧。”

  我微点着头,心中又有点委屈,明明是你撞我流鼻血的!

  真不解风情!我画画还不是女为悦己者容嘛。真的一点也不体贴,还跟以前一样。

  窗外传来三更鼓,这一晚上就快过了。我怅然若失地看着他帮我细细上药。

  我这么想着,他手头的工作做完了,我偷眼瞅他,不想他那双凤眼也凝望着我,一时间两人都有些局促。他飞快地收回了手,我缩回身子正襟危坐,于是我和他面对面站着又默默地凝望了半天,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我扁着嘴开口道。

  “你。”不想他也同时开口道。

  我们闭上了口,然后又异口同声地说道:“我……”

  我们只得又闭了口,我忍不住又笑了,他看着我也笑了。烛心又爆了一下,忽明忽暗地映着他绝代的笑颜,我不觉看得有些痴了。

  他向我伸出手来,摊开洁白的掌心,坚定的目光如万年秋水,柔情翻涌。我的心魂霎时溺毙其中。

  如受蛊惑,我鼓起勇气,慢慢向他走去,再次轻轻伸出手来,指尖与指尖慢慢碰触,他的大手覆上我的,最后紧紧勾缠。

  我酸酸楚楚地扑进了他的怀抱,侧过脸来倾听他激荡的心跳。泪水悄悄地滑落,我颤声道:“我恨你。”

  “我知道。”他在我耳边低低说着。

  我抓紧他的衣袍,“我好恨你。”

  “我知道。”他还是苦涩地喃喃说着。

  “原非白。”我把我的脸埋进他的怀里,一遍遍地呢喃着他的名字,最后哽咽道:“原非白,我爱你。”

  他浑身震了震,更加紧地抱住了我,细密的吻笼着我的耳垂,“木槿。”

  我抬起头来,隔着我的泪花,看着他大声说:“我爱你,原非白。虽然你爱过锦绣,又和锦绣联手骗我;虽然你拆散了我和原非珏,可我还是爱你啊。原非白,你知道吗?就是因为你,我才变得男不男女不女那么多年的,你知道吗?原非白,我是为了你,才千辛万苦地回到这里。”

  “傻木槿,”原非白的凤目闪亮着我从未见过的光彩,他对我柔柔笑着,我只觉他的眉在笑,眼在笑,嘴在笑,连带我看到了他的心也在欢乐地笑着,使得他的天人之颜前所未有的明亮了起来:“我都知道的,傻木槿。”

  他的唇覆了下来,辗转反侧。我紧紧搂着他,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抓住大海中飘浮的木板,又宛如我此生的甘露,无法放手。

  我沉溺其中久久不能自拔,等我惊醒时,他已横抱起我,将我抱上了象牙床,那张我们曾经互相伤害的床上。他细细地吻着我的脸,衣衫不知不觉滑落,他那修长冰凉的手,轻抚上我微烫的肌肤。

  我呢喃着他的名字,攀着他的肩头。

  人初静,月正明,纱窗外玉梅斜映……

  梅花笑人休弄影,月映槿枝露羞颜。

  这一夜,我心中的长相守终于为我吟唱了最美的歌。

  他完全没我想象中那般技巧熟练,一如少年时代的吻一般青涩。我和他两个很有默契地没有点任何火烛,黑暗中我感到他的手、他的身体都在发着颤,以至于一开始怎么也无法成功。他喘息粗重起来,汗水滴落在我的胸前,我也万分赧然,却又对他的笨拙感到一丝欣喜。

  我对他微笑着,抬起手抚上他的唇,细细抚摸他光洁的后背,慢慢地引导着,直到他与我完全地契合在一起。

  好热,好像我的灵魂也燃烧起来。欲火中的原非白斯文不再,那绝世的温笑也隐在黑暗中,仿佛变成了一头兽。月光下,他汗淋淋的身体发着神秘的光,不停地爱抚着我的身体。他慢慢适应了那火热的激情。他的手游走在我的身体,一次又一次地引燃着我的激情,也不停地折磨着自己……

  窗棂外的天空隐隐开始泛白,我与非白紧紧相拥,我们面对面喘着气,他却依然没有停歇他的爱抚。终于我的泪水滑落,低声对他嘤咛着无力再承受,最重要的是,他的伤才刚刚愈合。

  他轻轻吻去我的泪珠,在我的耳边绮旎地低喃:“好木槿,你可知比死亡更可怕的便是这分离的煎熬,我盼了你整整九年。”

  天亮了,一向浅眠的我渐渐醒来,从非白的臂弯里悄悄起身,撑着上半身细细看他。刚从欲海中休憩的非白看似平静地熟睡着,绝美如昔,可是眉头却微皱,他在愁些什么呢?

  他的肩头昨夜在欢海间挣出血来,我急急地下床又给他补扎了一下。比起素辉的手艺,绑得略有些像馒头,但好在不再有血丝渗出。

  我轻轻替他拉上被子,刚刚下床,双腿酸痛得险些站不住,赶紧扶住拔步床的柱子。

  我脸上微赧地回头张望。可能是压着馒头肩膀了,丝幔间的他翻了个身,继续甜睡着。

  我穿上衣物,轻轻打开门。外面立刻闪出一人,却是素辉,他看到出来的是我,似乎有些惊讶,刚要开口,我立时竖起手指嘘了一下,指指屋里,素辉立刻会意。我又对他指指外面,示意他到别处去说话。

  来到梅苑,当值的陌生武士看到我同素辉在一起,便躬身走开了。

  他长叹一口气,“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你们俩可总算在一起了。”

  我脸上红了一阵,他又忽地拧了我胳膊一下,我啊地轻叫了一下,不解地看着他,他却气呼呼道:“永业三年你骗我送簪子给三爷,可害得我好苦。这九年来我就一直想着要再见你报这仇。”

  他昂着头,气鼓鼓而得意地看着我,好像小时候同我斗气的样子。我轻笑出声,却和素辉一样,眼眶深深湿润了,“当年情势所逼,你也明白,我不能拉着你一起陪我死。好在我们都还走运,好好站在这里,又能说上话。”我拍拍他的肩膀,“素辉,这两年你过得好吗?”

