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时间停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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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特尔望着毯子上的丈夫,眼睛明亮而空洞。血色和神情缓缓地从她的脸上流逝。
“我们得去找一位医生。”迈尔斯舅舅低声说道,“不过……我们在他的嘴边放了一面镜子,没有呼吸的迹象。我们还用大头针扎了他一下,也没有看到任何反应。”他望过来,发现费丝也在房间里时露出了惊愕的表情。不过他什么话也没有说,现在把她哄走已经太晚了。
茉特尔似乎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她缓缓地从弟弟和普莱斯身边走开——那两个人似乎都很紧张,已经做好了在她晕厥时抓住她的准备——在费丝身旁停下脚步,面对着墙壁上的镜子。
一缕长长的金色卷发从她的脸颊一侧垂了下来,随着她的喘息颤抖着。看到母亲像个受伤的孩子,费丝痛苦的心突然涌起了一股柔情。她冲动地向母亲伸出手去,却在碰到黄色长披巾冰冷的绸子时停了下来。她无法去拥抱自己的母亲。如果这么做了,她恐怕会心碎。
茉特尔握住费丝的手捏了一下,眼睛却依旧凝视着玻璃,眼神闪闪发亮,神情恍惚。她缓缓地举起未戴手套的双手,开始整理自己的头发,把散落的发丝藏起来,还把被压扁的发丝梳回原来的形状。她狠狠抿了抿自己的下唇,看着血色涌上来,双唇再次泛起了红润的光泽。她的目光落到了身上的长披巾上,一边的眉毛微微耸了起来。
“我的肤色太苍白了,不适合黄色。”茉特尔轻声嘟囔起来。话音很小,但近在咫尺的费丝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茉特尔。”迈尔斯舅舅催促道。
“你们是在树林谷地里找到他的。”说话时。茉特尔并没有转过身来。
“不,姐姐——我说过了,他在海滩上,悬崖的半山腰。他肯定是从悬崖上摔下去的……”
“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情?”茉特尔厉声问道。
迈尔斯舅舅看上去很吃惊。“只有我们房间里的这四个人。”他想了想答道。
“那你们就是在树林边的小谷地里找到他的。”茉特尔转过身来,目光和弟弟的眼神交汇在了一起,“迈尔斯——是你自己说的,那里有一座陡坡,任何人都有可能掉下去,摔断他们的脖子。”
“但是——”
“迈尔斯,求你了!”茉特尔喊出了声,“事情必须是这个样子的。想想吧,如果他是从悬崖顶上掉下去的,事情看上去会是什么样子。想想那对我们来说将意味着什么。”
费丝感觉这些话就像是一记重拳。事情看起来是怎样的还有什么意义吗?然而茉特尔已经转向了男仆。
“普莱斯……我们一家为你今天早上为我丈夫所做的一切亏欠良多,请接受我们的感激之情。如果你能让我们相信你会谨慎行事,我们会更加心存感激。”
话音落下,她僵硬而又冷静地走上前去,弯下身子,跪坐在毯子上俯卧着的那个人身旁。费丝看着母亲用精心保养的粉嫩双手掀开外套、从内兜里掏出了她父亲的皮夹和钱包。茉特尔站起来,转向普莱斯,把一枚硬币放在了他的手中。
“谢谢你,普莱斯。我能信任你吗?”
普莱斯低头凝视着手掌中的金币,脸色苍白。“夫人。”他看上去十分震惊,几乎有些苦恼,可紧盯着金币的眼神却闪闪发光,“我可以守口如瓶,但是……如果治安官问起来,我可不希望误导他。若是让我对着《圣经》发誓,我也不能撒谎。”犹犹豫豫中,他显然不太情愿地把金币递了回来。
“我是不会要求一个诚实的男人去做这种事情的。”茉特尔回答,没有伸出手来接过金币,“应该不需要治安官或《圣经》。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请你保持沉默。”
“好的,夫人。”普莱斯低语道。
一阵微弱的动静传到了费丝的耳边。那是鞋底滑过瓷砖的声音。
“外面有人。”她反应过来。
迈尔斯舅舅用力拉开房门,朝着走廊望去。
“有人在偷听我们说话吗?”茉特尔问道。
“我不确定。”她的弟弟答道,“我看到有人朝着仆人楼梯跑过去了。我想是杰妮。”
“杰妮。”茉特尔小心翼翼、心不在焉地翻动着皮夹里的钞票,“得有人去告诉那个女孩,我们最终还是决定把她留下。”
迈尔斯舅舅起身去找杰妮和其他仆人谈话,而普莱斯则动身去接杰克勒斯医生。
茉特尔在房间里四下打量起来,然后快步走到丈夫的书桌旁,开始急匆匆地翻阅桌上的文件。看到母亲白净的粉色手指粗鲁地翻动着父亲曾经极力呵护的素描和笔记,费丝感到有些反胃。
“什么?”费丝问道,努力压抑着从母亲的手中一把夺过那些文件的渴望,“你想找什么?”
