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远的平安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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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远的平安王朝
桔梗之寺
写这部日本文学行走随笔已经好长时间了。
在写这部书的过程中,一方面要查阅大量的资料,新读和重读很多书,梳理翻阅之前的阅读笔记,另一方面,不断地反复去日本,实地对应,以求气息的帖服。
我能俯瞰这部书稿的全部框架,我知道如何出发,也能看到抵达的终点,但我飞不过去,只能一脚一脚一字一字地走过去。而这一脚和这一字之间,并非那么顺理成章,我得去试探能否踩稳。有时候,一丝踪迹,一股奇妙的味道,草灰蛇影,诱得我拔腿就追。很多时候,追着追着就跑远了,还得硬逼着自己返回主路。辗转揉搓中夹杂的那种惆怅和决断交融的味道,也是很有意思的。
一千多年前,三个写字的女人,生活在同一个时代的京都。她们是紫式部、清少纳言、和泉式部,其作品《源氏物语》、《枕草子》和《和泉式部日记》光芒蔓延至今且惠泽世界。
到过京都好多次,一直没有机会去寻访一下她们的踪迹。查过相关资料,清少纳言似乎是没有什么遗迹留存了,紫式部与和泉式部还可以寻访一番。2018年夏天,我的京都行的一个重头内容就是这个。
我的多次日本行,会去一些在好些人看来没什么意思的遗迹和墓地,都是写作需要而去踩的点。好在同行人很合拍,有的是对日本文学感兴趣,有的是愿意迁就我的爱好,所以去了不少犄角旮旯的地方。
拜访紫式部、和泉式部,就挺犄角旮旯的,走了很多路。
和泉式部任初代住职的诚心院,是在京都最繁华的商业街新京极的一条小巷里。我们在寺院内转了几圈,院落面积不大,内容很拥塞,有和泉式部供养塔,江户时代的二十五菩萨像,还有墓地。视线所及都是现代建筑物,寺院的门口就是各种商店。在此探寻古意实在是有点力不从心。
紫式部的故址,味道就不一样了。
那天,从地铁东西线的蹴上驿上车,坐到京都役所驿。下来用谷歌地图查了一下,离卢山寺还有不算远的一段距离。若是正常天气,走路过去完全没问题,但2018年7月的京都,气温高得实在吓人,烈日滚烫,我们就干脆叫了一辆出租到庐山寺的门口(在日本,出租车还是太贵了,短途应急可以)。
庐山寺是一个规模挺小的寺院,门口树立的方形石碑上镌“紫式部邸宅址”字样,比庐山寺门口的木牌寺名更显著。当时正值寺内桔梗盛开,这是庐山寺的名品,门口也有很显著的告示“桔梗见顷”。
一入庐山寺,颇有规模的松树掩映着建筑本体。松很美貌,是有收拾的端庄的美。在门口脱鞋,进入寺内,老旧光滑的木地板,给足底带来一丝凉爽。几个通透的空间很快就参观完了,需要停留的是坐在回廊上凝望庭院。庭院名为“源氏庭”,是一庭白沙枯山水,紫色的桔梗盛开在一丛一丛的苔藓之中,也是一副很有收拾相当齐整的样子。庐山寺也因之被称为“桔梗之寺”。
烈日下,白沙反光,与从室内衍生至回廊的阴影有一道明显的切割线,使得阴影越发浓重。紫式部就在这里写完了《源氏物语》。寺院门口有一个铭牌,上有日、英、韩、中四国语言,写的是:“伟人的世界 紫式部的住宅遗址 源氏物语执笔地。”前两年在照片上看到的那个老旧泛黄的木质铭牌,只有“源氏物语执笔地 紫式部邸宅址”几个字。看来铭牌是这两年才换的。
据说,紫式部退出宫廷后,就隐居在庐山寺,专注于《源氏物语》的写作。庐山寺的旁边就是京都御所,紫式部小说中重峦叠嶂反复描摹的宫廷就在她的旁边,但她已经不能返回,可以想见她当时落寞的心境。现在的庐山寺,也显得落寞。这里游客很少,更少有外国观光者。到小小的商店转了一下,看到几幅源氏物语绘卷的印刷品,一些手帕,还有一些便笺本。我去过宇治的源氏物语博物馆,相比之下,那里衍生品的种类可比庐山寺丰富多了,那里还有十分显眼的濑户内寂听翻译的白话版的《源氏物语》,封面设计相当童稚,花花绿绿地摆了一大排。
我买了几本便笺本,有“源氏鑑”之“花宴”、“胡蝶”、“桐壶”、“末摘花”和“红叶贺”。在日本,我喜欢在各个博物馆和美术馆买便笺本。挑选便笺本的时候,负责商店的老太太走过来,叽里呱啦一通日语,语速飞快,不容打断,我微笑听她说完,然后告诉她抱歉我听不懂。老太太很是有点吃惊的表情,很不好意思,不停地表示歉意,还是说日语。估计也是这里外国观光客太少的缘故吧,一般来说,景点的工作人员多少还是会一些英语的。老太太好像很愿意跟我聊聊的样子,我张望了一下回廊,看到我的翻译伊北坐在那里发呆,就没打扰他。
庐山寺。