  素辉低低道:“还好,只是觉得对不起我娘。”

  想起三娘,我心中也是一堵,“三娘葬在哪里了呢?”

  素辉难受地说道:“后山。”

  我不由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心中打算这几天去祭拜三娘。

  素辉问道:“木丫头,这两年你吃了很多苦吧。”

  我笑着摇摇头,望着朝阳初展,映着梅树古质遒劲,只觉得一阵恍惚,多像八年前我每天醒来看着的那朝阳。

  我在厨房里忙着,后面忽然闯进披头散发的原非白,他一下子抓紧我的手,满脸惊慌和怒意,“你。”

  我不慌不忙地甜甜一笑,“怎么还没有梳洗?我在给三爷做早餐呢。”

  他一愣,脸上浮上薄晕,松开了我的手。我依然笑着,抚着我发红的手腕。他看在眼中,凤目现着愧意,轻轻握上我的手,替我揉着,低低道:“早上不见你,还以为你又要离我而去了。”

  “木槿一直想为三爷准备一顿早餐,原来三爷心中不喜欢哪?”我低头轻轻道。

  我害羞地偷偷查看非白的脸色。他的眼中闪过狂喜,一言不发地双手一紧,将我带入怀中。

  我的双臂紧紧地圈着他,只听他慢吞吞地低低说道:“我只是担心晨寒露重,对你的伤势不好。你可还好吗?还痛吗?”

  “伤口好多了,不痛了。”我对他笑着,可是他的凤目一径看着我,嘴角微勾,这才明白他指的是云雨之事,我一下子感到血上涌了起来,不自在地别过头去,“你一点也不注意你的伤口。”

  非白的低笑传来,他笑道:“我也知道。你可知这几年,我总是梦见你,可是一醒来,我的怀里还是空的,我几乎要以为这一次我又做梦了呢。可是床上明明还有你的香气,还有……”他的表情有了一丝恍惚。我的脸彻底成了一只熟透了的番茄。

  他吻上我的面颊,“为什么我还是没有拥有你的实感呢。”

  “傻瓜,我不是在你身边吗?”我吻上他的脖子,“我都能听到你的心跳,你可听到我的?唉,什么东西糊了?”

  我一转脑袋,却见荷包蛋糊了,我赶紧挣开他,把那只糊了的蛋放在盘子里,又往锅里放了油,正要去取另一个蛋,却见原非白站在那里,凤目追随着我。

  “三爷先去梳洗吧,我马上就把早饭给端来。”

  他摇摇头,对我柔柔笑道:“我等你。”

  我的心上柔情涌动,便替他搬了竹椅子,将他摁下,“来,三爷,咱们排排坐,等着吃果果吧。”

  他有些迷惑地看着我,但还是乖乖坐下。我偶尔一回头,却见他一身名贵的雪白缎子,坐在油腻的小厨房里万分突兀,还像个小孩似的披着头发、满面微笑地看着我忙碌的背影,心中有说不出的柔情温暖,仿佛我这一生就在等这一刻一样。

  我煮了些清粥,做了几个荷包蛋,炒了个黄瓜,蒸了屉馒头,我举起托盘,转过头来笑说:“三爷,我弄完了,咱们回去吧。”

  他富有兴味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接过托盘,笑着陪我回到赏心阁。

  我有些担心他会吃不惯我做的早饭,却见他津津有味地啃着。我痴痴看着他。他笑着问我:“你为何不用呢?”

  我诚实地说道:“我喜欢看你吃呢。”

  他掰了一块馒头往我嘴里送,我张口接着,咬住他的手不放,两个人笑作一团。这时两个青衣小婢端着铜盆等梳洗用具进来,看到我们互相嬉笑着喂食,有些不可思议地目瞪口呆。我赶紧站起来,端过来说道:“今天让我来伺候三爷吧。”

  左首那个小丫头正是薇薇,眼珠子机灵地一转,脆生生地说道:“是,夫人。”

  她拉了拉旁边发呆的丫头,退了出去。

  我伺候着原非白梳洗,为他绞好帕子,等他洗完脸,然后笑眯眯地递上去,又拉他到镜台前坐下,一切就像在昨天。

  记得以前刚做他的近侍丫头时,我总要感慨一番:美人就是美人,这位爷连头发都跟墨玉一般。偶尔天气好在苑里帮他洗头,那乌发还会在阳光下流淌着光芒,可是今日翻开他的长发,却发现了许多白发,心头不由一酸。

  这几年,我做男人久了,也对梳男子的发式越来越有心得了,一会儿我便替他在头顶绾了个髻子。目光移向镜台上,只有几支玉簪,他果然还是只喜欢玉簪。我便拿起桌上那支用金镶补的东陵白玉簪给他簪上。回看铜镜,却见他的凤目潋滟地瞅着我,我趴在他的肩上,双手从后面圈住他,笑问:“三爷,木槿梳得好吗?”

  “好,我最喜欢木槿梳的头了。”他在镜中看着我低低说道,漆黑的凤眸有着一丝媚惑,十指与我勾缠,低声道:“这莫不是梦吧。”

  他忽然转过身来,我惊呼中他已将我挪到他的腿上,急切的吻铺天盖地下来,好像要证明这不是一个梦,而我却在他满是龙涎香的吻中再次沉沦,又温存半日。

  用过午饭,他本待拉着我去逛后山,未及出门,却听到苑里七星鹤的欢叫声,好像是有人进苑的警报。我紧张起来,难道是原青江?

