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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葬礼

谎言树 [英]弗朗西斯·哈丁 9686 2021-04-06 08: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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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葬礼那天天气灰蒙蒙的,令人麻木而疲乏。身着黑衣的抬棺人在抬着棺材走下楼梯时嘴里嘟囔着什么。他们的靴子在地毯上留下了泥巴的痕迹。前门敞开着,棺材被抬了出去,“脚先出门”。费丝听说,这是为了阻止死者返回家中,召唤活着的人和他一起走。

  我希望他会回来找我,费丝心想。

  在冰冷的马车里行进了一段路程之后,桑德利一家下了车,朝着教堂的门廊走去。霍华德和迈尔斯舅舅作为“家族中的男性”紧跟在棺材后面。“送葬人”举着裹有黑色绉纱、如同不祥的捕虫网般的长竿走在他们身旁。

  一家人走进教堂时,费丝的眼睛好半天才适应室内的光线。

  她本以为教堂里可能除了牧师之外空无一人,也就是说,茉特尔悉心准备的演出并没有一个观众。她错了。

  几乎每一排座椅上都挤满了人。大家全都转过头来注视着桑德利一家进场。大部分都是与他们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另一方面,厢座却几乎空着。杰克勒斯医生坐在远处的一个厢座里,表情极其不自在。那些受人尊敬的家庭,维恩岛上的名门望族、贤达名流却无影无踪。

  当他们朝着自己的厢座走去时,费丝能够感觉到人们的目光如冰凉的细流般沿着她的后脖颈流淌下来。茉特尔扬起下巴,像一位款款而来的黑暗皇后,身上的黑色玻璃珠宝在烛光的辉映下闪闪发光,一头金发在厚重的面纱下若隐若现。随着她黑色的裙子扫过地板上的大理石纪念碑时,低语声缄默了。那一瞬间,费丝不情愿地为母亲目中无人的姿态感到钦佩。不管怎样,作为女性出席葬礼仪式是需要几分勇气的,可茉特尔却意志坚决地表示自己不会“躲躲藏藏”。

  桑德利一家在自己的靠背长凳上坐下来。费丝满心希望座位的墙壁要是能有七英尺高就好了,因为在他们向前走去时,她的耳朵捕捉到了一些“批评”。

  “‘再钩上诱饵’什么意思?”她忍不住小声问道。

  “意思是。”茉特尔隔着面纱低声回答,“这座教堂里有些嫉妒的臭老太婆。而我选对了裙子。”

  “我告诉过你,在礼拜日举办仪式就是一个错误。”迈尔斯舅舅咕哝起来,“这是所有人的休息日——有的是时间过来瞪大眼睛看着我们。”

  身着白色法衣的克雷看上去是那样的瘦弱,和高大的讲道坛相比显得十分矮小。他的声音虽然诚挚却很微弱,仿佛已经厌倦了和拱顶天花板上垂挂下来的影子做斗争。

  “我赤身出于母胎,也必赤身回归。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耶和华的名是应当称颂的……”

  翻动赞美诗集的声音窸窣作响。一首熟悉的诗篇,被一个陌生的语调唱诵出来。紧接着,克雷一次又一次地提起了堕落、复活、沉睡和救赎的话题。他的话就像无垠沙滩上死气沉沉的鹅卵石,而费丝只想让一切终结、终结、终结。她想要父亲入土为安,远离令人寒心、充满敌意的黑暗和燎原之火般的闲言碎语。

  终于,助理牧师的声音缓缓停了下来。鞋子拖曳、长凳挪动的声音如雷鸣般响了起来。茉特尔用手肘轻轻推了推费丝。心绪难平的费丝欣慰地发现仪式已经结束了。她站起身,跟随家人走向门外灰蒙蒙的天地,跟随棺材前往墓地。

  他们的前方人潮涌动。集会的人群没有跟在他们后面出门,而是纷纷从靠背长凳中间蜂拥而出、穿过走廊的大门。

  桑德利一家出现在了日光下。费丝发现,人群其实并没有粗鲁地匆匆离去,而是挤在教堂的墓地里,有的站着,有的蹲着,还有的坐在纪念碑上,全都注视着棺木的靠近。

  一瞬间,静候在那里的墓穴从费丝的眼前消失。紧接着,她注意到一个男人手里垂着一把铲子,眉毛矛盾而疑惑地皱成一团。他的脚边是一个长条形的深色坑洞,可里面却赫然站着四五个人。他们的脑袋隐约可见,手肘就放在草皮的边缘处。其他人成群结队地站在墓穴前面,插着手臂,组成了三排人墙。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克雷惊呼道。

  “他们不能把他葬在这里。”人群中央的一个男子答道。他的个子很高,身形魁梧,深色头发,有一张好斗的脸。费丝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他就是汤姆·帕里斯,在公牛湾的树林里不小心吓到她的那个人。汤姆·帕里斯,他的儿子曾被卡在了牧师的陷阱中。

  “你什么意思,汤姆?”助理牧师看上去目瞪口呆,“究竟为什么不行?”

