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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漫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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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京漫步

  新宿的骤雨

  荷风说,“除了银鱼、红嘴鸽、火灾、吵架,以及富士筑波的景色之外,骤雨也是东京的名品之一。”

  到过日本的人都知道日本很安静,日本人也很安静,在各种公共场所,地铁、商店、餐馆,人们要么静默无声,要么压低声音说话,生怕影响他人。在日本的地铁、公交车、电车上,接打手机都是相当不礼貌的行为。好些年前,我有一次在日本待了好些天,耳朵已经习惯那种安静了,坐飞机回到广州,还没入关,巨大的声量从上部没有封闭的玻璃隔墙那边的候机厅迎面涌来。同行的一个友人说,嗨呀,祖国!好亲切!

  安静是日本的一个特点,但这只是日本的一个面。另外一个面也是喧闹的,甚至是癫狂的。去过日本街边居酒屋的人就知道,一般来说居酒屋的隔音效果都比较好,里面好些喝酒抽烟大声武气地叫喊着说话的日本人。这些日本人大多是上班族,脱下西装,扯歪领带,哈哈哈乱笑着。也是下班后减压的一种方式吧。看过日本的综艺节目的人也知道,真够闹的,甚至比中国和韩国的综艺节目还要喧闹癫狂。

  日本的江户时代,庶民文化非常发达,喧闹是其中的一个特征。所以荷风说,老东京的名品里就有当街吵架。

  东京还有一个名品就是骤雨。

  2017年夏天,我和伊北还有郭医生、晚晚、苗苗,在东京待了半个月。我们的行程相当紧凑丰富,直至临走前一天,才有时间跟晚晚的发小咪咪见面。咪咪女士的本名我忘了,就跟着晚晚叫她咪咪,其实人家是早年留日的理科女学霸,在日本已经待了二十多年。那天咪咪约我们去新宿吃鲜鱼。

  在新宿转悠时,路过宝冢大学大学院的标识牌。宝冢有大学我不奇怪,作为日本舞台剧的高阶,宝冢剧团肯定从整个的舞台剧制作和环境的方方面面培养人才。但有大学院还是让我有点惊奇。大学院就是研究生院,培养修士(硕士)和博士。不过说到宝冢,浮上脑海的第一人还是天海佑希,虽然她离开宝冢很多年了。还有黑木瞳。都是非常精致且相当有派头的女人。

  那天在新宿,遇骤雨,还是疾雨。下午的天光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四周的灯光亮起,昏暗的天色中,新宿楼群的霓虹灯显得特别明艳。

  看着地址,在新宿东转西转,终于找到了咪咪说的鲜鱼店。上了三楼,我们一下子就乐了,就是我们成都人再熟悉不过的苍蝇馆子嘛。店面狭小,木桌和圆凳摆放得又相当密集紧凑,各种家什用具堆在墙边,墙上贴满了各种招贴、纸条、手书菜品的黑板,装有铁丝小网的白炽灯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墙上还贴着大大的提示:16:00之前禁烟。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三桌客人了:一桌是三个花白头发的中年人,气质相当不凡,一桌是四个艺术气息浓厚的年轻人,还有一桌是一对青年男女,可能是情侣。

  这是一个狂吃鲜鱼刺身的店。一个扎着黑头巾的中年男子为我们端上了三个大盆钵重叠着的鲜鱼,像一堆鱼山一样堆在我们面前,相当骇人,真的会发一声“哇!”

  这种刺身,有上盛、特盛、鬼盛三种,分别是二九八〇日元、三九八〇日元和五〇〇〇日元。咪咪为我们点了鬼盛。看到面前的刺身肉山,一算,五〇〇〇日元,才三百多元人民币,简直不敢相信。

  咪咪的儿子托喜比我们晚到。托喜,学霸,东京大学医学部四年级学生,学业任务非常重,所以晚到了。我的朋友江川澜的先生是日本人,生了两个儿子,她自己任教于武汉大学,对孩子就学的期待还是放在了日本,她曾对我说:“东大学生,在日本人眼里那是神一样的存在呢。”我看着托喜,心想,人家不仅是东大学生,还是最难考的医学部的东大人,好生佩服哦。托喜是一个安静稳重的男孩子,气质非常好。他是生长在日本的中国孩子,日语比中文好得多,跟我们说了几句中文后,就跟伊北两人用日语聊了起来,还夸伊北日语不错。

  窗外,新宿的雨下得哗哗的。鲜鱼店里,客人越来越多,塞得满满当当的,不大的店里也逐渐喧闹起来。我们已经饱得不行了,但面前的鱼山才下去了一半。大家互相鼓劲,拼命继续塞。

  歌川广重在其名作《大桥安宅骤雨》中,就描绘了东京骤雨这个名品:姜黄色的桥面微微倾斜着横亘于整个画面,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几个人影分头跑着,稍远处是河面上奋力划桨的艄公,再远处是河岸上黑色的树丛和乌云的天空。这幅画的奇妙在于,骤雨雨丝密集,直接在画面上以黑色的线条呈现,但画面的清冽感和透明感十分突出,雨气喷薄,透纸而出。

  那天在新宿,是我们这趟东京之行的最后一天。半个月,阴天最多,艳阳天也有几个,阴天中的时雨也遇到几场,但东京夏天的骤雨,就这么一场。

  当我们从鲜鱼店钻出来时,雨水如瀑,在灯光的照耀下,白亮密集,有着金属一般的质感。多次的东京行,我时不时会有同样的感觉,从某个背街小巷转到通衢大道,或者从一个拥塞的小店猛地到达明亮洁净的街面,都有一种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的感觉。

