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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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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都行走

  芭蕉和青苔

  2008年夏天,我第一次去日本关西地区,就在京都和大阪兜了一圈,没能去成奈良,抱憾离开,心中隐隐有痛。2014年夏天,我又去日本,首选之地就是奈良,而奈良的首选之处则是唐招提寺。之后,2016年冬和2017年冬,我又去了奈良,也都去了唐招提寺。我想,以后只要到奈良,我都会去一趟。

  唐招提寺。鉴真和尚。2014年那一趟,十六岁的伊北与我同行,他关于唐招提寺的关键词就是鉴真。在鉴真的墓前,儿子深深地鞠了一躬,让我非常感动。公元754年,中国唐代高僧鉴真和尚第六次东渡日本终于成功,于天平宝字元年(757年)在奈良修建唐招提寺,成为日本律宗之祖。我们从小在课本上看熟了的那尊鉴真塑像就放置在唐招提寺的开山堂内,被尊为日本国宝。

  但对于我来说,对于唐招提寺的情感触发点不是鉴真,而是松尾芭蕉和文德斯。

  “绿叶滴翠,为师拂去眼中泪。”这首俳句就是芭蕉作于唐招提寺鉴真塑像前的,我二十多年前就熟读于心,并由此引发对俳句的深慕。现在,这首俳句牌立于唐招提寺内。

  贞享四年(1687年),芭蕉从江户回故乡伊贺过年,翌年(1688年)偕友人游览奈良、大阪、须磨等地。阴历四月八日芭蕉来到唐招提寺,写下这首俳句,收入记录这次旅行的《笈之小文》。和伊北一起去奈良那趟,我随身带着2002年河北教育版的郑民钦译本的《奥州小道》一书,里面收入了《笈之小文》。芭蕉在其中写道:“招提寺鉴真和尚来日时,于船上经受七十余难,海风吹蚀,终至盲目。于此拜谒尊像。——我向尊师拜,采撷一片嫩叶来,轻将泪花揩。”前面是诗题,后面是俳句正文。但我更喜欢“为师拂去眼中泪”那个版本,但我已经忘了是谁的译文了,一时又查不到出处。

  我真是一个视觉系人,深藏于记忆之中的、不曾磨灭的、瞬间唤醒内心悸动的媒介,基本上都是视觉的,或文字或影像。来到唐招提寺,让我激动的另一个人是文德斯。

  电影导演中,我很喜欢维姆·文德斯,但最喜欢的不是他的剧情片,而是他的一部纪录片《寻找小津》。2003年夏天,我去广州出差,赶上了文德斯摄影作品中国巡展“地球表面的图画”的最后一站。前两站分别在北京和上海。

  这个展览里,其中有几幅是关于唐招提寺的,是文德斯2000年的作品。其中一幅就名曰《唐招提寺》,尺寸巨大,将近八平方米,以广角拍唐招提寺的经堂。相当大规模的一个经堂,画面上一连串的木头支柱呈两排往深处延伸,不知所终。文德斯配诗道:“几个世纪之前/居于此处的僧侣,/每个人都占用过/两张榻榻米草席的空间。”另外一幅镜头一转,到了唐招提寺的一个角落,定格下来为《生苔的地面》,诗云:“在唐招提寺的/园子里,/有片隐秘的空地,/覆盖着最柔软的青苔。/我脱下鞋/行于其上。”当时,我望着这两幅作品发呆,想象自己光脚踏上堪称宽广的榻榻米和青苔的感觉。那种感觉可能接近于一种虚无吧。我在展览现场想象着一种我似乎可以感知的来自脚底的愉悦。

  在唐招提寺,我找到了那片青苔之地。那些青苔都在。

  不完全是空地,有一些树,算是一个林子;树与树之间,青苔绒毛一般轻柔地覆盖在地面上;估计常年无人行于其上,因此青苔层层覆盖,形成了一片相当厚实的植物地貌。

  我之前就从来没有想过要脱鞋踏上去。所谓脚底的愉悦,尽在想象之中就可以了。到了现场我发现,光脚踩上去是需要一种特别的勇气的。那片青苔地是如此的绿,如此的妩媚、厚实而且庄重,它们高低起伏,俨然一片微型的高原丘陵,隐约而见的树根匍匐其中,像河流。而人此时俯瞰着它们,有着天神的视角和怜悯之心。于是,我用眼光一遍遍地,行于其上,行于其上……

  从《金阁寺》到金阁寺

  前些年的某天,我跟作家颜歌聊天,她说,从微博上看到你拍的金阁寺,我就疯了,我不停地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去京都,一定要去看金阁寺。

  与金阁寺,以最合适的距离相遇。

  我说,第一次到京都的时候,同行的一堆人商量,时间不多,是去清水寺还是去金阁寺?清水寺更漂亮更有名哦。其他人就说,那就清水寺吧。我一声没吭,好吧,那就不去金阁寺吧,反正我会再来,我会去看属于我的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所以我从2014年开始,连续几年,或夏天或冬天,又到京都,去看属于我的相当私密的金阁寺。

  颜歌大笑,说,太对了,的确太私密了,完全无法跟人述说,更谈不上跟人分享。颜歌说,对于她来说,《金阁寺》占据了她十九岁那年家庭的变故与个人的孤独之间所有的空间,进而成为她的经书。

  在某种意义上讲,《金阁寺》也是我的经书。二十多年前,《金阁寺》和谷崎润一郎的《阴翳礼赞》一起构筑了我延续至今的美学理念和写作角度,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我的人生观。由此,三岛由纪夫和谷崎润一郎一同成为我个人阅读史中的本纪人物,前者炫丽凄伤,后者低沉幽郁。

  印象最深的是第一次。第一次造访金阁寺的过程我相当满意。绵绵小雨,天色灰沉,金色的寺,倒映在镜湖池中,那种金色愈发沉着厚重。隔着湖面和丛丛绿树,它伫立在不能靠近的地方,游人环绕一圈,从各个角度观赏它,但就是不能靠近。或者说,游人已经靠近它,与金阁寺以最合适的距离相遇了。

  我努力把之前从书中获得的知识与面前的实体加以印证——三层建筑,第一层,法水院,第二层,潮音洞,第三层,究竟顶,还有阁顶的金铜凤凰……我拉近镜头,一而再,再而三地拍下了那只金铜凤凰。三岛在《金阁寺》中写道:“……那是金色的神秘的鸟啊!从来不理睬时光,从来不展翅飞翔。风雨春秋,晦明昼夜,它也许忘记自己是只鸟了。然而谁要说它真的不飞,那就错了。凡鸟们都飞翔于空间,而这金凤凰则鼓起灿烂的双翼,永远翱翔在时光中。时光为它鼓翼,向它身后流逝。为了高飞,这凤凰只要安然而立,怒目圆睁,振鼓双翼,连美丽的尾羽也高高翘起,雄踞在此就已足矣。”