我没有想到庐山寺离京都御所这么近,就在旁边。京都御所迄今不能随意进入,只有春秋两季各自开放一个星期,访问需要预约。但把京都御所包围在中间的京都御苑,一个庞大的森林一般的大庭院,却是对普通人开放的。出了庐山寺,我们逛荡在御苑林中,光线幽深,阳光闪耀在树枝顶上,小路上,时不时有骑着自行车的京都市民经过。还遇到一只巨大的乌鸦跳跃在林间地上的光斑上。
我对伊北和晚姐说,走吧,去紫式部墓。
从庐山寺前行几百米,到京都府大站,201路公交,坐七站至北大路,步行三百米至紫式部墓。
之前就看过资料,说紫式部墓就在马路边上。到了发现,果然就在马路边上,夹在路边的建筑物中间。小小的墓所,光线完全被周围的建筑物、墓地的树还有围绕墓地的竹制围墙挡住了,相当幽暗。墓所里面是两个人的墓,一个是紫式部,一个是小野篁。
小野篁是平安早期著名的官员、汉诗文作家、歌人,后来被虚构成为冥府的冥官,是日本阴阳师文学体系里除了安倍晴明、芦屋道满之外的一个重要人物。小野篁生活的年代跟紫式部差了有两百年,两个人的墓为什么会挨在一起?我查资料看到一个说法,据说小野篁救了因爱情受困堕入地狱的紫式部。不知道这是不是两人成为墓邻的原因。
紫式部墓碑前有一个深蓝底白花的阔口瓷杯,清水中漂着一朵单瓣白色桔梗。
紫式部的墓前分立两束鲜花,都是黄色的小菊花加一束紫色的桔梗,墓碑前的几个香炉也相当干净齐整,还有一个深蓝底白花的阔口瓷杯,清水中漂着一朵单瓣白色桔梗。看来是一个祭扫相当勤快的墓所。时近黄昏,晚光西切下来,墓所内明暗对比强烈。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市声消失,静谧笼罩,虽然几步之外就是车水马龙的北大路。我看着桔梗,又回想庐山寺源氏庭里的那些桔梗,怎么都想不起来《源氏物语》里关于桔梗有什么特别的描述,为什么会把这种花专属配给紫式部。看来读得还是不够细。
桔梗是秋之七草之一种。《万叶集》中收有山上忆良的《秋之七草歌》,这是“秋之七草”最早的出处,后来这个说法成为日本物哀文学的意象代表。七草多为野生草花,在秋天开花,花型优美纤细,花期短暂,犹如秋露一般稍纵即逝。这七草的日文汉字和中文名分别为萩—胡枝子、葛花—甘葛龙、抚子花—石竹、尾花—芒草、女郎花—女萝花、藤袴—兰草,还有就是朝颜。朝颜有三说,分别是桔梗、木槿、牵牛花。这些花名就汉字本身来说,都有一种特别的气韵。
桔梗的花语是“不变的爱,诚实,顺从”,跟紫式部含蓄内敛的气质还挺契合。这样说来,我觉得尾花的花语“秋意”蛮贴合清少纳言,抚子花的花语“思慕,一直爱我”似乎跟和泉式部颇为般配。
踯躅色和芬芳色
跟读《源氏物语》一样,我在读《枕草子》的时候,对于平安朝宫廷的各种色彩语词是相当喜欢的,反复玩味。
那个时期,基本以植物汁液染色,多为间色,其色彩浓度估计不高。正因为如此,好些颜色干脆以材质本身的名字命名。
比如,葡萄色,淡紫略带微红,近于紫色。紫色在当时属于禁色,除天皇、后妃和三位以上的公卿,其他人不准穿紫色,除非特许。
比如,苏枋色,苏枋是一种豆科植物,用其汁液浸染以后,衣料呈红中带黑的色彩。
还有柯叶色,当时的丧服是以柯叶汁液染布,呈淡褐色。
诸如此类还有松叶色(青绿)、檀木色(淡青紫色)、青朽叶色(黄里带红或带青)、棣棠色(金黄色),等等。
平安朝宫廷服饰中,秋冬多着夹衣,里外颜色不同,有些著名的搭配就有专有色彩语词,比如红梅衣,在《枕草子》和《源氏物语》中经常可见,光源氏好多次就着红梅衣出场,十分美丽。看专家们考证说,红梅衣是一种面纹紫里的华服,面的条纹是竖纹紫,横纹红。还有一种紫苑衣,浅紫色的面,青色的里。樱花衣是白面,红或紫的里。藤花衣,面浅紫,里白或嫩绿或浅蓝。
宫廷夏衣的色彩语词则更为幽微典雅,比如夏虫色、琉璃色、青蛾色、蝉翼色,还有叫做踯躅色和芬芳色的,相当妙趣。
平安王朝的审美受大唐的艳丽丰满的影响,也是十分鲜艳的。平安朝之后,大名和武士阶层势力上涨,贵族宫廷文化的影响力减弱;进入室町时期,源自明朝的禅宗文化开始兴盛;至安土桃山时期,以千利休为首的茶道文化和小崛远州等造庭师开创的“枯山水”庭院文化为领先内容,日本人以枯淡侘寂为态度,开创了精神领域和美学境界的一个新的方向。至此,日本摆脱了其“文化恩师”大唐的笼罩,拥有了自己独特的价值观和哲思方式,并在后世以日式美学影响了整个世界。
其实艳丽一直并存于日本文化之中,从未离开过,战国时期武士的豪迈和江户时期庶民的热情,都有十分艳丽的作品来呈现,或文字或绘画。但在我的阅读感受中,离开平安王朝之后的很长一段历史时期,几乎很难再次领略艳丽中那种十分微妙的纤细感了,真的仿佛就是“夏虫色、琉璃色、青蛾色、蝉翼色、踯躅色、芬芳色……”只能意会,难以言说。
我在自己的阅读历程中,直到后面遇到松尾芭蕉的俳句、尾形光琳的“光琳派”绘画,葛饰北斋和歌川广重的风景浮世绘,似乎才再次触碰到了那一丝幽妙的纤细。
反过去一想,北斋和广重的画如果配上这样的文字如何?