  新宿,一个狂吃鲜鱼刺身的鲜鱼店。

  在《江户风俗绘本》中,有一段“骤雨雷鸣”,描述江户时期东京的夏日骤雨。“正当一日间暑热难消时,天边突然现了乌云,顺着风势乌云的面积逐渐扩散,眼看着半边天就变成了黑色,大颗的雨滴瞬间落下。傍晚时节的雷阵雨,淋湿了路上的行人,家家户户忙着关起窗户大门,匆匆收回晾晒的衣物、梅干、花菜干。此时四处水烟升起,雨珠四溅,雷鸣声隆隆不绝于耳。日间的暑热被雷雨一扫而净。天色渐晚,人们撑起蚊帐,点起蚊香或是正月时剩下的门松驱蚊。在人们嘴里喊着‘桑原桑原’的念唱声中(日本旧时有诵唱‘桑原’歌避雷的风俗),雷声渐远,雷雨也渐渐停了下来。此时从云间洒落的月光开始照亮庭院林间,耳畔又响起了蝉鸣声。到了深夜,月光散在院子里,地上的水汽反射着清澈的月光,蝙蝠又开始在空中飞翔。此情此景才是盛夏常态。”

  岔开说一下《江户风俗绘本》这本书。这本又厚又重,有着浅绿色封面的大开本的精装中文版,是2018年夏天住在郑州的小女友李梅斌送我的生日礼物。收到礼物时着实让我惊喜得不行。梅斌知道我在写作日本文学行走和日本艺术行走这个随笔系列,送我这部书实在是为阅读和资料查询补充锦上添花。《江户风俗绘本》的首版是明治三十八年(1905年)由东洋堂出版发行的,到了1965年由青蛙房再版。梅斌送我的这本中文版由天津人民出版社2018年4月出版。这本书以简短的文字札记和相关配图构成,写和画都是一个叫菊池贵一郎(别号芦乃叶散人)的民间文人,其生平几乎不可考。这位隐藏在巷陌人家的作家兼画家非常热爱江户地方文化,而且有记录历史的心怀和责任,遂以文和画的形式,按四季节气的顺递记录了明治时期江户城的种种风俗民情。这本书文与画的水准都不算出色,但胜在是时代风貌点滴的记录,现在回头来看也就颇为珍贵了。

  新宿,感觉是一个色彩特别斑驳的地方,有点脏和乱,庶民气息浓厚。人在新宿,马上就会联想到《深夜食堂》。

  《深夜食堂》的故事发生地就是新宿,应该就是以思出横丁为背景吧。新宿有亚洲最大的红灯区“歌舞伎町”(跟歌舞伎没有任何关系),还是著名的同性恋一条街。《深夜食堂》把故事放在这里,脱衣舞女、黑社会老大、经营小酒吧的异装癖老头、游吟诗人……各种深夜不归还在外面奔波的人,到小馆子吃一点夜宵,聊一聊家常话,人情味浓厚且淡定。寡言忠厚的老板(小林薰饰演),其身世一直不做交代,但单身一人,脸上一道疤痕,不用多说就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这些年看了好多季《深夜食堂》,还有几部电影版。《深夜食堂》里的那些人,那些出入在新宿深夜的人,仿佛都成了熟人,仿佛会在这个雨夜与之擦肩而过。我很想遇到的当然是老板小林薰,还想遇到“小寿寿姐”,很想被他的兰花指给戳一下。如果遇到“茶泡饭三姐妹”呢,我保持微笑就行了。最想遇到小田切让,听他念点那些不着边际的谈人生的俳句,再仔细端详一下他那身游吟诗人的和服,在戏里他老坐着,看不清楚,但感觉很邋遢帅,跟小田切让本人一样……

  前几年,我带着未成年的伊北在东京旅行,曾经在新宿的一家酒店住过一晚上。晚上散步时,经过几家很有颜色的门口,我告诉伊北这是什么地方,这些门口的神色奇特的男人在干什么。当时我就想象,如果遇到一个戴墨镜穿黑西装的高个子男人,我就举手招呼一声“小龙”(就是松重丰演的那个黑社会老大)……

  从鲜鱼店出来,走几步就是著名的思出横丁。在巷口走了几步。巷子窄小,感觉两边店铺的人站在门口可以握手。密集的夜雨在强烈的灯光中,有粉条从天坠落的质感,携带着店家招牌灯箱上的各种颜色,把水淋淋的地面涂得五彩斑斓。据说这条巷子有各种食铺和居酒屋八十多家。这个地方,好吃估计不见得,但名气太大,所以应该感受一下,只可惜之前在鲜鱼店我们吃得太撑了。

  在新宿的骤雨中,脑子里想起听了太多遍的《深夜食堂》片头曲。每一集的时间只有二十分钟,但这个重复缓慢的几分钟的片头,从来舍不得快进。这道美妙的玄关,必须缓慢且庄重地进入。

  歌词是这样的:

  你呼出的白烟此刻随风缓缓,一点、一点地消失在天空的浮云中。在远远的高空中白云伸出了手,吸纳你呼出的白烟继续飘游,彷佛是很早以前的故事了。云朵在河面上徜徉。

  小狗为了躲避阳光而在屋檐下睡着,回忆也在那片天空里,一点、一点地消逝。在那面天空的更远处是另一片万里晴空,白云飘游在那无人知晓的天空中,彷佛是很早以前的故事了。云朵在河面上徜徉。

  浅草寺和银座街头

  2008年初夏那次到东京,第一次到浅草寺,花一百日元抽一观音签,是吉签,签文曰:“正好中秋月,蟾蜍姣洁间。暗云知何处,故故两相攀。”签文旁边附有解签的文字,大意是说,这个签跟我当时的心境、处境、环境很吻合,如同中秋明月一般澄澈皎洁,很是安静祥和。这让我很欢喜。

  我是后来才知道,日本的寺庙为取悦游客,大量减少了凶签的数量。但浅草寺依然保留原有的凶签数量。所以,如果在这里抽到吉签的话,是值得开心的事情。如果抽到凶签,就折起来绑在木架上,浅草寺会收纳焚烧,为人避祸祈福。