  非白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对我笑着摇摇头,“莫怕,此刻父王正在洛阳陪陛下过上巳节。应该是韩先生来了。”

  他吩咐韦虎守着我,自己便前往品玉堂。我同素辉去后山祭拜过三娘后,素辉便去品玉堂陪非白。

  我信步在莫愁湖边散步,站在老梅树下远眺对面的湖光山色,深深地吸了一口西枫苑里饱含梅花的香气,神清气爽。想起昨夜的缠绵,心中一片柔情蜜意。

  粼粼波光反射入我的眼,正映着对面山腰处一片嫣红。

  韦虎在我身后躬身道:“夫人大伤未愈,我们回去吧。”

  “韦壮士,那是樱花林吧。”我收回了我的视线,对他笑着,“我想去看看。”我微笑地看着他。

  他凝视着我许久,微叹着点点头。

  樱花怒放,蜂蝶戏舞,我让韦虎守在林外,痴痴地站在芬芳的樱花雨中,脑中闪过非珏的笑颜,“木丫头,我记得你是在这樱花的树下告诉我你的名字的,对吗?”

  其实非白早就知道非珏练那无泪经会忘了我,所以永业三年那年中秋之夜,他对我说非珏迟早会妻妾成群,等他回突厥他早已不记得我这个丑丫头了。

  一只野灰兔被我惊动了,奋力奔向一棵灿烂的大樱树,惊慌得一转弯就不见了。

  我走到那棵最大的樱树下。想起来了,就是在这棵大樱树下,非珏羞愤地将阿米尔他们踢下树,然后红着脸地看了我半天。往事如潮,似樱雪飞舞。

  我走到大樱树下,掏出酬情在盘根错节的树根下挖了一会儿,取出一个满是泥土覆盖的楠木盒,里面是两块干干净净的白鹅卵石,一块歪歪扭扭地刻着花木槿,另一块奇奇怪怪地划着原非珏。这是原非珏在我的要求之下,我握着他施着内功刻的,当时握着他的手感觉就像是拿着一根电钻。我感叹这样的奇迹,所以故意刻得很慢,连带字也不怎么连贯,可他看不清,又不敢嚷烦,所以总是不停地问:“好了吗?木丫头,你别老捏着我的手,万一伤到你就不好了。”

  非珏,对不起,永业三年,我没有跟你一起回去,都是我不好。我轻轻地在心中说道:你虽把我给忘得一干二净,还在弓月宫中那样羞辱我,可是我不怪你。你后来又机缘巧合治好了我的眼睛,可惜却没有认出我来,看来我俩终是错过。我会永远永远记得你的好。若再有来世,你一定不能忘了我,而我也一定会跟你走。

  我把两块鹅卵石又放回金丝楠木盒中,然后又埋回原处,将泥土覆上。

  可能附近有窝小兔,那只跑走的野灰兔又从大樱树后折回来,离我一米远处,谨慎地看着我。我对它笑笑,正要伸手去捉它,它忽地受惊逃走了。我惊回首,却见眼前正站着一个目光极犀利的长须美髯公。

  我心中微讶,不禁慢慢聚起精神,站起来,微微福了一福,“见过韩先生。”

  韩先生微还一礼,“很久不见了,木姑娘。”

  他礼貌地客套几句,并未像素辉和韦虎一样称我为夫人。

  果然,只听他冷冷地叹了一口气,沉声道:“老朽应该称您为君老板才对。”

  他的话中有话,连傻子也听出来了。我淡笑道:“看来韩先生有话要对木槿说。”

  “木姑娘若真为三爷着想,就不应该回来。”他冷然道。

  “请韩先生放心,木槿只是挂念三爷的身体是否一切安好。”我没有想到当年如师长般温和的韩修竹会这么直白地赶我走,只得长叹道,“韩先生就如此不信木槿吗?以为木槿回来是害三爷的吗?”

  “那么在木姑娘心中,这紫园是什么?是女儿家的嬉戏之所,来去自由吗?”韩修竹忽然措辞严厉起来,“在木姑娘心中,三爷又算什么?三爷不是您和锦妃娘娘的玩物!”

  “这话怎么说?”我冷冷地看向他。

  “当年的锦绣姑娘若非有三爷提携,如何能有机会成为今日的锦妃娘娘?可惜人心难测,一旦登上高枝,便贪慕虚荣,背信弃义,甚至逼迫旧日恩主,若用寡廉鲜耻四字,实在算轻的了。”韩修竹额头青筋微暴,我则心惊于他如此憎恶锦绣。只听他冷冷道:“木姑娘是锦妃娘娘的姐姐,又是大理皇储的外室,修竹如何能放心让木姑娘来照顾三爷?即便我等相信木姑娘,木姑娘难道就愿意同亲妹反目,与亲生女儿、多年丈夫恩断义绝?

  “想想当年三爷为姑娘所累,姑娘可有想过当年三爷过得有多么凶险?有多少鼠辈对三爷落井下石?又有多少义士为三爷尽忠?我等好不容易反败为胜,使得花西夫人同三爷的情事为天下传颂?姑娘若真为三爷着想,便不应该回来啊。”他长叹一声,看着我的眼中精光毕现,“为今之计,老朽以为,姑娘应择日回到大理皇宫,效仿当年西施义举,先稳住段太子,暗中相助三爷,便如这过去九年一般……只要等三爷成就大业,哪怕主公下了格杀令!老夫承诺,必会想法子使姑娘再次追随三爷身边,如何?”