  就在这一段后面,三岛说出了那句十分震撼的句子,“我一生中遇到的最大的难题就是美。”

  “美在彼,我在此。”到达金阁寺之前,我有一个愿望,也有一个害怕。愿望和害怕其实是一体两面,那就是,我希望隔着一定的距离靠近它,但害怕进入它。我对愿望有所把握,对害怕可以置之不理,因为我看过好些人拍摄的金阁寺的照片,山水绿树之中,它兀自金光闪闪地伫立其中。都是这样的照片。

  如果金阁寺允许进入,我会怎样?这种假设从来就是我与美之间的问题。二十多年前,第一次读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由此提炼出三岛美学要领之一就是与美保持距离,彼岸即是目的,不能抵达,抵达之时,彼岸即消失。第二个要领是所有成就了的美都是折衷的产物,妥协的结果。极致之美达成之时即是其崩塌之时。

  我经由三岛的文字走近金阁寺,它成了一种美学理念的图腾。我所拍摄的金阁寺的照片,跟其他游人没什么区别,因为在最佳拍摄角度专门辟出了一块地方,供游人们排队拍摄。关键是,我到了这里,遥望着它,这跟通过影像的眺望还是很不一样的。

  它由影像中的虚拟状态,文字中的迷幻状态,静静地在我眼前转化成一个实体。我与之保持距离,以我的方式走近它,拥有它,离开它,放弃它。这是我旅行的目的,也可以说是终极目的。还是一个美学问题,还是三岛那句话,“我一生中遇到的最大的难题就是美”。这种难言的无解、无助、无望、无奈的体验,在旅行中体现得最为明显,最为丰沛。所有的体验中,我最喜欢一体两面的那种东西,而我喜欢品尝向下的那一面。

  第一次去看了金阁寺回来之后,我又读了一遍《金阁寺》。当初那种涩美无比的感觉再次袭来,读几行,放下,又忍不住拾起来再读。彼时彼刻,暑热难当,心中全是美的阴翳和涩的美妙。窗外的浓荫如同浓茶,一只鸟从窗口低飞而过。几乎同样的景象,这中间有二十年的光阴;美这东西,我与之痴缠了太长的时间,从来灼热,从未清凉。我写了二十年了,从没有抵达美的境地。这一念头,令我万念俱黯。黝黯,全是黝黯,日光辉煌的盛夏,全是黝黯的灰烬。金阁寺,在我的心中,已经焚了不知多少遍,但它一直都在那里,而我,还是用三岛的一个句子,那个我熟记于心的句子:“我心里的孤独在飞快地膨胀,简直就像一只肥猪似的。”

  祇园的屋顶

  寿岳章子女士是生于大正年代(1924年)的京都学者,专研中世日本语语汇和语言生活史,退休前一直是京都府立大学的教授。她生于京都长于京都,除了大学时期短暂到东北求学之外,一生中的绝大部分时间都与京都这个城市融合在一起。这样的人,对京都一定有很多话要说,于是她出版了“京都三部曲”,分别是《千年繁华》、《喜乐京都》和《京都思路》。这几本书非常好看,细腻深情,充满了动辄几百年的老店风范和京都的各种风土人情。寿岳章子女士已于2005年去世,但她留下了三部写给京都的情书,带给后来的读者深厚的享受和感动。

  对于京都的阅读,寿岳章子是一个重要的内容。这是一位气息纤细优雅的女作家,她的“京都三部曲”给我留下了美好的阅读记忆。

  如果从现代人的角度去叠合对京都的感觉,我立马会想到两个人。一个女人,寿岳章子,一个男人,田村正和。

  田村正和,日本著名演员,1943年出生于京都市右京区。我最早看的他的作品是1996年他和木村拓哉、宫泽理惠主演的电视剧《协奏曲》。那一年他五十三岁,木村拓哉二十四岁。看了这部剧就能明白,田村正和为什么会成为木村拓哉的偶像。后来我把田村正和主演的系列侦探剧《古畑任三郎》全都看完了。这部剧走的是精英犯罪的题材路线,罪犯都是高智商的社会成功人士,因此破案过程颇有智力含量。但好看的不仅是剧情,也不仅是彼时各种当红大咖的加盟,最关键的是田村正和饰演的古畑任三郎这个人物,古怪、固执,还滑稽,很难相处的一个家伙,但有着无可挑剔的优雅和考究。因为这部戏,饰演古畑任三郎的那个奇葩助手今泉慎三郎的西村雅彦,也成了我后来观剧观影时一直关注的一个演员,相当优秀。

  田村正和有一种独特的京都味道,骄傲、优雅、温和、考究。东京人老揶揄大阪人,觉得大阪人太闹腾了,但对于同属关西地区的京都人,东京人似乎相当尊敬且羡慕。

  2018年4月,七十五岁的田村正和向媒体宣布引退。他说,没什么好演的了,再继续做演员就不符合自己的美学了。他还说,这一辈子已经够本了,想轻松一点生活,期待没有工作每天悠闲地过日子。

  田村正和的确有一套自己的美学理念,不仅在表演风格上,个人生活也贯彻着。这是一个出身于演员世家但个人的私生活相当隐秘的著名演员,媒体和大众只知道他有着正常的家庭生活,与妻子和女儿的感情都很好。他对自己的外形也一直要求甚高。其实,七十五岁的田村正和也还是美男子啊,还是那么好看。不过,正因为好看,就不想呈现必然会至的难看,躲在人们视线的外面安静地度过晚年,是很明智的选择。

  在读《喜乐京都》时,看到插画家泽田重隆的一幅关于祇园屋顶的画,突然间有悸动之感。泽田重隆先生也是出生在大正年代(1918年)的老画家,风格老派、精细、唯美,他已在2004年去世了。寿岳章子女士的“京都三部曲”的大量配图都出自泽田重隆之手,两人气息融洽,文与图相映生辉。

  泽田重隆的“祇园屋顶”是一幅笔触十分精细的硬笔线描,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从祇园町南侧的石田旅馆的屋顶望出去的景象。寿岳章子女士就这幅图配文说,“祇园的屋顶。祇园町一片悄静的气息。层层相连的屋顶既平整又起伏,与北方远处大楼的对照,颇有深意。”

  画中的屋顶,像整齐的波浪一样延展铺陈的瓦片世界,有一种安详匀净的气息。整个画面中只有屋顶上两个正在修整瓦片的工匠,但屋顶之下,有着千百年来无数人安居于此的笃定和幸福。正是这一点,引发了我的一种特别的情绪,我在享受寿岳章子和泽田重隆笔下的京都时,别有一种按捺着的嫉妒。

