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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假照片

谎言树 [英]弗朗西斯·哈丁 8888 2021-04-06 08: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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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这里已然成了一座死亡之屋。所有的窗帘都被放了下来。每一块镜子上都挂着黑布,就像是每一只眼睛上都低垂着呆滞的眼皮。

  空气格外凝重,凝重得让费丝以为整座房子都要陷到地底下去。人们说起话来全都压着嗓门,有气无力,如同蛾子一般。就连脚步声也成了一种冒犯。

  然而,一整个下午,尽管对桑德利一家充满鄙视,来访的人还是络绎不绝——有的步行,有的骑马。因为这座房子里死了人,而死亡就是生意。

  一辆满载着鲜花的两轮运货马车摇摇晃晃地来了。马车行的老板也来登门拜访,不无炫耀地坐着由两匹黑马拉着的黑色小型马车。瓦列特太太被派去镇上,请来了一位裁缝,对方手中的箱子被黑色布料撑得鼓鼓的。

  茉特尔决定第二天举行葬礼。

  “太快了,不是吗?”迈尔斯舅舅抗议道,“姐姐,过几天就有一艘船返航本土。我们可以把他安置在冰室里带着他回到肯特,让他在祖坟中入土为安。”

  “不行。”茉特尔无动于衷,“我们就把他葬在这维恩岛上——尽快。”她拒绝再谈起这件事情。

  这样仓促着实让人觉得很不得体,但还有比这更不合时宜的事情。费丝发现自己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她无法忍受仆人们冷眼旁观的好奇,或是迈尔斯舅舅的老生常谈和频频耸肩。霍华德的问题也将她撕成了两半。最重要的是,她无法忍受自己的母亲。

  需要有人“守灵”,坐在她父亲的身边。费丝心甘情愿地主动请缨。

  牧师的遗体被擦拭干净,穿上最体面的衣服,放在楼上的床铺上。甚至能让人以为他是在那里去世的,身边围绕着深爱他的人,手中还捧着圣经。这是一个谎言,一个安慰人心的谎言。此时此刻,房间里摆满了散发着香味的蜡烛和一瓶又一瓶的鲜花。他们把房间布置得如此神圣,然而费丝知道这是为了掩盖遗体的臭味。

  这不是费丝第一次单独与死人相处。她已经亲眼见过五个弟弟夭折,感受着他们把自己的小手信任地放在她手中。从那以后,她每一次都会尽职尽责地看守遗体。刚刚去世的人总是需要有人守护,以防他们没有真的死亡。在他们被下葬之前,这种事情最好还是早些发现为好。

  不过,屋子里是不会有任何动静的。她打从心底知道,从房间里充斥着的那种彻底的宁静中就能感受得到。逝去的人身上都会渗出这种沉寂。

  床头柜上摆放着一本黑色的大开本家用《圣经》。费丝曾多次翻阅背面空白页上草草写下的家庭成员出生日期、死亡日期和结婚日期。她弟弟们的死亡日期就赫赫在列。如今,伊拉兹马斯·桑德利的名字也会被加入其中,又一段渺小的人生像苍蝇一样被夹在书页中。

  至少闪烁的烛光中他看上去已经不那么无助了,不像他躺在藏书室的毯子上时那样。他的五官仿佛是用大理石雕刻出来的,纹丝不动、不会腐败。在这里,他就是自己的祭坛。

  费丝永远也不想离开此刻的沉寂。她永远也不想离开他。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何感受。她的情绪是那样的夸张而奇特,以至于似乎脱离了她的身体,像是一块又一块的云朵,在高高的天空中涌动、撞击。

  自杀。不可饶恕的大罪。

  “我不相信。”她对他说,“我知道你永远也不会那样做。”

  可她还能再相信任何事情吗?她的父亲还有多少秘密?要是他又偷偷摸摸地吸食鸦片,在药物的作用下突发抑郁症,这才纵身一跃、走向毁灭,她该怎么办?

  费丝已经累得无力思考了,却又无法不去思考。从始至终,她的脑子一直在不停地盘点她知道和不知道的事情,在拼出真相之前,麻木地摆弄着那些碎片。

  她现在理解母亲为什么要在发现尸体的地点上撒谎了。在漆黑的树林谷地中失足摔断脖子看上去就是一场意外。想自杀的话,谁会明知附近有悬崖,却选择让自己滚下一座树林中的小斜坡呢?