五、六月的黄昏。一名穿红色服装的男子,将青草整整齐齐地割下。
男人一只手将金灿灿的稻子从青虚虚的根部割下,拿在手里。
这两段文字出自《枕草子》,是清少纳言认为的从容而潇洒的姿态。
紫式部和清少纳言
《枕草子》有不少译本,最有名的译本是周作人和林文月的。我这里用的是于雷的译本,他译夏目漱石也很受好评。
于雷这个《枕草子》译本我挺喜欢的,注释相当详尽也是特点之一,讲述了好多平安朝的说法、用品、物件、习俗,等等。
读清少纳言和读紫式部,对于京都的对应感有些不同。后者是小说,建立在一个虚构的框架之上,虽说是另书一帖,但写实成分很大。清少纳言是随笔,从文体上讲是坐实的,但其实相当主观。主观也就脱不开虚构和缥缈。
日本平安王朝时期之一大幸运就是同时出现了紫式部和清少纳言两位绝世才女,两部日本文学的典籍之作《源氏物语》和《枕草子》的诞生,在奠定了平安文学整体性的杰出成就之时,加入了一抹女性卓越而幽微的气息。这也是文学艺术史上所谓伴生现象的一个著名例子,在同一个时代的同一种氛围里,才子才女们互相补气,携手登场。常言说,人才都是一拨一拨出来的,就是这个道理。
紫式部和清少纳言同为贵族之后,同为宫中女官,同为绝世才女,于是,一出女人之间的瑜亮之争不可避免。
彼时,当朝权贵藤原道隆和藤原道长的兄弟之争,以藤原道隆败北为结局。道隆去世后,其子伊周被流放,道隆之女、一条天皇的中宫定子也受到排挤。道长之女彰子被立为中宫,定子改称皇后,自此后宫由中宫和皇后一分为二。中宫和皇后地位相同,共事一条天皇。这是藤原道长发明的宫中新例。道隆亡后,道长任摄政、关白,司掌大权,一手遮天。
关于光源氏的原型,有很多说法。我在日本历史学家家永三郎的书里,看到他相当确定地说,“毫无疑问,藤原道长是光源氏的原型。”
作为宫中女官,清少纳言事皇后定子,紫式部事中宫彰子。同为大才女,如果没有政敌对垒这一层,估计还能相安无事,但恰恰各事其主,瑜亮之争的背后便多了一层严峻和无奈。
据说清少纳言对紫式部也没少讥讽之语,只是我现在没看到相对集中且能明确证实的说法。在《枕草子》中,清少纳言写过在山中拜佛时遇紫式部的丈夫藤原宣孝和他的儿子藤原隆光,两人身着非常艳丽的服装,“人们惊讶得目瞪口呆”,清少纳言认为,拜佛这种事,举止言谈都应该低调肃静,在这种场合惹人注目是不合适的,“虽然身份高,却穿着简陋些去拜佛,我最服气”。这里借评价藤原宣孝,连坐挖苦了一下紫式部。
紫式部对清少纳言的评价很直接,是清清楚楚写在她的日记里的。她写道:“清少纳言是那种脸上露着自满,自以为了不起的人。总是摆出智者才高的样子,到处乱写汉字,可是仔细地一推敲,还是有许多不足之处。像她那样时时想着自己要比别人优秀,又想要表现得比别人优秀的人,最终要被人看出破绽,结局也只能是越来越坏。总是故作风雅的人,即使在清寂无聊的时候,也要装出感动入微的样子,这样的人就在每每不放过任何一件趣事中自然而然地养成了不良的轻浮态度。而性质都变得轻浮了的人,其结局怎么会好呢。”
这段话且不说是否公允(读者哪里能判断这个问题),但很有意思。“很有意思”是清少纳言的口头禅,回想读《枕草子》,她那一声紧似一声的“这是很有意思的”,再联系到紫式部所云“总是故作风雅的人,即使在清寂无聊的时候,也要装出感动入微的样子”,不禁莞尔。紫式部真是刻薄啊,但说的是有几分在理。对任何事任何人都易感的人,我也有点不以为然。
从现在的一些文字看去,清少纳言比紫式部性情活泛,容貌也要好一些,比较受男性的欢迎,在风气香艳宽松的平安王朝时期,一方面才华受人称羡,一方面在男女欢情上也颇有些收获。而紫式部,才高八斗不必说了,一部《源氏物语》坊间流行,连主上(天皇)、中宫(皇后)都在阅读称许;但她性情古板幽怨,十分顾忌他人言语,别人一句“以才学自恃”的议论,让她苦闷很久;在当时的风俗中,女人写写物语是没关系的,但女人如果精通汉学(那是男人的领域),则视为僭越。紫式部的汉学功底深厚,但被人偶尔议论几句,于是“在自己的侍女面前都尽量不去读汉文书籍,何况在宫中这样的是非之地”。“自从听到这些议论后,汉字我连一个字都不写了。每日无学只是发呆。曾经读过的汉文书籍如今也根本不再过目了。可是,我如此谨慎还要招人非议。”(见《紫式部日记》)
相比紫式部的谨言慎行,清少纳言个性强硬,好出风头,她曾经对定子说,“万事不能被第一个想到,那就毫无意义了。倒不如被憎恨和厌恶更好受些。倘若第二、第三才想到我,我宁死也不要被人喜欢。凡事都无论如何也要争取第一。”