  当时那几天在东京,恰逢雨天,的确有一种安详的感觉。

  2008年那一趟东京之行,按理说应该比较兴奋(在飞机降落成田机场前,通过舷窗俯瞰东京那一刻,我真是很激动。读了那么多年的日本文学,第一次到日本),但我真是不兴奋,也没有太重的异国感觉,心情只是一味的浅淡愉悦。这中间的缘故,也许是与一大帮中国人在一起,也许是周围日本人与中国人无甚差异的黄色人种的特征,还也许正好是清凉的雨天,再也许是行人和街景的色彩都很素淡雅致,就是霓虹灯无数的银座和东京湾,也显得很素雅。回国以后,我想起东京留给我的印象,色彩基调是浅灰的,然后从浅灰中透出亚光的青、绿、橙、紫,有绚丽的感觉,但并不鲜艳。这跟我在日本买的一条方巾的味道是一样的,那条方巾的基调是淡青灰色,上面浮着一簇簇浅水红色的樱花,看上去,一股早春里仰望天空和花树的气息扑面而来。

  歌川广重的《大桥安宅骤雨》。

  我很满意。到了这个年龄,我讨厌郁闷、同时也害怕狂喜,最有把握最享受的就是那种浅淡愉悦的心境,只有在这样的心境里,眼睛才是静的、才能看得多且看得深透一些;也只有在这样的心境里,细节,最为美妙的细节,才能出现。我以为,细节一向不是抓来的,它是自己出现的,在一个人心境合适的时候,它才能开出花朵来。

  第一次在东京那次,在银座街头,我注意到一个中年女人。她穿着黑地白花的和服,撑着伞,着白袜踏着木屐碎碎地走着。行人尽是T恤便裤,穿和服的这个女人显得十分突出。街这边,我们这群中国观光客纷纷举起了相机。女人没有朝这边看,但她分明感觉到有很多镜头正对着它,她加快了脚步,在“喀嚓喀嚓”的快门声中,轻盈地逃开了,那姿态有点猫的感觉。

  另一次也在银座。夜色中,我站在著名的三越百货的屋檐下,陪着几个同行的男士打望日本美女。终于,来了一个美女,身形纤细、五官清丽,一双长长的美腿在超短裙摆下十分显眼。美女也穿得很素净,黑白搭配。男士们举起了相机。美女微微侧过头来,看了一眼,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脚步节奏依旧,不更快也不更慢,飘然而过。毕竟是年轻人,洒脱多了。

  很奇怪的是,我读过看过那么多关于东京的作品,小说、随笔、电影,还有日剧,但那次在东京,在银座街头,我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身在东京,以往阅读和观看的印象和实地的感受交错盘织,把我给淹没了。

  之后的几年,我又去了几次东京,渐渐地,细节开始消失,渐渐地,站在银座的街边似乎没什么可看的。熟,生发漠然。

  2018年4月,我又在浅草寺。那是个晚上,我们一行人在浅草寺旁边的“吉幸”料庭吃饭,席间有三味线演奏,演奏到最后,三味线师傅和胖胖的女服务生还合唱了一曲我们中国人也很熟悉的北海道的《拉网小调》。大家一起合唱相当有怀旧感。《拉网小调》是我这个年纪的中国人很多都会唱的一首日语歌,还有一首《北国之春》,也能用日语唱个大概。

  饭毕散步,隔壁就是浅草寺,自然走了过去。夜光中樱花烁烁,初春的夜晚煞是娇美。我2008年夏天第一次到浅草寺,2014年夏天带着伊北又来过一次,依然人潮汹涌,这里是东京旅行最热门的地点之一,从来就是游人扎堆的地方。浅草寺是东京最古老的寺庙,初建于628年,之后遭遇数次火灾,反复重建。江户初期,德川家康着手重建浅草寺,十分阔绰堂皇,使得浅草寺成为一座规模宏大的大寺庙,与之相应的,浅草这一片也成为江户时期庶民文化最为集中和发达的地区,像老北京的天桥。

  夜里的浅草寺一下子就清净了,橘红色的宝藏门被射灯照得玲珑鲜亮,黑夜中宛如一颗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彩贝。

  前两次,在雷门与宝藏门之间的仲见世街,因人太多,挤着就过去了,这个晚上,倒可以悠闲地逛看一间一间正在打烊的铺子。在一家马上准备关门的小铺子挑了两张手绢。老板见是中国人,就把会的几句中文全部用上,一连串的“你好!”“谢谢!”“再见!”

  想起十年前在浅草寺抽取的那支签。触感似乎都在,那天是雨天,签纸有潮润感。怎么那么快就十年了?!

  上野的正冈子规

  2018年4月4日正午,上野公园里,春天的阳光已经有点灼热了。我在西洋美术馆对面的星巴克已经坐了很久,昏昏欲睡,干脆站起来四处走走。

  樱花季的上野公园,人实在是太多了。脑子里涌出《藤野先生》的开头:“东京也无非是这样。上野的樱花烂熳的时节,望去确也像绯红的轻云,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结队的‘清国留学生’的速成班,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得学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辫子,盘得平的,除下帽来,油光可鉴,宛如小姑娘的发髻一般,还要将脖子扭几扭。实在标致极了。……”中学语文课本里,鲁迅的这篇文章是要求背诵的。童子功,一辈子都在脑子里了。学了课文后就对“标致”一词相当警惕和反感,曾经被长辈夸过一次“标致”,当时气坏了。

  我和同行友人是从伊豆箱根转了一圈后到的东京,上野的樱花盛景已过,但即使是这样,樱花树下还是有很多人。这种景象在各种照片和影像作品中看过多次,不陌生。估计大多是公司的团建活动吧,蓝色的塑料铺垫上,人们或坐或倚,或者就干脆躺着,聊天,发呆,晒太阳,就着便当野餐。嫩叶从头顶上奔涌出来,樱花已不见踪影。

  正冈子规纪念球场。门口有大理石句碑,上镌子规名俳“春风啊!我想在这草原投球!”