  可实际上他并不需要悬崖。他有一把手枪啊。

  费丝把自己的拳头抵在了太阳穴上。

  他有一把手枪啊。

  她还记得在海滩上时,他紧张地、反射性地摸向手枪的样子。他预料到了某种危险。而此时此刻,他已经死了。

  他为何坚称自己需要在午夜之前坐船返航呢?他为何如此不顾一切地要把那盆神秘的植物藏起来?

  就在她回想着他鬼鬼祟祟地用独轮手推车推着那盆植物时,一种令人恼火的不对劲提醒了她。她的眼前再一次出现了独轮手推车模糊的画面——那天早上,它就侧翻在道路的分岔口……

  可是……它不应该出现在那里啊。我和父亲把它放在温室里了。

  她脑海里迷雾中的不确定感逐渐坚定起来,凝成了一个问号。

  当费丝再次迈步走进园子、沿着小路回溯自己的踪迹时,大雾已经散去。独轮手推车的确就倒在分岔口处。

  可能这并不意味着什么。也许是早起的普莱斯挪动了它。

  但她还在继续往前走,这一次是沿着通往悬崖顶端的小路。这是一段崎岖不平的山路,到处布满岩石,潮湿下雨的天气里就会变成一条临时的小河。

  登上绿草盈盈的山顶,微风兜起了她的斗篷。放眼向下望去,她能够看到浅浅的海浪像手指一样,在海滩上留下新月状的泡沫。就在她脚下的悬崖半山腰处,那棵接住了她父亲身体的黑色大树正在颤抖,仿佛是在召唤她。

  草地上有一条被人践踏出来的、泥泞不堪的小径。费丝蹲下来凝视着它。在距离悬崖边缘不远的地方,她看到泥巴上有一道凹槽。那可能是被人用树枝凿出来的,或是用靴沿踩出来的,但它的宽度足以与独轮手推车的车痕相吻合。

  当费丝走进会客厅时,迈尔斯舅舅从书页中抬起头来,皱着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些。

  “费丝,你怎么了?”

  费丝没有什么好话或是值得雀跃的事情可说。

  “迈尔斯舅舅……我能不能问你些事情?你说当我……当我父亲离开发掘现场时,有人给过他一封信。”

  “哦。”迈尔斯舅舅感伤地挑起眉毛,合上了书本,“是的。那封信让他很生气。我猜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它是谁写的。”

  “上面没有署名吗?”费丝的好奇心热切到了极点。

  “肯定是这样的。你父亲一直要求他们告诉自己信是谁写的。好像一下子所有人都成了他的敌人,可他并没有得到答案。这封信是本·克罗克在自己家的报纸中发现并转交过来的,不过他说其余的他就不知道了。”

  “信上说了些什么?”

  “你父亲不让任何人看这封信。”迈尔斯舅舅摇了摇头,“回家的路上,他一直说有人在监视他,或是背叛他、偷看了他的文件。我们到家后……他就把信丢进了火堆里。”

  “你在这儿呀,费丝!”茉特尔正和裁缝一起待在客厅里,“这儿有一条可以为你改制的黑色麻纱连衣裙,只要拆开按照你的尺寸重做就好。”

  费丝盯着挂在椅子上的黑色连衣裙看了看。裙子的领子已经被磨损了,手肘处也油光铮亮。这是一条已经被别人穿过的裙子。

  “母亲——我能和你谈谈吗?”

  “当然。”茉特尔心不在焉地答道,眼神并没有从那本画版书上抬起来。书页上展示的都是身穿绉纱连衣裙的优雅女性。她在一张画上敲了敲,把书递给了裁缝。“这一件,流行的剪裁。我不想放弃我的半身衬裙。你确定我们不能用一些有光泽的丝绸吗?必须全都用这种黯淡无光的布料吗?”绉纱的确给人死气沉沉的感觉。它是用大量细线织成的,摸起来粗糙扎手,仿佛能把光线都吸进去。

  裁缝明确地告诉她,自己也无能为力。茉特尔这才悻悻地接受了事实。

  “所有东西都这么贵。”茉特尔低声抱怨道,“但我们必须把丧事办得体面。瓦列特太太,维恩岛上肯定有人在卖旧绉纱吧?”

