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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浪与春雪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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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浪与春雪之所

  关于镰仓的说法,一是古都,二是除东京外的所谓的三大日本文艺胜地,京都、金泽,还有就是镰仓。

  镰仓三面围山,一面临海,气候温暖宜居,明治维新之后,十九世纪后期渐成休养胜地,皇族、华族、政治家和商界巨贾,纷纷在此置业。

  肺结核是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初的世界性疑难杂症,也是颇具文艺范儿的时髦病,文人患此病者较多,也以此为荣。也是从那个时期开始,作为修养胜地的镰仓也成为日本文人的会聚地,先是一些肺结核文人来此定居,之后咳嗽的和不咳嗽的许多文人逐渐会集镰仓,其中有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国木田独步、岛崎藤村、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栋方志功、小津安二郎、小泉八云,等等。据统计,前后不下三百文艺名士定居镰仓。

  1935年,川端康成受友人“诱惑”定居镰仓,至1972年自杀身亡,一直都住在镰仓。在镰仓三十七年,川端的主要作品都在这里完成。

  大正时期到昭和早期,是镰仓文士时期的繁盛期。

  第一次去镰仓时,我的首选目的地是镰仓文学院。

  镰仓文学院,建于1930年代的西洋式建筑,原为加贺百万石的藩主、旧前天侯爵的别邸。这个建筑风水甚好,坐北朝南,三面环山,一面朝海。这里是三岛由纪夫小说《春雪》中别墅的原型,并因这部小说的影响力而更加闻名。

  《春雪》是我极爱的一部三岛作品。我还是借三岛的描述来呈现我看到的镰仓文学院吧。虽说景貌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但那种感觉是被我固定的,也是随身携带在体内的。

  在《春雪》第三十一节,男主人公,松枝侯爵之子松枝清显,邀请了朋友本多和两位暹罗王子,在初夏的某一天前往松枝侯爵的镰仓别墅度假。

  ……登上郁郁葱葱的迂回山路,走到尽头,眼前便出现了别墅的巨大石门。门柱上雕刻着“终南别业”的字样。这是以王摩诘的诗题命名的。

  这座日本的“终南别业”占地一万多坪,占了整个一块谷地。……

  从南面的阳台,可以望见正面远处的大岛,在夜空下的喷火,恍如远处的篝火。穿过庭院走五六分钟,就可以到达由比海滨。

  陷入与贵族女子聪子的苦恋之中的清显,在这栋房子的二楼露台上观赏海上云彩的微妙变化。

  ……一团团像搅出凝固钟乳液般的积云,凝聚在海面上空。深沉的阳光一直照射到这些积云云襞的深处。这阳光雕出了含阴影的部分,越发显出一种倔强的气氛。但是云谷之间的光线沉闷而停滞的部分,仿佛在假寐,这个世界的时间远比别的世界的时间走得更缓慢。厚厚的云层染上了阳光的部分,反而像是一种悲剧性的时间,一直在迅速地飞逝。这两个世界都是无人的境界。所以在这境界里,不论是假寐也罢、悲剧也罢,简直是同一性质的嬉戏。

  ……

  ……不久浮云又凝聚起来,给庭园投下不可思议的阴影,恍如千军万马向庭园冲了过来。这时候,沙滩和田园首先笼罩上阴影,阴影从庭园的南端一直向这边铺展过来。模仿修学院离宫剪得整整齐齐的枫树、杨桐、茶树、丝柏、丁香花、满天星、厚皮香树、松树、黄杨树、罗汉松密密麻麻地屹立在庭园的斜坡上,在强烈的阳光照耀下,闪烁着犹如镶嵌的工艺似的树叶尖的色彩。可是,顷刻之间也被阴影所笼罩,连蝉声也像发丧似的阴郁。

  我的确是沿着迂回的山路,通过巨大的石门,来到了镰仓文学馆。

  文学馆的正门上方有天棚构成的廊庭,我们来的时候正好遇雨,把伞放置在廊庭的伞架上,推开门,在玄关处脱鞋,放到写有号码的储存箱中,关锁,取下钥匙,自行保管。上了玄关台阶之后,有拖鞋换用。

  雨雾弥漫之中,我沿着迂回的山路,通过巨大的石门,来到了镰仓文学馆。

  这里的前庭有阔大的玫瑰花园,在春秋两季相当闻名,游人如织。据说玫瑰有近两百种。这家纪念馆,收有大正年代、昭和前期,还有平成年间,很多著名作家、诗人的手稿、初版本,还有各种纪念品。藏品相当丰富。