  再次追随,说得真好听!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已经不是单纯的“红颜薄命”那么简单。现在的花西夫人就是女子操守的一种传奇,再经过政治上有意无意的渲染,上升到一定高度,便是当世各位枭雄作为家臣忠顺教育的经典案例。当时的临州城城主江举面对东吴张阀的吞并,便曾经这样对他的谋臣说过:如花西者,妇人尚知贞节烈义,以死殉主,况汝等士大夫之流?后来江举兵败于张之严,便命人斩杀了所有的妻妾儿女,他所有的家臣竟真如花西夫人的传说一般,亦斩杀了自己的妻妾儿女,然后一并焚城殉国,一时间被传为惊世佳话。

  我从来也没有想过以我这种姿色能有机会像西施一样去媚惑敌人。不仅如此,看来这几年我的下落对于韩先生,应该说对于原非白这些忠诚的家臣们都知道,连带那个不见天日的司马遽都知道我在段月容的保护之下。可是没有人去通知原非白,因为没有人想让原非白再为我而犯傻。

  原非白三个字,在他的追随者眼中,甚至在很多对手的眼中都已经神化了。

  “在韩先生的心中,女人是什么?难道永远只能作为政治的牺牲品、没有感情的工具吗?”韩修竹一愣,我接下去说道:“当年的锦绣为什么会背弃三爷,想必韩先生曾经背着三爷偷偷找过她。而当年的锦绣正是听了韩先生这番话,想要成了三爷的西施,这才投向将军的怀抱。”

  “姑娘还是像以前一样才思敏捷。不错,我对锦妃是说了些道理,”韩修竹冷冷一笑,“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锦妃娘娘没有成为三爷的西施,三爷倒差点成了她的伯邑考。”

  “韩先生,”我淡淡一笑,“也许有一天三爷真能荣登大宝,只是你可曾想过他的心可能早已千疮百孔?他这辈子也不会再幸福了。”

  “木姑娘,请听老夫一言,这是一个乱世,既有像锦妃娘娘、宋驸马这样的卑鄙奸诈之人,亦会有像三爷那样的真龙降世。他是为天下百姓结束这个乱世而降生的,他命里注定不是他自己一个人的。”韩修竹殷殷地对我说着,最后提高声音斩钉截铁地庄严道:“三爷不能只为儿女情长而活,他必须为这天下做出牺牲,如同我等拿出全部身家,誓死追随他一般。”

  此言一出,我不由深深震撼于他的忠诚和决心。这乱世之中,有多少像韩先生、韦虎这样的勇士谋臣,以一身血肉之躯,可歌可泣地成就了主公们的霸权之位,忠心耿耿地谱写着战国最嘹亮也是最值得尊敬的歌曲?我没有任何一个借口来反驳他,哪怕我得到了原非白全部的爱恋,却不能贪心而自私地占有他的全部,命里注定他不会是我一个人的,他甚至不是他自己的,他属于他的家臣,他的家族,和天下百姓的。这个道理我很久以前就明白了。

  “请放心,韩先生,”我对他笑道,“我一定会走的,不会给大伙带来任何麻烦……既然三爷同我一样,注定今生不能同最爱在一起,就让我们留给彼此一个最美好的念想吧。”

  我离开樱花林的时候,韩先生还站在里面,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夫人其实不必太在意韩先生的话,”韦虎似是揣摩了半天我的脸色,踌躇半日方小心开口道,“小人觉得韩先生多虑了,一直把三爷当孩子。小人倒觉得三爷自有道理。”

  我对他低低道了声谢,回到了赏心阁。

  晚上,我换了身顾绣的银缎对襟背心,细细打扮一番,然后备下酒菜,就等着非白回来。

  可是非白到很晚才回来,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我热情迎上去的时候,他却冷冷地坐在桌边不看我一眼。

  我便吩咐薇薇将饭菜热一热,他却冷冷道:“已经在紫园用过了。”然后转过身背着双手,隔着梅花缠枝纹的窗棂,向漆黑的远山眺望了一会儿。

  我走过去从后面抱着他,脸贴着他坚实的后背,心想以后恐怕便没有机会这么抱着他了。

  “听说你今天去了后山的樱花林,”他微侧头,“你去做什么了?”

  “散个步罢了,有韦壮士跟着呢。”

  他的胸腔微颤,只听他轻松笑道:“你跟樱花林还有非珏说什么了吧?”

  我嘿嘿傻笑着,“秘密。”

  他背着我又淡淡地笑了下,转过身来。

  等我意识到开错玩笑时已经晚了,他的凤目暗了下来,飞快地扫了我一眼便移开了。

  我的心中一滞,他却冷淡道:“我猜你是在对他说,你不怪他忘了你,如果当年能跟着他一起回突厥了,也许一切就不一样了。”再看我时,他的眼中已是一片冰冷,“那你有没有想过我,这九年我会不会忘了你?如果我忘了你,你会不会难受成这样,恐怕是开心得不得了吧。”

  我心中亦感到一片寒冷,缩回了双手,有点不知所措。

  他看在眼里,冷笑一声,“你不要拿我同他比,木槿。”

  我低下头,心说:明明是你自个儿在拿来比,这又算什么?

  “也不要拿我同段月容比,”我猛然一抬头,他早已揽我入怀,粗暴地攫着我的双手,眼中满是厉芒,夹杂着痛恨和嫉妒。没错,是深深的妒,切切的痛,看得我没来由地狼狈地躲开了他的目光,直想害怕地去开门叫人进来,他却一把将我拉了回来,推倒在床上。这有些用力过猛,我的左手撞得有些疼了,而他的左肩明显有血丝渗出。

  他冷着脸贴近我的身,狠狠地吻了下来,粗暴地撕开了我的衣襟。他冰凉的手抚上我的肌肤,熟练地挑逗着我的欲望。我咬着嘴唇,无力地攀附着他的肩。窗棂被夜风吹开,偶尔有梅花瓣飘进窗内,洒落在非白和我赤裸的肩上,房里弥漫着一股妖冶淫旎的香气。

  月上中天,我们闷闷地躺在床上。非白声音平淡无波地吩咐了一桶热浴水,然后示意我先进去。

  我抱着酸疼的身子起身,低头道:“三爷先洗吧,我让薇薇来伺候你。”

  刚到门边,非白已一个箭步蹿来,将我扔进水桶。我爬将起来时,他也跳进桶中,我立刻跑到另一头,他阴着一张脸,冷冷道:“你怕什么?”