“也许会有一封信。”茉特尔头也不抬地回答,“一封……我们不希望别人看到的私密信件。”
“让我来看看。”费丝咬着牙说道。她咽了咽口水,强迫自己的声音冷静下来,“交给我吧。”
茉特尔犹豫了。“这能给我个换衣服的机会。”她压低了嗓门嘟囔着,“很好。但是要快!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费丝点了点头。
“好姑娘。”茉特尔匆匆说了一句。在急匆匆地离开房间时,她还拍了拍费丝的脸颊。费丝在母亲的触碰下畏缩了一下。母亲的话激起了她心中的怒火。
茉特尔身后的房门刚一关上,费丝就快步走到书桌旁,把散落的文件堆叠起来,然后手忙脚乱地在书桌抽屉、文具盒和墙角的保险箱里翻找起来,还把书页中夹着的几个信封也抽了出来。
就算剩余的一切都毁灭了,她还能保护父亲的秘密。瞥见手中父亲的笔迹,费丝的双手颤抖起来。她的脸很烫,但她正在以自己唯一能够做到的方式帮助他。她可以把他的文件藏到没有人能够找到的地方。
把一摞文件裹在一个椅罩里,费丝溜出了藏书室。
就在她沿着走廊缓慢移动、爬上楼梯时,她的耳朵灵敏地捕捉到了厨房里的说话声。所有的仆人似乎都躲在那里。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还有点歇斯底里,却还夹杂着些许冷漠、兴奋与好奇的意味。从气味上判断,所有人都灌下了几杯热果酒。
在父亲的房门外,她犹豫了一下,紧接着转动把手走了进去。他的房间不久就会有人搜寻,所以她最好先下手为强。黑暗中散发着书本的霉味、清漆的气味和他的香烟味。他的小礼服还挂在门后的挂钩上。
她从他的床头柜上一把抓过几封信和一个账簿,还从他的夹克口袋里偷了两个笔记本。紧接着,一时心血来潮的她又把一只手伸到了床下。她的手指摸过一处粗糙的拐角,拿出了一本薄薄的皮面书。
把这本书加入自己的收藏之后,她溜回了自己的房间。屋子里只有窗户里透进来的惨白日光。
费丝拉开盖在蛇笼上的布,看到窝里面的小蛇蜷缩成了一圈,好奇地抬起头,微微张开嘴,懒散地吐出粉色舌头,颤动起来。她叫它不要作声,缓慢而又优雅地配合着它的动作,让它爬上了自己的手臂。
费丝把笼子里那团被当作蛇窝的破布全都拽了出来,然后把一捆文件分成两堆,铺在笼底,用破布将它们盖了起来,这样一来,它们就不会被人发现了。
“替我守着它们。”她低声嘱咐着自己的蛇,然后缓缓地把它放回笼子里。
等费丝返回藏书室时,茉特尔已经回来了。
“你去哪儿了?”茉特尔劈头盖脸地问道,却并没有等待她作答,“和我待在一起——医生很快就会赶到了。”
茉特尔穿上了端庄的珍珠纽扣蓝色连衣裙,有几颗纽扣没有系上,露出了她雪白的脖颈。她那一头精心梳理过的金发闪烁着微光,太阳穴处却松松地缀着一个少女般的发卷。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在脂粉的作用下显得十分匀称清丽。尽管看上去衣冠不整、悲痛欲绝、脆弱无力,她还是那么的明艳动人。
房间里飘荡着一股强烈的气味,是什么散发着烈酒气息的深棕色物体。朝着父亲的书桌望去,费丝看到了通常被摆放在餐厅里的玻璃质地雪莉酒玻璃瓶,一只杯底还残留着一点点雪莉酒。那东西之前就摆在那里吗?费丝没有注意到它们,可能是因为她刚刚实在太匆忙了。
茉特尔的身体变得僵硬起来,抬起一只手,吩咐费丝站好。
“是杰克勒斯医生!我听到了他的马车声。”
茉特尔从自己的手提网袋中掏出一个装有嗅盐的雕花玻璃瓶。她打开瓶塞,把瓶子举到鼻子旁边,抽搐着吸了一口,瞬间便露出了畏缩的表情。重复做了一次之后,她的眼眶中溢满了泪水。她收起瓶子,飞快地眨了眨眼睛。在杰克勒斯医生出现在房间里时,一行晶莹的泪珠正好从茉特尔的脸颊上滑落下来。
杰克勒斯医生花了很长时间检查自己的病人。茉特尔在附近徘徊,扭着双手回答他的问题,银色的泪水不可抑制地从她的脸颊上滑落。
费丝坐在一旁,思绪不断搅动。她的父亲在海滩上,她的父亲在布满树林的小谷地里。母亲为什么下定决心要撒谎?