  我转来转去,突然发现一个棒球场,高高的铁丝网墙框住了球场,场地里黄土多青草少,尽是球员奔跑扑腾的痕迹,看来经常使用。球场大门顶部,白底黑字呈弧形排列,“正冈子规纪念球场”,十分醒目。门口有大理石句碑,上镌子规名俳“春风啊!我想在这草原投球!”句碑的旁边是关于正冈子规的介绍和他身穿球服手握球棒的照片。

  2017年夏天,我和同行人前后在上野公园泡过三天,当时我居然没有发现这个正冈子规纪念球场。看来上野公园的确是太大了。

  1872年,棒球从美国传入日本,1890年,棒球在日本有了一个正式的日文译名,“野球”。“野球”这个译名,出自酷爱棒球的明治俳句大家正冈子规的手笔,指代这种在田野中竞技的球类运动。在此之后,棒球在日本迅猛发展,在全民范围内渗透和深入,迅速上升为真正意义上的日本国民运动。据说中文里的好些棒球术语都来自正冈子规和他的同学中马庚的翻译,沿用至今。

  正冈子规是狂热的棒球爱好者,自己要下场打球的,写有很多关于棒球的俳句,还和别人共同创作过一部以棒球为主题的小说《一枝棣棠花》。

  日本作家中喜欢棒球的太多了。松本清张的业余消遣就是棒球,跟正冈子规一样,他不限于当看客,还下场打球。熟悉村上春树的读者都知道他是一个资深棒球迷,甚至知道他追随的那支球队叫做东京养乐多燕子队,他成为小说家跟这支球队还有启发意义上的关联。村上曾经描述过棒球的魅力是“处于那光辉中心,甚至令人微觉痛楚的幸福感”。

  因为是国民运动,作家中的棒球迷数量又相当不少,因此日本文坛总是有各种以棒球为背景的小说面世。我读过村上龙的主题短篇小说集《跑吧,高桥》。这部集子由十一个短篇组成。棒球只是背景,各色各样稀奇古怪的人活在前景,爱恨嗔痴,但所有的情节终归都指向高桥庆彦这个人,大家都拼命呐喊:“跑吧,高桥!”

  高桥庆彦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物,明星棒球选手,上世纪八十年代广岛鲤鱼队的队员。村上龙在小说里说他是东京人,跑到广岛去发展并出名。维基百科里说他1957年生于北海道。估计是北海道出生,在东京长大。高桥庆彦已于1992年退休,其运动生涯共有一百六十三支全垒打,四百七十七次盗垒成功,人称盗垒王。在《跑吧,高桥》里,各路花痴都说高桥庆彦长得极帅。我去搜了一下,看到他的一段视频,的确很帅,是那种很周正的帅,没什么特别之处。我又去查了一下,虽然他曾经获得过不少年度奖项,但日本职业棒球史的超级球员名单里,却没有他的名字。看来帅更引人瞩目。

  跟其他领域的明星或多或少都会产生的与情感、文化、智性等其他东西有所关联的帅不一样,体育明星的帅是很肉体很感官的,不需要观者的代入,只是最直接的呈现,因而就特别纯粹。

  正冈子规后来得了肺结核,无奈放弃了棒球运动。

  我是早先读彭恩华先生的《日本俳句史》时了解到正冈子规的。

  正冈子规,生于明治维新开始的1867年,爱媛县松山市人。子规童年丧父,由母亲抚养长大,从小跟随外公、著名汉学家大原观山饱读诗书,汉学功底相当深厚。十七岁到东京,进入著名的“一高”(一桥大学预科),后又入学东京帝国大学,结识了夏目漱石、幸田露伴、坪内逍遥等一众同业好友,很快成为明治时期的文坛活跃人物。三十六岁时因肺病加重去世,英年早逝。

  正冈子规是近现代俳句的复兴人物。在此之前,俳风僵化低下,盘踞俳坛的所谓“宗匠”,以俳句为职业,工于雕琢也限于雕琢,内容玄虚苍白,且俳坛各个流派之间彼此排挤倾轧,风气相当腐旧。子规提炼出了新时代的俳句理念和创作方法,主张宗法芜村,以写生的手法更新俳句。这一主张在当时的知识分子群体里引起了热烈的反响和回应。与此同时,子规在俳句创作方面以其出众的才华实践和完善了他的理论主张,另外他还在整理俳句典籍方面做出了很重要的贡献。可以说,正冈子规是个全才型的人物,其文学地位因其集理论家、评论家、创作者和学者于一身而不可撼动。想想子规离世的年龄,真是殊为难得的天才人物。

  子规的俳句,随处可以查到的很有名的有法隆寺和柿子、病榻前对雪的询问以及临终前的三首丝瓜等作品。我在彭恩华先生的书里读到子规有一组色彩十分艳丽的俳句,印象深刻。

  快哉春风至,山紫水亦青。

  横空金银色,电光映西东。

  松青梅色白,柴门是谁家。

  春日河川上,一桶靛蓝流。

  日常生活的炉火、余温和灰烬

  2017年7月21日,大晴天。这一天的漫步先从上野公园的不忍池开始。白云和远处的高楼浮在蓝天里,不忍池的荷花正在盛开。池边,萨克斯演奏大爷和彩铅写生大妈的阵仗都已经拉开了。白发的萨克斯演奏者,乐曲菜单摆在地上,还立了个手写的广告牌,广告牌上是几个汉字加片假名,汉字是“东京都公认”,片假名不认识,但大概意思可以猜想。

  荷花这种花没人不喜欢,但几乎没人拍得让观众激动。我有一个朋友说,拍荷花,无论什么人拍,无论怎么拍,都有一股老干部味道。这话说得很有趣,仔细一想,也非常在理。阐释过度,雅流于俗,荷花是一个例证。

  我和同行友人们在不忍池的荷花前看了一会儿,听了一曲萨克斯(不出所料,吹的是肯尼金的《回家》),围观了一会儿荷花写生,就走了。一时间有点错觉,仿佛夏天清晨置身中国某个城市的公园。