  我摇头道:“非白,我不怕你,只是不喜欢这样的你罢了。”

  他哦了一声,“这样的我?你又喜欢怎样的我?莫不是要我像段月容一样,整日扮个女子来哄你高兴,你便喜欢了?”他满腹恨意地看着我。

  我抬起头,望了他许久,心中冷到了极点。今天早上的幸福宛若镜花水月一般。忽觉与他携手共老实在是痴心妄想,九年前的原非白本就是喜怒无常,雾里看花。

  这九年的离别,我同他之间又如隔了千道沟壑、万重冰山,令他如何不去猜忌呢?

  我心中只觉得痛——原来我与非白的长相守真的不能实现!

  我望着他天人般的容颜许久,终是失望地垂下了眼睑,沉默地脱去了衣衫,然后默默地走过去,轻轻地替他解开了衣衫。

  非白的眼神柔和了下来,轻轻抬起我的脸来,痴痴道:“木槿,你可知我有多恨这九年,多嫉妒段月容?我被困在暗宫的日日夜夜,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着:此时此刻,谁抱着你,他在对你做什么?我就会变得发疯、发狂、发痴。”

  他再次进入了我的身体,比方才要温柔许多,却依然疯狂而霸道。这一夜他肩膀的伤口又挣开了,鲜血滴到我的胸前,他却欲火更炽,全然不顾。

  五更天,我偷偷起身,替他掖上被子,静静地坐在床沿上看了他许久,然后悄然走出屋外。

  有人在屋外巡逻,见我行至中庭,一人闪出来,“木丫头……夫人怎么没有歇息?”

  我抬头,原来是一身劲装的素辉。我对他微微一笑。他疑惑地看看我,又回头看看赏心阁的方向,小心翼翼地问道:“昨晚我听到有动静,你和三爷昨儿早上不是还好好的吗?”

  我笑着摇摇头,他正要再说,忽地动作一僵,停在那里。

  从他背后闪出两个人影来,“主子,您没事吧?”

  来者一人器宇轩昂,书生装扮,面容俊俏;另一人光光的脑袋上烫着戒疤,身材颀长,目似流星,正是齐放和兰生。

  我点点头,“今儿早上就看见小放的信号了,咱们快走吧。”

  齐放同我几个翻越已然到了苑外,早有暗人在树丛中牵了两匹马走出来,“主子,朱爷在山下守候,到山下就没事了。我在西枫苑的井里下了迷药,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

  兰生微歪头看我,眼中难辨神色,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可想好了,这次回去,可没人再护你回来了,想是一生也难再见他一面了。”

  我斜眼看他,并不作答。

  走到山下的时候,天开始放亮,山下隐约可见正是我那另两大长随——朱寅和沿歌迎了上来。

  我们出了西安地界,正要取道东南,却见几骑飞奔而来,迎面正是原非白。我的心沉了下去。齐放面色严峻,我对他笑笑,“不用担心,小放,一切都会没事的。”

  我下了马,原非白也下了马,向我冲过来,一把抓住了我,“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微笑如初,“回黔中。”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这样坦率,在那里一滞,然后怒气上涌,“为什么要回黔中?你是我的夫人,理应同我待在西安。”

  “不,白三爷,”我淡笑着,“你的夫人花木槿已经死了。”

  “胡说,你好好活着。”

  “白三爷,如果你让木槿活过来,你可知你会承受多大的压力吗?你的敌人会拿花西夫人失贞的事还有她同段氏的女儿来攻击你、污辱你,你会受不了的,我也受不了。你会把这怨气发泄到我的身上,就像昨天,最后我们就会像谢夫人和武安王爷一样互相伤害,最后变成一对怨偶。”

  非白的脸色霎时苍白如纸,整个人都呆住了,一种恐惧慢慢盈满他的凤目。

  我的泪水随风滑下,走近他,“这几天,我过得很幸福……可是,如果我待在你的身边我会恨你的。其实你心里也明白,我们俩一开始就是错的,我根本不该来到这个世上,不该带着锦绣来紫栖山庄,不该来西枫苑做你的丫头,更不该遇到你,最不该的是爱上你。”

  “木槿。”他抓住我的手开始颤抖了起来,眼神凝滞成一片惨淡。

  “你放心,今生今世,木槿的身心都是三爷的。至此分手,君莫问也好,花木槿也罢,都会在黔中孤独终老。我也会倾我财力,助三爷成就大业,只是,从此……我与三爷再不相见。”我望着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他站在那里不说一句话,死死地看着我,还是不放开我。

  我摸出胸中的酬情,“三爷既不愿放木槿走,那就赏木槿一个痛快吧。”

  我递上酬情,原非白愣愣地接过,眼中闪着奇怪的光芒,仿佛看着一条毒蛇一般。渐渐地他松开了我的手,我看着他抽出了酬情,一片银光闪耀着我们大家的眼。

  我的家人立时抽出了武器,在东面大叫着:“主子,快回来。”

  兰生厉声喝道:“木槿,别犯傻,快过来。”

  原非白的家人在西面齐齐地跪在黄土中,苦苦哀求:“三爷息怒,求夫人给三爷赔个不是,跟三爷回去吧。”

  我对素辉和韦虎笑道:“以后,三爷就靠你们照顾了,韦壮士、素辉,对不起,永业三年我让你们为我吃苦了。”

  “多谢各位这么多年来对莫问的照应,莫问就此谢过。”我又转回头看向我的家人,雾气涌上我的眼,“这是我与三爷的事,请大家莫要插手,若木槿不能回大理,还请各位替我好好照顾夕颜公主和各位孩子。”

  我回过头,原非白还是死死地盯着我。

  “三爷,我是不会跟您回去的。”