清少纳言个性浓烈决绝,在谈论景物的文字上也显露无遗,她说冬,“冬天,酷寒最好。”说夏,“夏日,以世上罕见的酷暑为妙。”
紫式部十分看不惯清少纳言“到处乱写汉字”的举止,也许还是有几分羡慕吧。她如何才能摆脱舆论随心所欲呢?另外,紫式部的嫉恨里是否也有其个人生活枯寂这个原因呢?这是可以从人之常情的角度去推想的。
假想一下,如果紫式部和清少纳言不在同一时期,一前一后,中间差个几十年、一百年的,把彼此的时间拉开,女人天性中的醋意就稀释掉了,判断也多少可以公允一些。果真的话,我们很可能会读到其中的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深情且精辟的评价,让后世喜爱她们的读者有一份温暖的受益,就像我们现在读弗吉尼亚·伍尔夫谈论简·奥斯汀。
与清少纳言同时期的能因法师,是《枕草子》的抄写和推广者,“能因版《枕草子》”是权威版本。他写有一个后记,文中夸赞清少纳言“是一位优美超群的人”。
定子与其父兄失势之后,清少纳言出宫,不再陪侍皇后。很快,定子饮恨而亡,清少纳言心中十分悲痛,也无其他机会重新进宫效力,加之亲友先后去世,她又没有子嗣,于是出家为尼。后至乳母所在的阿波(今四国德岛县)定居。能因法师见过后期的清少纳言,他在后记中写道:“……居于草庐之家,野草为帽,干菜为肴。外出归来时,她说:‘忆起从前的直衣(宫中权贵的正装)打扮了。’可见她心中还保留着昔日风貌,不禁令人凄然兴悲,感慨系之。”
从文本的格局和力度来说,《枕草子》的瞬间感和片段感虽然相当精妙,但远不及《源氏物语》的深邃和博大。但有史家分析,同一时期,清少纳言身处逆境,步步惊心,只好佯装欢快和轻松,跟彼时春风得意的紫式部的写作环境完全不一样。这一点,也许限制了清少纳言作品的取材、方向和呈现。
和泉式部的和歌
日本平安王朝时期的和泉式部,比起同时期的紫式部和清少纳言,现在看来差了一大截,但在当时,也是名气不输那两位的宫廷大才女;可她比她们活泛多了,很走桃花运,甚至还是堪称顶级的桃花运,可以说,和泉式部更像一位平安王朝的明星,其才华和绯闻一样惹人注目。
紫式部说,“和泉式部,曾与我交往过情趣高雅的书信。可是她也有让我难以尊重的一面。当她轻松挥毫写信时,确实展现了她在文章方面的才华,就连只言片语中都饱有情色。和歌更是雅趣盎然。”紫式部对和泉式部的评价不像对清少纳言那般刻薄,但也不太客气,她接着上面说,“不过在古歌的知识和作歌的理论方面,她还不够真正的咏歌人的资格。只不过是信口而作的和歌中总有一两点令人瞩目。仅仅是和歌作得妙一些就随便地对别的和歌乱加非议和评价,看来对和歌并不是真的精通。说是歌人大概也就属于那种顺口自然成章的类型。还不至于优秀到让我自愧不如的程度。”
紫式部所谓“难以尊重的一面”,指的是和泉式部艳名高炽,尤其是先后与冷泉天皇的两位王子——为尊亲王、敦道亲王兄弟俩恋爱。和泉式部是当时在两性关系上非议颇盛的女人,为尊亲王病殁后不到一年,她招架不住敦道亲王的追求,成为他的情人。在此之前,有一说法认为和泉式部应该对为尊亲王的死负有一定的责任。《荣华物语》中有记载,说为尊亲王的死是因为他不顾疾病流行而于夜晚外出的缘故,而他夜访的女性就是和泉式部。敦道亲王和和泉式部之间的恋爱开头并不顺畅,一是有亡兄的阴影,二来和泉式部的周围围绕着很多倾慕她的艳名和才华的男人,而和泉式部从不给予明确的解释,这使得敦道亲王疑神疑鬼,一伸一缩,备受煎熬。很多次,敦道亲王夜里来到和泉式部家的门口,眼见另有车子停在那里,徘徊良久,恨恨而归;当时,敦道亲王二十三岁,和泉式部接近三十岁,就恋爱经验来说,两人不在一个级别上。
待敦道亲王将和泉式部揽为己有,她家门口他人的车马绝迹之后,跟世间所有的男女情事一样,懈怠和轻慢就接踵而至了。之后两人的情事最令人齿冷也最为有趣的是敦道亲王命和泉式部为其另一个情人写情诗。敦道亲王云:“这件事也许有点怪。有一位平日与我话很投机的人要出门远行,我想赠送一首能够让她感叹不止的和歌。我的心经常被你所写的和歌打动,所以请你替我代作一首。”和泉式部在愕然之后,无奈提笔为其情敌写道:“惜别泪中留倩影,不念我心随秋行。”在信的另一端,和泉式部哀哀地埋怨:“倩人弃君何处去,妾身忧世活到底。”亲王亲切回复:“远行之人不挂心,惟有爱卿难相分。”这个时候,和泉式部想必是相当痛恨自己的才华的。