  根津小巷街边墙洞里的小地藏。

  我一直很喜欢Y字路口。兵分三路而来,根本就是绝境。兵分三路逃散,送别目不暇接。

  上野公园不忍池边,白发的萨克斯演奏者。

  上野公园的不忍池是个著名景点,出现在各种旅行指南里。整个上野公园都是日本近现代史的博物馆,遗迹处处,堆积过于丰厚,让人丧失述说的兴致,有点像拍荷花的那种感觉了。

  从不忍池往东大弥生门走去,路遇一个Y字路口,顶在路中间的一栋两层楼的居家小楼让我有点着迷。住在这样的地方,每天从二楼窗口望出去的景观有点奇特吧。我一直很喜欢Y字路口,中间的那一点,既是突兀,又是凹陷,像司职守护的城堡,又是被攻击的目标。兵分三路而来,根本就是绝境。兵分三路逃散,送别目不暇接。好有趣。

  电线交织在蓝天白云的空中。在日本,小街小巷的上空到处都是电线,就是东京、大阪和京都,也是这样。我很喜欢这种景观。

  走着走着,就钻进了根津的小巷中。

  根津的小巷实在是太迷人了,主要在于有好些二手店藏于其中。

  这些门脸窄小的二手店,店主一般都是一个老年妇人,瘦瘦的,微笑着,语调轻柔,脸上敷有均匀的薄粉,涂着淡淡的口红;短发,白发夹杂其中,修剪得很齐整;衬衣、针织开衫加半身裙、平底浅口鞋,衣服颜色浅淡素雅。

  二手店里有各种日常用品,被店主收购,精心打整好后售卖,品相都相当完整。我在这样的一家小店里买到了一种一整块木头旋刻出来的杯托,十分精致。一套五个,才六百日元,也就是人民币三十多块钱,实在令人难以相信。喜欢古董首饰的晚姐在一家店里发了财,买了好几样珍珠碧玺类的首饰,因便宜得过分而乐得恍惚,后面走了好久的路,她一直都是一副喜出望外的样子。

  这些小店一般都是跟住家在一起的,外面是窄小的街。一棵细长的梧桐在街面专门留出来的那一小块土里奋力地长着,被墙面压迫而斜歪着,顶上的枝叶轻易就横到对面的二楼窗户上。墙面上贴着四处可见的政客们的竞选海报,估计无人浏览,海报上的人笑得也十分僵硬。街边墙洞里的小地藏,围上红色的围嘴,对着一杯清水和一捧黄色的雏菊。整个街面浸在阴影中,光亮还停留在远处的高楼上。搭在阳台栏杆的几床被子,等待着逐渐西移的日光晒过来。这样的日常,有的人安之若素,觉得踏实且饱满,有的人则视为牢笼,欲奋力挣脱却不知所向。世间都是这样的,无论在哪里。

  这些地方让我想起与我同龄的日本当代著名女作家角田光代的小说里,生活在当下东京的那些女人,那些就住在这样的小街小巷里的女人。欲望的气泡在静如水下一般的夏日正午里咕咚咕咚地一颗一颗往上冒,比如《纸之月》里的梨花,严谨端素温和柔美的银行职员,最后侵吞客户存款达一亿元。我读过角田光代的好些小说,她的本事就是有条不紊地呈现一种破灭的过程,不是坠落,是上升,就像水中的气泡,愉悦、自由、执拗、饱满,缓慢地升至水面,然后,破灭。

  根津、谷中,这一带是东京的下町,类似于英语中的downtown,也近似于中文中的老街,是从事各种劳作的普通人、手工业者、小商人聚集的地区,也是一个城市最为结实最为浓郁的核心地带。

  樋口一叶生前就住在这一片,葬在谷中灵园。

  2004年11月,日本起用新版纸币,其中5000日元面额的纸币正面用的就是明治时代女作家樋口一叶的肖像。据说,这是女性形象首次出现在日元的正面。当时看这个消息时就想,肖像上了钞票,这对于一个二十四岁就因贫病交加去世了的女作家来说,是一种辛酸的反讽吧。

  我读樋口一叶的作品不多,印象最深的当然是她的代表作《青梅竹马》,另外还有《岔路》《十三夜》《浊流》等,篇幅都不长,以现在的标准来看,应该都算是短篇作品,《青梅竹马》最多只算个中篇。最早看樋口一叶是从周作人这个入口进去的,这是他推举的女作家。早在1918年名为《日本近三十年小说之发达》的演讲稿中,他就提到过樋口一叶,称她天分极高,所写的女主人公多是自己化身,所以特别真挚。后期的著作更是尤为完善,几乎自成一家。周作人援引他人赞美她的话说“观察有灵,文字有神;天才至高,超绝一世”。又感慨道,“其来何迟,其去何早”。

  爱情题材是樋口一叶最拿手的主题,底层人物、生计艰辛、隐忍不发和黯然神伤,这是她笔下爱情的基调,很美很冷,同时充满了人情的温暖,按她自己的话说,“我是为了抚慰世间女性们的病苦和失望而降生到这个世上的。”如果说温暖,那也是一种微光的暖意,来自感受而非感官,仿佛月华如洗之于我们的滋味。《青梅竹马》之所以成为樋口一叶的代表作,在于这是她所拿手的爱情题材的一次完美的写作;在这部篇幅不长的小说中,少男少女之间那种微酸隐痛不得言说的恋情在一个叫做“花街”的地方铺展开来,这些微妙的情感和表达方式,与关于花街的风俗化描述搅裹在一起,前者轻描,后者浓绘,仿佛一经一纬,交织出一幅日本花布。日本花布艺术之精美在全世界都是享有盛名的,它们既是日用品,也是艺术品;樋口一叶的作品则充分体现了这一特点,她在日常化叙述之上,有着相当高超的境界和文字感觉。

  爱情在樋口一叶笔下是艰辛人世中的一种奢侈品,它是真实存在的,但太贵,挣扎于生计线上的人们没有能力购买,只能隔着橱窗眺望遐想。但这种悲伤的情感基调在樋口一叶笔下流露出来时却丝毫没有号哭的意味,而是淡淡道来,无限惆怅。恰恰就是这样的克制,让读者掩卷之后怔怔不可言说。