  “这是一片圣地。”汤姆草草回答,“不能埋葬自杀者。那个桑德利是自己跳下悬崖的。我们不在乎别人有什么其他说法。我们知道他是在哪儿被发现的。”

  只有费丝看到汤姆的眼神飘过了人群中的一个人。跟随他的目光,她的双眼落在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上。女仆杰妮·比塞特。只见她谦逊地穿着自己的礼拜服,戴着黑色的臂章,眼中却荡漾着心满意足的神情。

  她把父亲是在哪里被人发现的事情告诉了他们。她告诉了所有人。

  “如果他们想要埋葬他。”汤姆继续不依不饶地说道,“沿着这条路向前两英里处有一个十字路口。我们甚至可以给他们削一根木棍来镇压他的鬼魂。但这里不行。不能在我们家人的墓碑旁边。”

  “可这太残忍了——太残忍了!”茉特尔因为情绪激动而战栗起来,一时间有些失态。费丝几乎认不出那竟是自己母亲的声音。

  人群中的声音也骚动起来。迈尔斯舅舅和牧师从人群中挤过去。费丝看到他们认真地与人群的代言人汤姆理论起来。不一会儿,她看到迈尔斯舅舅转过身,摆出令人再熟悉不过的耸肩姿势,似乎是打算听天由命。我试过了,那个姿势说道。霍华德微弱地低泣起来。费丝这才意识到自己攥着他的手太过用力了。

  克雷转身向茉特尔和费丝走来。

  “我还从未见过我们这里的人如此固执!”他说,“但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没有人会把你的丈夫系在木桩上、埋在十字路口!”

  “哦,谢谢你,谢谢你!”茉特尔大声惊叫着。

  “不行,那条老规矩自从我祖父那一辈起就过时了。”助理牧师继续说道,同时皱起了眉头,“不过他们是对的,自杀者是不能被埋葬在圣地里的。我很抱歉,桑德利夫人,不过鉴于牧师的死亡方式仍旧存疑,我不得不把整件事提交给治安官拉姆本特先生决定。”

  “我们不能让他下葬?”一滴饱满冰冷的雨滴打在了费丝的脸颊上。

  “别担心。”克雷赶紧答道,“我相信这一定是误会,很快就能解决的。”

  “如果不行呢?”茉特尔质问道。

  “嗯……那么……不远处有一片草坪,埋葬的是非婚生的小婴儿。那里不算是圣地,但也能看到教堂的尖塔——”

  “不行!”费丝的情绪爆发了。她的父亲会被永远驱逐,死后还要忍受屈辱、与教会隔绝……

  “不行,那样不行!”茉特尔说道,闪闪发亮的炽热眼神在沉重的头纱下若隐若现,“必须是圣地。”她压低嗓门,“这些人——他们不会在这里耗上一整天。我们能不能等一等,在他们离开后再为我的丈夫下葬?”

  “桑德利夫人。”助理牧师悲哀地答道,“我已经答应他们要展开调查。如果我食言……好吧,我们也许可以将他下葬,但我认为他是没有办法留在那里的。”

  迈尔斯舅舅和牧师留在教堂看守灵车并和抗议者交涉,看看“理智和金钱能否带来什么不同”。不过他并没有抱太大希望。棺材被“暂时”搬进了教堂的地下室里。

  “我们今天必须解决这个问题!”在马车沿着低矮的海岸路向北行进的过程中,茉特尔一直在说,“葬礼早餐——马车和灵车——还有雇佣的送葬人——全都安排在了今天!我们负担不起……”她的声音渐趋沉寂。

  “我们为什么不能返回肯特的家,把父亲葬在那里?”费丝问道。

  “你觉得那里的人就不会提出同样的问题吗?”茉特尔火冒三丈,“在丑闻败露后突然死亡?他们会找来其他医生为他验尸,而他们也许不会像杰克勒斯医生那么……通情达理。不行,在我们返回大陆之前,你父亲必须在医生证明他死于一场意外的情况下体面地下葬,这样才不会有人提出异议。葬礼必须在这里举行,而且必须是今天!”

  当马车停在桑德利家的宅院外时,茉特尔似乎做出了一个决定。她叫来瓦列特太太,把霍华德交给她照看,然后轻轻敲了敲马车的天花板。

  “车夫——带我们去治安官宅邸!”