  京都是整个城市被纳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单的,它和奈良在二战末尾没有遭受盟军的轰炸,一千多年来源自中国隋唐京城洛阳建城模式又经自我消化变迁的古都风貌,一直延续到现在。这一点,要归功于梁思成先生。当时,梁先生任“战区文物保护委员会”副主任,负责绘制沦陷区的文物建筑表,并在军用地图上标注具体位置;1945年初,美军开始着手轰炸日本本土的计划,这个时候梁思成先生向美方陈述保护奈良和京都的重要性。梁思成说:“要是从个人感情出发,我是恨不得炸沉日本的。但建筑绝不是某一民族的,而是全人类文明的结晶。”美军感动于梁先生的胸怀和境界,听从了他的建议,之后对于日本本土的常规轰炸以及投放原子弹,都避开了京都和奈良。日本人记得梁思成的这份恩典,《朝日新闻》曾发表文章《古都的恩人是中国学者》。日本古建筑权威专家福山敏男说,“梁思成先生是我们日本的大恩人,是他在‘二战’中向美国提出了保护奈良和京都的建议,我们的古都才得以免遭滥炸而保存下来。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他。”相比之下,联想到1949年之后,梁思成先生为保护北京古城之殚精竭虑呕心沥血但最终的回天无力,令人黯然神伤。

  八坂神社的白衣神官

  我第一次见到神官,是2014年夏天在京都祇园的八坂神社前。当时,一名身着曳地白衣的美男子,迎面朝我走来。

  他三十岁左右,身材修长,面容清俊,让我立马联想到一直很喜欢的两位高个子日本艺人,江口洋介和福山雅治。白衣美男神色忧戚,脚步急促,又是迎面而来,我是断不能举起相机的,那相当无礼;待他擦肩而过,我随之转身目送,那背影似乎有一种慑人的悲意,阻止我摁下快门,我想,不能拍,不能冒犯他。

  那天的祇园,细雨霏霏。正是七月,但似乎很有秋意。天边团聚着沉沉的乌云,辰光黯哑,八坂神社的黑色屋顶、红漆廊柱和无数的白灯笼,呈现出一种特别的光泽和韵味,那是日本电影中常见的一种沉郁的影调。这个时候,从挂垂着的白色幕帷中突然冒出这么一位疾步行走的白衣美男,给我一种非常强烈的电影场景感。也许,我没有拍照并不是事后以为的不得无礼不能冒犯,而是因为当时的恍惚。

  我回头看那美男的背影,有点像汉服一样的雪白长衣,敞袖,白带束腰,衣摆长至脚面,脚着白袜和木屐。没有戴帽子,头发就是普通男子的发型,偏长,浓密微卷。这个悦目的男子,长得好看是一方面原因,关键是,穿得太好看了。

  我知道,他是八坂神社的神官。日本神社神职人员的常用职业装就是这样的,以前在日影日剧里就看过。男为神官,着纯白束腰长衣,女为巫女,着白衣红裙。这是平时的装束,到了重大庆典时,服装会有变化,会更加隆重。

  很多日本人都是双重信仰,既是佛教徒,又是神道教徒。据说,日本现有八万两千多座神社,两万一千多名神职人员。在二战结束前,日本神社的神职人员是国家公务员,分五级,最高领导叫做宫司,下有权宫司、祢宜、权祢宜等称谓的职员。二战后日本实行和平宪法,政教分离,神官从国家体制里脱离出去,成为一种普通的职业,跟日本僧侣一样,可以娶妻生子,日常生活跟普通人一样。日本的佛学院不少,但专门培养神官的大学只有两所,皇学院大学和国学院大学,神官多出自这两所。神官的主要工作是替信徒祓除、组织祭祀典礼、主持婚礼、成年礼等各种仪式,据说还当相扑的裁判。日本最大规模的祭祀活动是时间长达一个月的祇园祭,就是由八坂神社主持的。

  2014年5月27日,日本宫内厅宣布,天皇的侄女、宽仁亲王的次女、二十五岁的典子公主与一名四十岁的神职人员订婚,婚礼将在秋季举行。这是2005年以来日本皇室首次举行婚礼。婚后,典子将脱离皇室,成为一介平民。这位即将迎娶典子公主的男子身份其实很不一般,他叫千家国麿,是日本著名神社出云大社的最高神官千家尊佑的长子,以后将会继承其父亲的神职,目前的工作是辅佐父亲。

  祇园的八坂神社是日本全国约三千座八坂神社的总本社,可以求拜诸事如意;它的旁边还有两个小神社,一个叫作美御前社,一个叫作恶王子神社。我让伊北去拜拜恶王子神社,他问为什么,我说你拜了我再告诉你,于是他去拜了拜,然后我告诉他,据说男孩儿在这个神社拜了会更帅。伊北笑了,你信这个呀,好滑稽。恶王子神社边上就是美御前社,是女孩子祈求美丽用的,伊北问那妈妈你要不要去拜拜,我说,妈妈早不是女孩儿了,当然不用拜啦。

  那是2014年夏天。

  2018年夏天,我们又到祇园,经过恶王子神社,问伊北还记得这里不?他说忘了。这个时候的他,已经是一个二十岁的高挑英俊的男人了。说不定这个恶王子神社真是保佑了的。就在那天,2018年7月17日,是祇园祭的正日子,有最为隆重的山鉾巡行,八坂神社前的大街已经挤满了观礼的人,在烈日酷热中等待着巡行过来的山鉾队列。八坂神社的神官们在各处行走忙碌着,脚步急促,衣摆携风,几近于小跑。我在想,当年那个惊鸿一瞥的白衣神官是否就在其中呢?

  祇园祭的醍醐味

  2018年7月16日,是历时一个月的祇园祭的宵山,即主祭的前一天晚上。傍晚,我们从圆町坐公交车回冈崎的住处,路过乌丸御池大街,看到一辆辆装满靠背折叠椅的货车停在路边,街面上已有很长的椅子矩阵,很多市政工作人员还在搬卸摆放中。这是在为第二天,7月17日,祇园祭的正日子做准备。

  八坂神社的神宫。

  山鉾巡行将在7月17日早上九点开始。所谓山鉾,可以简单理解为很高的木制花车,车上有各种复杂的装饰,有演奏乐器的乐师,有身着古代盛装的孩子,车下,前后左右是一大群把沉重的鉾车推、拖、拽使其前行的壮士们。

  祇园祭已经相当观光化了,为满足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巡行路线会经过京都的重要街道,乌丸御池大街是重中之重。我一路看着,心想,这么多椅子,京都市政府得准备多大一个仓库来收纳啊。

  突然,我发现自己的情绪不太妙,一点不雀跃,反而有点低落。

  我这趟京都行,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冲着祇园祭来的,所以选在了这个暑假,酷热、游客爆棚的时段。看到御池通这片甚为壮观的观礼阵仗,可以想见第二天的热度,人潮的热度和天气的热度。我一点都不想来凑这个热闹,这跟我预设的心情状态完全不一样,多少令我有点惊奇又沮丧。原来我现在真是什么热闹都不想凑了,哪怕是心心念念那么多年的祇园祭。