  我上前一步仰起头,静静地看向他。

  许久,却听到非白一声叹息,“木槿。”

  他对我笑了起来,无限沧桑悲哀,“你说得对,我们俩一开始就是错的,你根本不该爱上我这个不祥之人。那么我呢?我为何要生在这世上,为何要是原家的人,为何要遇到你呢?”他的脸色白得像鬼一样,嘴唇也颤抖了起来,却依然笑着,可那笑容却愈加惨淡了起来,“我等了你整整九年,如今却要我来选,放了你还是杀了你?花木槿……你好狠的心啊……不愧是江南财阀的大老板,君莫问。”

  我心如刀割,泪流满面,泪眼中的白衣身影一片模糊。

  他对我冷笑数声,“罢、罢、罢,我原非白今日就成全了你,让你我永世不会再见。”他说罢,便决然举起匕首刺下。

  我闭上了眼,众人的惊呼中,一片滚烫的液体溅到我的脸上,血腥味扑鼻,可是我却没有丝毫的疼痛之感。我睁开了眼睛。

  却见原非白口吐黑色的血,颓然地同那柄酬情一起跌落在黄土之中,血涌如墨梅怒放,不断地蔓延在他的白衣上。

  所有人都惊呆了。

  我放声尖叫着,抱住了他的身体,狂呼他的名字。

  身后的韩修竹泪流满面地过来,疾点非白胸前的大穴。他的前襟早已被血浸透了,双目紧闭,面色如纸。

  他的一只手紧紧地拉着我不放,连韩修竹和素辉也掰不开他的手。

  这时林老头骑着一匹毛驴,飞奔来到近前,一下子推开了所有的人,把了一会儿脉,痛心疾首地对朱英他们道:“你们这群人,他重伤未愈,加上宿毒未清,你们都疯了吗,有这样逼人的吗?”

  他可能以为是齐放他们要带我走,而逼急了原非白。

  韩先生长叹一声,并没有辩解,只是命人赶紧扶原非白回西枫苑。他流着泪颤声对我说道:“夫人还是先跟三爷回去吧。”

  这是韩修竹第一次称我为夫人,可是我却辛酸得要命。

  一轮红日蓬勃欲出,照见这人世间多少无奈。

  西枫苑里一团乱,林老头在赏心阁帮非白诊治。我就站在旁边,只因即使在昏迷之中,原非白也始终不愿意松开我的手,可是他方才明明说要放开我的。

  我这才知道,原非白这几年因为服用了过量的流光散,毒淤之气便沉淀在五脏六腑之内,且长年忧思,急淤于心,身体便每况愈下。加之汝州战场上我那一剑,虽没伤到筋脉,不过伤口深,离心脏近,不能移动,一动就会钻心地疼。本来林老头嘱咐原非白切不可那么早行房事,可是原非白非但不听,还变本加厉,这个伤口被扯得更大,牵出那些陈年旧疾。

  林老头尽量委婉地陈述着,他没有看我的眼睛,我感觉事情不是像他说得这样简单。

  果然兰生冷冷地看了一眼原非白,冷声直白道:“林老头,你就直说,原非白再这样下去,恐怕是灯枯油尽,熬日子吧。”

  林老头瞪了他许久,成功地看到我的脸垮了下来,只得对我叹气道:“夫人,三爷他,其实身子骨非常差,想必韩修竹他也知道。此人乃我多年旧识,他这个人啊,为了白三爷是连命都豁得出去的。老朽想,许是他对夫人和三爷都说了些什么。他其实也是为了白三爷好,想着夫人走开,白三爷便能心无旁骛地去打天下,只是方法用错了吧。”

  我听了泪流不止,滴在非白始终握紧我的手上,心中无限凄惶。

  素辉走了进来,给我端来一碗燕窝。我疲倦地摇摇空着的手,“小放他们呢,韩先生没有为难他们吧?”

  “别担心,我将他们安顿下了,两边都交过手,也算旧相识。我刚去的时候,韩先生还在同小放说金谷真人的事,韦虎同朱英在切磋武艺呢。”

  半夜,非白动了一下手,我轻轻拿了湿巾润了润他干燥的唇,轻轻唤着:“非白。”

  非白又动了一下,睁开了迷离的眼,看了看四周,凤目的焦距转到了我的身上。

  看到他醒来,我如释重负,正要叫人,他那漆黑的瞳也在黑暗中看着我,“你……还没有走。”

  然后他看到自己正紧握我的手,似是慢慢想起晕过去以前的故事,便面无表情地渐渐松了手。

  我复又坐了下来,抹了一把眼泪,问道:“非白,你渴吗?我给你端些水来。”

  他吃力地摇摇头,看着我又低声道:“你……没有走?”

  我点点头,“我不走,你别担心了。”

  他看了我一阵,我别过头,躲避着他的目光,悄悄抹了一会儿眼泪。

  再转过头时,他还是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我又问道:“伤口疼吗?我叫林大夫进来好吗?”

  我便想去叫林老头,他却又忽然忍痛伸出手,用了力气又握上我的手腕,“对不起,木槿!”他使劲起身把我抱住,声音有气无力,满是晦涩,“我知道昨天我伤了你。你知道吗,这九年来我最怕的是什么?我最怕的就是像昨天那样,我会口不择言来伤害你。”

  我颤声道:“你别说了。”

  可是他却喘着气说道:“可是……当我听韩先生说你在樱花林中悲切异常,我便不由自主地心中妒恨,想到这九年来你对段月容也一样地笑着,我就……长相思,催心肝;长相守,梦中寒。”他无限悲伤地凝视着我,“我们分离整整九年,如今便是最后的结局吗?我们也会像娘亲和父王一样,互相伤害,最后变成一对怨偶?!可是、可是……”

