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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秦淮诉心曲

　　玄武湖上，一艘画舫在岸边停泊着，舱内空间虽小却布置得十分精致。碧纱窗下是一张檀木罗汉床，上面摆着一个小小的方几，若微端坐其中，一手倚着几案，一面细细打量着舱内的布置。

　　罗汉床的对面是一张书桌，边上是一把风格朴素的圈椅，书案上放着一个竹制笔筒，还有绢筒、镇纸、笔山等文具。书案对面是一组书架，寻常人家的书架大都是空透的，而他的这组书架却在外面用丝帘垂着，以免书上积灰落尘，果然是讲究。

　　若微拿眼细瞅，赫然发现书案底下居然放着一个带滚轴的脚踏。

　　许彬从外面提来一壶热水，缓缓注入黄花梨立足矮面盆架上的紫铜掐丝小面盆里，然后又将一块簇新的帕子在热水中浸湿拧干，递给若微。若微面上微窘，对着他随即递过来的一面菱花小镜仔细地擦拭着脸上的污垢。

　　收拾妥当之后，两人对坐品茗。

　　若微指着书案下的脚踏问他：“那是什么？”

　　许彬笑而不答：“自己去想。”

　　若微瞥了他一眼，细细打量着那个脚踏，稍稍思忖便恍然明白过来，“你，真会享受。”

　　许彬笑道：“何意？”

　　“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在这玄武湖上荡舟观景，醉卧品茗，博览群书，原本就是人生的一大乐事。你居然还弄了这样一个脚踏，想想也真是有心了。这人若是坐得久了腿部定会血液流通不畅，轻则感觉发胀，重则浮肿。你弄了这么一个带滚轴的脚踏，一面看书一面活动腿脚，自然能起到舒筋活血、减缓疲劳的作用。”若微说完，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为何叹气？”许彬盯着她，眼中含笑。

　　“不知是该敬你？还是该怕你？”此语正是若微的心里话，与许彬相识已近十年。十年之中，每当自己遇险，他总能奇迹般地出手相救，仿佛这个人生来就是在暗中守护自己的。可是十年了，她连他的底细都没有摸清。相处越久，若微越觉得他是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

　　许彬哑然了，“敬与怕”，这也许是以夫为纲的时代里女子对于男子的最高评价。可是他不喜欢，他想要的也绝不是这样的感受。

　　她又叹了口气。

　　许彬笑了，“与国母只差一步之遥，为何还频频叹气？”

　　若微苦了脸瞪着他：“亏你还笑得出来！”若微心中恨意迭起，“你明知道，官船遇袭的事情传来，我心里会是什么样的滋味，你不早些派人送个信，或是直接过来找我……这些，也就罢了。如今见你好好的，我便如重见天日一般，可是偏你又……”

　　许彬盯着若微，面上依旧是淡淡的带着几分戏说的笑容，“又怎么了？是你说过，相亲不必相见。我又何必去找你？反倒显得无趣。这么说，是我的错，累娘娘担心了？”

　　若微恨恨不语。

　　两人静静地坐着，这秦淮河上如今再也不是香风徐徐、丝竹绕耳了，反而清冷了许多。

　　“人人都说商女不知亡国恨，今日倒让我看到了许大人的冷酷与淡漠。如今南京城乱成这样，你却还有如此闲情逸致弄了这样一条画舫荡舟游湖。真与那汉灵帝有一比！”若微越想越生气，恨他故弄玄虚，所以把话说得狠狠的。

　　“什么？”许彬哑然，唇边的笑意更浓，“又在我面前吊书袋？你是说汉灵帝好淫乐在西苑筑裸游馆白日宣淫的故事？那情景倒真有趣，时值盛夏，这汉灵帝选皮肤白皙、身轻如燕的宫女为他划桨驾舟在水中游荡，然后故意将小舟捣翻使宫女纷纷跌落水中。而他则在一旁嬉笑着观赏宫女们浸入水中的玉色肌肤。不错，不错，当真是有趣得很，想那汉灵帝也该是个性情中人。”