  雨越下越大,干脆在镰仓文学馆里滞留一阵。二楼的休息室外,是一个露台,靠窗处有一溜椅子。开头参观时,见几位日本中年女人在这里水彩写生,画面前的庭院、树木,以及越过这些景致远处的湘南海岸。她们随身携带的水彩用具十分精致小巧。过了不久,她们离开了。我和同行人来到露台上,透过雨幕,远处的海岸一片灰蒙。

  如果说我落脚镰仓文学院的中心目标是三岛由纪夫的话,那么另外一个目标,太宰治,则不在这所豪华别墅的范围之内。在我的感觉里,他在镰仓的海浪里。有意思的是,同时代的这两座文学高峰,三岛由纪夫和太宰治,彼此非常厌恶。

  前后不下三百文艺名士定居镰仓。

  雨幕弥漫之中,我想起太宰治早年在镰仓携女友跳海自杀,女友死了,他却没有死成,狼狈不堪地活下来……也许,他选择的殉情日也是这样的天气吧。

  几次旅行,和同行旅伴聊天,我触景生话、东拉西扯,总是能说出有的没的一大堆东西。同行人说,你怎么知道那么多呢?是啊,我也感慨。二十多年来,痴迷日本文学艺术的阅读,已经在我体内积累了太多的内容。架不住的就是面对面,实景当前,积累总是会起反应的。

  前些年看过根据太宰治原著小说改编的日本电影《人间失格》,生田斗真出演男主角大庭叶藏。在影片的前半段,有叶藏和寺岛忍饰演的酒吧女常子用红线系住脚,一同走进海浪的一段戏。

  那段戏就是在镰仓海边拍的。青灰的乌云和蓝灰的海浪之间,两个生无可恋且彼此也没有眷恋的一对男女平静地走向海的深处……唯美且憾人的场景……然后镜头一转,叶藏躺在医院,独自活了下来,成了一个笑柄。太宰治的作品经常就有这种悲惨但又滑稽的效果。

  太宰治的另一部代表作《维庸之妻》也被改编成了同名电影。浅野忠信饰演主人公大谷,松隆子饰演大谷的妻子佐知。这部电影拍得相当出色,影片本身和两位主演得了一堆奖。太宰治借用十五世纪法国诗人弗朗索瓦·维庸这个著名的文坛浪荡子的名字和寓意,来宣示这篇小说的主题。同名电影采用的是《维庸之妻》的人物设置和基本框架,原著是个短篇,体量不够,编导又挪用了太宰治《樱桃》等其他几篇小说的情节来充实影片的内容。这种挪用,捏合在一起完全没有什么违和感。太宰治几乎所有的小说写的都是他自己,一个极度厌世的文人,几乎一直在表达他在《人间失格》中的那句名言:“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电影《维庸之妻》里有一场火车上的戏,大谷和广末凉子饰演的情人依偎着,神态平静,一同去赴死。好多殉情赴死的情节和桥段,都能在太宰治的作品和个人生平中找到素材。他真是活得不耐烦啊,一共自杀五次,且两次都是在镰仓。最后在三十九岁那年与女粉丝山崎富荣在东京三鹰的玉川上水溺水而亡。终于死成了。

  说点题外话。我看片看剧的一个习惯是追看信任的演员的作品,生田斗真是其中一位。他很年轻,1984年生人,很多年看下来,还真是有点看着他长大并出息的意思。现在生田斗真已经成了日本文艺电影的一员大将,出演了不少有分量的电影,文学名人也演了两个非常重要的角色,一个是太宰治笔下的大庭叶藏,另一个更厉害,紫式部笔下的光源氏。要说大庭叶藏这个角色,生田斗真演得不错,但在我看来,最合适的演员人选是小田切让。我非常喜欢小田切让,帅且邋遢,自带废柴气质,英俊、温和,有点迷糊,相当喜剧,一点不招人讨厌,但完全靠不住。他也是我多年追看其作品的一位日本演员。同类型的还有一个松田龙平,气质阴死倒阳,像猫一样狡黠懒散。

  我啊,在生活中,秉持珍惜生命远离废柴的原则,但在影视作品中,见到废柴角色就喜欢,且往往被他们打动。我真是喜欢阴影这种东西,所有的光背后的阴影。三岛的强光之下,自然阴影重重。太宰治始终处于阴郁的天气之中,似乎全是阴影,但其实层次分明,对此的品读是另外一种幽微的探寻。

  那天,走出镰仓文学院的时候,我摔了一跤。下雨,地面湿滑,镰仓文学院的门庭甬道恰是一个下坡(当然,相反的,朝着门庭而去就是一个上坡),我穿一条白色的牛仔裤,摔倒时蹭上了甬道的青色苔藓。是苔藓,没有污泥。 一入再入之红:日本文学行走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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