女人拿这种男人是没有办法的,他段位已经很高了,因为他已经和女人太熟了。男人跟女人熟了,又没分手,一般来说是两个结果,一个是弄回家去变成可以忽略不计的人,另一个是变成朋友。是朋友就要帮忙啦,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的。男女之间最苍凉、最无言以对的故事,多半发生在这个阶段。和泉式部之后的和歌颇多妙语,比如,“见月多思夜无眠,深夜之月不敢看。”再如,“疑是梅花提前开,枝头雪片落下来。”诚如紫式部的评价,真是“雅趣盎然”且“饱有情色”。这个“饱”字,道尽了不甘心却无奈何之意。
日本是在公元七、八世纪,因仿效大唐体制,才逐步成为一个律令国家的,之前在国家制度和社会规范等方方面面都相当松散随意,其中一个内容是自古以来的走婚制。日本古代家庭以母子关系为中心和重点,男子终生与母亲关系密切,女性结婚之后依然也居住在娘家,丈夫不时前来造访。这样的家庭结构,必然就有各种枝蔓,男子有很多妻子,妻子也有不少情人,妻子与妻子之间地位平等,没有妻妾的高低之分。妻妾之别,是在后世以男人为家庭中心角色,嫁女婚取代走婚之后才产生的。我很多年前初读《源氏物语》和《枕草子》时,因为不了解时代背景,经常被那个时代男女奇特的交往方式给弄得晕头转向,搞不清为什么丈夫清晨要从妻子的居所踏露而去,也搞不清为什么已婚女人的情人们深夜潜入时,家里的其他人员还迎候服侍。
所谓的律令时代,律令的规则范围,很长时间里只限于公共事务的层面,在婚姻这个层面上,走婚制依然延续了好几百年,直到紫式部她们所处的十世纪后半期和十一世纪初期,走婚还依旧是婚恋的主流形态。男女结婚之后,女方依旧住在娘家,男方晚上回来就寝,天明离开。有些不像话的女婿,待新婚燕尔过后,就心生厌烦,四处冶游,很少回到妻子的身边,于是惹来妻子一家的不悦,翁婿之间也渐生龃龉。(从当时的文本推测,男人进入中老年之后,母亲大多已经去世,于是不再另居别处,回归定居,与妻子和女儿们共同生活。)
走婚制所导致的开放的性关系,使得人身心自由,同时飘零孤茫。对于天性比较注重寻求安稳归宿的女性来说,这样的婚姻关系,凄楚之情更为浓重。
相比之下,男人的朝秦暮楚要比女人的水性杨花更为普遍,但对彼此的幽怨不分伯仲。大量的和歌怅叹的都是四季变幻,风景绝美,物是人非,欢情不在。这是日本之“物哀”美学的心理基础吧。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日本古代女性其实较之中国古代女性幸福。同样是艰涩的婚姻关系,日本古代女性毕竟还有父母姐妹相伴,可以得到很多的慰藉。相比之下,中国古代女性就太悲惨了,一旦进入婚姻,真像一盆泼出去的水,盈枯由命。
忽而深渊,忽而浅滩
现在的京都,紫式部有墓和故居遗址,和泉式部也有曾经的居所原址保留着。但清少纳言,无迹可寻。
《枕草子》第一则“四季风光”,有妙句“秋光最是薄暮”。
之后她继续描述秋天的黄昏,“夕阳发出灿烂的光芒。当落日贴近山巅之时,恰是乌鸦归巢之刻,不禁为之动情。何况雁阵点点,越飞越小,很有意思。太阳下山了。更有风声与虫韵……”平安朝时期的彼景彼况,在现在的京都也还是此情此景。我在岚山和东山的黄昏流连时,就想起了清少纳言的文字。
京都乌鸦甚多,嘎嘎叫着飞过青空。当然也就会想起清少纳言写乌鸦:
常青树多的地方,乌鸦在那儿安歇。恰是夜半酣眠时,有的忽然呱呱叫着掉下树来,从这棵树掉到那棵树,睡梦中吓得以不谐和音惨叫。这时,与昼间见到它的可憎模样不同,而是觉得它滑稽可笑了。
幽会的地方,夏天最有意思。也很短,稀里糊涂天就亮了,落个通宵未眠。由于门窗等一直敞着,凉爽中四野尽收眼底。还有点话要说,俩人便东一句、西一句地交谈。那当儿,乌鸦高声大叫地飞过,意思是:“我可眼见为实啰!”有趣。
清少纳言,清氏名门之后,秉皇族血统。大约生于966年,卒于1025年,享年五十九岁。紫式部比清少纳言小十岁左右,一说生于978年,卒于1015年,享年三十七岁;一说生于973年,卒于1025年,享年五十二岁。从各种说法上来看,1025年,两位绝世才女一并辞世,平安王朝文学的辉煌就此绝响。
清少纳言十六岁与贵族橘则光结婚,后离异。两人离异的一个原因在于橘则光讨厌才女,讨厌和歌应答。离异后橘则光与清少纳言以兄妹相称交往,一时还相当友好融洽,橘则光还时不时帮着清少纳言与其情人递个信传个话什么的。这些在《枕草子》里都有记录。清少纳言痴迷于和歌应答这种表达方式,时不时继续以和歌酬谢橘则光,其中估计不乏脉脉余温。某一日橘则光对清少纳言说,再写和歌就绝交。清少纳言不加理会,继续递以和歌,后来果然因此绝交了。《枕草子》是按时间顺序陆续写下的各种片段札记,两人的这些故事零零散散埋于全书之中,拎出来一看,相当错愕、奇怪和喜剧。很多女性都有立字为据以诗鉴情的爱好,清少纳言就属于这一种。我有一个女友,几十年来,每一个前男友和现在的丈夫,都被她逼着给她写诗,他们也都写了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哪一届男友实际上是被诗给吓跑的。