  他越说越轻,慢慢地口中又流出血来,滴满我的前襟。他的眼神开始涣散,颓然倒在我的身上。我大声呼救,韩修竹一干人闯了进来,看到原非白浑身是血地压在我身上,都吓得呆了一呆。林老头点了非白的穴道,又重新包扎了一下。

  我摸上手腕上的红痕,一夜落泪。

  两日来,我衣不解带地照顾着非白。我沉默着,不提离开,也不对他惊心动魄的表白表示任何看法,只是一径沉默着。而非白大部分时间昏睡着,然而无论醒着还是睡着,他都紧紧拉着我的手,甚至当着我的面,对韩修竹和素辉说要好好保护夫人。意思是不让我走。我明白他的意思,他还没有做好准备。

  这一日,林老头说原非白可以到院子里走动走动。原非白的脸色的确好了很多,我放心之余,林老头却趁没人之际偷偷在我耳边悄声道:“三爷和夫人须节制些。”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脸早红透了。

  原非白却轻声道:“木槿,陪我出去走走吧。”

  我便扶他站起来,柔声道:“三爷慢一些,小心扯痛伤口。”

  他微笑地对我点着头,目光却似乎有些尴尬,竟然避开了我的目光。想起他的话,我也似乎有些局促。两人都专心致志地欣赏着那鹅卵铺就的九曲香径,好像上面有一堆堆金子似的,慢慢地挪到了湖心亭。

  我规规矩矩地坐在离他一米远的椅子上,而他倚在香妃榻上,神色无波地望着远处,唯有水声静淌。两人像认真上课的学生,一时沉默是金。

  一会儿,日头已上三竿,我便放下四方的帘子,免得日头晒着他,然后拉了拉非白的衣衫,“三爷,差不多了,我们先回去用膳吧。”

  我转个身,想去召素辉过来帮忙,不想身后早已人影全无。

  非白悄悄地从身后环上我,细密的吻落在我的耳边,“木槿。”

  他的一只手滑进我的衣襟,轻抚着我的肌肤,我不由一阵战栗。他咬着我的耳垂,“木槿,你好香。”

  意乱情迷间,我的衣衫尽褪,被他压在香妃榻上,我喘息地迎上他灼热的眼,“三爷,不要,大白天,而且你的伤……”

  非白却用他的唇狠狠地堵住了我的嘴,占据了我的身体。他的目光不再逃遁,欢爱中牢牢地锁视着我,男人的坚定体现无疑。我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唯有无边无际的热意和快意沁入我的灵魂。

  他低喃着:“木槿,叫我的名字……”

  如受蛊惑,我哑吟着他的名字,他更加兴奋,在极致的快乐中,唯有龙涎香混着两人身上汗如雨下,如水中捞出。

  我缓缓睁开眼,他静伏在我的胸前,微微喘息。

  湖心亭中三面竹帘幽垂,微风袭入,冲淡了欢爱的气息,一股淡淡血腥味飘了出来,我一抬手,果然非白左肩上的伤被挣开了。我赶紧推开他,披了件衣裳,熟练地翻箱倒柜,找出了纱布。我拿了汗巾微微擦拭着他健美的身体,拆下他染血的纱布,换上新的。

  “三爷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我都说了不要了。”我心疼地叹了一口气,却见他笑意盎然,猛然止住了口。只见他眉眼舒展,在手上用了力,含笑地紧紧搂着我。

  我的脸上烧了起来,他却低低地笑了,双手不老实地摩挲着我的腰,旖旎道:“以后你叫我的名字就行了。”

  以后……

  我又沉默了下来,按下他的手,将纱布打了个结。再抬头时,非白的笑容消失了,他攥紧了我忙东忙西的手,沉沉道:“你……为何不答我?”

  我别开脸,依然无声。他抬起我的脸,目光中闪烁着惨淡,沉声道:“看来你还是要回到段月容那里去。”

  我淡淡一笑,迎上非白的目光,坦然道:“非白,我确实想回到段氏那里去,但绝非你想的那样。这八年我虽为段氏理财,但我从来没有降服于段太子,但是段太子对我确实很好很好。”

  我抽回我的手,为他披上衣裳,缓缓地说起了这几年的遭遇,从我离开暗宫以来的一切,除了夕颜的身世和君家寨祖先的秘密,都如实告之。

  我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放过他的任何细节。他似乎没有料到我会这样坦白。我走到亭边,扔下些许鱼食。湖中金不离跳跃着,有一条粗大的金不离跃起有一米多高,在夕阳下耀着金光灿烂的长蛇身,甚是壮观。再回头时,他已隐去了所有表情。

  我对他温柔地无声而笑,他也无声地看着我。

  “好了,三爷,”我忽然感到舒心了起来,对他笑着伸了个懒腰,“木槿还是那句老话,我并不适合帝王豪门那钩心斗角的生活。”

  他的凤目满含悲伤,“木槿。”

  “我虽未降过大理段氏,但、但的的确确失身于段月容,三爷你如何能堵那悠悠之口?”我背对着他理着衣衫,不让他看到眼中的泪花,“无论是三爷也好,木槿也好,我们都有了最美好的回忆了,不是吗?命里注定,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我讷讷道。回过身来,早已隐去了泪花,换上一副柔笑,“木槿要谢谢三爷,木槿到死也不会忘记这几天同三爷相处的时光,我的余生将会依靠着这些美好的回忆活下去。”

  这几天,我陪着非白,在湖心亭小楼里,而他却只是揽着我愈加沉默,仿佛忽然之间没有了生气,唯有夜凉如水间,他的红唇似火,长指拂过我的身躯,不停地唤起我的热情,仿佛要印证我是他的,永远不会离去。

  又过了一日,朱英却趁非白午睡之际,悄悄叫醒我,躬身道:“太子现在真腊,皇上今年龙体抱恙,太子亦会速战速决,可能就此放过真腊,不过要些许进贡,派辖道司驻守真腊后,便回叶榆。太子已派了蒙久赞在泸州做了完全准备,不知君爷何日动身?”