  我多次到京都,也多次在祇园出入,但都不是祇园祭的时段。这次为了祇园祭,干脆就在祇园旁边租了一个町屋。乌丸御池这片不准备来观礼了,那就直接在祇园出没。

  祇园祭是京都三大祭之一,其他两祭分别是葵祭和时代祭。

  葵祭和时代祭的形式差不多,基本上都是仿古化装游行的方式,参与祭典游行的人们皆着古代服饰。葵祭原为官祭,因此贵族官宦气息浓厚一些,时代祭为平民节日,风格更倾向于轻松。葵祭的举行时间是5月15日,时代祭的举行时间是10月22日,两种祭礼都要用到大量的古代服装、鞋袜、用品以及装饰品,所以被称为“行走的博物馆”,或者说就是一场大型的cosplay秀。

  早些年看过柴门文的关于日本民俗的随笔《日本人间道》。柴门文是日本著名的漫画家,根据其原创作品《东京爱情故事》和《爱情白皮书》改编的电视连续剧,风靡亚洲;柴门文因此也跟《悠长假期》《美丽人生》等著名日剧的编剧北川悦吏子,并称为“爱情女王”。近年来,同时代的柴门和北川都人到中年,北川转型当导演,处女作是清淡但有些温吞的纯爱电影《前路漫漫》。柴门转型得更厉害,对日本传统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从日本各地的佛像造型到各种传统祭祀典礼活动,她带着两个助手满日本犄角旮旯地跑,一篇一篇地写和画。《日本人间道》一书,就是她关于日本传统祭典和节日庆典的考察体验式随笔集。在这本书里,当然少不了对祇园祭的详细描述。

  京都三大祭中,动静最大最有名的祭礼是7月里持续一个月时间的祇园祭,这个祭礼的高潮部分是巡礼,即以各町为行政单位组织的山鉾车巡行。山鉾高耸危立,花式繁琐,装扎过程耗时很长,且相当考验想象力和表现力,因此各家山鉾车的风评如何,也成为一种竞赛方式。山鉾车没有动力系统,车轮为木制的大轮,需要很多人在前面和旁边拉和拽,同时还要一路躲避高处的屋檐、广告牌等各种障碍物。京都是古都,街道狭窄,山鉾车转弯时最为惊险。因为是木轮,同时车身高长且沉重,得在车轮前方连续放置削平的青竹片,青竹片上洒上水,把车用力推上竹片之后,从轮后再一片一片抽出来,继续铺在车轮前方。整个转弯过程十分艰辛费力,需要依靠工作人员齐心协力。这些工作人员被称作祇园祭的干事,来自各行各业;这个转弯过程也是祇园祭巡礼的一个非常大的看点,因其古旧、辛劳、缓慢,与当今快捷迅速的社会风尚格格不入,因而会引发观者内心深处某种特别的感悟和动容。

  在祇园的高温烈日中,干事们都身着白色的仿“裃”服装。“裃”,是江户时代无官职武士的正式礼服,现在多用于祭典活动,分为上半身的肩衣和下半身的袴两部分。肩衣的肩部做得特别宽大,以示男性的威猛。我之所以将祇园所见的服装称为仿“裃”式,是因为这些已经完全简化了,几乎就是白色的短褂加裙裤,可以想见,制作费用也会低廉很多。白衣干事们年龄各异,形貌各异,想必职业和身份也各异,但在祇园祭这个时段,他们的差异性完全被抹去了,就是作为祭典中的一个参与成员。

  到现在为止,女人还是不能参与祇园祭,只能当观众。八坂神社的一处台阶上,坐满了正在休息的干事们,其中有几个白人和黑人。听说这些年有一些西方人跑到祇园祭来当最辛苦的拖拽手,拉着长绳拖拽笨重的鉾车,没有报酬,就为深度体验东方传统文化。我也坐在了台阶上休息。晚晚给我拍了照片,拍完一看,就我一个女人坐在了一大群男干事中间。我也可以假装参与了。

  我在寿岳章子的《喜乐京都》一书里,也读到了关于祇园祭的详细记述。寿岳女士有一段话我很有同感。她说,“……人类是何等奇妙的动物啊!不知道这算是得还是失,在现在这种高科技环境中,科学发达已极尽精致,甚至有人已飞到太空,竟然也还有人在青竹上洒满水,在出梅后的烈日暑气中挥着汗水拖拉着笨重而巨大的鉾车。大伙儿专注地高声大喊,乐手们坐在摇摇晃晃的鉾车上‘咚咚锵’地吹奏,每个人身上都被汗水湿透。他们的辛苦虽令人嘉赏,可却也不是非做不可的差事。人类真是奇妙而美好啊!我再次体会到,在这世上只问合理性而活着是不可能的。”

  关于祇园祭,有一个说法叫做祇园祭醍醐味。要领略这种醍醐灌顶的味道,得在烈日高温中目睹山鉾巡行的“无用之美”才可能得其要领。寿岳章子女士写过,她曾经在某一年的祇园祭,跟着一辆鉾车回到其所属的町内,在一个后街,眼见干事们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就把鉾车解体了,然后每个人带着如梦方醒的表情,拆了五花八门的装饰品,取了木板,把绳子卷成一团,然后各自散去。一辆辉煌绚烂耗资耗时良多的鉾车转眼间就没了。这就是醍醐味吧。

  巡行日的那天夜里,我靠在所住的町屋外的街边栏杆上吹夜风。这是条叫三条通的大街,黑色的山影立在街的尽头。京都的夏天有一点特别好,白天再怎么高温,一入夜就凉了下来。夜风里,街面空旷,几乎没有行人,时不时有车从旁边疾速掠过。祇园祭巡行没有了踪影,就跟没有发生过一样;白天所见的那些绚丽,那些呐喊,那些节日典礼中惯有的微微的晕眩感,都消失了,就跟没有发生过一样;令人几乎难以呼吸的热空气也没有了,就像高温也没有发生过。一时间,我也不觉自己身处异国他乡,仿佛靠在这处栏杆上吹夜风就是我的日常,四千多公里外的成都以及平时生活在那里的我,也不曾发生过。这种醍醐味真是够劲啊。

  在祇园的高温烈日中,祇园祭的干事们都身着白色的仿“裃”服装。

  落柿舍的柿子树下

  我是在2016年12月初,和同行友人们在京都岚山闲逛时到的落柿舍。

  落柿舍,俳人向井去来的别墅。

  向井去来,蕉门弟子,关西俳坛重镇,生卒年为1654年和1707年,长崎人,名义焉,通称平次郎,别号落柿舍、兰亭。松尾芭蕉的学生众多,出众者被文学史称作“蕉门十哲”,去来是十哲之一。这十哲中,才华最高的是室井其角和服部岚雪,被誉为“蕉门双璧”。