  车夫拒绝了——他的车不是出租用的两轮轻便马车,而是被雇佣来参加葬礼的,不会“四处闲逛”。茉特尔冷漠地掏出金币,坚持自己的要求。

  费丝感到毛骨悚然,局促不安。她知道,一身重孝的寡妇是不应该去别人家登门造访的。实际上,守寡之人前去拜访别人或是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就已经足够令人感到震惊了。但茉特尔还能怎么做呢?

  “他们必须理解。”她说道,显然是在回应费丝未曾说出口的念头,“他们必须明白这属于紧急情况。”

  是的,费丝心想。他们肯定了解。

  带着些许的恐惧,她看着小径一路通向那座名为“胭脂”的宅院。它看上去依旧是那么的泰然自若,四周冷风呼啸。在司空见惯的狗吠声中,黑色的小型马车停了下来。

  费丝和茉特尔走下马车,与不太愿意等待的车夫争辩了几句。为了说服他停车片刻,母女俩又给了他一枚硬币。但他明确表示他不愿意“浪费自己的礼拜日”。

  他看上去受到了惊吓。费丝猜测他还在担心教堂墓地里的那群暴徒。也许他不想被人看见死守着一艘即将没顶的船吧。

  母女俩爬上台阶,轻敲着偌大的门环。她们此前见过的一个仆人气喘吁吁地打开门,在认出她们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我们有一件十万火急的事情。”茉特尔解释道,“需要跟身为朋友和治安官的拉姆本特先生谈谈。”

  仆人表示自己十分抱歉。拉姆本特先生外出了,几小时之后才会回来。不过,拉姆本特夫人倒是在家。桑德利夫人和小姐是否愿意在会客厅里小坐,待他去问问拉姆本特夫人愿不愿意接待客人?

  狭小的会客厅散发着经久无人使用的气味。茉特尔来回踱着步子,长长的黑色衣裙沙沙作响地在地上摆动着。费丝试图压抑自己不受控制、杂乱无章的胡思乱想,紧握在一起的双手都被自己攥痛了。

  “聊胜于无。”茉特尔低声嘟囔着,“如果我们能够说服她,也许就能获得她丈夫的支持。”

  这里的钟并没有停摆。被涂成玫瑰色的旅行钟向她们展示着时间正在缓慢流逝。一刻钟过去了。半小时。45分钟。

  在母女俩等待了近一小时之后,仆人用一个银盘为他们送来了一封刚刚封口的书信,留下她们自行拆阅。费丝在茉特尔的肩头阅读着信的内容。

  桑德利夫人:

  请务必原谅我花了这么长时间才回复你,但我第一次听说你正在我的会客厅里等待时,心里还不太相信。尽管我明白伦敦的行事方法可能不太一样,但我觉得首都人不会无视自己的分寸、体面以及崇高的品位。

  我承认,你在礼拜日为自己的丈夫举办葬礼的决定已经让我非常惊讶。这对于农场工人和工厂女工来说并无不妥,但一个值得尊敬的家庭如此亵渎神明是没有什么借口可找的。

  你的到访就又是另一回事了。在我埋葬自己的第一任丈夫时,我如同修道院里的女隐士般沉浸在服丧的哀痛之中。第一年,没有什么能够说服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寻欢作乐、玷污我丈夫的回忆。我宁可追随他到坟墓里去。

  因此,十分抱歉,出于良心,我无法同意接待你。

  阿加莎·拉姆本特

  敬上

  茉特尔站起身来,盯着这封信凝视了片刻,双肩耸起又落下,仿佛呼吸困难,然后只字未发地走出了会客厅。那位老仆人快步上前为她们打开门,目送着费丝和茉特尔再度步入庭院之中。

  费丝因为愤怒、屈辱和痛苦而感到难过。她们被故意冷落在那里,随后又极尽残忍地被赶了出来。

  “那个恶毒、可憎的伪君子!”茉特尔怒发冲冠,“她怎么敢对我们说教。她就是一个‘残废’,不是吗?我闻出了她身上的‘药味’,而且一闻就知道是琴酒的味道!”