  “我可以问一问,夫人……但服丧结束后,没人喜欢把它留在家里,他们觉得晦气。除此之外,夫人,绉纱也很难保存,容易被刮破,看上去破破烂烂的,下水清洗或淋过雨就会开裂。”

  “母亲,我能私下里和你说几句话吗?”费丝无法压抑自己内心的急躁。

  “好的,费丝,好的。等为你量过尺寸我们就谈。”

  费丝不得不咬着牙站在那里,身上还挂着邦巴辛斜纹绸、棉毛呢和黑色的丝带,任由皮尺轻轻抽打着自己的身体。她被迫在母亲挑肥拣瘦地选择时竖着耳朵听着,看她犹豫着是该固守奢华还是吝啬得令人咋舌。是的,她无疑需要一把黑色的薄绸阳伞。但是,不,黑色的玻璃首饰肯定要比墨黑色的要好。没错,她肯定需要带着绸带的软帽。可是,不,并非全家人都需要很多黑色衣服,有些人把衣服染黑就可以了。

  裁缝终于离开了房间。

  “怎么了,费丝?”茉特尔仔细打量了她片刻,“你的脸色很苍白!我应该叫瓦列特太太给你端点热汤来。”

  “我想和你说说父亲的事情——还有悬崖……”

  茉特尔心烦意乱、漠不关心的表情一下子烟消云散。她快步移到门边,打开门看了看,然后又把它关上。

  “什么也别说了。”她低沉而又坚定地回答。

  “可是——”

  “别再提悬崖的事情了——对我也不行,对任何人都不行。”

  “我在崖顶上找到了一处痕迹。”费丝坚持说道,“我认为发生了很可怕的事情——”

  “这都无关紧要!”茉特尔打断了她的话。她闭上双眼,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然后继续用低沉、勉强控制得住的语气说道,“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理解,但重要的是事情看上去是怎么样的。我们有自己的说法。那就是事实的真相。”

  费丝感觉自己被沮丧和厌恶摁住了喉咙。她怎么会想到与母亲交谈呢?她怎么会期待她会在乎呢?

  费丝还能再说些什么呢?那把手枪,父亲半夜三更赶回房子时的匆忙,他隐藏那株神秘莫测的植物时不顾一切的样子……在不违背父亲信任的前提下,这些事情她一件也无法透露。

  离开房间时,费丝回头望了望,看到茉特尔正在试戴一条黑色的丝绸短项链。那一刻,费丝仇恨自己的母亲。

  傍晚时分,克雷带着相机、三脚架和装着化学药瓶的箱子赶来。他的儿子保罗背着架子努力跟在他身后。

  这是一张纪念照,一张家庭合影。挚爱的父亲坐在全家人的中央。这是一张可以向家乡的亲朋好友展示的照片,一张寄送给亲密朋友的卡片。

  费丝记得保罗·克雷曾在商店里向她展示过一些在逝者死后拍摄的照片,想借此观察她的反应。此刻,他却一点也不愿和她四目相交,而她也不想看他。

  伊拉兹马斯·桑德利牧师被人搬到了楼下的客厅里拍照。他的衣服被抻得笔直,头发也巧妙地梳理过,遮住了他太阳穴上的伤痕。多年来,他一直是这个家庭的核心。看到他像茶会中的玩偶一样被人移来挪去、摆着姿势,费丝感到有些不太舒服。此刻,牧师已经庄重地坐在了他的大扶手椅上,一只手扶着一本翻开的《圣经》。

  茉特尔顺从地在他身旁的直背软垫椅上坐了下来。全套的丧服还在按照她的尺寸改动,她已经尽力穿得暗沉一些,深蓝色的衣裙外还披了一条黑色的长方形披巾。她看上去是那样的美丽而哀伤,但费丝却憎恨她的沉着与冷静。霍华德弓着背坐在他们的脚边,手上抱着一只分散他注意力的木头狮子。费丝只能看到他弓着的脑袋和绷紧的后背连成的一条曲线,听着狮子的下颚发出一声又一声咔嗒声。