《枕草子》最后的三二四则,其实就是整本书的跋,清少纳言在其中讲述了自己写作《枕草子》的缘由。“这本小册子是在我无所事事时将我眼中所见、心里所想的那些不明不白的奇事,怀着不会有人看它的心情写就的。它毫无意义,不值一读,却又有几处对别人不适当地言之过苛。本想竭力掩饰,但还是发觉,正如和歌中所吟:‘难掩滔滔清泪流。’终于泄露出去了。”
整部《枕草子》,清少纳言视之为个人日志,不愿公开,因为的确有不少涉及他人的刻薄话,她说,“对于我来说,这本书被人读过,是很糟糕的。”这话也并非完全是托词,但任何一个写作的人,也都有终究会被人阅读的准备吧,特别是有不少精彩片段,与他人分享的欲望还是很强烈的。
我认为,《枕草子》中的“宫廷物语”部分很不好看,大多是写贵人对她如何赏识,而她又是多么不好意思,诸如此类,还有很多相当势利的言论和评价。这一部分比较有意思的是她和定子的交往,两人是君臣关系,但更多是两个女人之间在才学层面上的彼此欣赏。
《枕草子》的妙处在于很多细节的呈现。独特的归纳法,是清少纳言的一个贡献,可以称为“枕草子体”。
“枕草子体”在全书中有不少,分散在“物语”之中,是当作闲笔处理的,但恰恰就是这些闲笔,晶莹剔透,珠圆玉润,是清少纳言文学才华的最高体现。
有些“枕草子体”极富玲珑之美,比如我特别喜欢的这一则:
四九 高雅的事
高雅的事:穿淡紫色的衵衣,外加白袭、汗衫。
刨冰放进甘葛里,盛在新的金属碗。
梅花落上白雪。
非常可爱的幼儿正吃草莓。
切开鸭蛋。
水晶的念珠。
片段、瞬间、碎片。看似简单,提取和呈现尽显独特口味和文字才华。
有些“枕草子体”十分有趣,比如:
三二一 难看的事
……又黑又瘦令人厌恶的女人戴着假发,和一个胡须浓密的干巴老头一同睡午觉。
前者估计是说某一个女人的坏话,后者估计是某一次亲身经历。和一个胡须浓密的干巴老头一同睡觉,这个不算奇怪,但一同睡午觉就很奇怪了,有一种荒唐滑稽的感觉。
《枕草子》中,几处动态细节的描写实在是相当美妙的。
比如,“左右两侧用树枝编成的篱笆墙,当牛车靠近而刮上时,有的枝条竟插进车棚的棚顶。急忙想抓住它,折下来,但它又忽而逃脱掉,失之交臂,多么可惜。”“车将艾蒿压碎了。当车轮转到上端、贴近身旁时,一股香气袭来,十分开怀。”
这段描写,有很强的速度感,但闲淡轻盈,视觉和嗅觉一并呈现。
宇治桥上宇治川,宇治川边紫式部像。
写风雪中的年轻官人。宫中的青年男子走在风雪中,紫色的指贯裤与白雪相映,色调鲜浓,外袍被风撩起,露出袍下棣棠色的衬衫一角,“侍从为他们打着长柄高伞。狂风劲吹,从侧旁夹雪扑面。因此,他们斜着身子走来。皮靴与半靴的鞋帮上粘了洁白的雪,十分风雅。”
再比如,雪夜,朗月在天,屋顶被白雪覆盖,冰柱悬挂在屋檐之下。“由于将车帘高高卷起,月光一直射到车厢深处。”车内男女,身着淡紫、红梅、洁白的衣服。时髦的男人“将直衣洁白的带子解开。直衣脱落,自然垂于肩下,衣襟很长一段飘荡于车外”。
在这一段,清少纳言用典“凛凛冰铺”,取自唐朝诗人公乘忆的一副对联,咏的是八月十五的月亮:“秦甸之一千余里,凛凛冰铺;汉家之三十六宫,澄澄粉饰。”秦冰汉粉之感慨来源于此。遥想一千多年前几千公里外的欢情与胜景,让人恍惚不已。曾经如此活泼存在的生命,跟如今还在世的你我一样,每每细细思量,虚无感便汹涌而至。
平安朝时期的宫廷生活,不忍之心处处可见。在《枕草子》中时时可见这样的描述:太多人一宿一宿地不睡,情侣坐拥至天光破晓之时。天皇也不睡,丑时四刻(大约凌晨四点半)还在接见朝臣,倦乏时倚柱小寐,突然被晨鸡啼叫惊醒,中宫定子和清少纳言以及大量的女官随侍在旁……这个熬啊。熬的原因就是不忍,不舍。尘世美丽而生命短促,日本人自古以来人生观的基因,遗传至今。
“世间何事无变迁?且看飞鸟川,昨日是深渊,今朝成浅滩。”(古今和歌集·杂歌下)清少纳言用其典感慨道:“忽而深渊,忽而浅滩,没有一定,恰似世事变幻莫测吧。”
宇治N帖
要是沉浸其中肆意揣度的话,京都,那是光源氏的场所,而宇治,则是薰君的舞台。
