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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是美丽的夏天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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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要是美丽的夏天就好

  到了镰仓,一般来说,都会很想去寻访一下川端康成的故居吧。他在这里住了三十七年,据说辗转了四个住所,我知道的有两个,分别是“镰仓二阶堂325号”、“镰仓市长谷264号”。

  现在可以在网上查到的关于川端康成在镰仓的纪念地有两个,一个就是故居“长谷264号”,现在叫做川端康成纪念会,私人宅邸,不能参观。还有一个位于镰仓灵园的川端康成墓,私人墓地,也不能参观。对于想在镰仓寻访川端踪迹的读者来说,唯一的场所似乎就是收藏有川端手稿的镰仓文学馆了。

  川端康成纪念会在长谷寺的附近。2017年的盛夏,我和同行人去了长谷寺。

  长谷寺供奉有十一面观音立像,高约九米,是日本第一大木制佛像。镰仓的花卉名物是紫阳花,而在镰仓,紫阳花的胜地就是长谷寺。我们是7月去的,紫阳花早已过了盛期,但还有一点尾声,在烈日炎炎下残喘吁吁。

  紫阳花的好看是因为其在色彩基础上降了几个色度,在粉、紫、蓝等各种娇嫩的色彩上抹上一层透明的灰。色度一降,就静了许多。

  紫阳花花期长,花事盛,尤其是成规模的状态,相当美艳。但衰期也长,锈迹斑斑的蔫花瓣夹杂在新鲜花瓣之中,有点脏,不雅观。所以啊,樱花为什么被日本人特别推崇,那是因为樱花有着特别骄傲的风骨,娇美满枝,一朝风雨之后,全数坠下枝头,相当壮烈且决绝。

  如今我对长谷寺的印象已经模糊了,彼时酷热难当,昏头涨脑,依稀记得在本堂庭院的树荫下稍作休息时的一点点凉风。这凉风是人工的,是我自己用扇子扇出来的,居然也相当享受。那时,我完全忘了川端先生曾经在这个区域居住了几十年,他也多次流连长谷寺,读过的书查过的资料全从炎热中漏了出去(在旅途中这种事经常发生)。如果当时我想起来这一点的话,就可以在长谷寺的高处往四周随便一指,告诉同行友人,川端先生生前就住在这一片。这样一来会增添一点文趣,也多少能改变一下那次造访仅有汗流浃背的记忆。

  我是当周遭适宜,精神状态就比较饱满的那种人,一旦环境超出我的生理适应度,就常常是一片空白。虽然我的生理适应能力好像还比较强韧,但还是不够强大有力,精神之光的穿透力和控制力还是比较贫弱。这一点让我很不满意。

  日本文学史上有一本特别重要的通信集,《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往来书简》,通信时间从1945年的初春到1970年的盛夏。在三岛这一方,从二十岁就登上文坛的少年天才作家开始,一直到其以著名作家的身份即将以惨烈的方式结束生命为止,二十五年来,他的信源源不断地寄往镰仓。在川端这一方,从镰仓寄出来的信件随着三岛的各处迁徙追递而至。我读这本通信集的时候,其编辑体例之完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每一封信的开头都有收信人地址和寄信人地址,所以川端康成在镰仓的这两处住所,“镰仓二阶堂325号”和“镰仓市长谷264号”,反复出现在我的面前,萦绕于眼并记忆于心。

  我特别喜欢三岛由纪夫对川端康成的评述,那是一种深情饱满的赞美。三岛的文字有一种独有的光芒,非常辉煌,像晴空中的夕阳在燃烧,光彩夺目的背后阴影重重。1961年,三岛为川端写了诺贝尔文学奖推荐文,文中写道,“川端氏的作品里,纤细连接着强韧,优雅与人性深渊的意识互挽着手。在其明晰之中,隐含着不见底里的悲哀,尽管属于现代,中世日本修道僧的孤独哲学却呼吸于其间。他对用语的选择,显示出现代日语极致的精妙,以及微妙地震颤和战栗的感受性。……从其青年时期直至现在,川端氏那为之向往的主题始终如一。人的本源性孤独,与爱的闪烁的瞬间被窥见的不灭的美这种对比性主题——恰如闪电的一闪,瞬间映现出黑夜里的树木和花儿一般。”

  后世有研究者认为,三岛对诺贝尔文学奖志在必得,因而在1961年时,受邀推荐川端也十分大度,而1968年川端成为日本第一个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之后,三岛心情复杂。他是一个相当争强好胜的人,川端的获奖给了他一种难以言喻的刺激和打击,由此,与川端的通信也陡然减少。也许料想此后自己得奖无望,这也加速刺激了他走向1970年的终点。这个说法我是在日本著名文学评论家佐伯彰一与川端的女婿、东京大学文学教授川端香男里关于三岛由纪夫的一个对谈里读到的。

  我对这种说法有点怀疑。川端获奖之后,三岛与之通信陡然减少,更多的原因可能那时已经接近他一直准备的那件事了。一个精心设计着把自己朝着一个惨烈结局推进的人,疏于日常交往,那是可以想象的。

  1968年10月,川端致信三岛,夸赞其《丰饶之海》四部曲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幸运和自豪”,1969年8月,三岛致信川端,盛赞川端《我在美丽的日本》(川端的诺奖受奖辞),说这是一篇具有魔力的文章,“把日本文学迄今谁也不曾真实地予以一贯照明的流水,作为清澈溪流,作为明确而简洁地挑选出来让大家鉴赏的无与伦比的名篇文选,《我在美丽的日本》是极为出色的。”

  就在这封信里,三岛对川端说,“……这四年以来,尽管被人们嘲笑,小生还是义无反顾地朝着一九七〇年一点一点地做着准备。被人们看得过于悲壮是很讨厌的,能够成为漫画的题材也就可以了。……小生所惧怕的并不是死,而是死后家族的名誉。小生若有万一,世间随即便会因此而龇起牙齿,网罗小生的不是,把不体面和不名誉胡乱扣在小生的头上。活着时自己受到嘲弄也并不介意,但却不能忍受死后孩子们遭到嘲笑。能够庇护他们的,惟有川端先生,谨请允许从现在起就仰仗先生的庇护。”

  世人一般都认为三岛由纪夫张狂狷介,这是事实,但他同时又是一个谦恭有礼的人,对于他的文学前辈川端,三岛始终执弟子礼,对老师关怀备至,经常赠送各种礼物(川端也时常回礼),偶尔在老师面前淘气,但谦恭和敬重从未懈怠。两人之间有着彼此发自肺腑的欣赏,还有日常人情的润泽,所以最后三岛托孤于川端,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对于这样的交情,三岛因诺奖而心生芥蒂,怕是说不过去的吧。嫉妒有没有?估计还是有的,那是同业者可以理解的一种微妙的心态,但很可能就是夏天午后飘过来的一片乌云,很快就掠了过去。

  三岛在1970年7月6日致信川端,最后的那几句话可以视为诀别之语,相当优美端庄雅致,“越发觉得时间的一滴一滴都如同葡萄酒一般尊贵,对空间的事务却几乎丧失了一切兴趣。这个夏季,全家又一同去了下田。小生以为,只要是美丽的夏天就好。敬请先生保重贵体。……”

  只要是美丽的夏天就好。离开了夏天,三岛在1970年深秋自戕赴死。 一入再入之红:日本文学行走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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