  从个人身世的艰辛及其作品的文学价值和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来看,樋口一叶有点好比中国的萧红。她在1872年生于东京一小官吏家庭,父亲后来弃官经商失败,破产后患病去世。樋口一叶很年轻时就开始担负一家人的生计,辛劳过度,在1896年二十四岁时因肺结核早逝。虽然樋口一叶的经历之辛酸困苦比萧红更甚,而且,比萧红更年轻就逝世,更令人扼腕,但较之萧红对命运的诘问和反抗以及性格上的生猛之气,樋口一叶身上似乎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认命意味。她顺从安静,但同时有着一种高度隐忍和无比顽强的气质;与此同时,她的悲悯情怀和乐天性格,让她对底层小人物有着大同情和小调侃并存的态度,这使得她的小说既唯美忧伤又诙谐风趣;而她高超的叙述能力更是被所有喜爱者推崇,那是一种真正的“零度叙述”,作者隐身在后,完全通过叙述来呈现作者的立场。樋口一叶在经历了二十世纪的文学大潮之后依然能保持崇高的文学地位,这跟她在叙述上的天分有很大的关系。

  网红点“猫町”。

  谷中、根津、千馱木,这是一条悠然安详的散步途径,我们胡乱转悠着,走了好长的路。这一片的名迹有谷中灵园,有冈仓天心纪念公园(冈仓天心故居),还有带有江户气息的商店街谷中银座。很多的小寺庙就藏在小街小巷中。我于它们,或者是走过门口,被眼神的余光牵扯着倒回两步瞄上一眼,或者干脆就忽视掉了。一般来说,日本人结婚多由神宫操持,葬礼多由寺庙料理。在下町,住宅多为世代居住的私产,红白喜事年节祭拜,家里的这些大事一代又一代都托付给熟悉的寺庙,绝不会随意转换别家,于是这些小寺庙就这么靠着邻居老主顾们的照拂延续经营下去。

  在这样的地方游走,一方面有着异国情调的小刺激,另一方面有着全世界所有的地方和人们共同拥有的日常生活的炉火、余温和灰烬,让旅人倍感亲切。

  不经意间走到了网红店“猫町”,建在陡坎上的一栋小房子。沿着街边的阶梯往上走,阶梯护栏是弯成各种猫的形态的铁艺栏杆,护栏上下两头是猫的塑像。爬山虎攀援在石壁上。“猫町”主人是狂热的猫奴,收养了很多猫,还把自己的家做成了展览和售卖以猫为元素的各种工艺品的小店,其中很重要的商品是一个叫横仓娟枝的剪纸画家的猫剪纸。

  从地形上看,这一带处处都是从浅丘切出来的道路,道路的两边都是陡坎,陡坎上是私人建造的住宅,多为两层楼。被切出来的还有光影。盛夏的街景,一半日光一半阴影,分界线凌厉且明确。陡坎的两壁被爬山虎染绿,日光中的绿闪耀着赤金的光泽,阴影中的绿沉郁暗哑,让我莫名地想起古井和一只老乌龟。在猫町的门口,一只大黄猫趴在门口正中间呼呼大睡。攀爬的藤蔓并不全是爬山虎,我看到了枫叶的爬藤,想象着这片陡坎在深秋被枫叶染红的样子。

  在那天的日志里我写的后半程是这样的:

  坐公交车返回上野驿。经过谷中灵园的门口。已经关门了。那里面有樋口一叶的墓,附近有森鸥外的故居。没有下车。

  在上野驿吃中餐馆“过门香”,五个人,点了一盘清炒空心菜、一个麻婆豆腐、一个辣子鸡丁,三碗米饭,一盆海鲜粥,共九千五百日元。蔬菜巨贵,一盘清炒空心菜折合人民币一百〇八元,比辣子鸡丁贵。

  在上野驿站前百货公司购物,买帽子两顶,阿迪达斯小白鞋一双。

  坐地铁一站回到莺谷驿,照例在站前小超市买早点,牛奶、饭团、鸡蛋。还买了点菠萝。

  东京地铁上没什么人看书,大部分人在看手机,还有一些人在发呆或打瞌睡。

  在莺谷公寓的屋顶露台看去,上面是游走的夜云,下面是灯火辉煌的街道,车河不间歇地在涌动。

  现在回头看这样的旅行日志,似乎有一种日常的质感。一旦旅行者在他乡多停留一些时日,日常的质感就会浮现出来,影影绰绰,浅浮雕一般,细细一想,还就是那些东西,依旧是炉火、余温和灰烬。

  文脉之地

  我是一个职业作家,只要是在成都,基本上能保证上午写作。七点起床,遛狗,早餐,收拾一下屋子,九点开机,写到十二点半左右关机,其间删删改改,一天的写作量在一千字左右。周围朋友都夸我是一个自律的人。这样的自律好像不应该得到什么表扬吧,跟上班差不多啊。获得表扬的原因是我自己打卡上班。写作是我的职业,保证基本的写作量不过是一种基本的职业态度吧。

  山之上饭店。外墙的米色已经有了晦暗的岁月痕迹。大门前伸出深褐色的门檐。

  神保町旧书街。作为东京的文脉之地,它有一种特别的暗哑的光芒从岁月深处渗出来。

  但就是这样,我有时还是希望被“逮”进某个地方闭关写作,特别是书稿临近杀青前夕,神经特别脆弱,写作之外的各种事宜好像很容易干扰到我,容易慌乱和烦躁,不太容易进入到写作必需的那种“深井”状态中。所谓“深井”状态,这是我的一个说法,像坐在一个箩兜里摇着井绳把自己一点一点地放下去,到了底部,也就到了一个写作者自我要求的那种状态,文章的质感就有了自我的把控。每一个写作者都有这样的一种状态,感觉描述因人而异,有的是要飞上去,有的像我一样往下沉,但不管如何,都像螺丝卡扣一样,要咔地一下对齐到位。