  庭院里没有马车的影子,马厩区或马路上也没有。看来车夫的威胁是认真的。他已经离开了。

  “我,我可受不了再去恳求借用那个女人的马车!”茉特尔惊呼道。但说什么都已经没有用了,于是她转身再次敲响了房门。

  无人应门。

  她们敲啊敲啊,都没有人回应。费丝曾经抬起头来望向一楼的窗户,在窗帘间瞥到了一张脸。她觉得那看起来有点像是亨特小姐。

  “咱们的房子有多远?”茉特尔终于开口问道。

  “四英里。”费丝回忆着地图。

  “要是我们不想被雨淋。”茉特尔紧张地小声说,“就得走快一点。”

  她们没能跑过阴云,大雨在她们赶路的途中倾盆而下。刚开始时,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她们身上,在她们的衣服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深色的泥点。紧接着,雨点的速度越来越快,越下越急,还灌进了她们的耳朵里。空气化作了白蒙蒙的一片。她们脚下的马路变得泥泞不堪,泥水飞溅,还吐着泡泡,仿佛煮开了一般。

  茉特尔手中那把小小的薄绸阳伞是应付不了这种天气的。华而不实的它很快便不顶用了,渗透的雨水如小溪般沿着手柄流下来。她们的软帽也被浸湿了,在水分的重压下萎靡不振。

  尽管不情愿,费丝在看到茉特尔美丽的丧服在风雨中饱受蹂躏时还感到一阵怜悯。她黑色的衣裙和长筒袜很快便沾满了泥巴。更糟糕的是,她裙子上的绉纱开始分崩离析,粘黏真丝纤维的胶水也溶化开来。

  在两人蹒跚前行的时候,茉特尔失声痛哭起来。不是那种楚楚动人、矫揉造作、闻过嗅盐后的哭泣,而是孩子一般撕心裂肺的哭泣。母女俩躲在一棵树下避雨,却得不到多少庇护。茉特尔哭啊哭啊,让费丝每一次呼吸都觉得心如刀割。

  “我们就快到家了。”费丝听到自己说,语气像是在哄霍华德,“我们就快到了。没有那么糟糕。”

  她跑进雨中,寻找着村舍或小屋——任何可以让她们避雨的地方。在一片枝繁叶茂的玉米地中,她猛然看到一个人影,吓得尖叫出来,这才发现那个遥远的轮廓只不过是一个稻草人。

  在费丝带着稻草人的外套返回时,茉特尔几乎没有抬起眼睛看她一眼。费丝把外套围在母亲的双肩上,掩盖住那件就要解体的衣裙上最糟糕的破洞。

  回家的路途是漫长的。回到家里时,母女俩浑身上下都在剧烈地颤抖。瓦列特太太看上去大吃一惊,赶紧派人去烧洗澡水。然而在转角处的某个地方,费丝却听到了一丝微弱而又压抑的笑声。听上去像是杰妮。

  哪怕是独自一人的时候,费丝满心所想、所听到的都是那种笑声,那种令人难以置信、兴高采烈的欢笑声。它如同一把尖刀,插在了她的心上。

  费丝一个人站在房间里,浑身湿透,不知道自己的眼泪去了哪里。起初还是有一些的;她记得那些眼泪,炽热而无助。此时此刻,她感觉所有的眼泪都被雨水从她的身上冲刷得一干二净。

  她想起了那笑声,是杰妮在笑。紧接着,她又想起了立体成像器中女子遭人谋杀的景象,想象着那个女人长着杰妮的面容。

  她的脑海里还浮现出了教堂和教堂里的人一同熊熊燃烧的画面。她看到自己站在外面,手里握着一根燃烧着的木头,望着人们绝望挣扎着拍响大门。

  费丝的房间里有一面很长的镜子,端正地隐藏在绉纱里。

  当家里有人过世时,镜子就变得饥渴,她的保姆曾在很多年前告诉她。如果我们不把它们遮起来,它们就会吮吸死者可怜的灵魂,把它困在里面。若是哪个活人望向这面镜子,有时还会看到死者正在回望着自己,从而也被拉进死亡之中。

  在一座死过人的房子里,任何东西都有可能躲藏在镜子里,等待着偷走你的灵魂。

  她伸出手去,握住绉纱,感觉掌心如被锉刀锉过一般粗糙。她用力一拉,把绉纱拽了下来。

  在房间内昏暗的光线下,镜子就像一扇镀金的大门。费丝看到门的另一边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巫,眼神犀利得如同星星一般。她的头发像蛇一样松散地蜷缩着,光滑的发卷搭在肩膀上。雨水在她的脸颊上闪闪发光。她朴素的高领连衣裙则是饥渴的黑色,矿井般的黑色,吸收着房间里的光线。

  这是费丝吗?那个善良的姑娘?

  镜子里的那个姑娘什么都好,但就是不能被称为善良。这一点一眼就能看出。

  我不是个好人。某种东西在费丝的脑海中冲破藩篱,拍打着黑色的翅膀飞上了天空。好人是不会有我这种感受的。我邪恶、虚伪、满腔怒火。谁也救不了我。

  她再也不觉得燥热或者无助了。她觉得自己就像爬行的蛇一样。 谎言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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