  费丝直接站到了父亲的椅子背后。她缓缓地把一只手移动上来,好把它放在他的衣袖上,感受着触碰他时的安慰和相互支持带来的小小悸动。

  “可以请你退后一步吗,小姐?”保罗·克雷出现在她的身后,手中举着一个细长的架子。架子底部十分坚硬,顶上却连着一个类似钳子的东西。

  费丝不情愿地向后退去,失去了与父亲的接触。她感觉保罗把她的辫子挪到了一边,然后温柔地把架子的夹钳固定在她的脖子两侧。

  她的双眼有些刺痛。她厌恶保罗·克雷,厌恶他单调、冰冷却又彬彬有礼的声音。她把手伸到脑后,抓住他的手,用尽全力掐他的肉。她在逼迫他,看他敢不敢叫出声来、告她的状。可他并没有这么做。待她松开他的手、把手臂放回体侧时,他也回到了自己父亲的身边,脸上带着令人难以理解的表情。

  “架子能够帮助你站稳自己的位置。”克雷解释道。

  老老实实站在那里,不要动,不然你会毁了这张照片的。这么说,只能这么说,不然你会毁了这个故事的。

  桑德利一家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相机的黑色眼睛。费丝的脑海里想象着化学药品发出滋滋的声音,将她的影像烧制在玻璃底片上,不可磨灭,永远不朽。她不知道照片中他们的背后是否会出现心神不宁的双眼和如被困在塔楼里的蝙蝠般于困境中盘旋的思绪。

  “好了。”克雷说话时的语气很温柔,仿佛自己正将一个婴儿带到这个世界上,“拍好了。”

  在他固定底片时,茉特尔把他叫到一边耳语了几句。费丝想不去偷听,却还是控制不住。

  “……我在这个岛上无依无靠,我不知道要是没有你的帮助我该怎么办。”茉特尔把一双天真烂漫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如果你的聪明才智足以让他在照片里看上去像是睁着眼的,也一定可以从其他方面修改照片,对不对?他太阳穴上的伤口还是露出了一些。你能帮忙用颜料把它遮起来吗?”

  原来一张背负着欢乐家庭假象的照片上也能堆叠更多的谎言……

  费丝受不了了,悄无声息地快步离开了会客厅。走廊里更舒服、更冰冷,也更黑暗。至少那里只有她一个人。

  然而,她身后的房门却咯吱一声打开了。转过身来,她发现保罗·克雷跟着她走了出来。他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和从前一样带着冷酷如面具般的表情。

  “我掐你的时候痛不痛?”她问道。她的肺每呼吸一下都会令她感到针刺般的痛苦。“告诉我,很痛!”

  他吸了一口气,憋了一两秒钟才张开嘴巴。

  “这应该会是一张不错的照片。”他终于说出了口,“端庄肃穆。我们的顾客并非所有人……换句话说,他是个很好的……”

  “很好的什么?”费丝的血液像岩浆一样翻滚着,“很好的尸体?”

  “你为什么要朝我发火?”保罗反驳道,第一次提高了嗓门,“又不是我把他害成这样的!”

  “不是吗?好吧,有人这么干了。”

  话刚一出口,费丝的呼吸就变得更快、更顺畅了。

  她不再相信自己的父亲是在吸食鸦片后精神错乱地滚下了悬崖,而是肯定夜色中一个身影挣扎着将沉重的独轮手推车推上山路,停在山顶,然后将里面的东西倒下了悬崖——一具坠落的尸体在崎岖的崖面上碰撞着滚落下去,挂在一棵树上,场景惨不忍睹。紧接着,那个人影鬼鬼祟祟地消失了,把独轮手推车丢在了道路的分岔口。

  “你们全都憎恨他——这座肮脏、愚蠢、可悲的岛屿上的每一个人都憎恨他。杀害他的就是你们其中的一个。”她转过身去奔上楼梯,因为她宁死也不愿让保罗·克雷看到她哭泣。

  这不是一场意外,也不是自杀。是谋杀。 谎言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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