宇治在京都和奈良的中间。之前到过几次京都和奈良,但从没有在宇治停留过。2016年12月,我再一次从京都到奈良,中间专门到了宇治。除了必然会拜访的平等院之外,我们一行还有一个议程,就是在宇治桥上,面对宇治川,让我给同行友人讲讲《源氏物语》。
当时是上午,山势连绵,天空湛蓝,浓云浮在空中,阳光鲜烈,河水灰蓝,正值枯水期,露出大片石头河滩。视野中,松树犹绿,樱花树的枝干枯涩纠结。站在橘红色栏杆的宇治桥上,我告诉友人们,我的第一本书叫《艳与寂》,就是脱典于《源氏物语》。
对于《源氏物语》,我的确沉溺太早且太久,它构成了我写作的出发点。光艳与寂灭,无论是光源氏任由欲望的驱使尽可能地追索,直至穿越欲望之底,还是薰君的迟疑徘徊,始终不肯(或者说是害怕)放纵自己的欲望,到头来,都是寂灭,都是悔意深重。艳与寂是人生的正面和反面,彼此紧随啮咬,不可分割。
《源氏物语》中,集中且频繁涉及宇治的,是被称为“宇治十帖”的后十回,此处光源氏已去世,薰君登场。光源氏子嗣不多,名义上有三个孩子。两个是亲生的,一个是早年发妻葵姬所生的儿子夕雾,一个是侧室明石姬所生的女儿,后来贵为皇后,被称为明石皇后。还有一个就是晚年迎娶朱雀院之三公主所得的薰君。但薰君并非光源氏之嫡血,而是三公主与柏木(光源氏的妻舅、葵姬之兄的儿子)私通的结果,这一点光源氏早已察觉,隐而不述而已。让光源氏更加隐而不述的是他其实还有一个孩子冷泉天皇,名义上冷泉天皇是他的兄弟,但实际上是他十几岁时与继母、藤壶皇后私通后生下的孩子。光源氏死于五十出头的盛年,一方面是夫人紫姬死亡给他造成的打击,还有一个就是薰君的出生,重新勾起了当年冷泉帝的出生秘密所带来的纠缠一生的负疚感。
到了最后的“宇治十帖”,出场的首先是八亲王,光源氏的异母弟。落魄的八亲王隐居在宇治川边,对人生已毫无眷恋,唯有两个女儿让他放心不下。他决意出家,但想到两个女儿渺茫的未来,又不忍一抛了之。此时,因缘际会,身份高贵的薰君来到宇治,从此与两个女公子开始了绵长纠缠的爱恋故事。之后,八亲王早年抛弃的另一个女儿浮舟出场,与薰君和光源氏的外孙匂亲王之间有了一场相当曲折跌宕的三角恋情。这段恋情是后十回最为精彩的部分。
与薰君关联的女子取名为“桥姬”“浮舟”,都跟宇治川有关。“宇治十帖”中薰君的悲情与前面光源氏的落寞还不太一样,之前光源氏失了爱情,往往面前是“暮色沉沉,夜天澄碧。阶前秋草,焜黄欲萎。四壁虫声,哀音似诉。满庭红叶,幽艳如锦”。到了宇治时期,风物描摹最为沉重的就是宇治川喧嚣的水声,“水势汹涌,凄厉可怕”,尤其是秋冬之际,万物皆寂,猛烈的涛声撕扯着哀怨的人心,人的情绪完全被听觉上的折磨所覆盖,一切闲情皆无影无踪,只有面对自然的萧索和寂灭,了无生趣。在日语中,宇治与“忧”同音,薰君在此两次痛失所爱,迁怒于身边这个吞噬爱情和生命的“深谷”,对宇治川深恶痛绝。
好一个千红一窟万艳同杯的故事。
立也相思,坐也相思,想见那银红衫子窈窕姿。
思君与恋君,一切都不说。但将身上衣,染成栀子色。
“宇治十帖”中,曾引用过这两首《古今和歌集》里的和歌,我相当喜欢。在整部《源氏物语》中,引用过太多移情至景的和歌。情深则物哀,这种世界观,相当幽艳精致,诱人玩味不已。
写作“宇治十帖”的紫式部自己也接近生命尾声了。对于《源氏物语》的写作时间,专家们有共同的看法,是其丧夫寡居之后,应招入宫担任一条天皇的妃子藤原彰子的女官时开始的,一直写作至生命之终。所以,《源氏物语》戛然而止于薰君得知浮舟未死,意欲前往探访。故事太长,生命有限,没有讲完的故事,想必让早逝的紫式部临终前也相当怅然吧。
宇治川边有紫式部的半身坐像,长发披拂,手托长卷,形容静谧年轻,领口至下摆处,衣衫层层叠叠地显露着。我站在那儿,与塑像对视,中间隔着上千年的时光。宇治川在身边汩汩流淌。天地之间,肉身无影无踪,文字犹自光芒。总是在这个时刻,人特别能够体会虚妄和永恒的滋味。
源氏物语博物馆在宇治。2016年冬天到宇治,博物馆正在闭馆修缮,没能参观。2017年冬,我又来到宇治,如愿入馆参观了一番。馆内主要是用器物和偶人对平安时期宫廷生活的一些场景做了还原,有贵族女性的对饮、六条院模型、紫藤架、打在地上的红叶光影效果、玻璃和灯光构成宇治桥……名为源氏物语博物馆,但把呈现的重点放在了宇治十帖的内容上,显然有点偏颇。总体感觉有点肤浅。
商店里售卖的周边产品中当代版《源氏物语》全是濑户内寂听版。对于后面的宇治十帖,有的学者认为是狗尾续貂。濑户内寂听认为,这是紫式部自己出家之后续写的故事。同样作为出家人和作家双重身份的濑户内对此应该有发言权。从我的感觉来说,应该是紫式部的手笔,与前文气韵联通。