  那天到落柿舍的时候,已近黄昏,天空开始飘细雨。这种冬天的阵雨,被日本人称作“时雨”,经常入俳句。天光暗了下来,青灰中透着昏黄,但无论是灰还是黄,都有清冽的透明感。落柿舍的院中,有几棵柿树,其中一棵尤为高大,红果累累,娇艳又苍茫。

  落柿舍这棵高大的柿树颜值可观,但其枝形不如前些天在大原的寂光院看到的那棵。那棵堪称惊艳之景,枯淡和娇美并存。那天我仰头对着它转来转去地拍,回到酒店翻看手机相册,愕然发现居然拍了有几十张。太多了,当然得删,居然取舍得十分困难。那棵柿树有魔力。

  美丽的柿树自然不能奢望果实可口。果然,这是一种涩柿。芭蕉弟子广濑惟然写有《送别芭蕉翁》,“人于此处分两道,共啖涩柿上坂来。”用的季语就是这种柿子,口感涩苦。向井去来的这处别墅叫落柿舍估计也有这个意思,柿子成熟挂果后并不采摘,任其落下。关于落柿舍,还有另外的说法:某一天去来见柿子成熟,于是邀约众友第二天聚会,一起采摘品尝柿子的美味,结果一夜风雨后柿子全落了。我觉得第一种说法可能更贴切。

  让落柿舍拥有盛名的原因更在于松尾芭蕉。1691年,芭蕉应去来的邀请,在落柿舍住了一段时间,其间相继写下了《幻住庵记》和《嵯峨日记》。芭蕉酷爱旅行,在旅居京都落柿舍之前,曾有几次长途旅行以及游记文字面世,《野游纪行》、《笈之小文》(又名《芳野纪行》)和最为著名的《奥州小道》。1691年11月,芭蕉离开京都,返回江户。两年多后,1694年,芭蕉再次长途旅行,于当年年底病逝于大阪。

  芭蕉很喜欢去来这个学生,他在《嵯峨日记》中写道:“京都有向井去来别墅,位于下嵯峨竹树丛中。近邻岚山之麓,大堰川之流。此地乃闲寂之境,令人身心怡悦,乐而忘忧。去来性疏懒,窗前荒草离离,不加芟除。数株柿树,枝叶纷披,遮蔽房檐。五月,雨水渗漏,铺席、隔扇霉气充盈,几无寝处。户外,树影森森,殊觉可喜。此一地清阴,乃去来送吾之最佳礼物也。”芭蕉对向井去来的作品评价也很高,他在《伊势纪行》跋中说去来的俳句:“一吟有所感,二诵铭感忘心,三读觉其无事。此人尽致此道也。”

  枯淡和娇美并存的落柿舍。

  落柿舍的房屋,也就几间一览无遗的草庵,最大的一间不过四叠半(约十三平方米),相当的简陋。院子也不大,里面错落摆放着好些石刻句碑,其中当然有芭蕉和去来的。院子里还有好些清淡的植物小景,比如有着玲珑紫色小果的“小紫式部”。舍门口有一个小房子,售卖一些关于俳句的书籍,还有一个“投句箱”,鼓励爱好者将自己创作的俳句投入其中,据说一年一评,优秀者会被刊载在俳志《落柿舍》上。

  我钟爱俳句已久。很多年前,读松尾芭蕉、与谢芜村和小林一茶。后来读到彭恩华先生所著的《日本俳句史》,他给出的俳句阅读线索的几个点也就是芭蕉、芜村和一茶,另外近现代可以加上正冈子规和高滨虚子。

  对于俳句,法国人安德烈·贝勒沙尔有一句很妙的评语:“俳句是传播微光与战栗的诗。”

  在我看来,俳句的魅力在于其有一种特别的纤细,喜悦和悲伤都很蕴藉内敛,还有一种轻微的逻辑断裂,有悬空感,令人微微晕眩。对于我来说,产生这个感想的最有代表性的俳句是与谢芜村的“牵牛花啊,一朵深渊色”。妙,极妙,莫名其妙。这个句子像抽屉深处的一粒老珠子,非常喜欢,经常赏玩,但从来不知道该拿它干什么,终于,遇到这个句子二十多年后,我拿它做了书名,用于我的一本植物主题的随笔集,叫做《一朵深渊色》。

  落柿舍院内的句碑,芭蕉的是“五月雨霖霖,墙上贴纸痕”,去来的是“柿主立树下,举头望岚山”。那天,我在的时候,虽不是五月的梅雨,但恰好时雨淋淋,周遭气韵黯沉,抬头看去,艳红的柿子零落在线条枯淡的枝头。这份俳味,也是足够了。

  三千院与后悔,还有宁静

  京都洛北大原的三千院是天台宗的皇家寺院,创建于公元1118年,距今有将近一千年的历史。此处的美景相当稠密,庭院宽阔,古树参天,青苔绵延,流水潺潺;4月樱花,5月杜鹃,6月紫阳花,还有深秋的红叶和隆冬的白雪。我迄今只去过一次三千院,是在2016年的初冬。

  三千院给我留下的印象十分奇妙,我有书写的冲动,但不知如何下笔。那种奇妙是不能一下子确认的好感和美感,可能是因为太好和太美。它有一种特别的气象,一种绵延不绝的时光感。红叶,黄叶,高且蓝的天,似乎特别辽远和寂寥,但又有一种别样的妩媚,仿佛临别的回眸一笑。三千院有别于京都其他很多寺院之处在于,有一个往生极乐院。也许可以这样理解,这里是阳世的最后一站,于是,回眸一笑。

  三千院的气象跟进入方式有很大的关系。它有一条长长的参道,沿山路兜转而上,两边溪流汩汩,树木蔽顶。

  参道上有零星出售土特产的小商店。传说中的大原女(相当于少数民族)只在商店摆出的照片上一见,给我的感觉有点像中国苗族女子的装扮。店前摆放着售卖渍物的木桶。日本的渍物是米糠腌的菜,我吃过,不太顺口。印象中有一个跟渍物特别相关的影视人物,老牌戏骨山崎努在山下智久主演的《诈欺猎人》中演骗子首领,总是一边从坛子里捞渍物一边布置一些上亿的大骗局任务。老骗子每次捞出渍物,黄瓜茄子什么的,尝一口后呸掉,然后纳闷,这配方和做法没错啊,怎么不是那味儿呢。

  走到“三千院门迹”石碑处,也就到了。路口处有一家温泉旅馆名为“芹生”,给人纤细鲜嫩的感觉。这家旅馆做了一块带着小屋顶的精致招牌,褐边白底黑字,招牌背后是一棵枝形虬曲、树干粗壮的大红枫。我盯着那招牌看了好一会儿,书法清丽,“芹生”二字让人唇齿含香。汉字实在是美妙啊。

  我回头看下面那条长长的参道。对于目标来说,参道是一种有效的延迟手段。参道越长(当然,对于一般的人来说,不能长至忍耐的极限之外),尊崇之心和喜悦之意就因这种有意为之的压抑而更加强烈。三千院的参道相比来说更有一番意味,它的确相当长,这一过程,因目标的唯一和确定,人在行走的过程中会逐渐发现宁静随着一步又一步的攀行逐渐到来,逐渐安驻。