  曾经读过一篇写东京御茶之水的山之上饭店的文章。据说早年为了逼稿,一些大出版社就在这个饭店为作家租房,强行让作家闭关,一日三餐好茶好饭地伺候着,目的是隔绝作家与外界的互动,使其保持“深井”状态,以顺利地完成作品。能够享受这种待遇的作家当然得是不同凡响的人物,在山之上饭店闭关的作家名单里就有川端康成和三岛由纪夫的名字。强行让人闭关看似是出版社的粗暴行为,但其实也是作家巴心不得的事情,两厢情愿,一拍即合。每一个临近交稿期的作家都会在内心渴望着被“囚禁”,但不是每一个作家都有被“收监”的资格啊。

  2017年夏天东京行,我把山之上饭店列入行程中。很好奇这个著名的作家饭店是个什么模样。

  从御茶之水驿出来,走不多远,在明治大学大学院旁边的路口,缓坡上行一截路,就是山之上饭店。一栋风格老派的米色砖楼,不大,不高,也就四五层。外墙的米色已经有了晦暗的岁月痕迹。大门前伸出深褐色的门檐。大堂内铺着深红色的地毯,摆满了木框底座的黑色皮沙发,褐色的玻璃台面茶几,沙发底座的木头和近两米高的护墙木板也都是褐色的。落地窗帘分为两层,一层白纱,一层褐色厚织窗帘布。整个大厅色彩十分厚重,甚至感觉相当压抑。大厅的墙边摆着古老的书房家具,斜面写字台和书架组合在一起。书架上摆放的尽是一些精装辞典,诸如《新英和大辞典》《大辞林》《大汉和辞典》《医学大辞典》等,并没有那些曾入住过这家酒店的文豪的书,看来山之上饭店相当清高和自负,以自身品质面世,不需要借用任何人当噱头。

  伊北和酒店大堂经理交谈后转告我,川端康成住过四〇一房,三岛由纪夫住过六〇一房。三岛死前几天,还在山之上饭店住了一个星期。因为有入驻的客人,这些房间不能参观。

  之前我看过山之上房间内部的一些照片,房型和大小有所不同,但估计布置都差不多,木床,木橱,写字台,木制底座的沙发,都是深褐色的看上去结实笨重的木质家具,昭和风十足。显眼的是房间的绿色地毯,是很艳的那种绿色,对应着窗外的丛丛绿树。

  从到达御茶之水这一站起,这一天视野里的色彩似乎都是褐色系的,或深或浅,因而浅绿的跨线桥也就相应地突出出来。而且色调协调。

  御茶之水,以骏河台为中心,东西走向的神田川流经这个地区,明治大学、东京医科牙科大学、顺天堂大学等好些大学位于此地,是日本最大的学生街。还有不少大教堂和神宫以及寺庙在这个区域。这里曾经是早年中国留学生聚居的地区,周恩来、鲁迅、周作人留日期间都在此盘桓过。构成文脉之说的最重要的核心内容是这一片的神保町旧书街,全世界书迷的圣地。

  御茶之水不像东京其他好多区域那么光鲜洋气,作为东京的文脉之地,它有一种特别的暗哑的光芒从岁月深处渗出来,其色彩体现就是我处处留意到的那种褐色。当我们到达神保町旧书街时,我和同行友人们几乎是一头就扎进去了,不辨晨昏。

  一本书摆在面前,是亲切随意的。但当书有了规模,一架书,一墙书,一栋房子的书,一条街的书,方圆多少里几条街的书……书的震慑力就呈几何级数的增加。人在其中,既贪婪又无力,无力生渺小,渺小生不甘,不甘生徒劳,种种复杂的情绪盘旋在心头,上上下下,没有着落。有着落的是感觉庆幸。我庆幸自己是个读书人,庆幸自己拥有一个终生可以握住的把手,庆幸自己可以在书里面获得人生至乐。我一直觉得这是最幸运的事情,无论空间如何浩淼,无论岁月如何艰涩,我都可以在书里面找到安驻的位置。相比之下,作为一个读书人比作为一个写书人更让我感觉愉快。

  抓挠夜空的光束

  汉语中,有烟花和焰火两种说法,日语里一般叫花火。

  太多日剧日影里关于夏季花火大会的片段在脑子里混为一团,反正都是一些身着浴衣的俊男美女,在绚丽的天幕下谈情说爱。在影视中,一般来说,烟花升空的时候,就是男女主人公拥抱接吻的时候了。虽说是套路,但真的一点都不讨厌。

  《江户风俗绘本》中有对江户时期东京花火大会的描述,一般在旧历的五月二十八日这一天,为了庆祝纳凉季节的来临,江户城的殷实人家纷纷租用纳凉船驶入河中,从东岸到西岸,隅田川宽广的河面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据说不用过桥,踏着游船就可到对岸。河岸两侧灯火通明,布满了各种食肆小摊,人们来往穿梭,相当的拥挤热闹。当时的烟花一般出产自键屋和玉屋这种专业的铺子,叫做“十二提灯”。“……早在几日前,小船已全部租出,当夜日暮之前,观看烟花的大小船只驶出河岸,河面成了船只的海洋。……河岸上打着灯笼的游人不计其数,两岸的灯笼如天上的繁星。三弦琴和太鼓声震耳欲聋,烟花齐声发射,玉屋、键屋的烟花声犹如天崩地裂一般。”《江户风俗绘本》里有这样的文字记录。

  柴又花火大会是在一大片野球(棒球)场举行的。好多个球场沿着堤岸一溜排开,堤岸的斜坡就是看台,相当野趣。

  2017年夏天在东京时,某一天下午我们正在浅草闲逛,忽然听晚姐的发小、定居东京的咪咪女士说,晚上在柴又有烟火大会,于是我们立马就赶去了。

  转了两趟公交后到达柴又这一片,有好几个站跟柴又相关,我们随便选了一个“柴又小学”下车。

  要说柴又,一般的东京旅游攻略中是没有这个地点的。柴又是下町老区。东京的“下町”对应的地区是“山手”,在上海话里面有很准确的对应说法,下町就是下只角,山手就是上只角。但东京人对下町的感受里并没有上海人对下只角的那种几乎不加掩饰的轻蔑,从某个角度讲,在下町出生长大的人还带有一点老东京的自豪。