出了源氏物语博物馆,我们一行驱车前往京都。天边的黑云裹着血红的夕阳一路尾随,让人立马联想到宇治川水冬天的咆哮声。晚光中,宇治有一种凄厉的意味。转头之间,见一只很大的乌鸦,无声掠过红叶的树梢。
红与黑,这是宇治的冬天,也是薰君,是薰君的内敛端肃与五内俱焚。
与光源氏有关
晨起遛狗。昨夜降温,估计降了有十度。风起,霾散,空气清冽。腿上的单裤已招架不住忽至的寒意,腰部以下仿佛置身穿堂风中。
小区里的绿植倒是精神了很多。
北方下雪了。看朋友圈里的各种雪景,真是羡慕不已。在成都是不作这个指望了。
遛狗时,耳机里放着吉田拓郎的歌,脑子还沉浸在近日重读的《源氏物语》之中。光源氏如果放声,肯定不能像吉田拓郎,永远一副愣头愣脑的味道;也不会等同于玉置浩二。玉置浩二看似柔和亲切,但内里是有淡漠和禁欲气息的。德永英明呢,声线似乎太纤弱了。仔细想想,如果四十七岁的光源氏放歌(昨晚已经读到《源氏物语》第三十五回,“新菜续”,写的是光源氏四十六岁至四十七岁的事情),想来应该类同于谷村新司,柔情且老到。
这次重读《源氏物语》,读到那段著名的《青海波》之舞时,翻出了初读时的读书笔记。果然,那段文字端端正正地抄录在笔记上。二十多年前的笔记,现在重读,这一段还是深深地击中了我。
“《青海波》之舞”这一段,描写光源氏在朱雀院庆典上的演出,那是光源氏不到十九岁的那年深秋。伴奏所用的《青海波》,是著名的唐乐。此后,这个红叶环绕光艳照人的舞蹈场面,在后面每每遇到庆典歌舞场面时,紫式部都会时不时提及,每每都慨叹,没有人能够与光源氏的《青海波》之舞媲美。
很多年前,就是这段描写中的两个陡然反转的词汇,“令人惊恐”和“不寒而栗”深深地刺激了我。登临极美之处,犹如强光笼罩,人会受到很大的伤害,且终生无法痊愈。年轻的我困扰于对极美的渴求和恐惧之间,而《源氏物语》整本书的撤退过程又相当的缓慢且隐晦,不是当时我那急躁的年轻心智能够充分体会的。好在差不多同一时期,三岛由纪夫在《金阁寺》这部小说中直接从哲学和美学的层面上,提炼出了一种解决方式。“金阁寺”所代表的美的境地也是绝顶的,且不说是否能够登临,靠近的过程也有被炙烤灼烧的痛苦。三岛在小说中一把火烧了金阁寺。这是小说人物的解脱方式。对于我来说,这个解脱方式所要付出的代价难以接受且不能承受,于是三岛的“美在彼我在此”被我如获至宝收入囊中,至今受惠良多。这样看来,警句这东西有的时候还真挺管用的。
在当年记《源氏物语》的那个笔记本上,也记着《金阁寺》的阅读笔记。
当我知道在我们不知处美已经存在时,内心不由得充满了不安和焦躁。如果美确定已先我而存在,那我的存在自然被排斥在美之外了。
在这段的后面我写下感想:第一,三岛美学的出发点。美不是静态的观念,而是动态的过程。第二,“口吃”一段,酸楚却令人不寒而栗。具有缺陷的人往往别有一种威慑力量。在这段随感的后面,附上抄录的另一段《金阁寺》里面的段落:“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抵达外界,然后这外界却又总是转瞬即变,与我失之交臂。……故而横陈在我面前的便只有那被认为最适合于我的,失却新鲜度的,万事散发着腐臭的现实。”
二十多年后,重读《源氏物语》,缓慢地读,那些繁复的描述,一字不落地读。堆砌、堆砌、再堆砌,然后眼见它们缓缓地垮塌。总是差不多的赞美,无穷无尽的赞美,然后洞悉其中的无奈和深深的厌倦。《青海波》之舞时的光源氏,年纪尚轻,但童贞早逝,已经是在情场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手,早被情欲之雨反复浇透,其顶峰的美艳已经饱含了衰败的气息。这次重读,我在十八岁的光源氏身上居然看出了他从欲望之网中最终挣脱而出的那个必然的力道。虽然之后的光源氏还要在丰腴的情欲之海中沉浮很多年。登顶,然后虚无,进而决然放弃。光源氏的一生,跟美这个东西缠斗不休,最终获得解脱。
《源氏物语》的伟大之处就在于缓慢。这是一本中年的书。年轻时必须读它,被它照耀,被它的格调训练,但后面的一切,就等到二十年后再读,让它一一显现。
“在唐招提寺的/园子里,/有片隐秘的空地,/覆盖着最柔软的青苔。/我脱下鞋/行于其上。” 一入再入之红:日本文学行走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