  在三千院的参道上,我在感受宁静逐渐进入的愉悦中,又想起了波西格的《禅与摩托车修理艺术》中的内容,其中关于宁静是这样表达的:

  我所谓的内心的宁静,和外界的环境并没有直接的关系。出家人在打坐,士兵在隆隆的炮击声中,或者是机械人员正在做万分之一英寸的校准,都可能产生内心的宁静。它涉及到一种自然的态度,让人与周围的环境完全融合在一起。这种融合有许多等级,而宁静也有许多等级,你的功夫愈深,就愈了解它的深奥和困难度。

  三千院。院中的池水真有深渊之意。

  内心的宁静有三种等级,生理上的宁静虽然也有许多等级,但似乎是最容易达到的境界……精神上的宁静,也就是消除个人的杂念,相对来说不太容易做到,但是仍然可以达成。至于价值方面的宁静,也就是一个人没有贪念,只是单纯的过着自己的日子,这一点是最难的。

  内心的宁静会产生正确的价值观,正确的价值观就会产生正确的思想,正确的思想就会产生正确的行动,而采取了正确行动的工作,便可使别人从中看到做事人内心的宁静。

  ……

  关于这本书,我做的抄录和笔记太多了。

  走一截街面,上几道台阶,进入三千院。绕行伽蓝一圈之后,来到它著名的庭院。我特别想来看看它的苔地。三千院的青苔相当成规模,其面积比让我乍见惊艳不已的唐招提寺的苔地更大。在初冬的阳光下,三千院那些近乎枯萎的青苔似乎滋润了不少。春夏的此处,想必会是绿碧深渊吧。院中的池水真有深渊之意,高远的秋空、周遭直挺的松树的影子,还有凋落的红叶和黄叶,都倒进了池中,搅成了浓厚的深褐色,池中,两尾鲜艳的锦鲤游动着,划出细小的涟漪。院墙外,起了风,拨弄着光秃秃的枝条发出声响,转头一看,堕枝的红叶和黄叶正顺风而下。

  三千院门迹石碑的路口处,有一家温泉旅馆名为“芹生”,给人纤细鲜嫩的感觉。

  2016年冬天去的三千院,一直没写。直到2018年的一天,突然读到东山魁夷的这一段文字:

  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京都的圆山公园,我想描绘枝叶低垂的樱花树盛开的姿态与春宵的满月相互呼应、融合的情景。

  作画时,我试着到圆山公园看了看,幸好樱花开得正盛,春日明媚的阳光预示着今宵将会朗月高照。我在晚饭前的这段时间里,拜访了洛北的寂光院和三千院,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我便回到了京都的街上。

  大概在下鸭附近,透过车窗,偶然地朝外一望,在东方的天空上,一轮又圆又大的明月飘浮着出现了。我惊呆了。我本想在圆山的樱树前观赏刚从东山映出的月颜,如果月亮在高空中升起,那就毫无意味了。对于在大原度过的时光,我不由得感到了后悔。

  真的好奇怪,诱发我写下关于大原、三千院、寂光院这些文字的,是东山魁夷这段话中的最后两个字,“后悔”。

  我这才发现,我原来是在后悔。

  后悔什么呢?对于特别美好的所在,我后悔不够吧?这是贪婪,我当然知道,所以,我会提醒自己不用去触碰这个不够,因为总是不够的。这种时候,人会对自己感官的局限懊丧不已,见和闻的有限会和膨胀的心发生剧烈的冲突。弱水三千,我取一瓢。无关愿意不愿意,也只能取饮一瓢。

  如果继续读东山魁夷那篇文字就知道,他后悔在三千院和寂光院耽误了时间,急急赶往樱花盛开的圆山公园。结果很好,月亮在绀青色的东山前和紫色的夜空中等着他,与樱花形成了他要的角度和构图。东山感叹道,“如果花永久地开放,满月每晚都升入空中,而我也永远地在大地上生存,那么,在这些偶然的相遇里,就不会有如此的感动吧。”

  爱,美,偶遇,感动,刹那,永远,还有以为随时可以重返,实则此生一期一会,这些都是万物倏忽易逝这个属性所造成的。在三千院那天,炫目的阳光,浓艳的红叶,奇妙变化着的山间光影,还有钻进脖子里的那一丝丝冷风。好单薄,好脆弱啊。我后悔什么呢?也许后悔见了吧。

  寂光院柿光闪烁

  2016年初冬的大原,是我京都之旅中相当曼妙的一个回忆。

  高远的晴空,缓慢上升的坡路,坡路边一路尾随的小溪流水、一处处艳红透亮的红叶,突然从一片黄叶中峭拔而出……

  到大原的第一目的地肯定是三千院,寂光院其次。

  现在回想大原,寂光院占了上风,首先想起的是寂光院里那一棵奇妙的柿树和它背后的天空。

  那棵柿子树的枝形,犹如美妙的梅枝,可以想象一下把轻盈的花朵换成沉甸甸的红色的果子。在植物的观赏口味方面,我似乎对果的好感要微微高于花一些,算是果子控一族。那棵柿子树,因为相当高大,必须仰视,已经开始倾斜的日光把柿子涂上了金属的色泽,红光烁烁,完全不像柿子了,饱满、妖媚,相当神奇。很多时候,神奇来自真实,但也有很多时候,神奇来自真实感的缺失。对惯常概念的某种微妙的移位,就会让人惊异。

  在我对大原的回忆里,从景观上讲,那棵柿树肯定起了定格的作用。这种定格,会让我把建礼门院这个女人和这棵柿树联系在一起。

  日本古代两大物语巅峰,《源氏物语》和《平家物语》,前者我看过三遍,后者我拉着看过一遍,其中印象深刻的就有建礼门院。

  两大物语的故事背景都发生在平安时期,时间上前后衔接,前者是作者作品,紫式部因之成为伟大的小说家,后者是根据史实,经过历代说书人口口相传不断变化增添改动的佚名作品。紫式部所处的时代氛围绮丽温和,没有死刑,贵族人物的凄惨命运往往结束在流放之地;到了平安后期,贵族文化没落,武家势力上升,平家和源家两大家族之争,直接将日本一把推进了血雨腥风的战乱之中。

  坛浦之战是日本历史上的拐点战役,异常惨烈,现在的大河剧都经常呈现这场战役。

  1185年3月24日清晨六时许,在关门海峡的坛浦,平家和源家在此决战。双方各自拥有几百艘战船,杀得个海水变色天地失态。平家大败,平资盛、平有盛、平经盛、平教盛、平行盛等大将陆续投海身亡。平家领袖平宗盛及子平清宗、妹平德子在跳海前被源氏士兵俘获。平德子所生的八岁的安德天皇被外祖母二位尼抱着跳海身亡。此役至日暮时分结束,平家就此灭亡。