  我是第一次到柴又,但其形貌于我来说不算陌生,甚至还有点熟悉,因为通过影像看过多次。柴又进入文艺地图得归功于山田洋次导演的系列电影《寅次郎的故事》。寅次郎这个可爱善良的胖子就出生、长大在柴又,口头禅“男人啊真辛苦”。很多集的《寅次郎的故事》就是在柴又的帝释天参道那条商铺密集的小街上拍摄的。现在的柴又车站立有渥美清扮演的寅次郎塑像。渥美清生于1928年,东京人,1968年开始饰演寅次郎这个角色,一直到1996年去世前,演了四十八部《寅次郎的故事》。估计这是世界上最长的系列电影吧。寅次郎这个人物的讨喜,渥美清的精彩表演,加上山田洋次导演的功力,使得这个系列的电影欲罢不能,直至渥美清去世才终结。

  在柴又车站,寅次郎塑像下有一块文字碑牌,上镌山田洋次先生的一段话,“寅先生是在不断的吃亏下活着的,这就是所谓的江户人。但他并不后悔,数倍于他人地亲切待人,将他人看作家人,赚钱获利等事想得比自己指甲里的尘垢还少。明明是如此无欲望的令人感觉舒服的男子,为什么却被大家当成是傻瓜?抱着再也回不到故乡的念头,忍耐着哀伤从柴又的车站出发,这样的事情究竟重复了几十次呢?但是,终究还是依恋故乡,坚守着不变的爱情,守护着他的妹妹樱,真是十分的可怜。——对不起,樱,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一个好兄长的。寅次郎如此心心念念,又回到了故乡柴又。”这段话可以视为山田洋次导演关于寅次郎这个角色的人物阐释。

  我一直很喜欢山田洋次,他的作品有浓厚的文学品质。在《寅次郎的故事》之外,他还有很多很棒的导演作品,早年有《远山的呼唤》《幸福的黄手帕》等,《寅次郎的故事》结束后,2002年至2006年,山田导演有改编自藤泽周平小说的“武士三部曲”(《黄昏清兵卫》、《隐剑鬼爪》和《武士的一分》)。近年来山田导演的作品中我在追看“家族”系列,《东京家族》、《家族之苦》和《家族之苦2》,实在是太有趣的电影。据说《家族之苦3》已经开拍了,很期待。

  我们从柴又小学站下了公交车之后,根本不用问路就知道往哪儿走,因为路上已经有了很多身着浴衣的男男女女,跟着走就是了。路边悬挂着很多的广告灯笼,上写“葛饰纳凉花火大会”。柴又属于东京的葛饰区。

  各种食摊分列于两边的小街,多为烤鸡肉串、章鱼丸子等常见的日本小吃。土耳其烤肉摊前排队的人最多,摊主是土耳其人。那天的柴又花火大会是在一大片野球(棒球)场举行的。好多个球场沿着堤岸一溜排开,堤岸的斜坡就是看台,相当野趣。

  天光逐渐暗淡下来,人越来越多。有很多身着浴衣的青年情侣。浴衣也叫夏季和服,男人的浴衣大多是蓝、黑、褐等颜色,单色的居多,也有一些带有条纹,女孩的浴衣则是各种颜色和图案,相当花哨和鲜艳。平时见街上的日本女孩很多都穿得很素净,估计在身着浴衣时可以释放一下对鲜艳的向往之意。几乎没有见人穿木屐了,替代的都是夹趾拖鞋。也有相当多的年轻人就是普通的夏装。而且我发现很多情侣是女孩穿浴衣,男孩就是T恤短裤,相比之下,显然女孩子更重视这次约会。

  棒球场的内场已经有了很多人,坐在自带的垫子上吃吃喝喝说笑聊天,等待着夜色降落。很快的,内场就满了,堤岸两侧也不太容易有一块比较宽敞的地方了。我们一行五个人,再不找个地方坐下,就只能分散着见缝插座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柴又花火大会的现场有几十万人。我跟同行人感慨,平时在那些小街小巷里根本看不到人,原来东京人都跑到这儿来了。

  当天空变成深色的蓝紫后,扩音器里传出主办方的一通致辞,花火大会随即开始。一颗烟花打上天空,砰的一声巨响,引发众人欢呼的回应。烟花在夜空中盛开、消失。停了一会儿,又一颗烟花打上天空,再次引发众人的欢呼。逐渐地,烟火发射的间隔时间越来越短,空中的爆炸声越来越密集,一朵未曾消散,另一朵叠加上去,然后是几朵,几十朵,弥漫一大片,辉煌的夜空,犹如天庭盛景。抬头观看的人群不再欢呼,渐渐地静了下来,每个人都抬头仰望着,各怀心事,别具情意。

  真正进入痴迷之态,人其实是很安静的,有欢喜的泪意。

  记得角田光代的小说《纸之月》里,有一句关于烟花的描述,“数不清的光束仿佛抓挠着夜空般缓缓流逝、坠落。”“抓挠”这个词用得实在是太妙了。不知这是角田光代的原意还是译者的功劳。

  我看过好多影视剧里的花火之吻,而实地参加花火大会,并没有看到情侣接吻。在绚烂天幕下的接吻,当然更多是非现实的设置。含蓄的东方人,中、日、韩,估计在生活中都很难出现这样的场面。但我注意到,有好多牵着手抬头观看烟花的情侣。在一闪一灭的光影转换中,那些牵在一起的手,有特别的光泽,有交付给对方的温暖。此时此刻,一起牵手就非常美好了。人生多短暂啊,而且,人心多善变啊。 一入再入之红:日本文学行走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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