　　他一面说，一面刻意打量着若微的神色，满是情愫的目光自上而下对着若微看了又看。

　　果然，若微变脸怒道：“越说越不正经了！听到你在蓬莱遇险，害我白白担心了这么多日子。如今回来不到宫里给报个平安，居然只想着在这妓船上鬼混！”

　　“呵呵！”许彬笑容拂面，如同春晓之花，“娘娘这句话说得可是大大的不妥！”

　　“不妥？”若微一愣。

　　许彬不再开口，只自顾端起茶杯慢慢品起来。

　　若微细想着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话，面色渐渐晕红，是的，这话说出来怎么都像是吃醋的娘子在数落相公的不是，确实不像是君臣，更不似朋友。

　　“其实，我知道。你，不是寻常人。”若微把脸扭向一边深深吸了口气，又将话题转移。

　　“哦？难不成我在你眼中青面獠牙，如同猛兽？”许彬今日的心情仿佛很好，笑容始终在他面上浮现。

　　“其实你做任何事情，都不会只有一种目的。”若微以手撑着尖尖的下巴，静静地注视着窗外的水面，微波暗漾，正如她此时的心绪。

　　“哦？”他面上笑容更浓。

　　“这一次走水路，不仅为瞻基李代桃僵另辟坦途，同时还引出了在庙岛盘踞的那伙倭人，让朝廷警醒，一并除之。”若微眼中的神色有些迷离，怔怔地望着许彬，神情有些幽怨，“是为国？为民？还是为君？我也糊涂了。有时候，不见面反而会觉得离你很近；见了面，却又觉得远隔天涯。我似乎从来没有问过，你，究竟是谁呢？”

　　许彬面上的笑容一点一点褪下，“你可以问，若是你问，我定当坦然相告。”

　　若微摇了摇头，“只认得现在的你，就足够了。”

　　许彬深深吸了口气，紧盯着若微，心中是万分的感慨。面前的女子若说聪慧，可集天下女子之灵性，只是在他面前，偏偏痴到了极致。

　　面对许彬，若微今日的情绪大起大落，重新见到他，便是上天赐给她最珍贵的礼物。可是看到他风轻云淡不留半点痕迹的神情，以及又再次游荡于秦淮河上，她的心瞬间又低落起来。她知道，自己从来没有资格去过问他的事，可是她偏偏就是难过极了，是的，在自己和瞻基双宿双飞的时候，他在哪里？哪儿又是他的温柔乡？

　　嫉妒。终于，是他让她体会到了什么是嫉妒。

　　眼中不争气地变得有些雾蒙蒙的，若微扭过脸去，忙岔开话题：“晚晴楼是怎么回事？”

　　果然，许彬面色一凛，像是换了一个人，正色说道：“晚晴楼前些日子设粥棚施粥，原是店家的一番好意，然而因为聚众太多，有不少人都相继染上疫病。官兵是来封楼的，正赶上灾民闹事，索性一并收押。”

　　“收押？哪里是什么收押？”若微面色发紧，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分明就是一并铲除，都打死了才省事！”

　　许彬紧盯着她的神色，看她粉面微愠，只得宽慰道：“新皇登基，这南京又是旧都，如果灾情控制不好蔓延开来，不仅仅是南京一地官员的生死荣辱，就是朝廷也是面上无光不好收拾。现在民间已经开始传言，说是建宁帝的冤魂前来作祟。官府找不到解决疫病的办法，除了封城与镇压，他们现在已是无计可施了。”

　　“那么依你看，这疫病的根由到底是什么？”若微急切地问道。

　　许彬摇了摇头。他这微乎其微的摇头让若微的心霎时如遇寒冰，以许彬的医术和见识，若是连他都不知究竟，恐怕这疫病真的无从根治了！

　　若微腾的一下站起身：“我要去见南京城守备李隆李大人。”

　　许彬看着她，她的样子仿佛十年未变，只是眼中的神色究竟还是与旧时不同了。他不发一语，没有表示赞同，也没有反对，只是站起身走到船舱门口，为她高高挑起碧纱珠帘。 大明皇妃·孙若微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