  柿光院柿光闪烁。枝形犹如美妙的梅枝,已经开始倾斜的日光把柿子涂上了金色的光泽。

  平德子,平家权势巅峰人物平清盛之女,高仓天皇之后,安德天皇之母,高仓天皇退位后被赐号建礼门院;坛浦之战中被俘,旋押至京都,后出家,号“直如觉”,在大原寂光院终老。

  《平家物语》的最后之“灌顶卷”,分别由“女院出家”、“迁居大原”、“行幸大原”、“道”和“女院逝世”五篇组成,讲述的是建门礼院最后的时光。

  高仓天皇之父,后白河法皇(退位天皇称上皇,出家的退位天皇称法皇)到寂光院看望建礼门院,其中有当时寂光院景象之描述,“庭中嫩草密密匝匝。青柳垂条,迎风狂舞。池上浮萍,随波上下,如濯染锦缎然。池中假岛有古松,紫色藤花缠绕其上,摇摆成浪。晚樱同绿叶并放,其可珍爱甚于春樱。池边的棣棠华华盛开,若飘乱雪。……”(郑清茂译文)

  后白河法皇于文治二年(1186年)孟夏造访寂光院,彼时草木葱茏,花朵绽放。这几乎是寂光院唯一的插曲了。之后,岁月流淌,清寂弥漫,只有往事缠绕于心,不得释怀。建礼门院在建久二年(1190年)二月的隆冬苦寒中溘然长逝(关于建礼门院去世的年份,不同的版本有不同的说法,此说取自郑清茂先生译本)。

  我和同行友人在寂光院里坐了好一会儿,面对着初冬的庭院,红叶在眼前,深秋的余味还在,但脚底的寒意已在久坐中一点点升了上来。大原,从古到今都是退隐之地,就是到了现在,那种脱离尘世的气息都很浓郁,浓郁至到了这个地方,你如果打开微信,想发个朋友圈,却发现无话可说。或者说,你感觉到发朋友圈这个炫耀的举动本身就相当肤浅,继而为之羞惭。

  人生的结局,渐渐淡出是最好的方式,如在雾中没于路的尽头。建礼门院的人生是坠崖的故事,没死成,又忘不了,苟活的每一日都万箭穿心,实在是太过于悲惨了。

  荒气之祇王寺

  在岚山的漫步,无论哪个季节,都是越走越清寂。兜兜转转的,总会和隐藏茂密树木中的各种小寺小院相遇。与祇王寺的相遇就是一次偶遇,那是2017年的深秋。

  那天我和艳宁、谭姐等同行友人从天龙寺后门出来,穿过竹林,进入岚山深处。走到檀林寺,看到斜对面那接近老朽的深褐色的木门和竹编围墙,门口一盆盛开着的被修剪成一条大鱼形状的嵯峨菊,黄艳夺目,引领着我们进入。这就是祇王寺。

  寺很小,庭院中央是几间低矮幽暗的房屋。庭院内,苔藓还有残绿,一些蔫蔫的蕨环绕在竹与枫的根部。这些或深或浅的绿成了背景,衬得几棵枫红得特别的凄厉。后门处是经过一小段台阶的下坡路,满地红叶中,接近朽烂的木门有一扇已经脱落,斜倚在围墙上。

  我对同行友人们说,这里好荒啊。

  真是的,游逛期间,荒气和一种莫名的近乎伤心的感觉在脖子后面丝丝缕缕地拖着。在这个地方,阳光和红叶没啥用处,何况没有阳光,红叶在冷风和细雨中……我们都拍下了庭院里这些场面。艳宁后来还根据拍的照片画了一幅水彩,然后又把这幅画做成了丝巾。

  门口一盆盛开着被修剪成一条大鱼形状的嵯峨菊。

  在祇王寺,阳光和红叶没啥用处,何况没有阳光,红叶在冷风和细雨中……

  祇王寺如此破败,在我有点意外,但颇有味道,跟它的故事很匹配。

  《平家物语》里有《祇王》这一章。

  祇王、祇女、刀自母女三人,还有阿佛,四个女人沉浮于情欲之海,凄美决绝,构成了祇王寺的故事。

  刀自和女儿祇王、祇女,都是游女(古时的艺伎),擅长白拍子(平安后期流行歌舞的一种)。祇王因技艺出众美艳过人,被权贵平清盛收居,一时富贵逼人。平清盛的鼎盛时期,一人专权,满门荣耀。日本古称秋津岛,全土六十六国,平家直辖三十余国,此外庄园田地不计其数。《平家物语》里描述平清盛的家,“绮罗充盈,堂上如花。车马聚集,门前成市。扬州黄金、荆州珠子、吴郡绫缎、蜀江锦绣。七珍万宝,莫不具备。”祇王住进了这样的富贵窝里,让世人艳羡不已。三年后,京城又出现了一个白拍子能手,名叫阿佛。阿佛也希望借助平家权势为自己助力,自荐上门求见。平清盛先是拒见,说祇王在这儿呢,哪需要见什么另外的白拍子?!祇王劝说道,我和她是同道中人,也好奇她的技艺。人都上门了,拒而不见,岂不是给人羞辱嘛。见一下再说吧。平清盛听了觉得有理,于是召见阿佛,说,我本不想见的,祇王劝我见一下。好吧,你且歌且舞吧。

  阿佛于是且歌且舞了一番,平清盛当场被这个更为年轻新鲜美艳的游女给打动,立马宣布收居阿佛,同时宣布让祇王滚出平府,把居处让给阿佛。

  祇王惊骇无比,但也只好收拾离去,临行前在障子(屏风)上写了一首歌:

  新芽与枯叶,同是野边生。

  一旦秋霜至,双双共凋零。

  祇王回到家里,为失宠悲泣,也为好心却招惹祸事而难以释怀,终日以泪洗面。母亲刀自和妹妹祇女百般劝慰。一年后,平清盛又想起祇王,命其上门宴舞助兴。祇王不得不从,含恨前往。席间见平清盛趾高气扬呼来喝去,并无半点旧情缱绻之意,回家后思量,若继续留在京城,这样的羞辱估计还会发生,于是母女三人出家为尼,在嵯峨岚山建一柴庵度日。那一年,祇王二十一岁,祇女十九岁,刀自四十五岁。

  春过夏阑,秋风乍起,有人在夜间叩门。母女三人战战兢兢地开门一看,原来访客是阿佛。阿佛说,一直想当面给祇王道歉,当初承祇王的好意,登门自荐获得赞赏,却不想由此给祇王带来灾祸。特别是那次回府宴唱,让我感触很深。常想起你留在障子上的歌句“一旦秋霜至,双双共凋零”,不免心有戚戚焉,我迟早也会和你是同样的命运。我一时耽于逸乐,忘了还有来生后世。可悲可叹。打听到你的住处后,现在我改装后偷偷逃出来,希望能和你们一起念佛度日,但愿一莲托生,一起往生净土。