“我很抱歉,桑德利夫人。”医生终于开了口,“我无法让你心存希望。他的脖子断了……”
茉特尔轻轻叫了一声,听上去很无力,既像是喘息又像是啜泣。她转过身来,把脸埋在了手帕里。
“我真希望我们永远也没有来过这里!”她说道,声音有些沉闷,“那些入侵者……他害怕他们会偷走稀有的植物标本,所以布下了捕兽夹,每次听到点风吹草动都会冲到那片可怕的树林谷地里去。我猜他是在黑暗中摔倒了,撞到了头……”
“你丈夫是被人在树林谷地中找到的?”医生的眉毛挑了起来,“夫人,考虑到他伤情的性质,这确实让我很吃惊。我不愿用这些细节让你伤怀——”
“求你了。”茉特尔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嘴巴颤抖不已,表情却显得十分坚决,“不用怜惜我。我必须得知道。”
“好吧……他断了两根肋骨,说明他是从很高的地方掉下去的,而树林谷地无法造成这种伤害。他前额上的伤口很深,不过脑后还有一处更大的肿块,就在发际线下方。我觉得他是摔倒后在地上翻滚了很长时间。桑德利夫人——这话没有什么委婉的提问方式——他有没有可能是在别的地方被人发现的,而你的朋友害怕你伤心才骗了你呢?”
“我丈夫已经死了。”茉特尔温柔地答道,“还有什么能让我更伤心呢?”
费丝感觉自己的脸涨得通红。她能像拂去蜘蛛网一样揭开母亲的谎言。但此举又会戳破多少她自己的谎言呢?况且她上一次实话实说的经历已经彻底伤了她的心。
“好吧。”医生低声答道,“也许坠落的高度是足够的……如果他想用力一头栽下去的话。”他叹了一口气,“请原谅我的提问,不过你的丈夫昨天有没有表现得心不在焉?郁郁寡欢?”
茉特尔的全身僵硬起来,惨白的脸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杰克勒斯医生?”她用脆弱而又傲慢的语气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费丝清清楚楚地知道医生想要表达什么。刹那间,她意识到了这一切在他的眼中应该是什么样子。一个遭受屈辱的男人趁着夜色溜出家门,宁愿跳下悬崖也不愿面对可怕的丑闻……
“原谅我的粗笨。”医生看上去有些窘迫不安,“我只是想理解……”
“也许。”茉特尔很有尊严地答道,“我们应该私下里讨论这件事。”她朝着女儿转过身来,“费丝,能不能请你去找瓦列特太太……让她把所有的钟都停掉。”
接到离开房间的指示,费丝假装离开,然后蹲下来把耳朵贴到锁眼上。
“……上床前喝了一整瓶酒?”杰克勒斯医生问道,“这种情况常见吗?”
“近来是这样的。”茉特尔一声叹息,“这不是他第一次摔倒了。只不过这是第一次我们无法替他遮掩。”
费丝因为痛苦和愤怒猛地屏住了呼吸。她的母亲怎么敢这么说?她怎么敢把牧师描绘成一个笨手笨脚的醉汉,会自己把自己绊倒?紧接着,费丝想起了父亲顶着一双泛黄的眼睛迟钝地坐在那里的画面,房间里充斥着异常湿黏的气味。如果她的父亲真的还藏着更多的秘密该怎么办?
“杰克勒斯医生,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茉特尔的声音十分低沉,听了不免让人伤心落泪,“我惯于隐藏我丈夫的……爱好……我希望能够一直把它们隐藏下去,好保护他的名誉。但现在你吓坏我了。你真的认为我丈夫是‘用力一头栽下去的’吗?其他人也会这么想吗?”
“桑德利夫人……”医生的话戛然而止,还微微倒吸了一口冷气。两人陷入了短暂的静默之中。
费丝把耳朵从锁孔处移开,透过孔洞向里面瞥了瞥。
只见她的母亲正紧贴着医生站着,一双没戴手套的手哀求似的握着他的手,亲昵得令人局促不安、触目惊心。医生的脸一下子变成了砖红色。
“我还有两个孩子。”茉特尔说,“我很绝望。求你了,告诉我该怎么做。”
“我……”医生咳嗽了两声,垂下目光,“我向你保证,我会尽自己的一切能力……让你和你的家庭远离困扰。我庄严承诺。至于这些伤……啊,还有其他解释。请,请不要担心,桑德利夫人。”
费丝注意到,他并不想把手抽回去。
费丝从锁孔处退了回来,脸颊滚烫。她无法忍受再听下去、也看不下去。一股灼热的怒火如同雷鸣般逐渐填满了她的骨头,却无处释放。
于是她踮起脚尖,沿着走廊走到墙角处那座古董钟旁。时钟的钟摆摇摆着,单调的嘀嗒声嘲讽着她,假装时间依旧重要,假装还有一天的时间可以浪费,假装地球还在运转。
打开门,冰冷的柜门贴在了她的皮肤上。钟摆在她的碰触下慢了下来,指针在她的手指间抽搐着。她紧紧攥住它们,直到嘀嗒声停止。想象着地球放弃令人头晕眼花的转动,无拘无束地穿过缝隙漂浮,她的心平静下来。
费丝在那里站了许久,手指攥着静止的指针。她感觉自己就是谋杀时间的凶手。 谎言树