  “什么完全准备?”我看了看平时酒红鼻子,如今却满目明亮警醒的朱英,奇怪地问道。

  朱英垂目以传音入密道:“皇驾恐于不久崩,现宫中禁卫军由洛洛贵人所掌,幽太子妃、大妃和王子于内宫。太子妃已修书家兄,即日来朝。届时恐各部叛乱,是以蒙久赞在泸州迎驾,可即日登基。”

  我大惊,心想段刚老爷子那样刚强的男人终究要迎接死亡吗?

  我继续问道:“你如何肯定我会跟你回去?”

  朱英跪倒在地,正色道:“我本山中渔樵人,若非太子相救,早已同亲族葬身乱军火海。这九年来跟随君爷身边,君爷聪慧机敏,惊世之才,朱英心顺诚服,唯君爷心地良善已极,即便能抛下相处多年的亲随仆从,如何能放下夕颜公主啊?”

  我凝神细听,从不知这个一向醉醺醺的朱英有此等见识,“你家主子选的人果然是万里挑一。”

  朱英的头垂得更低,“小人不想逼君爷,请君爷见谅。”

  我回首看了看,帘内无声。我长叹一声道:“就在这几日罢。”

  朱英抬起头来,面露喜色,点头隐于花丛。

  天边一抹残阳似血,仿似我内心的一道口子。

  非白午睡醒来,我已含笑为他端上我做的点心。非白先是一愣,然后欣喜异常,“这不是鸡心饼吗?真想不到你还记得如何做?”

  我笑道:“那还不快尝尝,也不知道三爷的口味这几年有没有变呢。”

  非白取了一块放在嘴里咬了一口,一阵激动,“就是这个味,我和父王……遍请天下名厨,也做不出来。我都以为这一辈子再也吃不到娘亲的鸡心饼了。”

  我还让素辉和韦虎也进来,素辉一尝,热泪盈眶,“我娘死后,就再也没有吃过鸡心饼了。木丫头,你回来了就好了。”

  我的笑容僵了僵,只是拼命往他嘴里塞饼,就像小时候同他打闹一般。偷眼望去,非白虽看我们笑闹着,凤目却了无笑意,心中不由一痛。

  忽然门外的七星鹤乖戾地叫了起来。我赶到门外,却见几只七星鹤被利箭射穿身体,跌入莫愁湖中。莫愁湖中几条巨大的金不离也不停地翻腾在碧波之上,谨慎地浮出水面看着。

  原非白冷然道:“是父王驾到了。看这光景,开道的必是承贤,他向来最恨七星阵法。”

  他转向素辉道:“你快去知会死士,全部放下武器恭迎主公,万不可阻挡。”

  他的话音刚落,一阵喧哗便起,一个声音高声叫道:“西枫苑的人好生大胆,主公在此,还不快快接驾。”

  我呆在那里,手一松,鸡心饼掉在地上,碎成一堆粉屑。

  狗声狂吠间,原非白已沉着地叫素辉为他换上衣衫。他对我微微一笑,“莫怕,一切有我。”我怔住了,却见他唤着一众呆愣的奴仆:“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替夫人更衣,迎接主公大驾。”

  薇薇替我换了身湖色水纹裙,又帮我收拾了一下头发。我多年没有梳髻,这几天同非白在一起,也仍是梳一个长辫子,时间不及,我便拢拢头发,随非白走了出去。

  一时间西枫苑中灯火通明,从赏心阁门口一直到梅苑的林子前头,站满了面容严峻的仆从武士,但人人皆挺直了身子跪倒在地,双目垂地,听不到一丝喧哗,唯闻宫人惶恐而严肃的报喝之声,“主公到。”

  不一会儿,几匹骏马飞驰而至,扬起灰尘如烟。嘶鸣声中,为首一人,端坐马上,蟒袍玉带,龙威燕颔,眉若刀裁,狭长的凤目隐着惊涛骇浪,如鹰隼锐利。身后一人纱冠乌袍,一身劲装,俊脸微沉,正是多年未见的原青江与其义子原奉定。

  非白在我的搀扶下,缓缓来到中庭,口中称着“见过父王”,慢慢跪了下去。我跟着跪了下去。

  西枫苑一下子静了下来,连春夏之际聒噪的虫鸣之声也悄然隐去,唯有马匹不耐地在人身下转来转去,焦躁不安,不停嘶鸣。

  我扶着非白伏地,他紧紧抓着我的手,他腕间有力稳定的脉搏跳动传到了我的手上,我不由自主地也平静了下来。

  “儿臣恭迎父王。”非白领着西枫苑众人出列,连伏在暗中保护的暗人也显出身形,乌央央跪了一地,恭敬地行了大礼。

  一个声音在我们的头顶响起,如丝缎优雅,“你刚才叫我什么?”

  非白抬头答道:“父王日夜操劳,听闻近来身体违和,深夜来访,不知有……”

  一股凌厉的掌风袭来,非白的两颊结结实实地挨了两巴掌,口吐鲜血。我惊抬头。

  原青江又补上了一脚,“你还记得我是你父亲?”

  所有人皆齐齐跪了下来。原青江声音阴冷至极,“身体违和?逆子,还敢同我玩虚的?”

  我惊呼出声,挡在原非白的身前,“三爷身有重伤,请王爷息怒。”

  原青江寒光一闪,直射我的身上,身后却有人冷喝道:“大胆,哪里来的贱婢,西枫苑的奴才越发不懂规矩了。”

  身前高大的黑影一闪,挡在原青江的面前,冷冷道:“奉定兄,这是我与父王之间的事,还轮不到外人来啰嗦。更何况,她不是贱婢。”他抬起头,站直了身体,直视着原青江大声道:“她是我失散多年的花西夫人,请父王明察。” 木槿花西月锦绣(全六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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