  这个时候的阿佛,只有十七岁。于是三个还十分年轻的女人和中年的母亲一起,就一直生活在这个日后叫做“祇王寺”的尼庵里,朝朝暮暮,一无杂念,任生命枯萎直至消逝。

  京都红叶季我去过两次,2016年和2017年,都是深秋初冬时节,拍下了大量明艳动人的红叶美照,基本上都是以蓝天阳光为背景。而祇王寺的红叶是在乌云和细雨中拍下的,那种红,很艳,很浓郁,似乎很不甘心,似乎跟祇王、祇女和阿佛早早被埋葬的青春有一种呼应的气息。

  不是什么好悲惨的故事,但枯涩中也颇有领悟之意。

  整部《平家物语》其实讲述的就是这样的故事。这部与《源氏物语》并列为日本两大物语经典的鸿篇大作,发生背景是平安晚期,那时已战火纷飞离乱丛生,彻底离开了紫式部书写的那种平静耽美的皇宫贵族的生活。平安晚期,源平两大家族共仕朝廷,彼此之间争斗不休。后来,保元之乱,源为义被斩,平治之乱,源义朝受诛。从此源氏家族被流放四方,下落不明,平家一族专权朝政,昌隆繁盛。平清盛是真实的历史人物,官至太政大臣(宰相),也是《平家物语》里的主要人物。从平清盛登上世间荣华之顶峰,到平家被命运诅咒、被死神纠缠,战乱中后代陆续死亡,平家由此消亡,整部书讲的就是平家由盛至衰至绝的故事。

  把《源氏物语》和《平家物语》两相对比来看,就是《平家物语》开篇“祇园精舍”里的那道偈语:

  祇园精舍之钟声,有诸行无常之响;

  沙罗双树之花色,显盛者必衰之理。

  骄奢者不得永恒,仿佛春宵一梦;

  跋扈者终遭夷灭,恰如风前微尘。

  和果子

  对于糯米点心,我是怎么抒情也不够。要说最喜欢的甜食品种,想来想去,首选糯米类,比如各种汤圆,比如北京的驴打滚,比如成都的三大炮,还比如京都的京果子。

  清代时就有京果子这种说法,指的是地方进贡给皇宫的糯米点心,后来通指糯米炸制的形似花生的小茶点。现在的中国,似乎很少使用这个词汇了。

  在日本,和果子是甜食代表,以精致著称,以京都生产的为名产,叫做京果子。台湾作家舒国治先生在《理想的下午》一书中谈到京果子时说,“京果子,在京都堪称重头戏。名店极多。我人在京都,见到果子,不免这尝一块、那尝一块,顿感口中甜不可耐,几乎要责备于它了。”舒国治先生认为,京果子这么甜,是因为古代人们不容易吃到糖,偶尔吃上一口,得管个三五年,所以必须在极小的点心容量里放入最大限度的糖,让人吃上一口,感激得欲哭欲死。

  可能男人对于甜食的耐受力比较差,我就觉得京果子的甜非常合适。那种甜度跟糯米的糯劲配合在一起,入口让人不禁微笑,有人生恰好的意思。

  要说甜得欲哭欲死,应该是中东以及土耳其那一带的甜食。我在土耳其吃过各种糖、各种糕点,这才充分理解了“齁”这个词的意思。汉典解释“齁”,吃太咸或太甜的东西后使喉咙不舒服。真是如此。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正值中秋,当然吃了不少月饼。要说月饼这东西,还是云腿那种咸甜味的好吃,芝麻、豆沙这一类都是纯甜,莲蓉尤其甜。有一年有朋友送了一个盘子那么大的五仁,接近齁甜的境界。怪不得网上那么多人黑五仁,还是有点道理的。

  之前几次日本行,零零星星地吃着和果子。一般早餐都是和式的。后来我把和果子给吃腻了。

  2017年夏天和2018年夏天,我和伊北,还有几位同行友人,分别在东京和京都待了一阵子。在airbnb上租的房子,东京住的是莺谷的公寓,京都住的是冈崎的町屋。每天晚上回住处时,都要去车站旁边的小超市买第二天的早餐。买早餐时,明治牛奶是必选,鸡蛋(开袋即食的温泉蛋或者半熟蛋)也是必选,另外还买一些果汁或蔬菜汁。主食选择一般是三种,三明治、饭团,还有就是和果子。这种在小超市卖的和果子,叫做大福,比在和果子店卖的便宜很多,有好几种,盐豆大福、豆大福、草大福、吹雪等,都是红豆馅儿的糯米团子。盐豆大福口味最佳,咸甜适中。吹雪的馅儿最为饱满,基本都是红豆馅儿,外面裹了一层薄薄的糯米皮儿。糯米和红豆都是我极爱吃的食品。但连着吃好多天,也就吃不消了。

  在京都,京果子店比比皆是,进去转一圈,什么都不吃都是极大的享受,各种淡雅的色彩,各种精致的造型,各种诗意的名字,再配以各种考究的器皿,深蕴日本日常美学风雅纤细的精髓。

  京都的京果子店有不少都是百年老店,它们分为几个流派,有鹤屋系、若狭屋系、龟屋系、镒屋系、俵屋系、虎屋系等等;京果子的种类也有不少传统制式和口味,并标以很美的名字,比如“游河”“葛之初花”“濡燕”“苔清水”“嵯峨野之月”“峰之松风”等,听这些名字,就令人十分向往其滋味的美妙。我尤其喜欢“葛之初花”这个名字,好幽美,好玄妙。

  上面关于流派、种类、品名的这些说法,我这个游客当然不会了解得那么清楚,我是从寿岳章子教授的“京都三部曲”里面看来的。就我自己来说,在京都逛街,到处可以遇到京果子店,总是会进去看看,然后被诱发严重的选择困难症后再出来,这种感受的确十分难忘。

  寿岳章子教授在“京都三部曲”之《喜乐京都》中说,有一种超高级的京果子店,从不对外做生意,他们的店面只挂着十分朴素的布帘,旁人完全看不出究竟。他们的产品直接销售给举办茶席的人家,而这些人家也不是普通人家,一般是各个技艺流派的掌门,有着讲究的茶席传统。茶席现场,京果子师傅默默地躲在布帘后面,现场捏制后端出,呈上,而且,分量很少,仅几人份。寿岳章子教授说,这样的京果子店在京都也很少,不超过十家。

  日本人有一种深刻的朝内理念,源于其民族不欲给别人添麻烦的自省意识和社交规则,因此在个性难以朝外界扩张的种种约束的同时,个人的专注点、创造性、爆发力等都集中于可以自控的范围内,深入,深入,再深入,于是产生了高度细节化、精致化乃至极致化的日常美学体系,京果子就是范例之一。 一入再入之红:日本文学行走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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